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晚唐诗风对宋诗的影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风论文,晚唐论文,试论论文,宋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宋承五代余绪,建国之初,文风不振。当政权巩固,想到要建立自己的文学风貌“宋调”的时候,却发现在前面横亘着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唐诗。于是,他们一方面努力向唐诗学习,乃至撏撦剽窃(注:宋刘攽《中山诗话》载:“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昆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赐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敝,告人曰:‘我为诸馆撏撦至此。“又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四十《诗话》说:“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另一方面,他们也在努力塑造宋诗的面貌,形成“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1](688页)的时代风格。
唐诗以盛唐成就最高,李白、杜甫双峰并峙,光耀千古,中唐以后,即日渐卑弱,至晚唐,虽然有杜牧、李商隐等异军突起,已经无复盛唐时的恢宏之气。但是,宋人喜爱和学习模仿得最多、对宋诗的形成和发展影响最大的却是中晚唐诗。南宋后期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说:“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法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语,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1](688页)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尤其是晚唐诗,从建国之初的西昆诸子到南宋后期的“四灵”和“江湖诗人”,许多人都对之情有独钟,效之不遗余力。其中,虽然也受到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陆游等大家的反对,但并未消减晚唐诗歌的影响。
诗歌发展到盛唐,可以说已经走到极致,大有后人难以为继之势。中唐时元、白的平易,韩、孟的险劲,都已经有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感觉。而晚唐时期,唐帝国已是千疮百孔,早已无复盛唐的繁盛气象,晚唐的诗歌,也没有了盛唐的恢宏之气,而大多充满一种伤感悲凉的情绪,但是,在诗歌的写作技巧上,却又有一定的发展。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说“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2](267页)。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跋花间集二》之二说“唐自大中后,诗家日趣浅薄,其间杰出者,亦不复有前辈闳妙浑厚之作,久而自厌,然梏于俗尚,不能拔出”[3](2278页),说的都是这种情况。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说:“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人分明别一副言语。”[4](659页)又说:“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4](659页)以“气象”来区别唐宋诗,是很有见地的。其实,盛唐诗和晚唐诗,气象也不相同。
晚唐诗歌大多不是自叹穷途之悲,就是超然物外,寄情山水,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以贾岛、姚合为代表。其诗内容狭窄,极少反映社会生活,多警句而少佳什。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称“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5](196页),苏绛作《贾司仓墓志铭》,称其“孤绝之句,记在人口”[6](7937页),形成一种清瘦苦僻的艺术风格。又为李洞、曹松等所赏,变其本而加厉(注:《唐诗纪事》卷五十八:“洞,唐诸王孙也,尝游西川,慕贾浪仙为诗,铸铜像其仪,事之如神。”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进士李洞慕贾岛,欲铸而顶戴,尝念‘贾岛佛’,而其诗体又僻于贾。”《唐摭言》卷八:“(曹)松,舒州人也,学贾司仓为诗,此外无他能。”)。
第二,以李商隐为代表。其诗虽因时代关系而无复李白的乐观浪漫、杜甫的雄浑沉郁,但是,他把诗歌引向一种朦胧凄艳的美,代表了晚唐诗歌的最高成就。他并非忘情世事的人,只是因为处于黑暗的时代及受党争之祸,不得不韬光隐晦,致使后人有“独恨无人作郑笺”之叹(注: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思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所以他有的诗不免堆砌典故,词旨晦涩。
第三,以韦庄、司空图、韩偓等为代表。这些人大多仕途较畅达,生活较优越,他们的诗,多逃避现实,或寄情山水,或沉迷声色,格调比较低下,而艺术成就又很高。
本文所论及的晚唐诗歌,主要指第一种类型。
一
宋代社会,较唐更为富庶繁荣,但国力没有唐代强盛;宋代文人,较唐人生活优游,但没有唐人走边塞,从军旅的豪壮;宋人思致,较唐人更精细缜密,但没有唐人那样热情奔放。尤其是审美趣味,较唐人有很大变化。一是由阳刚而渐趋阴柔(注: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一:“古人善歌得名,不择男女……今人独重女音,不复问能否,而士大夫所作歌词,亦尚婉媚,古意尽矣。政和间,李方叔在阳翟,有携善讴老翁过之者。方叔戏作《品令》云:“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老翁虽是解歌,无奈雪鬓霜须。大家且道,是伊模样,怎如念奴。”可以看出宋人审美趣味的变化。),一是由严于雅俗之辨而转为“以俗为雅”(注:苏轼《题柳子厚诗》:“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黄庭坚《再次韵〈杨明叔〉·引》:“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此诗人之奇也。”)。正因为这些原因,使得宋人诗歌没有唐诗那么高的韵致,而多精审;没有唐诗那么绚丽,而多平淡;没有唐诗那么热情奔放,而多深刻。唐人做诗首重情感,而宋人则重技法。凡此种种,使宋诗与唐诗大异其趣。
但是,宋诗又是脱胎于唐诗的。盛唐、中唐、晚唐的诗歌和诗人,都是他们模仿学习的榜样。虽然盛唐的李白、杜甫,中唐的韩愈、白居易对宋诗的影响至为巨大,但是,晚唐贾岛、姚合等的影响也不可忽视。
晚唐的贾岛、姚合等人,器识狭小,国家大事与他们似乎没有多大的关系,他们只是生活在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狭小圈子里,做诗也不问内容,专一苦吟、推敲,做文字的表面功夫。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张文潜的话说他们“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7](125页)。他们的这种创作态度和诗歌风格,在晚唐时期就已经受到一些人的吹捧和学习。如马戴是贾岛、姚合的诗友,李频是姚合的女婿,刘得仁、顾非熊、雍陶也都与姚、贾唱酬交游,而李洞更铸了贾岛的铜像,称之为“佛”,“事之如神”(注: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八记载:“洞,唐诸王孙也。尝游西川,慕贾浪仙为诗,铸铜像其仪,事之如神。”又引《北梦琐言》说:“洞慕贾岛,铸其像顶戴,常念‘贾岛佛’。”)。他们继承了贾岛、姚合的苦吟作风和炼字炼句的特点,比如李频说“精华搜未竭,骚雅琢须全”[8](6841页);方干说“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须”[9](7444页)。
宋代初年,承五代余绪,许多人仍然采取遁迹山水、不问政事的态度,他们的器识也比较狭小。而身居高位之人,又因国家承平,待遇优渥,在生活上追求享乐,在艺术上追求唯美,使宋代初年的许多人对李白、杜甫都不太喜爱,当然也就更谈不上学习,比如杨亿,就斥杜甫为“村夫子”(注:宋刘攽《中山诗话》:“杨大年不喜杜工部,谓为村夫子。乡人有强者,续杜句日‘江汉思归客’,杨亦属对。乡人徐举‘乾坤一腐儒’,杨亦默然少屈。欧公亦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吏部于唐世文章,未尝屈下,独称道李、杜不已。欧贵韩而不悦子美,所不可晓。然于李白而甚赏爱,将同李白超趠飞扬为感动也。”)。所以宋初人所学,除识见最高的王禹偁是学白居易以外,以杨亿、钱惟演、刘筠为代表的“西昆派”学的是李商隐,九僧和林逋、潘阆、魏野等“晚唐体”诗人学的是贾岛、姚合。
所谓“九僧”,是指宋代初年的希昼、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凤、惠崇、宇昭、怀古等九位诗僧(注:欧阳修《六一诗话》:“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之。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司马江《温公续诗话》:“欧阳公云《九僧诗集》已亡,元丰元年秋,余游万安山玉泉寺,于进士闵交如舍得之。所谓九诗僧者,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贵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字昭、峨眉怀古也。”)。九僧遁迹空门,诗歌所写,不外隐遁淡泊的心情和幽深静寂的山林景色。他们力学贾岛、姚合不重内容的苦吟精神,同样是有名句而无名篇。如“禽声沈远木,花影动回廊”(希昼《书惠崇师房》)[10](2162页);“落日悬秋树,寒芜上废城”(简长《晚次江陵》)[10](2166页);“照水千寻迥,栖烟一点明”(惠崇《池上鹭分赋得明字》)[10](2168页);“余花留暮蜨,幽草恋残阳”(宇昭《幽居即事》)[10](2171页)等。惠崇还有《自撰句图》,把自己诗歌中自认为得意的佳句收集在一起。但总的来说,气象狭小,不离风云月露。欧阳修《六一诗话》记载进士许洞与九僧赋诗,“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搁笔”[2](266页)。其作品的风格和成就可知。
“晚唐体”的其他诗人,大多是遁迹山林的隐士一类的人,像林逋、魏野,而潘阆虽经太宗赐进士第,但又因王继恩案逃亡,真宗释其罪,官不过参军。他们的诗歌虽然在当时也受到一些人,乃至一些著名人物的激赏(注:《皇朝类苑》载:“宋尚书(祁)赠诗曰:‘宋朝归圣主,潘阆是诗人。’王元之(禹偁)亦赠诗曰:‘江城卖药常将鹤,古寺看碑不下驴。’其为名公所激赏如此。”《青箱杂记》载:“逋景祐初尚无恙。范文正公亦过其庐,赠逋诗曰:‘巢由不愿仕,尧舜岂遗人。’又曰:‘风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其激赏如此。”),也有少数的诗写得不错,如林逋的《山园小梅》、《湖上初春偶作》,潘阆的《岁暮自桐庐归钱塘》,魏野的《晨兴》等,但气格孱弱,终不足以名家。
北宋中期,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黄庭坚诸人,皆学究天人,气格宏大,自不愿意追摹晚唐,梅尧臣在《答裴送序意》中就说:“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11](4页)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等大家成为他们学习的榜样,使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出现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
但是,南宋时长江以北半壁河山的沦丧,龟缩于江南一隅的偏安局面,使南宋君臣全无雄浑之气。其间,虽然有岳飞、韩世忠等名将的北伐,但都在主和派的干扰下失败;虽然有陆游、辛弃疾等爱国诗人词人的横绝之作,但仍不能改变南宋文坛的日渐孱弱之气。朝中掌权的是主和派,市井弥漫的是享乐之风。晚唐诗歌再次成为许多文人追摹的对象。
首先是南宋“中兴四大家”对晚唐诗风就采取了不同的态度。
陆游的诗歌,从江西诗派入手,但投身火热的斗争生活,使他很快脱出江西诗派蕃篱,直接继承了杜甫、白居易的现实主义诗歌传统。正如他在《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中说:“我昔学诗未有得,残馀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12](卷二十五,698-699页)因此,他对于晚唐颓废色彩的诗风是不喜欢的。他在《追感往事》中就说:“文章光焰伏不起,甚者自谓宗晚唐。欧、曾不生二苏死,我欲痛哭天茫茫。”[12](卷四十五,1136页)
但是,南宋初年,在厌薄江西诗派以后,许多人确实是把目光转向晚唐的。“中兴四大家”中的另一位大诗人杨万里,就对当时一些人看不起晚唐诗歌十分不满。他在《唐李推官〈披沙集〉序》中说:“然则谓唐人自李、杜之后有不能诗之士者,是曹丕火浣之论也;谓诗至晚唐有不工之作者,是桓、灵宝哀梨之论也。”[13](卷八十二,13页)他的诗歌中也多有喜爱晚唐之句:
笠泽诗人千载香,一回一读断人肠。
晚唐异味同谁赏,近日诗人轻晚唐。
——《读〈笠泽丛书〉》三首之一[13](卷二十七,2页)
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投换晚唐间。
《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
——《答徐子材谈绝句》[13](卷三十五,6页)
陆游在《宋都漕屡寄诗,且督和答,作此示之》中说:“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此风近复炽,隙穴始难窒。”[12](卷七十九,1839页)他所说的“此风近复炽”,是针对永嘉“四灵”等人而言的。
“四灵”,即徐照(灵辉)、徐玑(灵渊)、翁卷(灵舒)、赵师秀(灵秀),因为字号中都有一“灵”字,所以合称“四灵”。他们的诗歌,反江西诗派而尊晚唐,主要是模仿学习贾岛、姚合,一味追求野逸清瘦、幽微枯健的风格。所作远离世事,多抒写个人情感,流连于田园山林,又多与达官显贵及僧道等人的应酬之作,境界太狭,识见太浅。严羽《沧浪诗话·诗辩》就说:“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1](688页)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也说:
四灵,倡唐诗者也。就而求其工者,赵紫芝也。然具眼犹以为未尽者,盖惜其立志未高而止于姚、贾也。学者闯其阃奥,辟而广之,犹惧其失,乃尖纤浅易,相煽成风,万喙一声,牢不可破,曰,此“四灵体”也。其植根固,其流波漫,日就衰坏,不复振起。吁!宗之者反所以累之也。[14](416页)
“四灵”的诗歌,成就不高,而影响却大,“江湖诗人多效其体”,在南宋后期形成一股很大的势力。
二
从北宋初年的“九僧”,到南宋末年的“四灵”,学晚唐诗歌的不乏其人,应该说,晚唐诗歌对宋诗还是有很大的影响的。
晚唐诗歌,气格虽然不大,境界虽然不宽,与时与事虽然相隔较远,但是,却是诗,它们在艺术上的造诣也不可小视。就连鄙薄晚唐的江西派中的重要人物韩驹都说:“唐末诗人虽格致卑浅,然谓其非诗不可;今人作诗句语轩昂,止可远听,而其理则不可究。”[15](358-359页)清吴乔《答万季埜诗问》说:“晚唐虽不及盛唐、中唐,而命意布局寄托固在。”[16](25-26页)叶燮《原诗》卷四《外篇下》更说:
论者谓晚唐之诗,其音衰飒。然衰飒之论,晚唐不辞;若以衰飒为贬,晚唐不受也。夫天有四时,四时有春秋,春气滋生,秋气肃杀,滋生则敷荣,肃杀则衰飒。气之候不同,非气有优劣也。使气有优劣,春与秋亦有优劣乎?故衰飒以为气,秋气也;衰飒以为声,商声也,俱天地之出于自然者,不可以为贬也。又盛唐之诗,春花也,桃李之秾华,牡丹之妍艳,其品华美贵重,略无寒瘦俭薄之态,固足美也。晚唐之诗,秋花也,江上之芙蓉,篱边之丛菊,极幽艳晚香之韵,可不为美乎?[17](650页)
虽贾岛、姚合、许浑等人之诗,不足与李、杜、元、白、韩、柳等,也时有可观。如贾岛的《早行》,姚合的《山居寄友人》、《春日即事》,许浑的《郊园秋日寄洛中友人》等,虽然境界不大,格调不高,但是音节词句,清新可爱。称之为“秋花”,为“江上之芙蓉,篱边之丛菊”,还是当之无愧的。
宋代的晚唐派诗人,最欣赏的是贾岛、姚合、许浑等人诗歌中那种逃避现实的清高,那种忘情山水的空灵。“叹命无知己,梳头落白毛”(贾岛《送路》)[18](6636页);“故园千里数行泪,邻杵一声终夜愁”(贾岛《上谷旅夜》)[19](6678页);“路寻丹壑断,人近白云居”(姚合《送雍陶及第归觐》)[20](5630页);“家山迢递归无路,杯酒稀疏病到身”(姚合《偶然书怀》)[21](5662页),正是他们喜爱的意境。比如九僧之一的惠崇《访杨云卿淮上别业》:
地近得频到,相携向里亭。
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
望久人收钓,吟余鹤振翎。
不愁归路晚,明月上前汀。[22](2168页)
林逋的《湖楼写望》:
湖水混空碧,凭栏凝睇劳。
夕寒山翠重,秋静鸟行高。
远意极千里,浮生轻一毫。
丛林数未遍,杳霭隔渔舠。[23](973页)
再如翁卷的《春日和刘明远》:
不奈滴檐声,风回昨夜晴。
一阶春草碧,几片落花轻。
知分贫堪乐,无营梦亦清。
看君话幽隐,如我愿逃名。[24](989页)
晚唐诗人的另一特点是苦吟。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说:“贾岛云:‘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其自注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至于三年乃成,一吟泪下也。”[25](326页)贾岛称自己为“苦吟客”(注:贾岛《雨夜同厉玄怀皇甫荀》:“沟西苦吟客,中夕话兼思。”见《全唐诗》卷五百七十二。),说“苦吟谁喜闻”(《秋暮》)[26](6638页);姚合说:“欲识为诗苦,秋霜苦在心。”(《心怀霜》)[27](5712页),说“选字诗中老”(《闲居晚夏》)[28](5660页),“带病吟虽苦”(《闲居》)[29](5660页)。
晚唐诗人的所谓苦吟,主要是指创作过程中对意境的营造,对词句的推敲,达到了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地步。其实这种苦心经营和对完美的追求本身是正确的,连杜甫都说自己“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之七)[30](2518页)。李贺吟诗太苦,其母都常常感叹说:“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31](1169页)他们那些震烁古今的诗歌,无不是呕心沥血之作。但是贾岛、姚合、许浑等人的苦吟,却仅仅局限在字句的雕琢上。方回在评贾岛《雪晴晚望》诗时说“晚唐诗多先锻景(颈)联、颔联,乃成首尾以足之”[32](476页)。用这样的方法作诗,除了偶尔有一些警句佳对以外,不可能创作出大境界、大气魄的作品。
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记载晚唐诗人“如周朴者,构思尤艰,每有所得,必极其雕琢,故时人称朴诗‘月锻季炼,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当时如此,而今不复传矣。余少时犹见其集,其句云‘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诚佳句也”[2](267页)。佳句是佳句,而无完篇,当然也不可能传之久远。宋初九僧、林逋、潘阆和南宋“四灵”及江湖派诗人学习贾、姚诸人,以苦吟为务,仍然没有跳出饾饤堆砌,短小局促的藩篱。明代杨慎曾经批评他们说:
黄鄮山评翁灵舒、戴式之诗云:“近世有江湖诗者,曲心苦思,既与造化迥隔,朝推暮敲,又未有以溉其本根,而诗乎始卑。”然予以为其卑非自江湖始,宋初九僧已为许洞所困,又上泝于唐,则大历而下,如许浑等辈,皆空吟不学,平生镂心呕血,不过五七言短律而已。其自状云“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行须。”不知李、杜长篇数千言,安得许多胡须撏扯也,苦哉![33](812页)
其实,就连推尊“四灵”的刘后村,也早已看到这一点,他在《林子显诗序》中说:“近世理学兴而诗律坏,惟永嘉四灵复为言,苦吟过于郊、岛,篇幅少而警策多。”[34](16页)纪昀评林逋《湖山小隐》说:“三首前六句皆清妥,结句一律粗鄙。”[32](卷二十三,974页);评赵师秀《徐孺子宅》说:“起稍耸拔,三、四太拙,五、六太细碎,结句尤鄙浅。”[32](卷三,99页);评赵师秀《秋日偶书》说:“结亦套,固趁韵耳”[32](卷六,254页);评翁卷《题信州草衣亭》说:“三、四借塔峰以形树之高,从老杜‘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句偷出,然不成文理。六句亦拙亦俚,结弱”[32](卷三十五,1419页),皆为确评。由此也可以看出晚唐诗风对宋代诗人的影响。
方回是推崇江西诗派的,于“四灵”和江湖诗人多所不满,他在《瀛奎律髓》中批评“四灵”和江湖诗人说:
予谓诗家有大判断,在小结裹。姚(合)之诗专在小结裹,故四灵学之,五言八句,皆得真趣,七言及古体则衰落不振。又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数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32](卷十,340页)
方回论诗,过分偏袒江西诗派,党援攀附,是非未尽公允,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中就批评他“宗派苟同,无不袒庇。而晚唐、昆体、江湖、四灵之属,则吹索不遗余力。是门户之见,非是非之公也”[34](20页)。但是,他上面批评四灵和江湖诗人的一段话,还是切中肯綮的。钱钟书在《〈宋诗选注〉序》中说:“‘四灵’的诗情诗意都枯窘贫薄,全集很少变化,一首也难得完整,似乎一两句话以后,已经才尽气竭;在一伙里稍微出色的赵师秀坦白的说:‘一篇幸止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可是这‘四十字’写得并不高明,开头两句往往死死扣住题目,像律赋或时文的‘破题’;而且诗里的警联常常依傍和模仿姚合等的诗,换句话说,还不免‘资书以为诗’,只是根据的书没有江西派根据的那样多。”[35](248页)这算得上是对“四灵”等人诗歌的定评。
三
如果说晚唐诗风对宋代诗歌的影响都是负面的,也不尽然。贾岛、姚合等人境界虽然不高,但是其作不可谓不是诗,而且以“二句三年得”的韧性,文字和技巧还是不可谓不高的。宋代诗人对晚唐诗人的崇拜学习,固然是在思想追求与审美趣味上引为同调,但是也是对他们诗歌写作技巧的钦佩。其实有宋一代,除苏轼、陆游等少数大家能跳出唐人藩篱,自出机抒以外,王禹偁学白居易,“西昆”诸子学李商隐,“江西”诸子学杜甫,乃至于欧阳修学韩愈,王安石晚年学李商隐,所学基本上是他们做诗的技巧、文字的功夫。
宋代喜欢晚唐诗歌,而又称得上是大诗人的是杨万里。除前引之外,他在许多地方都在赞美晚唐。他在《〈黄御史集〉序》中说:“诗至唐而盛,至晚唐而工,盖当时以此设科而取士,士皆争竭其心思而为之,故其工,后无及焉。”[13](卷八十,1页)在《周子益〈训蒙省题诗〉序》中说:“唐人未有不能诗者,能之矣亦未有不工者。至李、杜极矣,后有作者蔑以加矣。而晚唐诸侯子虽乏二子之雄浑,然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犹有《国风》、《小雅》之遗音。”[13](卷八十四,6页)在《〈颐庵诗稿〉序》中说:“夫诗,何为者也?尚其词而已矣。曰:善诗者去词,然则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诗者去意,则诗安在乎?曰:去词去意,而有在矣。然则诗果焉在?曰: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三百篇》之后,此味绝矣,惟晚唐诸子差近之。”[13](卷八十四,8页)他的诗歌,尤其是一些清新隽永的绝句,多是学习王安石和晚唐诗人的产物。他在《〈荆溪诗集〉序》中说:“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13](卷八十一,8页)而在他的眼中,晚唐诗人的绝句是非常出色的。他在《诚斋诗话》中说:“五七言绝句最少而最难工,晚唐人与王介甫最工于此。”[35](141页)可见他所说的“学绝句于唐人”,主要还是学习晚唐人。杨万里学习晚唐诗人,并不囿于一家,他是厌薄了江西诗派的繁缛堆砌与用典,想写出清新活泼的诗来,这也是构成他的“诚斋体”的“活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的一些绝句,也确实清新可爱。
宋初的九僧、林逋、潘阆等和宋末的“四灵”及江湖诗人,成就不及杨万里,境界更狭窄,其足以夸赞于后人的,就是一些学习晚唐诗风较好的小诗,境界虽然仍小,但圆转流美,稍有可观。如希昼《书惠崇师房》:
诗名在四方,独此寄闲房。
故域寒涛阔,春城夜梦长。
禽声沉远木,花影动回廊。
几为分题客,殷勤扫石床。[32](卷四十七,1714页)
纪昀评此诗说“中四句却炼得好”[32](卷四十七,1714页)
又如林逋《小隐自题》:
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
鹤闲临水久,蜂懒得花疏。
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
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32](卷二十三,975页)
纪昀评此诗说“可云静远。三、四句景中有人,拆读之句句精妙,连读之一气涌出,兴象深微,毫无凄泊之迹。此天机所到,偶然得之,非苦吟所可就也”[32](卷二十三,975页)。
又如“四灵”中成就最高的赵师秀的《冷泉夜坐》:
众境碧沉沉,前峰月正临。
楼钟晴听响,池水夜观深。
清净非人世,虚空见佛心。
却寻来处宿,风起古松林。[32](卷十五,554页)
纪昀评此诗“自然清妥,‘四灵’诗之意境宽阔者”[32](卷十五,554页)。
严羽以禅喻诗,说“四灵”和江湖诗人“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1](688页),话说得不错,但即以禅喻,佛界中固以大乘正法眼藏为高,但也不能没有声闻、辟支(缘觉)之果位。而且在佛教世界中,声闻、辟支(缘觉)是与菩萨合称为“佛教三乘”,与菩萨、佛合称为“四圣”的,在佛界的地位是相当崇高的。以此喻晚唐和“四灵”及江湖诗人,其评价应该是不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