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緯#183;乾鑿度》與“甲寅元”之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甲寅论文,之争论文,易緯论文,乾鑿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古代中國,曆法具有獨特的政治文化功能,“曆所以擬天行而序七曜,紀萬國而授人時”。①曆法不僅指導人們安排生產與生活,更被賦予了溝通天人之際的重任。“天之歷數在爾躬”,曆法已經成爲君主“法天道”的政治象徵。兩漢時期,伴隨經學官方意識形態地位的確立,經學與曆法之間互動關係尤爲密切,經學的知識、觀念不斷滲透到曆法之中,儒生也由此獲得了曆法頒布、改易的話語權力,成爲漢代儒生參與國家政治生活的重要形式之一。當然這種滲透是雙向的,曆法本身所包含的天文、陰陽、推步等知識、觀念也成爲漢代經學展開的知識來源之一。東漢邊韶在評述劉歆《三統曆》時稱,《三統曆》是劉歆“驗之《春秋》,參以《易》道”而創製出來的。②邊韶的評述,準確地揭示了漢代經學與曆法之間的關係。 就漢代易學而言,天文曆法知識的引入,無疑是漢代象數易學蓬勃發展最爲重要的因素,這一點已經成爲學界的基本共識。强調曆法對於漢代易學的特殊意義的同時,我們也必須看到易學對於漢代曆法實踐的深刻影響。這種影響,既表現爲曆法理論層面的詮釋,也表現爲曆法實踐中具體問題的討論和解决。曆法與漢代易學的這種密不可分的關係,要求我們在研究漢代易學時不能做知識與觀念的簡單抽離,剥離曆法之後的易學就不再是漢代易學,反之亦然。正是出於這一研究取向,本文選取漢代曆法實踐中的一個具體問題——曆元之争作爲研究對象,將其放入到漢代易學的時代背景中加以剖析,力争還原這一曆法争論背後的知識與觀念背景。 在中國古代曆法中,曆元是指曆法的起算點。曆元“自漢以降,雖沿革不同,然其法大抵皆布算積分,上求諸千、萬歲之前,必得甲子朔旦夜半冬至。而日月五星皆會於子,謂之上元,以爲曆始”。③據此,中國古代曆法中這個假定的時間起點,通常會選取十一月朔旦夜半冬至,且日干支爲甲子。所謂朔旦,是指一個朔望月的開始,夜半則是一天的開始,冬至是曆法上一年的開始。以此言之,曆元就是指這樣一個時間起點:平朔、冬至同在夜半,其實質上是指回歸年和朔望月的共同起點。不考慮五星、日月會合周期的曆元一般稱爲近距曆元,如漢武帝時頒行的《太初曆》的曆元就是太初元年前十一月甲子朔旦夜半冬至。除此之外,曆元還要求“五星如合璧、日月如連珠”,如“劉歆作《三統》,追《太初》前卅一元,得五星會庚戌之歲,以爲上元”。④加入七曜會合周期的曆元一般稱爲上元,也就是說某一個甲子日夜半的時間點上,日月五星都位於冬至點上,這一理想的天象就成爲了曆法推算的起點。劉歆在《三統曆》中第一次給出了上元積年,所謂上元積年就是上元到曆法編訂這一年的年數,劉歆給出“漢曆太初元年,距上元十四萬三千一百二十七歲”。⑤ 曆元本身固然是一個假定的、理想的起算點。然而在古人看來,這一起算點卻是曆法推算的根本。即所謂“建曆之本,必先立元,元正然後定日法,法定然後度周天以定分至。三者有程,則曆可成也”。⑥確定了曆元,才能推定日法,推定日法才能確定分至。正因爲如此,曆元問題也就成爲了中國古代曆法的核心要素。 上述曆元是基於曆法自身而言的。但在漢代經學泛化的思想背景之下,假想推定出的曆元,也被漢代儒生賦予了特殊的政治文化含義,曆元成爲古代聖王政治理念的重要體現。曆元改易是順應天命的表現,成爲帝國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史記·天官書》稱“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⑦所謂“推本天元”就是指推定曆元,將曆元改易視爲王者受天命的重要標誌。因此,曆元就由一個曆法問題轉變爲經學問題,漢代的許多儒生熱衷於討論曆元問題,更多的都是基於經學而言的。因此,關於曆元的争論,自然而然就成爲他們參與國家政治生活、表達自身政治訴求的重要手段。如靈帝熹平四年(175),時任五官郎中的馮光和沛相上計掾陳晃專門上書,認爲當時益州發生的叛亂就是由《四分曆》的曆元不正造成的,“曆元不正,故妖民叛寇益州,盗賊相續爲害”。⑧他們的上書固然有誇大曆元作用,以期勸靈帝更改曆元的主觀動機,但其背後所折射出的政治觀念無疑已經說明了曆元的政治思想屬性。誠如薄樹人所指出的,中國古代曆法中的曆元“不是天文學上的,而是思想意識上的”。⑨再進一步,曆元不僅僅是思想意識上的,也是當時政治生活中的一個焦點問題。 如果說,春秋戰國時期不同地區曆法的歲首差异成爲儒家構建“三正說”的理論資源,爲儒生“改正朔、易服色”政治主張提供了知識基礎;那麼,傳說中的“古六曆”,即“《黃帝》、《顓頊》、《夏》、《殷》、《周》、《魯》,凡六家,各自有元”,也同樣爲漢代曆元提供了觀念基礎。⑩在漢代人看來,古六曆都有自己的曆元,據《後漢書·律曆志》:“黃帝造曆,元起辛卯,而顓頊用乙卯,虞用戊午,夏用丙寅,殷用甲寅,周用丁巳,魯用庚子。”(11)這種曆元的差异,在漢代人看來是聖王有意爲之,一定包含或傳遞了聖王之道,所以,傳說中不同元的六曆,也就成爲漢代曆元争論的理論依據。但實質而言,六曆雖不同元,但都屬於《四分》術,歲實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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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需要指出的是,古六曆雖然托名於古代帝王,但“古術之作,皆在漢初周末,理不得遠”。(12)這一點,也爲今天學者的共識,一般認爲古六曆創制行用的時代是“戰國時期(前5-前3世紀)”。(13) 綜上而言,作爲思想意識層面的曆元問題,是伴隨著漢代曆法的改易而逐漸凸顯的,是與儒家思想經學化的歷史過程相伴隨的。漢代初期,隨著軍功階層的淡出,新的儒生階層開始登上政治舞臺,改革曆法成爲他們最重要的政治訴求,以“五德說”爲理論依據,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的政治主張,這表明吸收了“陰陽五行”知識後的經學成爲漢代曆法改革的理論依據,經學逐漸滲透並最終取得了對曆法的主導權。這一過程並非是單向的,經學觀念落實到曆法實踐的同時,曆法的某些知識、觀念也滲入經學。如曆法中舊有的“三正說”因素被啓動,董仲舒憑之構建了“三統說”,而劉歆則以之創立了《三統曆》,使得曆法完全具有了經學意義。兩漢之際,經學讖緯化,曆元與圖讖相融合,曆元的推算與聖人之道相結合,曆元之争也就因此具有了經學和現實政治的雙重含義,成爲東漢時期儒生熱衷參與的一項重要政治活動。 所謂“甲寅元”,是指主張以干支紀年甲寅作爲曆法的起點——即曆元。這一問題提出可以追溯到漢昭帝元鳳三年(前78),時任太史令張壽王“挾甲寅元以非漢曆(《太初曆》)”。(14)到了漢安帝延光二年(123)年,“甲寅元之争”爆發,當時朝臣、儒生參與争論的多達百人,許多人主張改用“甲寅元”以“與天相應,併合圖讖”,但最終以安帝拒接改曆告終。在此之後,甲寅元之争又先後於漢順帝漢安二年(143)、漢靈帝熹平四年(175)兩次爆發。就争論的實質上看,甲寅元之争已經從單純的曆元之争,演變爲經學之争,進而上升爲一種推動改革的政治訴求。 “甲寅元之争”,如果上推到西漢昭帝時期,則一直持續到東漢靈帝時期,其時間之長久令人側目。我們有理由追問,“甲寅元”問題爲何會成爲漢代曆争的一個全域性問題?爲何能裹挾這麼多儒生名士參與討論?其曆法和經學層面的含義又是什麼?他們持之不懈地主張“甲寅元”的動力到底是什麼? 漢昭帝元鳳三年,時任太史令的張壽王上書稱:“曆者天地之大紀,上帝所爲。傳黃帝《調律曆》,漢元年以來用之。今陰陽不調,宜更曆之過也。”(15)張壽王上書主張廢除《太初曆》,而用他所謂的“黃帝《調律曆》”。黃帝《調律曆》,據《宋書·律曆志》:“壽王曆乃太史官《殷曆》也。”(16)《殷曆》的曆元是甲寅,所以《後漢書》稱張壽王“挾甲寅元以非漢曆”,也就是說張壽王是將《殷曆》改名《調律曆》,並托名黃帝之曆術,而且又假稱漢高帝元年即使用此曆法,以此對抗漢武帝頒發的《太初曆》。當然,這一次力争結果,並没有如張壽王所願,甲寅元的《殷曆》無法取代《太初曆》。 西漢的張壽王是以假托黃帝的方式,提出更改曆法的主張,而將自己的甲寅元的主張掩藏其後。到了東漢時期,主張“甲寅元”的勢力大增,他們多次發動曆元争論,屢屢挑戰官方曆元。關於東漢“甲寅元之争”的歷史背景,《後漢書·律曆志》稱: 中興以來,圖讖漏泄,而《考靈曜》、《命曆序》皆有甲寅元。其所起在四分庚申元後百一十四歲,朔差卻二日。學士修之於草澤,信向以爲得正。及《太初曆》以後天爲疾,而修之者云“百四十四歲而太歲超一辰,百七十一歲當弃朔餘六十三,中餘千一百九十七,乃可常行”。自太初元年至永平十一年,百七十一,當去分而不去,故令益有疏闊。此二家常挾其術,庶幾施行,每有訟者,百寮會議,群儒騁思,論之有方,益於多聞識之,故詳録焉。(17) 根據上述記載,我們可以知道甲寅元主張的興起與東漢初年讖緯經學盛行有密切關。一些緯書,如《考靈曜》、《命曆序》,包括《易緯·乾鑿度》等都是主張甲寅元的。因此,挾經學讖緯之風,甲寅元主張在經學理論層面得到了許多儒生的認同,這就是“甲寅元之争”在官方明確不支援的情况下仍然暗潮涌動、波瀾屢興的原因,主張者頗有不達目的不罷手之意。 其實,東漢曆争中有三個基本主張: 第一,主張繼續使用《太初曆》。我們知道《太初曆》的朔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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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要比《四分曆》的朔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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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更加疏闊,因此,到了東漢初年就出現了“曆稍後天,朔先於曆,朔或在晦,月或朔見”。“永平五年(62),官曆署七月十六日月食”。對此,侍中楊岑上書要求“縮用筭上爲日”,即調整朔策。漢明帝永平十二年(69),使用《四分》之術,但是“未能分明曆元,綜校分度,故但用其弦望而已”。(18)也就是說,永平十二年起開始使用的並不是真正的《四分》曆,而是調整朔策後的《太初曆》。那麼主張繼續使用《太初曆》者是如何看待《太初曆》的“後天”問題的呢?針對《太初曆》後天問題,他們主張“百四十四歲而太歲超一辰,百七十一歲當弃朔餘六十三,中餘千一百九十七,乃可常行”。認爲自太初元年至永平十一年已經過去一百七十一年,應當弃朔餘六十三分,該去没有去除,所以才導致了《太初曆》後天現象,調整之後,《太初曆》就能有效避免“後天”問題。 第二,主張使用《四分曆》。在漢代太初改曆之前,春秋到漢初所實行的曆法基本上都是《四分曆》,應該說《四分曆》有著悠久的推算傳統和深厚的民間基礎,因此,面對《太初曆》出現的“後天”問題,人們自然將目光轉向《四分曆》。元和二年(85)二月甲寅,漢章帝下詔使用編訢、李梵校訂增修的《四分曆》,是爲東漢《四分曆》。東漢《四分曆》的曆元爲庚申,據《後漢書·律曆志》:“《四分曆》仲紀之元,起於孝文皇帝後元三年,歲在庚辰。上四十五歲,歲在乙未,則漢興元年也。又上二百七十五歲,歲在庚申,則孔子獲麟。二百七十六萬歲,尋之上行,復得庚申。歲歲相承,從下尋上,其執不誤。此《四分曆》元明文圖讖所著也。”按此所言,東漢《四分曆》仲紀之元是漢文帝后元三年(庚辰,前161),上溯四十五年爲漢興元年,再次上推二百七十五歲,就是庚申,這一年是孔子獲麟之年,上行二百七十六萬零三百二十年,又得到庚申。將漢興、孔子獲麟等歷史事件附會到曆元中,以證明曆元符合圖讖,從而證明曆法本身的正當性。 第三,主張改用“甲寅元”。按照《後漢書·律曆志》所言,“甲寅元”的主張起於民間,“學士修之於草澤”,而且其與圖讖相符合,因此在學術層面,很容易得到人們的認同,向來被認爲得曆法之正,“信向以爲得正”。(19)漢安帝延光二年(123)中謁者亶誦提出用甲寅元,得到了侍中施延等人的贊同,施延給安帝上書稱:“《太初》過天,日一度,弦望失正,月以晦見西方,食不與天相應。元和改從《四分》,《四分》雖密於《太初》,復不正,皆不可用。甲寅元與天相應,合圖讖,可施行。”此次曆争,各方互不相讓,主張《太初》、主張《四分》與主張“甲寅元”三方均參與了論争,最終以“昔仲尼順假馬之名,以崇君之義。况天之歷數,不可任疑從虛,以非易是”。(20)曆元之争的結果是,在官方的堅持之下,繼續使用《四分曆》。 漢靈帝熹平四年(175),五官郎中馮光、沛相上計掾陳晃上書,認爲:“曆元不正,故妖民叛寇益州,盗賊相續爲害。曆當用甲寅爲元而用庚申,圖緯無以庚申爲元者。近秦所用代周之元。太史治治曆中郭香、劉固意造妄說,乞本庚申元經緯明文,受虛欺重誅。”(21)對於二人提出的改曆元主張,漢靈帝下令召集“儒林明道者詳議”,以“務得其道”。據蔡邕自己描述,這次曆争於三月九日在司徒府舉行,“百官會府公殿下,東面,校尉南面,侍中、郎將、大夫、千石、六百石重行北面,議郎、博士西面。戶曹令史當坐中而讀詔書,公議。蔡邕前坐侍中西北,近公卿,與光、晃相難問是非焉。”這是一次大規模的公開論争,《後漢書·律曆志》僅記載了蔡邕反對改用甲寅元的一段議論。在蔡邕看來,曆法的發展規律就是“得失更迭,術無常是”,處於不斷變化之中,古六曆均有自己的曆元,而馮光、陳晃堅持的甲寅元雖然見於讖緯,只不過是《殷曆》的曆元而已,其他曆元雖然於圖讖無徵,但也能“有效於當時”,因此,曆元並非一定要符合圖讖。蔡邕由以讖緯中曆元記載存在的一些相互齟齬、自我矛盾之處,批駁了馮、徐二人所主張的“開闢到獲麟二百七十五萬就去八百八十六歲”的主張,按照二人設定的曆元,則獲麟至漢只有一百六十一歲,少了一百一十四歲,也就是說甲寅元無法與孔子獲麟之事相驗證。因此,蔡邕認爲二人“但言圖讖”,而無法停供令人信服的觀測資料,所以不能采用甲寅元。靈帝接受了蔡邕主張,認爲元和改用《四分》,元用庚申,“非群臣議者所能變易”。(22) 漢代曆争中,爲何有人如此持久地堅持“甲寅元”呢?“甲寅元”又爲何在曆法實踐中無法得到認同呢?要尋求答案,我們只能將目光轉向“甲寅元”的理論依據——讖緯。 正如上文所揭示的,在漢代經學的裹挾之下,曆争的核心已經超越曆法本身而演變爲經學之争,或者說演變爲讖緯經學之争。“甲寅元”曆争中最爲有利的就是“甲寅元”符合圖讖,也就是說讖緯之書都是用的“甲寅元”曆法,據《後漢書·律曆志》所載,“《考靈曜》、《命曆序》皆有甲寅元”。即使是反對“甲寅元”的蔡邕,也承認“甲寅元”可以徵之於讖緯,而且還直接提到了《易緯·乾鑿度》。也就是說緯書如《考靈曜》、《命曆序》、《易緯·乾鑿度》都用“甲寅元”。在漢代讖緯經學意識形態化的大背景之下,“甲寅元”在理論上具有了天然的正當性,或許這正是部份儒生持續力推“甲寅元”的最爲重要的動力所在。另外,漢代曆法的經學化,曆法被賦予了政治文化功能,曆法改革以“應天命”,同時也可以革除時弊,這成爲一批儒生推動“甲寅元”的重要的政治動因。“甲寅元”既合於圖讖,則即是孔子爲漢制法;既是孔子爲漢制法,則改用“甲寅元”就符合天命,就可以革除時弊。這就是“甲寅元之争”背後的經學衆輯與政治動機。 要厘清《易緯》與漢代曆元之争的關係,我們首先要解决一個問題,那就是《易緯》中的曆法是否一定是《殷曆》?(23)根據記載,在古六曆中《殷曆》的曆元也是“甲寅”,因此,人們很容易就據此推斷《乾鑿度》中所涉及的曆法一定也是《殷曆》,唐代的僧一行就直接明言“《緯》所據者《殷曆》也”。(24)若以此言之,則《乾鑿度》中曆法就是《殷曆》。 然而,在東漢的曆法争論中,《太初曆》、《四分曆》均直稱其曆名,只有主張“甲寅元”的一方始終没有提到自己曆法的名字,而僅以曆元代指,其原因何在?此其一疑也。 漢昭帝時,張壽王反對《太初曆》,主張以所謂《黃帝調曆》取代《太初曆》。如果說張壽王的假托有其自身的苦衷,那爲何在東漢曆争中,反對“甲寅元”一方也多没用直接斥責其爲《殷曆》呢(蔡邕僅指出“甲寅元”是《殷曆》的曆元而已)?此其二疑也。 據《後漢書·律曆志》所言,“甲寅元”乃是“學士修之於草澤”。此即有刻意强調自己所據不是古六曆中的《殷曆》之意,若是《殷曆》,則不該稱爲“學土修之於草澤”。此三疑也。 因此,《新唐書·曆志》所言當是後世做出的判斷,至少在當時人們並没有將“甲寅元”與《殷曆》完全等同起來。 還有一個例子也可以從側面說明這一問題,劉宋時期的祖沖之在批評古六歷時說:“《殷曆》日法九百四十,而《乾鑿度》云《殷曆》以八十一爲日法。若《易緯》非差,《殷曆》必妄。”(25)今本《乾鑿度》確有“八十一分之四十二爲日法”(26)之內容,但並未言其爲《殷曆》。此“八十一分之四十二(三)”實爲《太初曆》、《三統曆》的日法。《後漢書·律曆志》在引《乾鑿度》此句時,正是想以之證明《太初曆》日法的合法性。祖沖之認爲若《乾鑿度》不誤,其所引八十一分乃是《殷曆》之日法,則通常《殷曆》所使用的九百四十分日法就是錯誤的,因此得出《殷曆》必妄。祖沖之的結論是建立在《乾鑿度》中所言八十一分日法乃是《殷曆》基礎之上的,無論是今本《乾鑿度》還是《後漢書·律曆志》中所引,均未說此爲《殷曆》。因此,祖沖之、僧一行可能都是因爲緯書中曆元爲“甲寅元”,而直接將其曆法默認爲《殷曆》。 《乾鑿度》雖不言自身曆法屬於《四分》術中《殷曆》,但突出强調自己的“甲寅”曆元,《乾鑿度》言“元曆無名,推先紀曰甲寅”。(27)並且其完全使用了《四分》之術,如稱:“曆以三百六十五日四分度之一爲一歲,易以三百六十析,當朞之日,此律歷數也。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後卦,以應律曆之數。”既是“甲寅元”,又屬於《四分曆》,則與古六曆中《殷曆》的基本相同,這當是祖沖之、僧一行都以《乾鑿度》中的曆法爲《殷曆》的原因。 根據上文討論,《乾鑿度》所主張的曆元確實是“甲寅元”,其歲實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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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符合《殷曆》的特徵,但是其中所記之八十一分日法實屬於《太初曆》、《三統曆》,可見其曆法屬性至少並不單純地屬於《殷曆》體系。或許這也正是其不直言自己爲《殷曆》的原因,而只是稱“甲寅元”。另外一方面,作爲緯書,《乾鑿度》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是孔子的解《易》之作,具有無可置疑的正當性,與我們今天對讖緯的認知有著巨大的差异。因此,《緯書》用“甲寅元”而不明言《殷曆》,或許也可能是出於《緯書》曆元神秘性的考慮。 第二個問題,《乾鑿度》强調曆元爲甲寅,那麼甲寅元的上元積年是多少?關於“甲寅元”的上元積年數,《乾鑿度》也没有給出明晰的答案。 根據《後漢書·律曆志》載東漢劉洪所言,在其時人們就已經是“學人各傳所聞”了,他說:“孔子緯一事見二端者,明曆興廢,隨天爲節。甲寅曆於孔子時效。己巳《顓頊》秦所施用,漢興草創,因而不易,至元封中,迂闊不審,更用《太初》,應期三百改憲之節。甲寅、己巳讖雖有文,略其年敷,是以學人各傳所聞,至於課校,罔得厥正。”在他看來,“夫甲寅元天正正月甲子朔旦冬至,七曜之起,始於牛初”。(28)劉洪只是給出了一個理想的曆法起點,但並没有給出甲寅元的上元積年數。 據《乾鑿度》稱:“今入天元二百七十五萬九千二百八十歲,昌以西伯受命。入戊午部,二十九年伐崇侯,作靈臺,改正朔,布王號於天下,受録應河圖。”(29)根據《乾鑿度》記載自天元到周文王受命爲二百七十五萬九千二百八十歲,“《元命苞》、《乾鑿度》皆以爲開闢至獲麟二百七十六萬歲”。(30)此又明言自天元至魯哀公十四年(前481)爲二百七十六萬歲。而根據《開元占經》,則《殷曆》上元甲寅至開元二年(714)爲二百七十六萬一千零八十歲,此明顯不合。《後漢書·律曆志》引馮光、陳晃所言,“開闢至獲麟二百七十五萬九千八百八十六歲”(31),則自天元至魯哀公年十四年(前481)爲二百七十五萬九千八百一十六年,也與《開元占經》所引亦不合。 據此,“甲寅元”天元積年確實誠如漢代劉洪所言,“是以學人各傳所聞,至於課校,罔得厥正”。 第三個問題,《乾鑿度》中用以推算的基本資料、方法與“甲寅元”(或者稱爲具有《殷曆》基本特徵的曆法)之間有何關係?在這裏,我們僅以卦、爻、策主年、月、日的推算方法來分析這一問題。 《乾鑿度》載《求卦主歲術》曰:常以太歲紀歲,七十六爲一紀,二十紀爲一部(鄭玄注部或爲蔀)首。即積置部首歲數,加所入紀歲數,以三十二除之,餘不足者以乾坤始數二卦而得一歲,末筭即主歲之卦。(32) 《乾鑿度》又載:故卦當歲、爻當月、析當日,大衍之數必五十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故曰:日十者,五音也;辰十二者,六律也;星二十八者,七宿也,凡五十所以大閡物而出之者。故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戒各有所繫焉。故陽唱而陰和,男行而女隨,天道左旋,地道右遷,二卦十二爻,而朞一歲。乾,陽也。坤,陰也。並治而交錯行。乾貞於十一月子,左行,陽時六;坤貞於六月未,右行,陰時六,以奉順成其歲。歲終,次從於屯、蒙,屯、蒙主歲。屯爲陽,貞於十二月丑,其爻左行,以間時而治六辰。蒙爲陰,貞於正月寅,其爻右行,亦問時而治六辰。歲終則從其次卦,陽卦以其辰爲貞,丑(張惠言以爲丑當作爻)與左行間辰而治六辰。陰卦與陽卦同位者,退一辰以爲貞,其爻右行,間辰而時六辰。泰、否之卦,獨各貞其辰,共北辰左行相隨也。中孚爲陽,貞於十一月子;小過爲陰,貞於六月未。法於乾坤,三十二歲朞而周,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萬一千五百二十析,復從於貞。(33) 按以上所載,所謂卦主歲之術,就是把六十卦爻配到年月之中的方法。即以今本六十四卦之順序,每兩卦主一歲,自《乾》、《坤》開始,終於《既濟》、《未濟》,三十二歲爲一周。而主歲之兩卦,前者爲陽卦,後者爲陰卦。而爻當月,則是指每年主歲之兩卦,共十二爻,分主十二月。三十二年,共三百八十四個月,以當三百八十四爻。 而所謂析當日,析即策。《乾鑿度》稱:“陽析九、陰析六,陰陽之析各百九十二,以四時乘之八而周,三十二而大周,三百八十四爻,萬一千五百二十析。”據此,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其中陰陽爻各一百九十二,陽爻的策數是三十六,陰爻的策數爲二十四,六十四卦總策數爲一萬一千五百二十,一萬一千五百二十分配到三十二年,則每年策敷平均爲三百六十,相當於三百六十日。 以上即《乾鑿度》所載之卦、爻、策主歲、月、日之法,此法如從曆法角度而言相當粗疏,按照《四分》術,一年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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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32年並非384個月,則上述卦、爻、策主歲、月、日之法只能停留在理想的層面。 其求卦主歲法,取上元積年,以七十六年爲一紀,二十紀一千五百二十年爲一蔀,而《四分》術以十九年爲一章,四章七十六年爲一蔀,二十蔀一千五百二十年爲一紀,除了名稱不同外,其推算參數是一致的。《乾鑿度》稱:“今人天元二百七十五萬九千二百八十歲,昌以西伯受命。”如果以上述方法計算,則以2759280÷32=86227…16,則自乾坤二卦向下數,本年所主卦爲咸、恒兩卦。 據此,我們可以看出《乾鑿度》在一些計算上,取上元爲甲寅元,基本的推算方法也采用了《四分》術中部份參數。但是就其卦、爻、策分配計算看,其所采用的曆法又相當的粗疏。或許這就回應了我們所討論的問題,《乾鑿度》中所采取的曆法並非是精細的《殷曆》,而只是具有《殷曆》部份特徵,同時以“甲寅元”爲曆元的一種簡單粗疏的曆法,確實是草澤之士修之於民間。但是,我們有理由進一步追問,既然漢代曆法已經相當精細了,爲何《乾鑿度》等緯書不采用,反而使用了相對粗疏的曆法資料?是刻意爲之,還是緯書有著更早的知識源頭,這個問題值得進一步加以討論。但不論是刻意爲之,還是緯書有更早起源,均不影響我們一個基本推斷:“甲寅元”曆法要比《太初曆》、《四分曆》疏闊許多,雖然合於圖讖,但在曆法實踐中卻無法落實。 兩漢時期,曆法的政治文化功能進一步凸顯,與經學相互交織、相互影響。正因爲如此,曆法中某些具體問題的争論也常常成爲思想、學術與政治的角力場。兩漢時期,甲寅元之争就爲我們提供了一個曆法與易學之間生動的互動過程。 在漢代經學的演進中,經學的知識化與知識的經學化相互支持,成爲漢代經學展開的主要形式。曆法是一種特殊知識,其與經學的相互滲透也更加凸出。衆所周知,易學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發展總是建立在時代的知識、觀念基礎之上的,易學的思想、學術價值也是建立在對於時代知識的滲透、詮釋基礎之上的。希望本文的研究,能够從知識詮釋的角度,展現易學在漢代的某種發展軌迹。 ①《宋書》卷十二《律曆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27頁。 ②《後漢書》卷九十三《律曆志》,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035頁。 ③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585頁。 ④《後漢書》卷九十二《律曆志》,第3082頁。 ⑤《漢書》卷二十一《律曆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023頁。 ⑥《後漢書》卷九十二《律曆志》,第3036頁。 ⑦《史記》卷二十六《曆書》,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256頁。 ⑧《後漢書》卷九十二《律曆志》,第3037頁。 ⑨薄樹人:《〈中國科學技術典籍通匯·天文卷〉序》,載《薄樹人文集》,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03年,第16頁。 ⑩《後漢書》卷九十二《律曆志》,第3038頁。 (11)同上,第3082頁。 (12)《宋書》卷十三《律曆志》,第308頁。 (13)張培瑜等:《中國古代曆法》,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08年,第211頁。 (14)《後漢書》卷九十二《律曆志》,第3038頁。 (15)《漢書》卷二十一《律曆志》,第978頁。 (16)《宋書》卷十二《律曆志》,第228頁。 (17)《後漢書》卷九十二《律曆志》,第3033頁。 (18)《後漢書》卷九十二《律曆志》,第3025頁。 (19)同上,第3033頁。 (20)同上,第3037頁。 (21)同上。 (22)《後漢書》卷九十二《律曆志》,第3040頁。 (23)可參見劉彬:《易緯占術研究》,山東大學博士論文,2004年。 (24)《新唐書》卷二十七《曆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88頁。 (25)《宋書》卷十三《律曆志》,第307頁。 (26)按:據張惠言,“八十一分之四十二爲日法”當爲“八十一分之四十三”。其實《後漢書·律曆志》引《乾鑿度》,正是“八十一分之四十三”,不誤。 (27)[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8頁。按,錢淑寶藏本此句作“作曆元明握先紀,日甲子,歲甲寅。”相校而言,錢本文義似更見長。 (28)《後漢書》卷九十二《律曆志》,第3043頁。 (29)《緯書集成》,第40頁。 (30)《後漢書》卷九十二《律曆志》,第3038頁。 (31)同上。 (32)《緯書集成》,第38頁。 (33)《緯書集成》,第34~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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