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腔、昆曲、昆曲:名称与现实的区别_昆曲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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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853(2016)01-121-07

       明清时期,人们曾经用不同的名称来指称昆曲,除为我们所熟悉的昆曲、昆剧、昆山腔之外,尚有吴欲、吴腔、吴音、吴剧、吴趋、吴骚、苏腔、雅部、昆调、昆戏,甚或吴歌、南音等。这些称呼并无严格意义上的区分和界定,全出于使用者的习惯与偏好。延及今日,使用较广者仍为昆曲、昆剧、昆山腔。学界对此三词每每视为异名而同实,故不加区分。也有学者如胡忌注意到三者之间的细微差别,在具体使用时努力加以分别:“着重表达戏曲声腔时用昆山腔,表达乐曲、尤其是脱离舞台的清唱时用昆曲,而将指表演艺术的戏曲剧种,则称做昆剧。”[1](P2)吴新雷的观点与之相近而稍有不同:“所以自清代中叶以来,昆腔、昆曲、昆剧三个名词意义相同,互相通用,出现了三个同义词并用并存的局面:当然,它们的原义是有所偏重的,昆腔着重指声腔,昆曲着重指歌唱的南北曲,昆剧着重指舞台演出的演唱艺术。但作为同义词出现时,三个名称都可作为剧种的名称。”[2](P288)对此三词的历史与现实使用情况,胡、吴二先生均未作详细说明,仍待进一步考辨。

       一、名称的演变是观念变化的结果

       名称的变化反映了该事物自身的发展及人们对其认知的变化,“昆山腔”、“昆曲”、“昆剧”的名称的演变也不例外。考辨其名称的历史与变化,有助于理解昆曲发展的历程,有助于认识昆曲丰富的文化内涵。

       1.昆山腔

       昆曲最早的名称是“昆山腔”,简称为“昆腔”。虽然有记载说明代初期甚或元朝末年即已出现“昆山腔”之称,但这些记载均出现于明代中叶以后,是否可靠不得而知。如魏良辅《南词引正》:

       腔有数样,纷纭不类。各方风气所限,有:昆山、海盐、余姚、杭州、弋阳。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阳腔,永乐间,云贵二省皆作之;会唱者颇入耳。惟昆山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旙绰所传。元朝有顾坚者,虽离昆山三十里,居千墩,精于南辞,善作古赋。扩廓帖木儿闻其善歌,屡招不屈。与杨铁笛、顾阿瑛、倪元镇为友。自号风月散人。其著有《陶真野集》十卷、《风月散人乐府》八卷行于世。善发南曲之奥,故国初有昆山腔之称。[3](P94-95)这一段文字虽然提及明朝初年就已经出现了昆山腔,但仍有待进一步考实。魏良辅生活在正德、嘉靖年间,《南词引正》问世的具体时间不得而知,从文末金坛曹含斋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后叙可知至迟此年已经完成,其上距洪武初年已经有了近八十年的时间。

       另一条被认为可以和魏良辅的记载相印证的材料是周玄

《泾林续记》(万历四十四年,1616前)中的记载:

       周寿谊,昆山人。年百岁……后太祖闻其高寿,特召至京。拜阶下,状甚矍铄。问今岁年若干,对云:一百七岁。又问平日有何修养而能致此,对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对,笑曰:“闻昆山腔甚佳,尔亦能讴否?”曰:“不能,但善吴歌。”命之歌。[4](P8)周寿谊事见诸史书,很多笔记中也曾叙及,但提及昆山腔的,却仅见于《泾林续记》。周玄

生活在明代万历年间,上距洪武年间已经两百余年,其资料来源不得而知。此时昆山腔已经盛行,周玄

以今方古、把当下的事物写到了古代故事中的可能性并不能排除。也就是说,“昆山腔”一词,其实在洪武年间很可能尚未出现。

       这两条材料虽然提及明初已经出现了昆山腔,但这一说法是否符合实际,在没有其他材料可以佐证之前,仍然难以下定论,我们现在能认定的最早的关于昆山腔的记载出现在嘉靖年间。

       写作时间比魏、周二氏稍早的是祝允明(1460-1526)的《猥谈·歌曲》(嘉靖五年,1526前),其中关于“昆山腔”的记载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最早的文献材料:

       数十年来,所谓南戏盛行,更为无端。于是声乐大乱。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予见旧牒,其时有赵闳夫榜禁,颇述名目,如《赵真女》、《蔡二郎》等,亦不甚多。以后日增,今遍满四方,转转改益,又不如旧,而歌唱愈缪,极厌观听,盖已略无音律腔调,愚人蠢工狗意更变,妄名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之类。变易喉舌,趁逐抑扬,杜撰百端,真胡说耳。若以被之管弦,必至失笑,而昧士倾喜之,互为自谩尔。[5](P610)后于祝允明而影响颇大的《南词叙录》(嘉靖三十八年,1559)是这样记载的:

       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妓女尤妙此,如宋之嘌唱,即旧声而加以泛艳者也(今宿倡曰“嘌”,宜用此字)。隋唐正雅乐,诏取吴人充弟子习之。则知吴之善讴,其来久矣。[6](P242)《南词叙录》卷首有嘉靖乙未(嘉靖三十八年,1559)天池道人小序,明确交代了写作时间为是年夏,与魏良辅《南词引正》相仿佛而稍后。

       总之,昆山腔究竟出现于什么时间虽然存在争议,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文献中“昆山腔”一词的出现当以祝允明《猥谈》中的记载为最早,其具体时间不晚于嘉靖五年(1526)。其后这一概念纷见频出,开始大量出现于各种文献资料。

       早期提及昆山腔的文献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将昆山腔和其他声腔相提并论。祝允明提及了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昆山腔,即今天为我们所熟悉的南戏四大声腔,《南词叙录》与之相同。魏良辅《南词引正》则提及昆山、海盐、余姚、杭州、弋阳,而且重点谈及弋阳腔与昆山腔。可见弋阳腔当时流行甚广,在声腔竞争中与昆山腔为劲敌。

       综此看来,“昆山腔”一词是在北曲逐渐被南曲取代、南曲诸腔并举之时出现的。此时的昆山腔,主要是在表达声腔音乐的意义上使用的,有时也省称为“昆腔”。著名戏剧评论家潘之恒就曾说:“名曰昆腔,以长洲、太仓皆昆所分而旁出者也。”[7](P8)

       昆山腔与其他声腔相提并论,所指当然是声腔。“昆山腔”一词有时也用来称呼使用昆山腔演唱的剧种,但此种意义只是偶然出现。因为当时人们还把注意力放在声腔上,今人所说的戏剧与剧种,明人是没有这种自觉的。有明一代并延至清初,人们关注的重点在声腔和音乐,至于戏曲的其他方面尤其是表演艺术,虽不是全然被忽视,但也处于次要与从属的地位。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昆山腔逐渐在竞争中占据了上风,至崇祯年间,对昆山腔改革作出过重大贡献的魏良辅已经被称为曲圣了,沈宠绥(?一1645)在《度曲须知·曲运隆衰》(崇祯十二年,1639)中说:

       曲海词山,于今为烈。而词既南,凡腔调与字面俱南,字则宗《洪武》而兼祖《中州》,腔则有海盐、义乌、弋阳、青阳、四平、乐平、太平之殊派。虽口法不等,而北气总以消亡矣。嘉隆间,有豫章魏良辅者,流寓娄东鹿城之间,生而审音,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所度之曲,则皆《折梅逢使》、《昨夜春归》诸名笔;采之传奇,则有“拜星月”、“花阴夜静”等词。要皆别有唱法,绝非戏场声口。腔曰昆腔,曲名时曲,声场禀为曲圣,后世依为鼻祖。[8](P198)“腔曰昆腔,曲名时曲”。这一条材料一直被误认为是“昆曲”明末已经现出的论据。但沈宠绥并未直接使用“昆曲”,“昆曲”一词出现在文献中,一直要到清代。

       2.昆曲

       “昆曲”一词出现较晚,约在清代康熙年间,但使用并不普遍,直至嘉庆年间才广泛使用。关于这一点,许莉莉《论“昆曲”之称的晚出及其由来》[9]一文论之甚详。据该文,“昆曲”最早见于王正祥《新订十二律京腔谱》(卷首有康熙甲子仲冬长至前一日友竹主人序,1864)一书,该书“总论”中云:

       迨乎有明,乃宗其遗意,而昆弋分焉。昆曲之相传也,犹赖有诸词名家,如高则诚、唐六如、沈青门、梁少白辈,较羽论商,而腔板始备。若夫弋曲之失度也,则其音乐虽存,而知者鲜矣。[10](P38)

       殊不知虽定其板,未辨其腔,其于审声以知音之说亦已不可问矣。协律之谓何忍令其紊杂如斯乎?乃若弋曲之与昆曲并行也,实行于未有昆腔之先,于今为盛。词隐自藏其拙,竟不能定板核腔,而后人亦无有能著弋谱者,无怪乎世俗之弋曲以信口之板为板,而以信口之腔为腔者也。[10](P26-28)在《新订十二律京腔谱》中,“昆腔”与“昆曲”混用,而二者有着明显的区分,所谓“昆腔”,即指声腔而言;而“昆曲”之“曲”,则与南曲、北曲之“曲”同义,所指既包括音乐文学,也包括声腔。需要指出的是,王正祥眼中和“昆曲”相提并论的是“弋曲”,二者并无轩轾。王正祥精研由弋阳腔演化而来之京腔,故极力抬高弋阳腔的地位,“昆曲”与“弋曲”并论。然“弋曲”之称,似仅见于此,亦可见弋阳腔及京腔地位之一斑。王氏以昆弋并称,说明其时昆曲正统地位已经得到公认。

       “北曲”“南曲”演变而至“昆曲”,可见昆曲已然在诸腔竞争中取得了优势,俨然君临菊坛。“昆曲”最初与“北曲”“南曲”相类,仍以指音乐为主。但“曲”另有文体之意,“昆曲”之“曲”亦然。“曲”指音乐时当然可以用来指声腔,但在脱离具体语言环境的情况下,“曲”的文体意味甚浓,实际使用中也是如此。王氏谓“弋曲之与昆曲并行也,实行于未有昆腔之先”,正是此意。

       “昆曲”的这一意义,与“元曲”之“曲”紧密相关。元曲是和唐诗宋词并论的音乐文学样式。明人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元曲”这一概念的。

       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而诸君如贯酸斋、马东篱、王实甫、关汉卿、张可久、乔梦符、郑德辉、宫大用、白仁甫辈,咸富有才情,兼喜声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长。所谓“宋词、元曲”殆不虚也。[11](P25)这里所说的“曲”既可用来称文体,又可以之指声腔音乐。王正祥也接受并继承了这一观点:

       三百篇后因而有诗,诗余为词,词又变为曲。诗盛于唐,词行于宋,而曲始兴于明。排场既具,昆弋遂分,是为南曲。[10](P5)王氏所言“昆曲”之“曲”正具有文体和音乐双重意义,以“曲”称昆、弋,俨然为文学正宗,隐含自抬身份之意。

       “昆曲”一词出现后,使用渐广,或在音乐意义上使用,或在文体意义上使用。不过,昆曲与元曲不同:元曲后来和音乐分离,走上了词体的老路,元曲之“曲”和宋词之“词”一样,更多是从文学与文体的角度来使用的;而昆曲和音乐的关系始终非常紧密,所以使用“昆曲”这一称呼的时候,更多的则是从音乐的角度。以下几条记载可为佐证。

       王士禛(1634-1711)《池北偶谈》(卷首有康熙辛未秋渔洋山人序,1691)卷二六《谈异七·心头小人》:

       安丘明经张某常昼寝。忽一小人自心头出,身才半尺许,儒衣儒冠,如伶人结束。唱昆曲,音节殊可听,说白自道,名贯一与己合,所唱节末,皆其平生所经历。四折既毕,诵诗而没。张能忆其梗概,为人述之。[12](P625)

       雷琳《渔矶漫钞》(乾隆五十九年,1794)有“昆曲”条,但具体内容中却使用“昆腔”一词:

       昆有魏良辅者,造曲律,世所谓昆腔者,自良辅始。而梁伯龙独得其传,著《浣纱》传奇,梨园弟子喜之。[13]

       严长明《秦云撷英小谱》(1778)以“昆曲”与“秦声”对举,剧种意义虽有却不甚分明,显然主要指音乐声腔:

       盖秦声与昆曲,其中有同者,有不同者。识其所以同,则听秦声无异听昆曲也。识其所以不同,吾恐听秦声不复听昆曲矣。……其中微有不同者,昆曲佐以竹,秦声间以丝。然乐器中九调,自乙调正宫六字、凡字、小宫尺字、上字。诸调丝与竹皆同也。秦声所以去竹者,以秦多肉声,竹不如肉,故去笙篴,但用弦索也。昆曲止有绰板,秦声兼用竹木。所以用竹木者,以秦多商声,商主断割,故用以象椌楬。[14](P756-757)以上几条材料,主要是从音乐的意义上使用“昆曲”一词的。

       纪昀著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嘉庆三年(1798)间的《阅微草堂笔记》中出现的“昆曲”与此相同:

       一夕,风静月明,闻有度昆曲者,亮折清圆,凄心动魄。谛审之,乃《牡丹亭》叫画一出也。[15](P417-418)

       “昆曲”一词的出现,是昆山腔在诸腔竞争中取得了对其他声腔的优势之后。晚明清初许多热爱、痴迷昆曲的文人为昆曲创作了大量传奇剧本,再加上通过吸纳和改造元杂剧与宋元南戏剧本,昆山腔在声腔之外有了深厚的文学积淀。此时“昆山腔”一词显然无法涵盖这方面的内容,再加上昆曲艺术上高度成熟,并得到官方支持、士绅喜爱,卓然而立于诸腔之上,故“昆曲”之称适时出现,既包括了音乐,又涵盖了文学,同时还隐括了尊崇之意,广为使用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3.昆剧

       “昆剧”一词最为后起,嘉庆年间始见于文献资料。众香主人《众香国·媚香》(嘉庆十一年,1806):

       朱麒麟(字素春,现在三多班):素春精于昆剧,演《红楼梦》全本,颦蛾敛黛,旖旎娇羞,宛潇湘妃子后身也。其《独占》《藏舟》诸出,俱极弓燥手柔之妙。[16](P1022-1023)

       留春阁小史《听春新咏·徽部》(嘉庆十五年,1810):

       三宝,姓郑,字韵生,年十六,扬州人(三庆部)。……工于昆剧。偶作秦声,非其所好。《思凡》、《交帐》诸剧,澹宕风华,好声亦为四起。毋谓阳春白雪必曲高而和寡也。[17](P174)“昆剧”一词的出现,最初未必有其他意义,可能纯粹是由于地域文化的原因,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一书中说:

       北方虽然也可以用“戏”作为通名,但是以“剧”作为通名更常见,并且由来已久,如“北杂剧”是指北宋时北方的杂剧。[18](P166)吴新雷教授《二十世纪前期昆曲研究》中提及“昆剧”这一名称时也说:“到了清代嘉庆年间,北京的评论家开始称它为昆剧。”[19](P1-2)

       “剧”强调表演成分的意味甚浓。明代著名戏曲评论家潘之恒就曾以“吴剧”来称呼昆曲[7](P56)。潘氏为较早注意戏曲表演的文人,他的《鸾啸小品》与《亘史》中记载了很多演员的表演并加以评论,“吴剧”之称应为其艺术趣味的体现。

       近代以来,西方“戏剧”观念的开始引入,昆剧之“剧”正与此相暗合。在“昆剧”一词的使用者那里,“剧”的意义被突出了,舞台表演的因素与剧种含义得到了强化。可以说,“昆剧”一词的流行,与此不无关联,更多的用来突出剧种意义。“昆剧”与“京剧”、“越剧”等比肩而立,“昆曲”一词所隐含的尊崇之意荡然无存。

       “昆剧”所指的是以舞台演出为主的综合艺术则无疑义,剧种的意义非常明显。此时的剧坛经过“花雅争胜”,昆曲一家独大的局面已经改观,以京剧为代表的花部已可和雅部的昆曲分庭抗礼,且有后来居上之势。表演艺术也得到了重视,戏曲作为综合艺术的特点得到了人们的关注,“昆剧”一词的出现,正是反映这种状况。“昆剧”一词的流行,反映了传统戏曲体系中表演的中心地位得以确立。

       二、“昆曲”的广泛使用因其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

       新词之所以产生,原因是旧词存在局限,故新词一出,每每取代旧词。“昆剧”最为晚出,按一般道理来说,应该广为使用,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昆剧使用频率明显低于昆曲。

       考察“昆曲”、“昆剧”、“昆山腔”这三个词在当下学术论文、论著中的使用情况,可以发现“昆曲”才是当前为学者所普遍使用的术语,使用频率最高的当数昆曲,昆剧次之,而昆山腔一词则出现较少。以2012年7月初在苏州举办的“第六届中国昆曲国际学术研讨会”为例,会议论文集中,“昆曲”一词出现1734次,“昆剧”出现674次,而“昆山腔”则出现139次。此前于2011年在昆山市千灯镇举行的两岸三地高校师生昆曲研讨会论文集中,这三个词的词频则分别是3905、1116和154。这一数据不尽精确,其结果与提交论文的学者所关注的问题、使用偏好有很大关系,但由此还是大致可以看出目前学界对这三个词汇的使用情况。这种情况并非今天才有,在收录有7000余种清末至1949年期刊的大成老旧刊全文数据库①中以“昆剧”和“昆曲”为关键词进行篇名检索(检索时间为2013年10月20日),得到的结果分别是16和90,而以“昆山腔”为关键词得到的结果只有1条。

       这种情况的出现,其背后应该有更深的原因。“昆山腔”的使用最少,原因是目前需要指音乐声腔的场合比较少;而“昆剧”与“昆曲”使用频次上的差异,也反映了目前学界对这两个词乃至昆曲本身发展与特质的认识。

       “昆曲”的普遍使用,实际是由于昆曲特殊性所决定的。从剧种意义上来看,昆曲当然是一个剧种,但由于昆曲发展过程中的诸多因素,昆曲又不止是剧种所能涵盖的。“昆曲”一词除了本身隐含的情感色彩以外,其所指包括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和更广的外延,这是昆曲区别于其他声腔剧种的重要特点,是“昆剧”一词所无法涵盖的。要言之,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清工之学。

       与其他剧种的清唱完全沿袭舞台演唱不同,昆曲有着清工与戏工的明显区别,清工之学是昆剧一词所无法包纳的。没有任何一种剧种像昆曲那样具有如此明显的清工与戏工的区别。其他剧种如京剧等也有所谓“清唱”,但是清唱只是舞台演唱的翻版,两者之间并无本质差别,区别只是有无化妆与动作。而昆曲“清工”与“戏工”甚至“至严不相犯”[20](P181),魏良辅在对昆山腔进行改革的时候,就刻意强调清工与戏工的差别。在昆曲繁荣时期大量出现的曲谱,也存在清官谱与戏宫谱的区别,前者只录曲文,而无科白,而后者则曲文与科白并收。

       当然,在昆曲的发展过程中,清工与戏工相互影响,两者之间也有交集与融合,但清工和戏工始终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这是昆曲发展过程中从来没有消失的现象。

       其二,堂名。

       堂名是流行于江南地区的音乐班社。

       又称“清音班”、“小清音”,专门坐唱昆曲,并吹奏乐器伴奏。每班用十岁至十五六岁少年八人,穿制服,有教师掌管。八个人都是一专多能,吹、拉、弹、唱均所擅长;生旦净丑各种角色以及乐队伴奏,也都由八个人分担。旧时江南人家遇婚寿喜事,专雇堂名去奏乐、清唱而不扮演。堂名起于明末清初,苏杭沪宁一带的清音班都称“堂”……因此而统称“堂名”。[21](P314)堂名是昆曲史上的重要现象,在昆曲发展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近代以来江南地区的著名昆曲演员,很多人都有堂名经历。堂名演唱的是昆曲剧目,使用的是昆曲音乐,但表演形式是“坐唱”,基本没有表演,即没有“剧”的内容,“昆剧”一词显然无法包括堂名。

       其三,曲学传统。

       昆曲深受文人喜爱,得到文人的关注,文人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昆曲活动,他们除了从事昆曲传奇创作、参与昆曲演出活动外,还精研昆曲理论,昆曲因而积累了深厚的曲学基础,这也是其他剧种所无法比拟的。所谓曲学,包括了戏曲史、戏曲文学理论、演唱理论、表演理论等诸多方面的内容。曲学传统已经成了昆曲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昆剧”一词所无法涵盖的。

       其四,对其他剧种的影响。

       昆曲是仍然存活于舞台的最古老的剧种之一,对其他声腔剧种产生巨大影响。虽然“百戏之祖”的说法有夸大其辞之嫌,但很多剧种从昆曲汲取了养分则是不争的事实,不少剧种甚至采取拿来主义的方法,直接将昆曲剧目搬上舞台。昆曲在其他剧种的舞台上演出的情况并不鲜见,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程砚秋等就曾演出过昆曲剧目;再如川剧中也有保留下来的昆曲曲目,即“川昆”。这些演出,有些直接按照昆曲的发声、程式,就是其他剧种演出的昆曲剧目,有的则经过了加工改造,打上了本剧种的烙印,具有了本剧种的鲜明特色。这种情况下,简单地称呼这些演出为昆剧显然不太妥当,而称之为“昆曲”则比较稳妥。

       其五,戏曲文化内涵。

       清工与戏工的区别,悠久的曲学传统,甚或“昆曲”一词本身的得名,都包含着丰富的戏曲文化内涵,这正是昆曲有别于其他剧种的重要特点。在传统戏曲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由于诸多因素的影响,昆曲实际上取得了其他声腔剧种所无法相提并论的文化地位,驳驳乎与诗、词等传统文学样式相颉颃。昆曲的出现,套用王国维的话来说,是“变伶工之曲为士大夫之曲”(王氏原文出自《人间词话》,“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提升了戏曲的文化地位,其情感色彩和文化内涵是“昆剧”一词无法具有的。明清时期,重曲体轻表演是普遍现象,这也是“昆曲”一词产生和流行的原因。

       “昆曲”这一名称的产生,反映了清代人的戏曲观,也反映了他们的文化认知。在传统文化观念中,戏曲不登大雅之堂,从事戏曲活动者也每每处于社会的底层,为人所不齿。而另一方面,戏曲中的重要元素——音乐和文学又是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的诗乐传统赋予了音乐和文学很高的文化地位,甚至赋予其远超过其本身所能发挥的社会功能。这样,音乐和文学因素就提升了戏曲的文化地位。在这种矛盾中,为了要将文人士大夫从事的戏曲活动与优人演出区分开来,刻意强调音乐和文学的作用也就理所当然了,兼有音乐与文学的“曲”当然成了首选,故称“曲”有自高身份之意也是毋庸置疑的。

       但我们今天使用“昆曲”的出发点却与清代有着很大不同。虽然“昆剧”和“昆曲”这两个概念都被广泛接受,但在实际使用过程中,很多学者仍然偏向于使用“昆曲”这一概念。这既是对昆曲历史的尊重,更是出于对昆曲整体状况的认识:“昆曲”一词具有更丰富的内涵和更广的外延,更能表现其本质。

       总之,昆山腔、昆剧、昆曲三个概念无论是内涵还是外延都存在着很大差异。昆山腔外延最窄,一般仅指声腔音乐;我们今天所云“昆剧”则主要是从剧种意义上来使用的;而“昆曲”一词则最大限度地涵盖了其历史和现实的主要内容。

       收稿日期:2014-05-09

       注释:

       ①http://www.dachengdata.com/tuijian/showTuijianList.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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