2006年度瑞典创业与小企业研究奖获得者——柯兹纳的企业家发现理论述评，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瑞典论文,述评论文,获得者论文,小企业论文,企业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美国纽约大学著名经济学家伊思雷尔·M.柯兹纳(Israel M.Kirzner)教授，因对资本主义市场过程的动态性研究做出了重大贡献，而荣获2006年度瑞典创业与小企业研究奖。该奖项是由瑞典小企业研究基金会(Swedish Foundation for Small Business Research,FSF)和瑞典产业技术发展局(Swedish Business Development Agency,NUTEK)共同设立的国际性学术奖项(方世建，2006)。自1996年美国经济学家戴维·伯奇(David L.Birch)首次获奖以来，该奖项已经连续颁发了11届，柯兹纳是第13位获奖者。瑞典小企业研究基金会在其官方网站上称：30多年来，柯兹纳对资本主义市场过程的动态性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一直致力于精炼和加深我们对市场经济有效运行协调机制的理解，详细阐述了市场运行过程中企业家的角色，认为企业家的发现行为推动了非均衡市场逐渐趋向于均衡，强调企业家对经济增长的重要性。本文介绍了柯兹纳的生平、学术道路、学术思想渊源和学术成就，重点阐述了柯兹纳的企业家发现理论。
一、柯兹纳的生平及学术道路
柯兹纳1930年2月13日生于英国伦敦。1940年，他随家人迁居南非开普敦，并于1947年进入开普敦大学，1950～1951年转学到伦敦大学，1952年来到美国，成为纽约市布鲁克林学院的一名学生，1954年以该学院最好的成绩获得学士学位。从布鲁克林学院毕业后，柯兹纳决定攻读商业硕士学位，潜心学习会计，1955年获得纽约大学的MBA学位，并于1957年获得该校经济学博士学位。博士毕业后，柯兹纳受聘于纽约大学担任助理教授，1961年升任副教授，1968年转为正教授，直到2001年退休。
早在1954年秋季，当柯兹纳四处寻找必修课程以完成MBA论文时，偶然遇到了米塞斯，参加了米塞斯主持的经济学理论讨论班。正是这次巧遇促使柯兹纳决定放弃会计专业，决心成为一名理论经济学家。在米塞斯的指导下，柯兹纳完成了博士论文。米塞斯的学术思想一直影响着柯兹纳，使他后续的经济学研究始终沿着奥地利学派的传统前行。在获得博士学位后的30多年里，柯兹纳撰写了11本书、100多篇学术论文和30多篇书评。毫无疑问，柯兹纳已成为复兴奥地利学派的最杰出经济学家。他那渊博的学识、通情达理的处事态度、献身真理的精神，使他成为奥地利学派青年学人进入学术殿堂的引路人。他特有的人格魅力、意志品质和聪明才智使他造就了超凡的组织能力。柯兹纳运用自己的组织才能在纽约大学创办了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研究生研究项目，开设了奥地利经济学理论的博士生课程，成功地培养出一批又一批新一代的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奥德里斯科(O' Driscoll,G.P.)、里佐(Rizzo,M.J.)、钱弈(Choi,Y.B.)、库珀尔(Koppl,R.)、布徒斯(Butos,W.)、加里森(Garrison,R.W.)等一批学者聚集在纽约大学经济学系、应用经济研究所和人文研究所，参与柯兹纳主持的“奥地利经济学专题讨论会”。每一次讨论会的成果都结集出版，促进了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思想的传播、复兴和发展。奥地利学派能有今天的重要影响，与柯兹纳的推动是分不开的，柯兹纳已成为奥地利学派当之无愧的学术领袖。
柯兹纳对奥地利经济学派的贡献精炼和拓展了米塞斯和哈耶克关于市场经济运行的阐释。他通过著书立说建立并完善了自己的理论体系，他的相关著作包括：《经济学观点》(1960)[1]、《市场理论与价格体系》(1963)[2]、《关于资本的评论》(1966)[3]、《竞争与企业家精神》(1973)[4]、《感知、机会与利润》(1979)[5]、《发现与资本主义过程》(1985)[6]、《发现、资本主义与分配公平》(1989)[7]、《市场过程的意义》(1992)[8]、《市场如何运作：非均衡、企业家精神与发现》(1997)[9]、《市场的驱动力量》(2000)[10]。根据柯兹纳的解释，非均衡的市场环境是一种常态。在这种状态下，具有独立人格、独立判断和决策能力的行为主体拥有各自的目标和预期，他们在市场中相互竞争、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相互启发。在这样一个竞争性争胜过程中，市场不断产生不协调性，新知识也不断涌现，每个行为主体都有获取新知识、成为企业家的潜质，但只有一部分人能够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抓住机遇、脱颖而出，成为真正的企业家。他们率先掌握新知识，积极探索市场不协调所孕育的营利机会，利用机会获取利润。正是企业家对营利机会的发现和利用推动着非均衡市场逐渐趋向于均衡。
二、柯兹纳的学术思想渊源
众所周知，罗宾斯(Robbins)的经济学定义影响深远。按照罗宾斯的定义，经济学研究的是稀缺资源在互相竞争的目标之间的配置。从罗宾斯的经济学定义到今日在一般经济学中占支配地位的最大化范式，都集中探讨给定约束下的最大化问题，形成了关于市场的机械论观点。根据Barreto的研究，现代微观经济学的发展导致了“拥有完全互联、完全自足模型的经济学的最终实现”，这种模型精确地定义了生产函数，给定一组要素投入就会有相应的产出，模型中完全信息和理性选择的核心假设使具有想像力、创造力的企业家没有立足之地。[11] 换句话说，机械论的市场观将创造性的人类行为等同于机械行为，严重扭曲了人们对现实世界中市场的理解。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批判这种机械论的人类行为观点，试图把经济学的范围扩展到探讨有目的的人类行为。在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看来，剥离了想像力、创造力这些特性就会使人类行为完全失去自然本性，正是由于具有想像力、创造力的企业家对市场中获利机会的发现，才形成了动态的资本主义市场过程。
现代奥地利学派的市场过程理论遵循主观主义、个人主义、人类行为学的研究方法论，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知识、时间、竞争和自发秩序这四个理论前提。在奥地利学派看来，知识具有分散性、主观性、隐性等特征，这些特征使得经济主体具有获取利润的机会，而利润的获取是在时间进程中通过竞争来实现的，具有知识差异的经济主体通过竞争获取利润的过程塑造了经济秩序，即自发秩序。自发秩序理论为市场过程理论奠定了理论基础。以米塞斯、哈耶克和柯兹纳为代表的现代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认为，市场过程是追逐利润的企业家在非均衡状态下推动的知识积累和机会发现及利用的动态竞争过程，企业家是市场经济的灵魂，对企业家作用的认识是把市场理解为过程的关键。现代奥地利学派的创业理论，尤其是柯兹纳的企业家发现理论来源于米塞斯和哈耶克的思想。[12]
1.米塞斯基于人类行为学的企业家观点
现代奥地利学派对企业家行为的研究起源于米塞斯的论述。在他的宏篇巨作《人类行为》中，米塞斯详细阐述了他的企业家理论。在米塞斯看来，人类行为是有目的性的创造性行为，绝非机械式的最大化行为。经济学作为人类行为学(praxeology)最发达的一个分支，必须从反思人类行为的本质开始。“目的意图并不仅仅是某种需要‘予以考虑’的因素，而是理解人类行为概念的惟一基础”。米塞斯反对机械论的市场观，他指出经济学家的眼光应该超越均衡状态，探究市场过程的法则。他在《人类行为》中首先将市场理解为一个过程，“市场不是一个确切的地点，一件物品或一个集合体，而是一个过程。市场是由劳动分工条件下相互合作的个人的行为来驱动的”，“市场并非那么神秘和缺乏人性，市场过程完全是人类行为的结果，每一种市场现象都能够回溯到市场行为主体的确定选择。市场过程调节市场主体各种各样的行为以适应互相合作的要求”[13]。由于现实世界具有“极端不确定性”(radical uncertainty)，人们不知道存在哪些可选方案，即人的“目的—手段”行为框架本身并不存在，因而无法用最优化的方法来进行选择，而且“目的—手段”行为框架在行动的过程中会发生变化。人们最常见的极端不确定性就是营利机会的不确定性。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通过企业家对“市场营利机会的发现”，才能实现此前未发现的利润。否则，利润就不会被意识到，更无法实现。在米塞斯看来，企业家发现营利机会，是市场机制运行的关键。
米塞斯认为，“经济学在谈及企业家时，不是具体指某个人，而是指一种明确的功能。这种功能是人类行为所固有的。行为总是不确定的”[14]。由于所有的市场参与者都面对不确定性，所有的人类行为都包含企业家精神，因此所有的市场参与者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企业家。在米塞斯看来，市场过程的推动力量“既不是由消费者提供，也不是由土地、资本和劳动等生产要素的所有者提供的，而是由具有开拓精神和推测能力的企业家提供的”[14]。企业家有强烈的愿望通过价格差别来获得利润，他们理解力强、目光长远，并且积极寻找利润之源，因为他们迫切希望能从生产要素价格和产品预期价格之差中赢利。也就是说，企业家的逐利投机行为就像生产的推动力量一样，也是市场的推动力量。米塞斯认为，市场躁动永远不会停止，理想的稳态循环经济(evenly rotating economy)模式现实中并不存在。市场过程是依靠企业家发挥其领导、创新和推动作用而形成的[13]。
现代社会需要创新发展。机械论的市场观无法解释人们的内心冲动，无法解释人们的创造性行为。罗宾斯的经济学观点乃至新古典经济学的机械论均衡观，对理解市场过程存在明显的缺陷。米塞斯的市场过程观从有目的的人类行为出发，认为市场过程完全是人类行为的结果，是由企业家的投机性行为促成的。这一真知灼见更符合现实，有助于人们认识现实中的市场运行机制，也奠定了柯兹纳企业家发现理论的思想基石。
2.哈耶克的市场过程观
在其学术生涯的早期，哈耶克受到了米塞斯思想的影响。米塞斯曾提出“知识在社会中的经济角色”问题，哈耶克对此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哈耶克认识到劳动分工导致了知识分工，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知识。制定经济决策的知识分散在相互独立的经济行为人中间。哈耶克是奥地利学派最主要的“知识问题”理论家。
在哈耶克看来，有关生产什么、怎样生产等的知识零散地分布在不同的经济行为人中间。哈耶克对知识问题的探讨就是从如何协调这些分散的知识开始的。他说明了市场过程怎样通过分散决策来解决知识问题，并举了一个有关锡的例子来表达其中的要点。由于新的用途或者资源供应的缺乏，锡会变得稀缺。“这对我们的目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无论什么原因导致锡的稀缺都没关系”[15]。当事人立刻意识到节约使用的必要性。市场上锡的用户因为价格上涨而节约用锡。需求的增长导致替代品的供应商扩大生产。这样的变化“很快蔓延到整个经济体，而且不单影响锡的使用，也影响所有替代品和替代品的替代品，等等”。大多数行为主体根本不知道这些变化的初始原因。所有活动能够正常运转，不是因为其中任何一个成员能够洞悉整个领域，而是因为行为主体有限的视野交错足以使他们通过许多中介环节获得并传递相关信息。实际上，知识问题能够通过市场过程来得到解决[15]。
市场过程是哈耶克“自发秩序”概念的重要实例。自发秩序是“人类行为的结果，而不是人类设计的结果”[16]。在哈耶克看来，如果市场是一种自发秩序，那么市场参与者对市场只有局部的理解。没有人知道整个经济体系运行的全部细节。即使没有人能从理论上理解自发秩序，错综复杂的自发秩序仍会按照自身的内在规则运行下去。市场参与者总是希望从经济体系中发现新机会来获利。这就是为什么哈耶克将市场竞争描述为一个“发现过程”的原因[17]。
哈耶克将竞争看作发现过程，他的观点和新古典经济学的配置观完全不同。在一般均衡模型中，偏好和技术是已知的，价格机制将资源配置到最有价值的用途上，并采用各种优化方法配置资源，满足偏好。相应地，在哈耶克的市场过程观点中，关于资源、偏好和技术的知识是分散的。任何个人、企业或者政府都不可能拥有为最佳配置资源所必需的全部知识，而最佳资源配置是无法实现的。偶尔，每个人都能获得新知识、新信息，并因能重新配置资源而获利。这样的发现行为是市场过程的特征，柯兹纳从哈耶克作为发现过程的市场理论中吸取了重要的营养。
3.柯兹纳的继承和发展
柯兹纳继承和发展了米塞斯和哈耶克的主要学术思想。作为米塞斯的学生，柯兹纳赞同米塞斯的有目的的人类行为、市场过程观等学术观点。在米塞斯的指导下，柯兹纳于1957年完成了博士论文。三年后，这篇博士论文经过修改出版，成为柯兹纳的第一本学术著作《经济学观点》。在这本书中，柯兹纳指出，区分罗宾斯和米塞斯在人类行为学理论上的不同发展是至关重要的，米塞斯在经济理论各个领域所做出的独特贡献，是其坚持采用人类行为学视角研究经济科学性质的结果。“经济学理论之所以能够作为一门研究人类行为的科学在米塞斯手里形成体系，是因为米塞斯领会了经济学所具有的人类行为学特征，并将认识论的基本原理运用于经济学陈述，从而实现了这种系统性的融合。”[1] 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如边际效用、机会成本概念及供需法则，都来自对人类行为目的性的思考。经济学理论并不是一套可以检验的假说，而是一套有助于我们解读经验世界的概念工具。除了坚持米塞斯的人类行为学观点，柯兹纳还坚定地抵制机械论的市场观。在其第二本著作《市场理论与价格体系》中，柯兹纳试图从市场过程角度来探讨价格理论。[2] 在他的第三本著作《关于资本的评论》中，柯兹纳揭示了经济过程理论不考虑经济主体个体的计划和目的，而只注意静态均衡概念可能会面临的问题。[3] 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市场过程的前提。柯兹纳指出，为了理解资本主义的资本生产过程，理论家必须把经济现象回溯到个体决策者的目的和计划，并承认资本市场的跨时间协调作用。个人计划彼此间的协调，对于研究资本主义交换和生产过程中的企业家行为，是至关重要的。
《竞争与企业家精神》是柯兹纳的成名之作。在该书中，柯兹纳批判了传统的价格决定理论。他指出，价格理论的任务并不应该是“主要考虑价格的构成和满足均衡条件的数量”，“我们研究价格理论，是因为它有助于理解市场中的个体参与者的决策如何互动从而生成市场力量，正是这一力量推动价格、生产方法及资源配置发生变动”。[4] 主流经济学家早就意识到一般均衡模型的内在缺陷。为了把模型建构在没有摩擦力的规范基础上，经济学家不得不做出很多假设，比如：无穷数量的买家卖家，完全信息，零交易成本，进出市场自由等等，结果是一般均衡模型中的主体不可能按照价格变动采取任何行动。这些经济学家把价格看成是给定的，而柯兹纳则反问，如果每个人都只是价格的被动接受者，那么，由谁来改变价格以适应市场呢？新古典经济学依靠的是虚构的超经济实体，即瓦尔拉斯拍卖人。简单地说，这个瓦尔拉斯拍卖人拥有瞬时的计算速度，他会向市场中所有的参与者报出所有商品或服务的价格，然后市场上所有的参与者根据这个价格体系向瓦尔拉斯拍卖人传递他们各自的需求与供给信息。接下来，拍卖人根据供求是否平衡对原先的报价进行调整，直到所有商品与服务的供求实现平衡为止，即找到均衡价格，实现瓦尔拉斯一般均衡。然而，新古典经济学虚拟的瓦尔拉斯拍卖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柯兹纳拒绝接受这样的价格决定理论，因为它无法对经济主体互动过程产生价格的机理做出合理的解释。据此，他指出，经济学应该重新关注企业家在经济过程中的作用。在柯兹纳看来，企业家精神是所有人类行为的一个方面，而并不仅仅是生意人或冒险商人的特殊技能。由于人人都具有有目的的行为能力，因此每个人都具有企业家潜质。企业家精神的本质就是对以前未被认识的机会的敏感警觉。
企业家争胜的市场过程表现为各独立行为主体追逐利润的活动。柯兹纳强调的是追逐利润，而不是利润最大化活动。要达到最大化就必须能使已知和给定的函数最大化。这里，柯兹纳充分凸显了罗宾斯强调最大化行为与米塞斯强调人类行为之间的对立。效用和生产函数不可能独立于评价主体而“置身其外”。如果真的存在这些函数，那么，只有在市场互动的竞争过程中才能显现和被发现。正是在企业家追逐利润的活动中，才能生成市场参与者协调其计划所必需的知识。这表达了柯兹纳对一般福利经济学的根本性批评。[4]
企业家争胜的市场过程使行为主体能够发现和利用实现经济协调所必需的知识。新古典经济学的分析基于完美知识假设，有很大的局限性，对于理解这一过程是没有助益的。柯兹纳认为，“均衡的市场不能成功地协调分散的信息，因为在这个市场上已经假定根本不存在无知状态。掌握市场完美知识的人很自然地期望以最优状况为理想标准来评估社会福利”。柯兹纳给自己设定的使命是“从人为给定的、脱离现实的假设中将价格理论解救出来”。他提出以系统协调经济活动的能力替代传统最优福利标准，“系统的成功可以用它在某一给定时期协调社会中无数个体彼此独立地做出的决策、计划、行动的能力来衡量”。[4]
在吸收哈耶克发现过程的市场理论的同时，柯兹纳强调了市场过程中企业家的角色，认为初始的市场形态(market configuration)总是一种充满无知的状态，也就是个人计划没有得到协调；协调的脱节是不完全知识的结果，而不完全知识恰恰是营利机会的来源。因此，协调的脱节意味着未被利用的营利机会的存在。警觉的企业家发现并利用了这些机会。这种行为减少了对决策环境的无知，对市场形态产生了均衡化的影响。对所有行为者来说，对营利机会的利用表明市场存在间断的调整。他们可以在新知识的基础上，修正原先的计划。计划协调程度明显取决于行为者所获得的知识量。从这个观点看，企业家是面向均衡进行调整的推动者。企业家的作用就是通过发现和扩散新知识，来不断减少人们对市场的无知。
米塞斯和哈耶克建立了一种与新古典经济学不同的市场过程理论。虽然他们的市场过程概念也有所不同，但这两种观点是高度互补和相互加强的。事实上，米塞斯没有关注企业家驱动均衡过程中必然发生的相互学习。哈耶克也没有强调市场过程中投机性企业家的特征。但是，这两种描述市场过程的理论就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柯兹纳的企业家发现理论吸收并扩展了米塞斯和哈耶克市场过程观点中的互补内容。
三、企业家发现理论
通过对企业家行为独特、系统的分析，柯兹纳构筑了企业家发现理论的基本框架，为奥地利学派市场过程理论增添了最精彩的内容。该理论主要包括以下几方面内容。
1.企业家的角色
柯兹纳继承和发展了米塞斯的“人类行为是理解市场过程的关键”的观点。柯兹纳认为，企业家的作用在于推动不断变化的市场过程。[18] 在不确定的非均衡市场环境中存在营利机会，企业家或是通过扩大生产供应，或是通过套利活动等来利用营利机会，推动价格上涨。理想的完全均衡状态并非现实，存在营利机会是每个市场的特征。早先的企业家错误造成的短缺、剩余、资源配置不当，为现时企业家创造了机会。大胆、具有警觉素质的企业家发现了早先的错误，通过低买高卖，使价格差异趋向均衡。在偏好、资源约束和技术条件不断变化的世界中，创业过程能使非均衡的市场逐渐趋向均衡。
柯兹纳指出，企业家的警觉性体现在对何处获得信息以及如何配置信息的知识的敏感，并不局限于注意现时的价格差异。柯兹纳使用“套利”和“投机”两个词来表达两个不同的概念。“套利”是指企业家在现时或单期(single-period)市场上凭借警觉性来发现营利机会并采取行动；而“投机”则是指警觉的企业家能够发现跨期或多期(multi-period)市场上存在的营利机会并采取行动。[19] 投机性企业家预期到某一特定商品的价格趋于上升，现在以低价买进，以便在未来高价卖出，获取利润。他们警觉地注意到当下市场可利用资源和未来市场需求之间缺乏协调。这种不协调源于一些人没有准确预期未来的市场趋势。正是这些人的错误预期产生了跨期的价格差异，引发了投机性企业家的警觉发现。
2.发现的内涵
哈耶克认为，趋向于均衡的市场过程是一个相互发现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市场参与者不断了解其他参与者制定的计划。在哈耶克思想的基础上，柯兹纳首先区分了发现和系统搜索的区别。根据柯兹纳的观点，纯粹的获利机会并非系统搜索的目标。系统搜索能够找到部分遗漏的获利信息，原因是搜索者清楚他并不确切知道要寻找的对象是什么、性质如何，只是朦朦胧胧地知道搜寻遗漏信息的某些可能途径。在经济学关于搜索的文献中，搜索被理解为带有目的性的行为过程。其实，所谓被忽略的获利机会实际上从来就没有被注意到。当一个人开始意识到他先前忽略的机会时，还不能说是有意识地创造知识，仅仅是发现了先前的无知。柯兹纳认为，发现与成功搜索的区别在于前者涉及惊奇(surprise)。惊奇是某人因意外发现自己先前忽视的机会而现在实际产生的一种感觉。发现的特征刻画了在趋向于均衡的市场上的创业过程本质。一系列发现构成了趋向均衡的过程，造成这一系统趋势的原因并不是运气，而是企业家的内在警觉。[13] 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中，内在的警觉表现为胆略和想像力，柯兹纳认为这种警觉性是企业家所具备的素质。
企业家和普通人一样，都是在自由、不确定的世界中从事商业活动，但又与普通人不同，他们总是自发地关注他人忽略的环境特征。警觉的企业家时刻注意着市场，通过发现创业机会并采取行动来获取利润。“发现”的概念已经成为当代奥地利学派理论的核心，这一概念介于标准搜索理论中有意识地挖掘信息与纯粹因运气而意外获得收获之间。[13] 实际上，柯兹纳的“发现”概念介于两种状态之间：一是通过利用纯粹偶然的机会来获得意外收入；二是通过不断搜索发现市场对象所隐含的内在信息，即企业家发现不仅仅是发现纯粹偶然的机会，而且是在特定时间内通过警觉搜索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信息，将一个发现对象的内在信息外在化，从而发现创业机会。由于认知上的偏差和可能的错误，先入市场的企业家可能会遗漏一些创业机会，后来的企业家因为知识的增加就会敏锐地发现这样的创业机会。企业家的发现过程是市场参与者相互间逐渐深入了解的过程。
柯兹纳(1985)认为，在市场趋向于均衡的过程中，偏好、资源约束、技术条件的不断变化使得最终均衡无法实现。企业家的胆识和想像力能够带来创业利润，也能导致创业损失。企业家采取的错误行为意味着他们误解了市场，可能造成各种各样的价格和产出组合偏离均衡。由企业家发现行为推动的市场过程反映了一种系统趋向于均衡的趋势，但这绝不意味着它构成的一定是单向、完美的变化轨迹。企业家发现过程试图解释的不是任何理想的、机械达到均衡的变化轨迹，而是解释某些重要趋势的存在及其本质。这些趋势是指企业家在非均衡的市场环境中不断发现和利用营利机会，使非均衡的市场逐渐趋向均衡。在这一过程中，市场参与者发现早先错误的能力是首要的。
3.争胜竞争(rivalrous competition)
柯兹纳强调，具有非凡胆识和警觉性的企业家能够发现各种各样的市场机会，对这些机会的发现形成了市场过程。因此，可以说是企业家的胆识和想像力驱动了市场过程。奥地利学派着力强调市场过程的动态竞争特征。企业家自由进入市场并发现营利机会，使这一过程成为可能。对机会的警觉、发现和利用，会导致企业家之间的互相竞争。这种竞争不是达到新古典主义均衡模型的竞争状态。在新古典学派的均衡模型中，所有的市场参与者以相同的价格购买或出售同一商品。事实上，这种竞争是在日常商业世界中的一个争胜竞争过程，这里每个企业家都试图通过为消费者提供更好的商品或更优质的服务来超越自己的竞争对手。
在1973年的著作《竞争与企业家精神》中，柯兹纳强调了争胜竞争中潜在的发现以及争胜竞争的企业家特征。柯兹纳认为，市场上某些信息的缺失，人们本来是意识不到的，但真实反映市场过程本质的竞争能揭示这些信息。这和哈耶克理解的“作为发现过程的竞争”基本上是一脉相承的。[9] 在哈耶克看来，竞争是一个发现某些事实与知识的过程，通过竞争，市场能够解决分散知识的利用问题。如果不存在竞争，这些事实要么仍然不为人所知，要么至少不被利用。得到信息是竞争过程的结果，“哪些产品是稀缺的、它们的稀缺程度有多大，哪些东西是产品、它们的价值有多高，这些恰恰是需要通过竞争才能发现的事实”[12]。竞争和知识相互依赖，竞争是知识分工条件下发现知识和利用分散知识的过程。在竞争过程中，人们获得知识并相互提供知识，而知识的发现和传递又倾向于强化竞争。企业家之间的竞争是重要和有效的发现过程，能够发现分布于无数人中间的信息和知识，包括有关市场的信息和知识以及有关制度的信息和知识。
在哈耶克竞争观的基础上，柯兹纳认为，企业家的发现过程是一个争胜竞争过程。在他看来，企业家自由进入市场，发现和利用营利机会，必定让一些人感觉受到了挑战，因为正是这些人的错误行为造成了资源误置，使消费者不能得到他们理应得到的优质商品或满意服务。对于那些正以高价出售商品的人来说(当同样的商品可以以低价获得时)，套利者之间的竞争意味着高价的迅速终结；对于那些正以低价购买的人来说，套利者之间的竞争会抬高价格。如果某些人使用稀缺资源生产一种并不是消费者迫切需要的产品，那么对他们来说，创新企业家的竞争必定是极其严重的威胁，因为创新企业家会发现并通过竞争性竞价来获取这些资源，用以生产消费者迫切需要的产品。“对于受到挑战的人来说，本意是想将那些具有创新精神、勇于打破旧习、不受传统束缚的新生企业家阻挡在市场之外。事实上，现有市场行为模式总是存在某些局部性缺陷，企业家不断发现市场缺陷，进入市场并打破市场的宁静”。[20] 柯兹纳认为，由于可以自由进入市场，不仅潜在进入者对市场缝隙(gaps)比较警觉，而且现有市场在位者对潜在进入威胁也比较警觉。在位者会调整自身的行为以阻止进入。按照这样的分析，企业家的发现过程，本质上是一个争胜竞争过程。
4.市场过程
在总结米塞斯和哈耶克理论贡献的基础上，柯兹纳在1992年的著作《市场过程的意义》第二章里，对市场过程最重要的内容进行了阐述。他区分了两种类型的变量：一类是基础变量(underlying variables)，主要指消费者偏好、人口、资源约束、技术条件、制度、法规和产权等；另一类是引致变量(induced variables)，包括价格、生产过程、产出数量和质量等。引致变量是市场参与者在基础变量的作用下设置并进行调整的变量。两类变量的变化产生两种不同的经济驱动力。基础变量的变化是外生的，并会打破均衡；引致变量的变化是内生的，并趋向于均衡。之所以说引致变量的变化是内生的，是因为它们可以在市场力量的驱动下系统生成。[12]
在主流微观经济学中，基础变量的变化可以通过引致变量的变化来得到全面和及时的反映。“均衡主义经济学观假设，任意时点引致变量的实际市场价值是由相关的基础变量的价值所确定的均衡价值”。[16] 与之相反，通过强调知识的作用和趋向均衡过程中的学习，柯兹纳发现基础变量的变化对引致变量的影响并不是机械和确定的，“与基础变量相比，引致变量的变化具有一定的独立性”[8]。然而，市场上引致变量的运动不能完全脱离基础市场数据的变化。因此，引致变量的价值序列(sequence)既不完全由基础变量的价值来确定，也不完全独立于基础变量的价值。柯兹纳根据引致变量的变化对市场过程进行了定义。他认为，市场过程是指引致变量的内生变化，当企业家发现价格差异并利用非均衡市场条件下固有的营利机会时，就会发生这种变化。
在柯兹纳看来，市场具有扩散知识和趋向均衡的系统趋势。“创业过程是一种趋向于市场参与者相互间更好了解的过程。通过企业家发现过程来提高共同的认识，是市场趋向均衡属性的动因”。[12] 这样一种增加共同知识和趋向于均衡的强烈趋势时刻存在于所有的市场上。它表明，个体倾向于以某种方式来修改自己的计划，以便使计划能随时间而变得更加协调。[21] 虽然柯兹纳承认企业家的某些发现可能是错误的，并形成相应的非均衡，但整体而言，他认为，企业家的发现是在不断纠错，而不是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且，早期企业家的错误往往会被追逐利润的现时企业家所修正。“市场过程观总是认为市场能呈现强大的力量，激励有价值的真正发现”。[8] 不过，柯兹纳也认为，系统趋向均衡的趋势的存在并不意味着一定会达到均衡。在现实世界中，由于基础变量的不断变化，趋向均衡的市场过程持续地被基础变量的变化所打断，因而永远也不能实现均衡。所以，企业家的发现行为能够持续发挥作用。[9]
四、企业家发现理论的现实意义
企业家发现理论为理解市场过程提供了一个理论框架。这一框架对应用经济学和经济政策，特别是对指导创业和小企业的发展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限于篇幅，这里只谈柯兹纳对反垄断政策的理解、对经济公平的认识以及对企业家发现与经济增长关系的解释。对其他诸如法经济学、转轨经济学和福利经济学与企业家发现理论的关系等问题，笔者将另撰文讨论。
1.对反垄断政策的理解
在标准的新古典经济学看来，市场上的一切经济行为都按照价格机制运作，完全竞争的市场机制可以通过供求双方的自发调节，使资源配置达到最佳状态，即所谓的“帕雷托效率”。新古典学派支持限制企业规模的反垄断政策，认为理想的竞争状态就是完全竞争模型所描绘的状态。奥地利学派的观点与之不同。对于奥地利学派来说，动态竞争有益于社会。当争胜的企业家不断发现和利用由初始不协调创造的营利机会时，市场上的决策趋向于产生协调。为了能够利用动态竞争中内生的企业家首创精神(initiative)，根本不需要完全竞争模型中的完全知识和完全信息假设——事实上，这些假设排除了企业家的首创精神。[18] 柯兹纳认为，动态的企业家竞争格局需要前提条件：保证企业家可以自由进入任何存在营利机会的市场。自由进入是市场发现过程的法律和制度先决条件。[20] 在柯兹纳看来，限制企业的规模(如通过阻止合并)就是阻止企业家进入，会破坏有效率的市场秩序，抑制创业活动，不利于动态竞争的形成。现实世界中的许多企业活动，包括广告、数不清的产品差异化活动等在主流经济学框架中被理解为不完全竞争甚至具有垄断特征的活动，而实际上恰恰是构成动态竞争过程的企业家首创精神的重要表现形式，是竞争程度和复杂性日益加剧的现实表现。
2.对经济公平(economic justice)的认识
人们对经济公平或不公平的理解会影响经济政策。近几十年来，经济学家考察了经济政策的公平性问题，大多数经济学家仍然遵循新古典经济学传统。一个世纪前，约翰·巴茨·克拉克(John Bates Clark)撰写了《财富分配》一书，构建了边际生产力理论，其目的是想阐明资本主义与经济公平是一致的。柯兹纳在《发现、资本主义与分配公平》中系统考察了分配公平问题。他认为，企业家发现理论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反映资本主义制度最重要的伦理特征，它与新古典理论表达的道德伦理观完全不同。在柯兹纳看来，新古典理论对资本主义道德伦理标准做出的评价是不全面的，不是因为道德伦理观点本身存在缺陷，而是因为它们误解了市场过程的本质，也就是说，它们误解了企业家发现的作用。[7]
新古典经济学采用在潜在需求者之间分食一个给定馅饼的方式，探讨了分配方法的公平性①。
柯兹纳认为，在给定馅饼的框架内讨论经济公平，会限制人们只能在现有商品(包括利用现有投入生产各种产出)范围内考虑资本所有者收入的公平性，从而为资本所有者收入的道德伦理评价蒙上了人为的面纱。[18] 企业家发现理论为发现收入的公平性做出了新解释。在柯兹纳看来，发现收入的获取不是赚取或接受任何给定馅饼的一部分，而是通过发现至今完全未知的有价值事物而获取的收入。发现不仅包括对至今未知的自然资源的发现(如一次石油资源的发现)，而且包括对各种新产品的发现(如通过企业家的产品创新)，或者对更高的生产效率的发现(当企业家发明了新的生产技术时)。真正发现的一个标志，就是发现不是揭示人们的部分无知，而是完全无知。所有的发现本质上创造了真正的新事物，这些事物不是简单地体现在发现前的给定馅饼中。
真正的发现并不一定是由有意识的行为来实现的，也不是简单的一次偶然运气带来的幸运结果。发现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发现者的警觉。柯兹纳认为，企业家赚取的利润很显然就是全部的发现所得，是企业家在市场活动中通过创造和发现来获取的。以此方式来理解纯利润，有助于经济学家更准确地解释他们所评价的经济行为的真实特征。现实地看，创业(创新)活动的兴起，需要创新性的分配政策和方案。柯兹纳对经济公平的重新诠释启示人们在创业过程中要重视分配方法的公平性，尤其要重视企业家发现的价值以及企业家通过发现取得的收入，没有企业家发现营利机会，就不可能实现创业。
3.企业家发现与经济增长
经济增长的真正动因，是争胜过程中的知识扩散不断驱使企业家发现和利用营利机会的动态过程。市场是知识分工背景下处于无知状态的个人通过学习与持续试错发现新知识的一个复杂过程。在市场过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个人和组织不断受到利润的激励。有些个人和组织发现了更新和更好的行事方式，适应了不断变化的市场环境，而另一些个人和组织开始模仿，并使这种行为方式变得普遍，这是一个永不终止的市场过程。企业家是市场过程的推动力量。在企业家不断发现、交流和利用信息的过程中，分散的知识得到了有效的利用，一部分市场行为人获得了新知识，发现并利用了新的市场机会，创办了新企业；特定产业中的企业家发现并修正原先错误的行为，更好地利用了新的营利机会，促进了现有企业的成长。在整个市场过程中反复出现这样两种现象，结果导致大量的新企业不断涌现，原有的一些企业发展壮大，新产品和服务不断增加，社会福利不断增大，最终促进了经济增长。理解企业家发现过程对于理解经济增长极其重要，经济增长经济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企业家发现经济学。[22]
对企业家发现营利机会这一过程的认识，有助于人们真正理解经济增长过程。在某一时点上，由于机会没有被发现，产出可能达不到理想水平，企业家发现和利用营利机会有助于增加产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资源的扩展扩大了生产可能性边界，但是同样只有在企业家认识到潜在营利机会并采取行动的情况下，才可能真正推动经济的现实增长。经济增长是非均衡现象，非均衡的市场过程传递了经济主体所拥有的分散信息和私人知识。在这一过程中，以前没有认识到的新信息得以被发现，正是机会的不断发现和利用推动了生产率的提高，并导致了经济的增长。
五、关于企业家发现理论的几点注记
企业家发现理论所包含的要点，尤其是其对新古典微观经济学的批判，得到了绝大多数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的赞同。[18] 哈耶克—柯兹纳的市场过程观体现了奥地利学派理论基础的一致性。但对柯兹纳早期的市场过程观，一些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也提出了自己的独到看法。柯兹纳颇受启发，并吸收了他们的部分观点，进一步完善了市场过程观。
当代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派对世界经济影响极大。但是，同属于新自由主义阵营的奥地利学派和芝加哥学派之间存在着重大区别。人们通常认为，奥地利学派的观点已被融合到自由主义新古典范式中。事实上，奥地利学派和芝加哥学派的理论观点是不一致的。奥地利学派构建了人类行为理论，理论核心是探讨社会和文化环境中的人类经济行为，认为经济行为人是积极主动的，具有创造性；而芝加哥学派将人类行为抽象为约束条件下的最优函数，认为经济行为人是被动的、机械式的决策制定者。这两个学派对人类行为的不同解释凸显在它们对企业家行为的理解上。作为芝加哥学派的旗手之一，舒尔茨(Schultz)对柯兹纳市场过程观的回应具有代表性，值得我们思考。
1.Lachmann的市场过程观
为现代奥地利学派复兴做出贡献的另一位领袖人物拉赫曼(Lachmann)，对市场过程具有趋向均衡的特征表示怀疑。[17] 拉赫曼及其追随者强调了人类行为中内在的极端不确定性，以及这种不确定性对可能存在的均衡趋势和协调的意义。[12] 拉赫曼赞同市场是一个不断运动的动态过程，但由于人类行为的极端不确定性，甚至在正常经济条件下的每一瞬间，也不能确保趋向均衡的力量胜过破坏均衡的力量，因此不能假定，市场过程趋向于促进市场参与者之间的相互发现。实际上，市场过程的企业家特征本身会引起一些现有模式的不协调。“在竞争性博弈中存在赢家和输家。基于同样的考虑，竞争的市场力量既可能促成行为人计划的协调，也可能造成计划的失调。每个行为人进入市场或者扩大他的活动范围，都会对其他行为人产生影响，必然会破坏他和其他行为人之间现有的市场关系。这就是市场竞争过程的本质”[23]。
受沙克尔(Shackle)思想② 的影响，拉赫曼及其追随者怀疑任何均衡概念的意义。在他们看来，企业家发现理论仅仅是试图解释在新古典范式中无法解释的市场过程。他们认为，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上，企业家的冒险行为必然会挫伤他人的发现信心。市场过程的企业家特征实际上证实了市场过程不能被看作是一个相互发现的系统过程。[24]
拉赫曼的市场过程观的逻辑在很多方面都类似于柯兹纳和哈耶克的市场过程观念，分歧在于对个人计划的定义。按照哈耶克的看法，计划是在对过去经验的主观理解的基础上构想出来的。拉赫曼引入了另一个维度——主观预期[25]。在拉赫曼看来，市场是一种持续的过程，其特征是不可预料的变化和计划的不一致性。计划是发散的，因为主观预期是基于行为者对“虽不可知但并非不可想像的未来”的想像。竞争促进了知识的扩散，但好的预期却不能以任何方式扩散，因为一旦揭示出它们的相关性，它们就已经过时并需要修正。不存在成功的事先标准，计划的不一致性对趋向均衡的观点提出了质疑。市场被描述为一种由均衡和非均衡力量相互作用所支配的非决定性过程。在拉赫曼的观点中，人类心智的主观维度被扩大到包含创造力的程度，这与把自身只局限于发现的哈耶克—柯兹纳的观点不同。发现者只是基于自己所能掌握的知识制定计划，而具有创造力的行为者却基于自己对未来的想像来构想计划。按照哈耶克和柯兹纳的观点，个人计划的协调程度，也就是市场过程的有效程度，取决于能够允许行为者发现并利用的知识存量。如果把竞争作为一种最有效率的发现过程来分析，那么企业家的作用就是发现此前未被注意的营利机会，并通过利用所发现的机会来扩散他们所揭示的知识。而拉赫曼从发现和预期(创造)两个方面对计划进行定义，重新认识了对均衡和非均衡这两种力量的影响，并对市场竞争促成均衡趋势的观点提出了质疑。拉赫曼在坚持奥地利学派主观主义范式的基础上强调主观预期，形成了非决定论的非收敛市场过程观。
从拉赫曼的论述可以看出，他对柯兹纳市场过程观的质疑主要集中在柯兹纳早年的论断。拉赫曼认为，柯兹纳的市场过程理论只局限于现时的企业家发现，与奥地利学派对时间概念的强调相矛盾。针对拉赫曼的批评，在后续论述中，柯兹纳谨慎地吸收了拉赫曼的主观预期观点。在1999年发表的论文《创造性/警觉性：对熊彼特式企业家的重新思考》中，柯兹纳指出，警觉的企业家不仅仅局限于发现现时市场的营利机会，而且还能预期到未来市场的营利机会，趋向均衡的市场过程仅仅是一种趋势，永远不可能实现均衡。[19] 这表明，柯兹纳能够不断吸收其他学者的观点，充实和完善自己的企业家发现理论。
2.Rothbard和Salerno的市场过程观
20世纪后期现代奥地利学派的另外两位代表人物罗斯巴德(Rothbard)和萨勒诺(Salerno)对市场过程的系统学习特征持不同观点。[18] 罗斯巴德和萨勒诺不把市场过程看作是一个获取知识的连续过程，而把它看作是一个企业家决策的连续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通过用货币计算预期利润和损失，在不断变化的市场环境中做出最佳判断。[26，27] 在罗斯巴德和萨勒诺看来，市场达到协调的程度不能归因于任何通过企业家警觉增加知识的系统过程，而应归因于机敏的企业家使用货币价格作为计算工具，在任意时候配置资源的能力。在任何时候，市场都会生成“各种各样的资源价格(constellation of resource prices)”，它们反映了现有资源得到了最有价值的使用。[27] 罗斯巴德和萨勒诺并不否认企业家发现理论准确地吸取了哈耶克的市场过程观，只是认为企业家发现理论不同于他们认可的米塞斯式的分析范式。这种分析范式的一个重要含义是指，由于外部经济数据的不断变化，市场很难达到趋向长期均衡的状态。在萨勒诺看来，外生的变动不仅会阻挠趋向均衡的过程持续下去，而且会持续阻碍任何最终趋向均衡的趋势。[27]
柯兹纳在2000年的著作《市场的驱动力量》中做了解释。柯兹纳认为，存在系统趋向均衡的趋势并不意味着一定会实现均衡。在现实世界中，由于基础变量的不断变化，趋向均衡的市场过程会不断被基础变量的变化所打断，它们永远不会达到均衡。实际上，基础变量的变化和萨勒诺的外生数据变动是一回事。罗斯巴德和萨勒诺将市场过程看作是企业家制定决策的连续过程，但这种决策还是基于信息和新产生的知识，连续的决策也是基于新获取的知识。所以，两种市场过程的描述虽然在形式上有所区别，但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差距。
3.舒尔茨对企业家发现理论的回应
舒尔茨认为，柯兹纳对不断变化的非均衡经济中的企业家行为的分析，是令人信服的，对经济学研究来说也是有益的；同时，现代经济中所观察到的经验事实也支持柯兹纳的观点。[28] 但舒尔茨发现，在企业家发现理论中，企业家精神仅仅是经济过程中的一种功能，不能严格地说它是一种获取收益的生产要素。在柯兹纳看来，企业家精神与其他生产要素不同，它不能被投资、搜寻，不能在生产计划中进行计算，也不具有价格，企业家精神是对非均衡市场环境中的营利机会的警觉，不能被其他人雇用，也不能被其他人利用。舒尔茨认为，这种观点的错误之处在于没有认识到企业家承担的时间机会成本所具有的经济价值。“如果不对企业家精神的经济价值进行分析，那么在经济学中仍旧没有企业家的位置”。[29] 按照舒尔茨的人力资本理论，企业家的能力应归结为人力资本存量的一部分，对企业家能力的供给与需求决定了企业家的时间价值。在柯兹纳看来，企业家的收入是由发现获得的收入，而舒尔茨认为，企业家更重要的作用还在于其作为一种生产要素的职能，因而其收入应当被理解为一种人力资本收益。
舒尔茨认为，柯兹纳的企业家发现理论，忽视了作为生产要素的企业家精神与能力，因而柯兹纳心目中的企业家不能纳入传统的供求分析之中。从本质上说，舒尔茨的人力资本理论是新古典经济理论的扩展，因此他对企业家发现理论的回应与批评，可以看作是主流理论的回应与批评，所以两者的论争也就反映了主流理论与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在理论前提上的分野。奥地利学派与新古典经济理论在企业家问题上的差异，与它们在其他问题上的差异一样，反映了两者认识世界的视角的差异。奥地利学派重在对人的行为过程的描述与分析，而新古典经济理论则强调作为生产要素的个人能力，对企业家能力的分析仍然遵循传统的供需均衡分析范式。
现实地看，企业家不是一种商品，但却产生于一定的社会背景之中。企业家精神是通过在市场上经受历练而产生的，附着于特定的个人。我们无法从市场上购买企业家或企业家精神，也无法通过类似于普通商品的公开市场竞价方式来确定企业家的人力资本价值。企业家的发现收入一般间接地体现在新创企业的价值之中。从这个角度看，柯兹纳的企业家发现理论更贴近现实，更能反映企业家的内在精神，更具有解释力。
六、结束语
基于一般均衡框架的新古典经济学，坚持关于市场的机械论观点。这种观点将创造性的人类行为等同于机械行为，扭曲了人们对现实世界中市场的理解。以米塞斯、哈耶克和柯兹纳为代表的现代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从考察人类行为的角度研究经济学，探究市场过程的内在本质和规律。米塞斯从有目的的人类行为出发，认为市场过程完全是人类行为的结果，是由投机的企业家行为塑造的，企业家被看作是在持续变化的市场上发现和利用机会的媒介。与米塞斯的观点不同，哈耶克认为，市场过程是一个知识发现过程，而竞争是发现知识最有效率的方式。受米塞斯的“洞察机会”和哈耶克的“发现过程”的影响，柯兹纳建立和完善了企业家发现理论，深化了人们对竞争性市场过程的理解，其内容主要包括：(1)企业家的角色。企业家具有警觉素质，能够发现和利用非均衡市场环境中存在的营利机会，使非均衡的市场逐渐趋向均衡。(2)“发现”的内涵。柯兹纳的“发现”概念已经成为当代奥地利学派方法的核心，这一概念介于标准搜索理论中有意识地挖掘信息和纯粹凭运气获得的完全意外收获之间。企业家的发现过程是一个市场参与者相互间逐渐深入了解的过程。(3)争胜竞争。柯兹纳认为，企业家的发现过程是一个争胜竞争过程。(4)市场过程。柯兹纳强调“经济活动个体决策相互作用的结果会产生市场力量，导致价格、产出、生产方式和资源配置等发生变化，即导致引致变量的变化”，柯兹纳根据引致变量的变化定义了市场过程，认为市场过程是具有警觉素质的企业家在非均衡市场环境下推动知识积累和机会发现及利用的动态竞争过程。
创新是现代社会的主旋律。柯兹纳的企业家发现理论，从反对机械论的市场观开始，打破均衡的市场观念，探讨人类行为的内在冲动(企业家精神)，分析人类的创造性行为(企业家发现)，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市场体系的动态性，理解企业家发现行为对于经济增长的重要性，深化了人们对现代社会创新性质的认识。企业家发现理论在奥地利学派市场过程理论中独树一帜，影响深远。虽然企业家发现理论的部分内容也受到一些学者的质疑，但柯兹纳勇于承认自己的理论不足，能够不断吸收、借鉴别人的思想观点，不断丰富、完善自己的理论体系。他那开放、严谨和海纳百川的学术风格，使企业家发现理论日臻成熟，影响越来越大。
随着企业家经济时代的到来，企业家行为在现代市场经济体系中的作用日益显著，越来越多的国内学者和企业界人士开始关注这一领域的研究。然而，目前国内学术界和企业界对企业家角色的理解总体上仍然停留在传统的企业家角色概念层面，没有充分认识到机会观视角的企业家行为的重要性。这不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常规经济活动，而且也阻碍了创业和创新活动。例如，过分强调激励所谓的不确定性承担者；强调监管企业家的套利(或投机)行为，追问企业家的“原罪”，但却忽视了捕捉商机是企业家的天性；鼓励创新，但却忽视了创新仅是创业的一种手段。[30] 当前，我国正在强化市场体制建设，认识市场过程的本质十分重要。从这个意义上说，深入理解柯兹纳的企业家发现理论，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企业家的本质以及我国市场体制建设过程中的诸多问题。
注释：
①新古典经济理论的基本分配原则是边际贡献原则，即在均衡条件下，劳动力得到工资，资本得到利息，土地获得租金，利润消失，而企业家就像瓦尔拉斯所说的那样，“既没有收入也没有损失”。
②沙克尔认为，人类社会是变幻莫测的(kaleidic)。在他看来，市场运行过程中存在一些意外变化，妨碍了市场的调整过程，使市场难以趋向均衡。这些" kaleidic" 变化不仅仅由企业家行为所致，大多是由政府的干预行为造成的。具体的论述，请参阅本文参考文献[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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