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回归故乡--论苏童的小说“大米”_小说论文

灵魂回归故乡--论苏童的小说“大米”_小说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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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童早期的“枫杨树故事”系列小说《1934年的逃亡》、《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逃》等作品中,就有大量的关于人们逃离故乡去城市谋生的描述。这是苏童在较长一段时期内小说创作的一个母题。小说中笼罩的逃亡者对自己生生不已、魂牵梦绕故乡的追忆缅怀和强烈的归乡心绪,使人难以忘怀。逃亡者虽以不同的方式逃离乡村进入城市,却以相同的心态寻找归乡之路,踏上归乡之途。在《1934年的逃亡》中,苏童借“叙述人”之口倾诉了逃亡者的心曲:“我的枫杨树老家沉没多年/我们逃亡到此/便是流浪的黑鱼/回归的路途永远迷失”。这里, 枫杨树乡人的迷惘、惆怅在字里行间跳跃、激荡,留给人不尽的遐思。如果说这些小说还仅仅是逃亡者在城市异乡向故乡的一次次眺望,那么,长篇小说《米》则是通过一个极富传奇性的故事,对“枫杨树人”精神在异乡城市的流浪,表现他们的存在与虚无、现实与梦想、罪恶与救赎。小说包容着深刻的生命哲理和丰厚的文化内涵。苏童从容不迫的叙述让人们的心灵产生深深震撼。

很明显,这部《米》的内涵、主题表现已不同于他以往的“原乡”小说的叙事抒情形态。小说既不缅怀故乡风物的纯朴固陋,也不追忆少年往事的真率和灿烂多姿,乡里人事的奇情异秉,一改过去荡气回肠、柔美沉溺的叙述美学风格,作品在对城市之俗之恶的大加铺陈中,绵亘其下的却是对故乡往事凄惨沉痛的记忆:或关于贫穷、饥馑、洪荒,或关于飘泊无定,或面对时移往事灵魂深处的悲凉感伤,或丧失生命之根的内在隐忧。我们认为,在这里,“原乡”题旨和小说的传奇性故事本身一样,仅构成了小说的表层形态,它的深层意蕴则是小说对人的命运、存在问题颇具文化、哲学意味的思考。

一、城市:欲望的渊薮

现代存在主义大师雅斯贝斯在论述人的自由选择观时强调,人的本然的自我存在只有通过非理性的,自由的,无条件的选择才能实现。他认为:“人永远不能穷尽自身,人的本质不是不变的,而是一个过程;他不仅是一个现存的生命,在其发展过程中,他还有意志自由,能够主宰自己的行动,这使他有可能按自己的愿望塑造自身。”(注:《存在与超越——雅斯贝斯文集》,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09页。 )这一观点可以说正是对小说主人公五龙的一种理性诠释。“枫杨树人”少年五龙,因为一场空前的洪荒逃离故乡枫杨树乡村而进入城市,从此开始他异乡异地的飘泊生涯。这种对陌生世界——城市的“进入”,可以说是情理之中的无奈选择,自古至今已成为许多人的一种生存选择模式。问题在于,五龙的进入城市,不仅彻底改变了他生命的深层本性,而且,几十年的谋生与闯荡,城市依然没有成为他栖居的所在,相反,灵魂丝毫没有获得片刻的安宁,城市像搅拌机般旋转起五龙燃烧的欲望。

五龙并非怀揣阴谋与邪恶闯入城市的。但是,善良、淳厚的枫杨树乡风却无法抵御城市欲望的侵袭,城市文明的衍生物人性之恶像毒蛇一样迅速地缠绕着五龙。城市刺激起五龙的人生之恶,生命的原始欲望和野性迅猛地膨胀。在瓦匠街冯氏米店为背景的城市生活中,五龙渐渐地蝉蜕掉许多善良美好的品性,成为一个杀人越货的地地道道的恶霸。狡黠、凶狠、无赖成为他的脾性。五龙在进城后凭其旺盛的生命力而使自己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这表现在他首先很便捷地解决了温饱和栖身之所,这是个人生命存在的先决条件。进入冯氏米店,使他彻底摆脱了饥饿给他带来的恐惧,“米”的获得和殷实,也使他得以继续满足其他欲望的实现。米和性,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欲望构成了五龙存在的现实依据。这两种物象,伴随着五龙的逃亡、发迹、生存和死亡。在五龙看来,米是最重要的生命之根,人不能离开粮食而生存,它曾引发五龙对故乡、饥饿和贫穷的恐惧。因此,对于五龙来说,米是他的生命之源。他无数次沉浸在对米的缅想与幸福之中:他可以整日整夜与米相伴,米仓就是他的卧房;他可以为米去冒险而不顾及生命。即使在发迹以后,他对米的珍视也如同自己的眼睛,他不允许家人浪费一粒米饭。他还乡的最大荣耀、资本就是携带整整一车皮的大米,浩浩荡荡而归。与五龙对米的崇尚和朝拜相比,性的欲望、性引发的生活变故给他带来的是更多的存在性烦恼和焦虑。情欲之火是五龙堕落的温床,是他灵魂走向虚空的引线。五龙后来古怪的思维、言行,似乎都与性有关,城北瓦匠街颓败靡艳的恶俗和欲望也是产生焦躁和暴力的土壤。苏童把米和性的内在关联通过五龙的形象表达得淋漓尽致。过上餍足生活对米无忧的五龙,仍喜欢把床第之欢安排在米仓。对于五龙,米的力量超越了性的疯狂,生命的生生不已、万古绵亘皆源于米这一生存之根。这极具象征意味的叙述,使五龙的存在显得更有价值。

五龙横行称霸、为所欲为渲泄欲望的心理依据是他强烈的复仇意识。这是一个潜隐在五龙血液中的“情结”,它映现五龙生命中另一侧面的品性。五龙与所有的人都处在一种敌对的矛盾关系中。他与地方乡绅六爷吕丕基是仇恨的,最后五龙使他客死他乡;他与阿保是仇恨的,一纸书文投给吕丕基,阿保葬身鱼腹。而那8个可能使他染上性病的妓女, 无一幸免地被投入河中,溺水而死。对于他先后的两个妻子织云和绮云,他也不失时机、不遗余力地攻讦、诅咒,就仿佛是桩前世的孽缘,他对她们充满仇恨和鄙视。用他的话讲:“我靠什么才有今天?靠的就是仇恨。这是我做人最好的资本。你可以真的忘记爹娘,但你不要忘记仇恨。”而五龙尚未完全泯灭的善良天性,在面对来自枫杨树乡杂耍人时涌现出来,但很快,这些许的良知就淹没在欲望的洪流中。五龙欲望渲泄的极致便是“换牙”。没有任何精神追逐的五龙。在无聊中让牙医敲掉了全部健全的牙齿,镶上满口纯金假牙,以满足他在枫杨树乡儿时的梦幻。金牙开口,这是富贵显耀的标志。这是五龙走向虚妄的开始。

二、还乡:灵魂的救赎

在沾染难以治愈的性病之后,五龙做过一次认真的反思:也许他会在暗病的折磨下丢失整个生命,他冷静地寻找他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发现他的心灵深处始终仇视着这个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体却在向它们靠拢、接近,千百种诱惑难以抵挡,他并非被女人所贻害。而是被一种生活的欲望和梦想所害。于是,五龙在遭受阿保之子抱玉的残害后对城市彻底绝望。

实际上,苏童写作小说《米》的初衷以及文本本身展现的意旨并不在于对“寻根”意义的探询,而是着力地表现人对无限漂泊的恐惧和客居异乡异地灵魂的无定。灵魂最终的归属离不开故乡的土地和“元气”,因此,晚年的五龙滋生了强烈的归乡意绪。

前面我们提到,苏童这部小说不同于现代传统的“原乡小说”,除故乡意识、意象是小说故事的表层意蕴之外,这部小说与传统“原乡小说”还有这样几点差异:一是故乡本身的传奇性在小说中衍生成主人公五龙的传奇经历。五龙在洪水袭击故乡之后孑然一人逃向城市,开始长达几十年的异乡闯荡,在瓦匠街乃至整个城市的种种,直至客死归乡之路,构成从威风八面到孤寂沉沦的传奇生涯。个人的传奇性掩抑、取代了故乡的传奇色彩。二是“枫杨树”故乡的朴拙民俗、安宁吉祥、浪漫情致、村野轶闻并没有得到铺陈演绎,有关故乡的这一切即使在描述五龙的记忆时也是一掠而逝。而在五龙心中永远挥之不去、不堪回首的只有那场造成枫杨树人空前灾难的毁灭性洪水,这是小说中最沉重的“乡愁”。三是小说没有像以往“原乡小说”那样,主人公五龙对自己的“枫杨树故乡”并不寄托那种浪漫的乌托邦式的“幻象”以平慰远在异乡的易碎的心灵。五龙的“神话”就是把自己在异乡的“收获”运回故乡,实现“衣锦还乡”的梦想,然后在自己购置的三千亩稻田中成为土地和“米”真正的主人。可以看出,小说的“原乡”主题呈现的是一个自足封闭的结构:五龙逃离故乡——逃离城市,两者互为逆向运动,起点便是原点。但时间错置和空间位移却使叙述的重心不在对故乡的失落或改变,而在于对城市(异乡生活)的厌弃和存在性烦恼。

五龙在生命即将老去之际,被唤醒“还乡”意识。这是他渴望在故乡洪水中飘浮的灵魂飞翔起来的梦想。五龙在城里并没有找到精神之乡,一个枫杨树男人的梦想即使在异乡异地得以实现也并不能安妥他浮躁的无根无本的灵魂。五龙就如同生命线段上的一个点,连接城市与故乡,不安定的灵魂渴望在还乡中得到拯救,获得解脱,这可以理解为是他力图超度自己的终极关怀。

但是,五龙的生命与灵魂无法飞翔、飘浮起来。其实,当他在城里实现构想、成了“气候”之前,他就已经残疾了。先是冯老板设圈套让五龙去外地运米,冯老板暗中雇用杀手打掉他的脚趾,不久又被垂死中的冯老板用手抓瞎右眼。而身体遭受的最大重创却是染上无法治愈的“脏病”梅毒。这是欲望的过度渲泄和灵魂坠入深渊的恶果。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暗示和隐喻:已经丧失创造力的灵魂怎么能飘浮或飞翔起来?后来,五龙之子米生因杀死妹妹被五龙亲手打断了左腿,也就是说,五龙的生命承续者也将同样难逃命运的劫数。联系苏童的早期小说,像《刺青时代》、《城北地带》等,经常出现“小拐子”的形象,都具有身体和灵魂精神双重致残的象征意味。五龙及与他有相同命运的拐子们可以躲过再次袭来的洪水和饿毙街头的灾难,却无法逃逸城市的人欲横流所带来的灾难,这种灾难致残是难以回避的。

五龙的归宿是死于还乡之路,这是追寻灵魂锚地以求安息而不得的终极之旅。五龙最后的虚空表明:人为一种注定得不到的东西而求索,这就是求索的本质,无论生存还是死亡,人都要寻找一条路。五龙虽然在一车“最好的白米”中死去,满口金牙被儿子柴生挖走,没能成为辉煌的殉葬,但他的意义在于他终究能踏上还乡之路,而不在于他的灵魂和精神获得了怎样的提升。如此,苏童为五龙布置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死亡场景:隆隆滚滚向故乡奔驰的列车,车内的五龙仰卧于雪白闪亮的米中。看来,苏童所迷恋的依然是死亡的景象而不是死亡的原因。

五龙的名字似乎也暗含作家的另一种隐喻:龙在万物生灵中居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图腾。苏童在小说中多次渲染“洪水”意象,是否也喻指五龙这个无水之龙的无根无源之意,龙弃水而去必死无疑。如五龙这样的“恐龙”客死异乡异处成为无根浮萍,具有深层的文化之象。而五龙生殖器的最终溃烂,也喻指阳刚之力的丧失与沉沦,似自己的生命力、意志力与现实对抗终以迷失自己而终结,给人以惨烈之感。

所以,五龙灵魂的还乡就只能在梦中完成,五龙所能实现的也只能是充满恐惧、哀伤的虚幻感觉。整部小说通体都笼罩着那种哀婉、沉重的氤氲,时有时无,时隐时现,似意似境,语言打通了感觉与世界的对应,使作品灌注着生命的气息。

可以说,这部小说基本上实现了苏童写作时的想法:“《米》主人公五龙是一个理念的化身。我尝试写一种强硬的人生态度,它对抗贫穷、自卑、奴役、暴力、孤独,在对抗中他的生命沉浮着,发出了我喜欢的呻吟、喘息、狂喜或痛苦的叫声。”(注:苏童:《寻找灯绳》,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53页。)

我们在《米》中听到了这种声音。

本文于1999年1月31日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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