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冲突与美俄地缘政治竞争_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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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美俄围绕在原苏东地区的地缘政治安排展开了激烈的角逐,特别是随着北约新一轮东扩和美国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两国矛盾一度面临激化的危险。美俄地缘政治角逐与其相互认知冲突有着密切的联系。二者的循环累积,加剧了美俄地缘政治角逐的复杂性,并引起国际社会对两国重启冷战对抗的担忧。在此,本文试图从相互认知的角度,分析美俄地缘政治角逐的心理背景、影响因素和未来发展趋势。

一、美俄相互认知冲突

相互认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国家之间对对方意图的理解倾向和互动模式。苏联解体以来,美俄之间的一系列矛盾和冲突首先与它们在相互认知上的冲突有关。美国对俄罗斯的国际定位和内外政策期待,与俄罗斯对其自身的国际定位和政策选择之间存在较大差距,二者甚至互不相容。

美国虽然对俄罗斯在苏东剧变中的政治走向极为赞赏,但同时也宣称俄只有真正建立起自由民主体制和市场经济才能得到其完全认同。具体而言,就是俄罗斯要充分尊重个人自由和地方权力,国家不再是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唯一安排者;向私人资本、特别是国外资本开放市场,包括具有战略意义的能源市场;与此同时,放弃一切帝国企图,不试图在前苏联地区谋求任何特殊影响。据此,俄罗斯要真正被美国所接纳,仅靠批判苏联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体制是不够的,还必须彻底告别其扩张传统。作为这种转变的一个现实指标,俄罗斯必须放弃对东欧、波罗的海和前苏联共和国的影响,容许它们与西方特别是美国的合作。一个加强中央集权和控制的俄罗斯不可能是得到美国认同的民主的俄罗斯,一个试图恢复在前苏联地区特殊影响的俄罗斯也同样如此。

显而易见,根据美国的标准和俄罗斯的现实,俄罗斯要真正获得美国认同还必须经历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正如布热津斯基所指出的,“俄罗斯必须先经历漫长的政治改革过程、同样漫长的民主稳定过程和更加漫长的社会经济现代化过程,然后不仅在中欧,而且特别在原俄罗斯帝国范围内就新的地缘政治现实进行一场从帝国心态到民族心态的深刻变革。只有在这以后,与美国的真正的伙伴关系才能成为可行的地缘政治选择。”①

美国对俄罗斯的这种要求,既是出于意识形态考虑,又受其现实利益的驱使。在美国看来,无论是过去的沙俄帝国,还是后来的苏联,都具有共同的特点,即对内加强中央集权和控制,对外进行扩张,二者互为表里,这不仅阻碍了西方特别是美国的政治影响和资本进入,同时还有可能对美国的战略优势和部署构成挑战。鉴于俄罗斯悠久的帝国历史以及依然强大的核武器库和复兴潜力,美国对其任何强调国家主导作用的思想和政策都比较敏感。在一定程度上,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只不过是俄罗斯历史上曾经发挥过重要凝聚作用的精神遗产之一,苏联解体并不意味着俄罗斯从此将告别大国心态而甘心于美国的主导。从历史来看,在俄罗斯民众中存在悠久而深厚的大国意识和民族情结,这是俄罗斯凝聚民心以应对各种挑战和实现复兴的精神源泉,它往往又与对秩序和强势政府的期待紧密相连。早在苏东剧变不久,布热津斯基就告诫美国人,“一旦俄罗斯恢复其内部的凝聚力和力量,最终会使帝国东山再起”②。在俄罗斯经过彻底的西化改革和漫长的社会改造而成为令美国完全放心的伙伴之前,美国必须利用苏联解体和俄罗斯虚弱所带来的机遇最大限度地挤占俄战略空间,削弱其与西方对抗的资本,迫使其除了与西方合作外别无选择。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对美国的认知经历了一个由热切期望到失望、怀疑和不满,有时甚至愤怒的心路历程。在苏联解体之初,以叶利钦为首的一批俄罗斯政治精英通过对苏联体制及其内外政策的严厉批判赢得了西方的喝彩,他们希望通过“与文明世界接轨”来换取美国对其“西方一员”的认同和大规模经济援助。当美国提出在两国之间建立“成熟的战略伙伴关系”时,俄当时的许多政治精英一厢情愿地认为,俄罗斯因此将不仅是苏联的合法继承者,而且是美国平等的全球伙伴,美俄共同管理将取代美苏对抗。

然而,美国根本不准备让俄罗斯来分享其任何全球性权力。随着双方分歧的不断显现,特别是随着北约的不断东扩,“成熟的战略伙伴关系”逐渐成为一句空话。北约东扩不仅意味着美国等西方国家无视俄罗斯在打破苏联体制方面所作的贡献和正在进行的西化改革,而且意味着它们将俄罗斯视为一个被打败并依然难以信任的对手加以削弱。虽然西方往往将苏东剧变归功于己,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正是苏联和俄罗斯领导人的默许、纵容和推动,才使苏东剧变得以不断推进。作为前提,西方答应不在这些国家谋求军事存在。北约东扩显然违背了西方最初的承诺。在俄罗斯看来,自己即使不是胜利者,至少也是使西方摆脱苏联威胁的盟友,而绝不是战败者。③西方国家将结束冷战完全归功于己与事实不符,而它们以战胜者自居肆意挤占俄战略空间的做法,更使俄罗斯逐渐产生一种受骗后的不满和愤怒。

俄罗斯向西方“一边倒”的政策未能获得预期的、来自西方的接纳和尊重。不仅如此,俄国内稳定和外部安全还不断受到威胁。在经历了一系列挫折和失望之后,俄罗斯人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这种一厢情愿的政策只会鼓励西方利用苏联解体造成的机会进一步打击俄。“要永远记住的是:当俄罗斯对西方张开双臂表示拥抱时,西方看到的却是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因此违反了早先给俄罗斯的所有承诺。无论俄罗斯怎样表示友好,西方都千方百计削弱俄罗斯。”④由此,自叶利钦后期,特别是普京执政以来,俄罗斯政府开始采取一系列因应措施:对内选择“可控民主”改革,加强中央政府在国内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中的控制,整肃地方、打击寡头、控制舆论、压制反对派、打击民族分裂主义;对外不再一味迁就西方有损俄罗斯安全和利益的政策,坚决维护自身安全空间。

俄罗斯内外政策的这些变化遭到了美国的强烈批评,美国指责俄罗斯搞中央集权和专制主义,在民主和言论自由方面开倒车,有恢复帝国的企图。但在俄罗斯看来,美国的这些反应显示了其对俄政策的虚伪性:美将进行民主和市场化改革作为发展与俄罗斯关系的条件,却对俄具体国情和在这方面的进展不予重视,动辄指责俄开民主倒车;宣称要与俄建立和平伙伴关系,但对俄罗斯的安全需要和民族情感不予体谅,像对待一个战败的对手一样不断挤占其安全空间,还将俄罗斯的不满视为需要加以抵制的帝国企图,其实质就是要俄罗斯接受美国对其国际地位的界定和内外政策的指导。俄罗斯认为,正是基于这种心理,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才会宣称,“美俄关系的困难完全是由俄罗斯的错误造成的,因为它拒绝按照我们的要求来指导其国内事务”⑤。毫无疑问,美国的做法引起俄罗斯的极大不满,并使俄罗斯人怀疑,美国并非真正关注俄罗斯的民主,而只是将其作为一种削弱、羞辱俄罗斯并使其难堪和孤立的工具。即使一贯以亲西方立场著称的俄前外长科济列夫也对美国抱怨,“让你们的人告诉我们,不论我们喜欢与否你们都要做,已经够糟糕的了。不要在伤害后又来羞辱我们,说遵守你们的命令符合我们的利益。”⑥

二、美俄地缘政治角逐的模式选择

相互认知的冲突,不可避免地会加剧对对方行为的负面联系和负面预期,即怀疑对方的每项政策都是一个系统阴谋的组成部分,未来还有进一步的行动。为了避免局势恶化,传统威慑理论认为,只有坚决抵抗才能阻止对方的进一步挑衅,而让步则可能被对方视为软弱,从而鼓励其得寸进尺。与之相对,螺旋模式则认为,对他国行为和意向的负面判断是身处“安全困境”中国家的一个普遍倾向,它是导致各国陷入非本意冲突的重要原因。为了避免无谓的矛盾激化,适时的让步是必要的,它有助于舒缓对方的担忧,并使对方以同样的善意回报。

罗伯特·杰维斯认为,威慑理论和螺旋模式的政策区别关键在于对对方意向的判断。如果一国不认为对方具有敌意,就会倾向于采取就事论事的方式处理矛盾,也不害怕做出让步;反之,如果一国将另一国视为具有高度敌意的国家,那么,它一般不会轻易在具体问题上让步。虽然国家之间的利益竞争普遍存在,但是一般竞争所导致的伤害与敌对竞争所导致的伤害对一国的感受及所由引起的反应是不一样的。罗伯特·杰维斯将一国对另一国伤害自己行为的认知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是相信对方并非希望、故意导致或赞成所出现的伤害结果;第二种是认为虽然对方的目标与自己的利益相冲突并伤害了自己,但其并非试图在整体上损害自己;第三种是认为对方并非在具体事端中不得已而伤害自己,而是主动采取的行动。⑦一般而言,人们对第一种情况反应相对温和,而对第三种情况反应最为强烈,因为它表明了对方的高度敌意,必须坚决予以反击。判断一国意向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看它在处理对各自具有不同价值问题上的态度。如果所涉及问题对一方的重要性明显超过对另一方的重要性,那么在这个问题上坚持自己的立场,对于前者来说是可以理解的,而对于后者来说则可能被视为其敌意的体现。在冷战后美俄的一系列矛盾中,对前苏联地区的地缘政治安排成为俄罗斯测试美国是否具有敌意的一个重要指标,同时也被美国视为判断俄罗斯是否放弃帝国野心的重要指标。

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原因,前苏联地区被俄罗斯视为至关重要的战略空间,其中许多地方早在18世纪就已成为俄罗斯控制的区域。苏联的解体使俄战略空间大为收缩:其西部边界退回到17世纪初的状况,高加索地区边界退回到19世纪初的状况,中亚边界退回到19世纪中叶的水平。虽然在苏东剧变之初,亲西方的俄罗斯领导人曾将这些地区视为包袱而忽视其战略价值,但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近邻优先”逐渐取代“西方优先”成为俄罗斯对外战略的重点,任何可能削弱或取代俄罗斯在前苏联地区主导地位的行为都令俄难以接受。因为这些地区既是俄长期以来的势力范围,也是俄维护其现实安全、实现经济发展和国家复兴的战略基础。

相对而言,这些地区对美核心利益的重要性不如对俄那么大,但对扩展美国霸权具有重要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价值。它们不仅是美遏制俄恢复其帝国的前沿阵地,还有丰富的自然资源,被称为“第二个波斯湾”的里海油气资源尤其如此。削弱俄影响和控制这些地区的自然资源及其运输,是美主要战略目标。鉴此,美认为“与俄罗斯的合作必须与在前俄罗斯帝国控制的区域内巩固多元化地缘政治的努力相同步,从而使俄罗斯恢复其统治的企图永远不能得逞。因此,北约和欧盟必须确保将新近独立的后苏联国家,尤其是乌克兰,纳入欧洲大西洋联盟的扩张轨道。”⑧基于这种考虑,美国在将捷克、匈牙利和波兰纳入北约之后,又积极推动波罗的海三国、乌克兰、格鲁吉亚等加入北约,并公开与之发展密切的军事关系。为了使地理上相对封闭的中亚地区脱离俄影响,美国还力主并参与建设了从里海到地中海的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汉输油管线;支持乌克兰、格鲁吉亚、乌兹别克斯坦、阿塞拜疆和摩尔多瓦等五国结成“古阿姆”联盟,对抗俄罗斯加强独联体一体化的努力。此外,美国还通过颜色革命在独联体内部扶植亲西方政权。

美国影响和势力的不断渗入,勾起俄不安的历史记忆——俄近代以来所遭受的几次大规模外敌入侵都是来自这一方向。更让俄不满的是,美这些行动并非因其安全受到了来自俄罗斯的现实威胁。事实上,大多数美国政治家也非常清楚,俄当前既无能力亦无意愿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进行全球对抗,美国的行为只能解释为对俄的高度敌意。美彻底削弱俄,特别是欲将北约扩展到格鲁吉亚和乌克兰以及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等政策引起了俄极大的不安和不满。在俄看来,乌克兰加入北约是一道不能逾越的“红线”。乌克兰一直被俄罗斯看作其民族的摇篮,早在300多年前就是俄罗斯帝国的一部分,其首都基辅被称为“俄罗斯城市之母”。此外,俄罗斯黑海舰队的驻地塞瓦斯托波尔就在乌克兰境内。格鲁吉亚不仅因其与俄罗斯有着复杂的民族联系,也因其地缘政治经济地位和可能引起的示范效应,更使俄罗斯不能允许其加入北约。而在东欧部署导弹防御系统,不仅将削弱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后仅存的唯一能够确保其与美国平等对话的实力基础——核威慑的有效性;它同时还表明,东欧国家加入北约不仅仅导致俄罗斯战略缓冲区的丧失,还使其成为威胁俄罗斯安全的前哨阵地。这印证了此前俄罗斯对美国推动北约东扩意图的担忧,并使俄倾向于将美国的类似行动都看作是削弱俄整体战略的一部分。

鉴于对美国敌意的认知及美国咄咄逼人的实际行动,俄罗斯不得不全力以赴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加大军事投入,加快武器系统更新,重新将首先使用核武器作为国防指导原则,并增加带有核背景的军事演习,恢复战略巡航。与此同时,俄罗斯对有关各方采取不同的斗争策略:坚持对美国政策的批评,但不拒绝谈判,必要时做出策略性让步,以暴露美国的真实目标,使其被动和孤立;对乌克兰以政治劝说为主,辅以经济制裁,收敲山震虎之功,如若不成,就威胁收回过去划给乌克兰的土地⑨;对格鲁吉亚在劝说难以奏效的情况下,采取经济制裁和军事威慑,并随时准备提升与格境内具有独立倾向的分离地区的关系;对德法意等“老欧洲”大国,则以加强能源合作等方式利以诱之,并辅之以军事威慑,如退出《欧洲常规力量条约》;对捷克和波兰威以逼之,直接发出威慑信号——俄一旦受到威胁就将首先攻击这些反导基地所在国,并使与之有联盟关系的欧洲面临两难抉择。此外,俄还利用西方对能源进口的严重依赖,提议组建“天然气OPEC”,刺激其在油价高企下的脆弱心理。

显然,在美俄当前的地缘政治角逐中,美国属于战略进攻方,俄处于战略防御地位。一般而言,一国为避免既有利益受损而愿意付出的代价往往大于获得同等新的利益而愿意付出的代价,特别是在其核心利益面临威胁时更是如此。因此,俄罗斯在北约新一轮东扩和东欧部署反导系统问题上的强硬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其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如何避免美国低估其抵抗的决心和能力。对美国而言,扩展新的利益通常以不损害既有利益为前提,如何在避免过分刺激俄罗斯敌意的前提下推进对俄地缘战略是美国面临的主要问题。美若一味坚持既有方式只会进一步刺激俄罗斯的敌意,并失去俄在反恐、防扩散和地区稳定等更为重要而紧迫问题上的对美合作。尽管俄实力与苏联相比已大为萎缩,但仍足具给美国造成巨大麻烦甚至毁灭性打击的现实能力,这是美国决策者所不能忽视的。

2008年8月,格鲁吉亚向南奥塞梯地区的进攻引起了俄罗斯大规模反击。这是俄罗斯对格鲁吉亚不顾其强烈反对执意加入北约的一次严厉惩罚,也是对美国战略进逼的一次重大反击。长期以来,由于内外条件的限制,俄罗斯对美国的步步紧逼只能发出一些被视为无效的抗议和空洞的恐吓。格鲁吉亚这次挑起战端,为俄罗斯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使其能够充分利用其在这一局部地区的战略优势放手进行反击,以行动而非言词来发泄长期以来对北约东扩和格鲁吉亚亲西方政策的不满,打击格鲁吉亚亲西方政治势力,又让西方无话可说——毕竟,支持“民族自决”、反对武力镇压,一直是西方在科索沃等冲突中强调的政治原则,更何况又是格鲁吉亚先动武呢?在隐忍多年后,俄罗斯的这次军事行动展示了其维护战略“红线”的决心,对美国的战略进逼和独联体其他成员中继续追随这一路线的政治势力具有敲山震虎的警示作用。同时,这次冲突也暴露了美国在这一地区战略能力和战略意志的局限性,俄罗斯能够随时对这些邻近国家进行反击,而美国却不能随时给他们提供充分的安全保障,更不会冒发生毁灭性核战争的风险为这些地区与俄罗斯进行直接军事对抗。

三、美俄地缘政治角逐的发展趋势

美当前对俄的认知模式使俄不相信自己的政策可能导致俄合理的不满,相反,还将俄抵制视为需要加以遏制的专制倾向或帝国企图。这种典型的非理性认知加剧了美俄相互认知中虚幻不相容向真实不相容转化的危险,甚至可能导致“预言的自我实现”,使俄成为真正的威胁。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美一些学者和官员一再强调,美有必要认识到俄不是苏联,无论在实力、体制还是在政策上俄都未对美安全和既有利益构成任何现实威胁。⑩美国国防部2008年7月31日公布的《2008年国防战略》报告称,俄罗斯当前对美国不构成威胁,美军目前的首要目标不是应对来自俄的潜在威胁,而是与之建立协同与合作的关系,以应对全球极端势力。(11)

事实上,尽管对美国的地缘政治挤压不满,但俄罗斯当前的反应比较克制,大多还停留在外交言辞上,尚未采取直接威胁美国的实质行动。其一系列“边缘政策”的目的不是要与美国进行真正的对抗,而是威慑,以缓滞美地缘挤压进程,或在技术及制度上为缓解俄安全担忧获取补偿性安排。

针对那些将俄的反应视为坚持强硬立场证据的观念,美国前议员戈里·哈特指出,这是一个鸡和蛋循环相生的典型:美越孤立俄,俄就越发试图寻求其独立的大国地位。指望俄会臣服是对其历史、文化和民族性格的误读。接触而非排斥才是最好的办法。这不是对俄的恩赐,而是出于美利益考虑。美不应该挑起不必要冲突。(12)美乔治敦大学国家安全研究中心主任迈克尔·布朗早在北约首次扩大时就警告,“虽然一个更加温和友善的俄罗斯的出现远未确定,但是任何可能导致俄罗斯更加集权和好斗的政策都不符合美国、欧洲或北约成员国的利益。”(13)

世界近现代历史证明,任何新秩序的建构都必须为仍具复苏潜力的昔日对手保留必要空间,以促使其融入而不是作为孤立的愤怒者来挑战秩序。一个被排斥在外并时刻受到压制的俄罗斯,不可能对西方意向形成正面的认知倾向,更难以从根本上改变其立场和反应。连极力主张加入北约的乌克兰总理季莫申科也深知,“外部政治压力只会强化而不是改变俄罗斯的行为”。(14)

鉴于俄罗斯的激烈反对,美国在地缘战略上继续以目前的方式挤压俄罗斯将面临较大困难。权衡利弊,美国可能暂缓将被俄罗斯视为至关重要的地区纳入北约扩大的范围,但会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继续加强与这些国家的合作,扩大自己的实质性影响,等待时机再启动制度性扩大。在美国看来,这个时机可能是俄罗斯重新变成一个威胁西方的好战国家——届时美将有充分理由推进军事前置,也可能是俄罗斯由于国内政治社会演变而改善了对西方意向的认知倾向。美国肯定将尽量避免前一种情况,而极力促成后一种可能。为此,美国一方面会继续加强与俄罗斯的各种磋商机制,提升俄参与程度,甚至可能就一些问题与俄达成一揽子交易;另一方面鼓励军事色彩较弱的欧盟走向台前,与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前苏联地区进行广泛而深入的对话和交流,扩大西方的实质性影响,并利用欧盟的政治议程和俄罗斯对西方资金、技术和市场的需求促进其内部变革。这一策略既能缓解俄罗斯的敌意,避免矛盾激化,又能够得到欧洲的大力支持。后者从自身利益出发,愿意配合美国促进俄罗斯演变,但反对在地缘安全上过分刺激俄罗斯,以免给欧洲安全造成不必要的“第三方风险”,并失去俄罗斯在能源、地区稳定、反恐和防扩散等现实问题上的战略合作。在未取得俄罗斯谅解的情况下,北约新一轮东扩对欧洲安全来说,不是资产,而是负债。欧洲不仅要为这些经济相对落后国家的军事现代化提供补贴,还要根据盟约义务随时准备卷入它们与俄罗斯的冲突,甚至可能是具有毁灭性的核冲突。

为了促成俄罗斯政治社会向美国预期的方向演变,美认为,对俄除了进行接触外,维持强大而又不至于引发冲突的地缘压力也是不可或缺的。借此,美国既能够尽量扩大自己的战略优势以防范俄罗斯可能带来的潜在挑战,又有助于在俄决策层中促成一种“被包围心态”。这种强迫性认知心理是导致自我挫败(Self-defeated)的一种内在机制。严重感染这种心态的政府常以敌人无孔不入和无所不在的幻像来判断国内外形势和制定内外政策,结果往往不能恰当地处理国内外矛盾和协调经济社会的均衡发展,对内控制和对外敏感日益强化,逐渐失去社会活力,引发经济和政治危机。苏联体制和政策的弊端及其改革的长期滞后与这种“被包围心态”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实际上,仅凭庞大的核武器库,俄罗斯遭受大规模军事入侵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但正如苏联解体所证明的,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一旦再次陷入结构性经济政治危机,俄罗斯将丧失维持独立政策所需的国内共识,其历史反思中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很可能重新导向对西方的完全认同。这或许是美国推行对俄地缘挤压所要达致的理想目标。

由于实力等方面限制,俄罗斯将不得不在强硬与灵活之间寻求微妙的平衡。俄罗斯在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坚持强硬立场,同时根据具体情况采取区别对待和适时适度让步的灵活策略,争取主动。对俄而言,最重要的可能就是要避免“被包围心态”驱使下的偏执情绪和过激反应,冷静现实地处理内外矛盾。特别是在对待前苏联地区一些国家的亲西方倾向上,过分的武力使用只会为丛驱雀、事与愿违,使针对个别政治势力及其政策的打击扩大为对整个国家的打击,从而驱使其全面倒向西方,并给欧洲反俄联盟的复活和北约扩大提供口实。从长期看,加强独联体内部的整合才是俄罗斯最大的地缘战略利益,而必要的克制是不可或缺的。

注释:

①[美]布热津斯基著,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6页。

②[美]布热津斯基著,刘瑞祥等译:《大失控与大混乱:21世纪前夕的全球混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57页。

③一些美国学者经常提醒决策者注意这一点。如Dimitri K.Simes,"Losing Russia:the Costs of Renewed Confrontation." Foreign Affairs,Vol.86,No.6,November/December2007,pp.36-38;[美]戴维·卡莱欧蓍,冯绍雷等译:《欧洲的未来》,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3年,第342、385页;Vojtech Mastny,"Did NATO Win the Cold War," Foreign Affairs,Vol.78.No.3,May/June1999,pp.176-189.

④Дмитрий Kosyrev,“в 2008 году мировая ситуация может быть тенденμией раэвития”,РИА“Новости”-информационное агентство,24 декабря 2008 года.

⑤Gary Hart,"Don't Lose Russia——Letter to Democrats," The National In terest,March/April 2007,p.23.

⑥Dimitri K.Simes,"Losing Russia:the Costs of Renewed Confrontation," Foreign Affairs,Vol.86,No.6,November/December 2007,p.40.

⑦[美]罗伯特·杰维斯著,秦亚青译:《国际政治中的知觉与错误知觉》,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31-32页。

⑧[美]布热津斯基著,王振西主译:《大抉择》,新华出版社,2005年,第112页。

⑨俄乌近年来关于天然气供应争端的主要根源在于俄罗斯对乌申请加入北约的不满。普京总统在2008年4月初的北约首脑峰会上威胁,如果乌克兰执意加入北约,俄罗斯将收回过去划给它的领土。

⑩美国国务卿赖斯在最新一期的《外交事务》上谈及对俄政策时再次强调俄罗斯并不是美国的敌人。见Condoleezza Rice,"Rethinking the National Interest,"Foreign Affairs,Vol.87,No.4,July/Auguest 2008,p.3.

(11)The Defense Department of the United States: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2008,June 2008,pp.3,7,11.

(12)Gary Hart,"Don't Lose Russia——Letter to Democrats,"The National Interest,March/April 2007,pp.23-25.

(13)Michael E.Brown,"Minimalist NATO:A Wise Alliance Knows When to Retrench," Foreign Affairs,Vol.78,No.3,May/June 1999,p.208.

(14)Yuliya Tymoshenko, "Containing Russia," Foreign Affairs,Vol.86,No.3,May/June 2007,p.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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