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论”者的收获——读《马桥词典》,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怀疑论论文,词典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蒋子丹的《韩少功印象》说,韩少功是一个怀疑论者,且说,这位怀疑论者对自己的怀疑论也产生了怀疑,简直就是一个怀疑的怀疑论者。干嘛要怀疑呢?在便宜的信仰里,在大众的簇拥下不是很舒服吗?名也有,利也有。然而韩少功要找累。鲁迅曾译过一个日本学者鹤见祐辅的文章,里面有一段话:“怀疑,就是吃苦,是要有非常强固的意志和刀锋一般锐利的思索力的。”因为他认为“一切智识都是在疑惑上建立起来。凡是永久的人类文化的建设者们,个个都是从苦痛的怀疑的受难出发……”依此观之,怀疑,可能是“思想者”的不得已的也是必经之路了。
韩少功的怀疑论历史较早,还是在几岁的时候,他家为了对付“苦日子”,养了一群鸡。少功负责找菜喂鸡,等到他养鸡养得很有感情时,鸡一只只被大人杀掉了,而且说着好听的话,有时又鬼鬼祟祟地瞒着他。他怀疑大人都很坏,又想,我也要成为大人,我将来也会很坏(参见《我家养鸡》一文)。
十三、四岁的韩少功面对父亲的困窘,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平日对他、对他家都很好的“叔叔”“阿姨”“伯伯”“婶婶”们,然而正是这些“叔叔”“阿姨”“伯伯”“婶婶”……
父亲死了,哥哥姐姐都自找了出路,他和母亲去投奔农场的姐姐,然而,农场让姐姐“决裂”,于是,他和母亲被抛入了茫茫大海,真个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这是少功记得的第一次号啕大哭。(参见小说《鞋癖》)。
苦难可能使人堕落,苦难也可能使人成熟。苦难对少功来说是成熟的乳汁,是苦难点燃了少功的怀疑之火,也是苦难孕育了他的怀疑之后的果实。对于自己的成熟,少功这样说:他不在观念取人,同情天真而热情的错误,保护敏感和宽容,讨厌无聊的同道,蔑视贫乏的正确,敬仰优美的敌手。他认为历史只滤取人格。在人格问题上,韩少功推崇鲁迅、陶渊明。他说,鲁迅知世故而不用世故,陶渊明心气高远而性情平和。少功的文学选择也是基于这种人格认同的。他说:“选择文学实际上就是选择一种精神方向,选择一种生存方式和态度——这与一个人能否成为作家,能否成为名作家实在没有什么关系(参见《我为什么写作》一文)。把人格追求与艺术追求结合起来,这倒是传统文人的人生路程。“文如其人”强调的就是这样一种境界。这一人生选择决定了韩少功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他是属于文化寻根派的。他说过:“至于我个人,还是和我以前的想法有相同的地方,中国的独有的文化传统和独特的古典哲学对我仍有很大的诱惑力。”(参见《人的逃避》一文)。
在新时期,几乎倾巢出动地去移植西方文学:从意识流、无标点……到后现代——就像人的胚胎发育,十个月将人类几十万年进化历史演示一遍一样——的时尚映衬,文学寻根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一种保守主张。要回到远古?回到过去?回到传统?其实,我们借鉴的西方的东西,都是西方人用现代精神去审视他们的传统,发掘传统有生命力的东西,给传统注入新生命而得来的。因为,现代文化不是从哪儿吹来的流沙,而是在传统积淀基础上的再生。插花虽美,但很快就枯萎了,它不属于攀折者,而是属于生长它的植株和土地。我们经常用到的“普罗米修士”精神,“西绪弗”神话,“潘多拉”魔盒,哪一件不是西方人自己的传统?只不过我们缺乏自己的普罗米修士就是了。像鲁迅那样勤奋地实在地希望借西方的火,来煮自己的肉的人,现在已经不是很多。
文学寻根,实际上是站在现代文化的制高点上,去烛照传统文化,理解传统文化生长、发展的根源,寻找当今文化的根,当今人性的根。那种以为观照传统文化就是要回到过去,回到复古的议论,很有点像鲁迅当年讽刺过的以为吃了牛肉就会变牛的迂论。
一个民族或者一个种族,在人体相同的身体结构、大体相同的地理、人文环境下,共同进化、生活了几千年、几万年,以至几十万年,于是它就拥有了为这个民族或种族所共有的如容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的心理海洋。这是这个民族或种族文化发展的内在源泉,这是一种以全部进化史为前提的心理、感觉系统,这一系统有相对稳定的结构形式,它会随种族的繁衍一代一代传下去,当然遗传中也会携带种族发展中的新信息,然而,这一稳定的心理密码系统异常坚固,几乎是不可动摇的。因为它已经潜藏在人的无意识的大海之中,一般很难提取,更难重铸。
韩少功要发掘的正是我们民族的人性特色、心理内涵。这是发展我们民族文化的人性源泉。当然,要透过厚厚的民族文化土壤的覆盖,去挖掘民族的人性根源,是一件极其复杂、极其浩瀚的工程。不过,韩少功在几经碰撞之后,找到了合适的切入口。他选择了非规范化的边缘地区,但又有很深厚的文化土壤的地方:古罗人的发源地,古哲人、古诗人屈原的流放地,作者自己非常熟悉的插队地——湖南汩罗县马桥地区。这与西部作家高建群有大致相同的思考。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选择了“儒家文化偏遗漏”的陕北地区,他把与强悍的野性的古匈奴人融合的陕北吴儿堡,作为自己人性开掘的文学舞台。这种寻根的纵向挖掘与西方的某些横向挖掘(姑且这么比较)颇有相似之处。当他们感到成人的驯化程度高,人性的东西不易发掘,就选择孩子;理性的人不易露人性真相,就选择心理控制略差的,如有生理障碍、精神障碍的人。从卢梭的自然人性的提出到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的提出之后的一个历史时期里,这一类的作品,应当说是比比皆是的。如戈尔丁的《蝇王》,普罗斯特的《逝水年华》,最近很为轰动的《阿甘正传》也都反映了这种创作倾向。韩少功同拥有这两方面的视野和优势。像他的《风吹唢呐声》中的哑巴德琪,《爸爸爸》中的白痴丙崽,《鞋癖》里的心理变态者“姑姑”。这部《马桥词典》则是纵向寻根。
在《马桥词典》里,韩少功选择了一个非规范化的边远地区的人性环境。那是一个区别于经典社会的更为世俗的社会,可以说,韩少功在“正史”的社会之外,找到了一个“野史”社会。它以它自身的社会蕴含吸纳着外界社会的某些因素(由于外界社会的强大,好多是被动的吸纳),同时也顽强地抵御着外来社会的各种影响,塑造着自己独特的人文景观和人性景观。
如泰纳所说,不管怎样强劲的时代动荡,都不可能摧毁一个民族或一个种族生成的土壤:民族生存的环境和民族特征——这是一块民族进化的顽石。
《马桥词典》写到“文革”的动荡。上面要求宣传,各村都要有戏目。于是支书告诉知青,编一个有四个女崽的戏。为什么呢?因为村里存有上年度用几石谷子买来的四件红衣服,不能浪费了。在这里,人物生存是第一位的,这个地方太穷了,拿出几石谷子实在不容易。对外来语言的理解也有这个地域的特殊方式。比如语录“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这里一致认:路线是个桩,桩上钉桩。这很像一个东北作家在《七月》里说农民对“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理解:“婶可忍,叔不可忍”。有甚者,该地竟然有一个真正的“自由人”马鸣。他不遵守世俗社会的一切规矩,也不享受世俗社会的任何东西。而且不食嗟来之食。他不喝村子里的井水,吃水自己上溪里去提。他说:溪水甜。他住“神仙府”,住防空洞,有时干脆露宿。他蔑视人们吃牛、羊、猪肉。他说,牛肉笨,吃了折灵气,猪蠢,吃了伤才思,羊怯损胆魄。他只吃酱蚯蚓,还说天地之间,可吃者甚多:蝴蝶有美色,蝉有清声,螳螂有飞墙之功,蝗虫有分身之法。因之,他有最大的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站山”观景,河边钓鱼——但他不吃鱼。他只在钓,并不在鱼。他说鱼浊,吃粪的东西。他显然一文不名,但却富有得与天地、山川、日月共有。身体尤其健壮,他不知道什么是有病和吃药。
他是人。但他又不是人。作者说,可能全国人口统计他并不在其中,因为一切与社会有关的活动他都不参加。
也许真有其人。也许并无其人。
韩少功对人性的开掘得力于他的特殊的历史观和与众不同的切入口——词,语言。语言,是人的语言,语言当然是人学。人借助于语言来生存,语言当然就是人的精神照相。民族的语言,当然就是民族的精神照相。历史告诉我们:一个民族的衰亡,首先从语言的衰亡开始,要奴役和摧残一个民族,首先从剥夺、取消这个民族的语言开始。世界民族战争史,这个世纪两次世界大战,都重复着这一事实。社会学研究中有一种“边际人”的说法。所谓“边际人”,比如从农村到城里来的人,一国到他国去的人,在他们没有获得新的文化能力,特别是新的语言能力之前,他们永远是无根的“边际人”。他们孤独,自卑,没有安全感。可见,语言,由语言生成的文化对人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作为语言的基本单位的词,看起来干干巴巴,甚至古里古怪,不近人情,然而它是有生命的。它的诞生,浓缩了千百万人,千百年来相同生活的精髓,表现了民族在某方面的生命历程。请看《马桥词典》中“呀哇嘴巴”一词。作者的注释是:多是非的人,热心通风报信的人,言多不实的人。它是千百年来人们对这一类人思想、感情、行为的本质性概括,它生动到连这类人在说话时,可能多用“呀”“哇”等语气词的样子都描摹如生。中国的词的一类——成语,好多就是一段历史,一场战争。它是千百万人的血肉凝结而成的。
词是什么?由词连缀起来的语言,或者说言语是什么?它仅仅是工具吗?不对了,词是一种权力。首先是命名权。所谓“名正言顺”就是这个意思。语言,尤其是言语,更是权力的产物和象征,是权力凝聚物。所以统治者首先要夺取命名权、语言运用的专利权。二十四史是什么?是统治权力的记录。报纸、电台是什么?当然是权力。要不,为什么“政变”首先要夺取电台,接管报纸?开会时的口号是什么?众多的公文、表报是什么?无一不是权力。
马桥人注意到了语言是权力这个根本事实,表达这个意思的词为“话份”。有“话份”的人就是有权力的人,所谓“人微言轻”就是说这个人没有权力,说话没有分量。语言是权力的表现,在“文革”期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全国共一本词典,共一个词汇表,共一种语言表达方式。
以上观之,韩少功的寻根,寻到了人的家园——语言这个根,又透过这个根,反过来更清楚看到了“人”。因为,人早已不是自然的人,而是社会的人,文化的人。而社会的人的首要表现就是用语言来进行交流,社会靠语言来进行流通。当然,少功也注意到了语言在历史中的变化,在使用时可能的流失和增值,不同的人使用同一语言的不同的“前理解”决定了它的可能的泄漏,可能的满盈。所以,透过语言不仅看到了人的共性,也看到了人的个性。因此,一部《马桥词典》不仅是马桥地区的特殊词典,也是马桥人个体的特殊词典。
在我们的文学园地,看见过以情节来展现社会的,看见过以人物来展现社会的,也看见过以情绪、感觉来展现社会的。这里,又看见了以“词”来展现社会的文学新品类。我想,这就是韩少功在《人的逃避》一文中许诺过的东西了:“新的小说形式,要在以后的写作中慢慢地形成,我有这种自信。”好一个“自信”,韩少功交了一份优秀答卷。
韩少功将一个平平常常、干干巴巴的词还原为有血有肉的人,还原为有声有色的社会现实,还原为有张有弛的生活节奏——仅仅是一种新的小说形式的创造么?当然不止。
《马桥词典》编撰了一百五十个词。这显然是马桥人基本的生命信息库,是马桥社会的简易百科全书。一百五十个词支撑了一个社会。但是,每个词仅仅是一百五十分之一么?我们已经看到:每一个词都是社会的某种缩影,像全息照片,整张是一幅照片,每个碎片也是一幅照片——微缩的照片。比如,“同锅”一词,是“同胞兄弟”的意思。马桥人不用“同胞”,而用“同锅”。说明此地人特别看重同锅吃饭的事实。女子出嫁,真的是要带一只锅子到婆家去的,把锅放在夫家的灶上,与夫家同煮一锅饭吃,这个礼仪叫“放锅”。而堂兄弟,则叫“隔锅兄弟”。这一个“同锅”岂不是把马桥社会的生产情况、历史发展、亲族渊源,一古脑地表现了出来么?
少功的《马桥词典》中的每一个词既有同属马桥社会一部分的功能,也有相对独立的功能。一个词的发生、发展、变化和消亡,就是一个社会的发生、发展、消亡的表征。一个词就是一个小社会。仅“嘴煞”这一个词,就已经凝结了从原始巫术社会到今天的整个历史过程。队上的会计复查,为招待队上请来的匠人去向罗伯借钱,罗伯没借。复查咒了一句“翻脚板的”。马桥人认为这是“嘴煞”中最重的一种。不久,罗伯被狗咬了,真的死了,“翻脚板”了,于是复查在精神上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他解释自己是无意的,后悔自己忘了“退煞”……很快,复查瘦了一圈,很快头发开始白了,很快衣冠不整,很快掉了队里的棉花款,很快失去了自尊……
在这里,词是有生命的,并且是有威严的,它代表了某种超人的权力,是某个社会形态的法官,蕴含了某个社会的生存秘密。总之,我们在韩少功的长篇里了解了马桥人人性的过去和现在,以至未来的可能状况。
像韩少功这样的寻根,当然具有很高的现代性,具有了高品位的时代精神价值。
编撰一部运用于马桥地区的词典,不仅在于收集,理更于创造。少功说:“马桥是一个我虚构的地方,虽然我借用了一些自己熟悉的原型,但这本书更多的是想象和假定。我是依据上述这些词目来虚构的。因此,与其说这些词目是马桥的产物,倒不如说马桥在更大程度上是这些词的产物。一个词的形象、声音、含义以及入目时的温度和气味感,足以启动我展开对一个男人或女人的设计和种种猜测。”韩氏在《马桥词典》所显示出的出色的想象力非常值得重视(此段此语为作者发表前所删掉)。
由于作家站在人类思想成果的前沿,创造了新的小说形式,充分拓展了想象的空间,所以比起以往的小说来,作者完全不用把自己束缚在某个人物、某个环境的刻意描写上,也不必为时间、人物的安排寻找什么依据。他可以对一个词的现在、过去和未来的趋势进行叙述,也可以对这个词的种种表达方式进行比较、分析,他可以着眼于眼前的人和物,也可以旁证博引,抛开它去做有关这个词的多国旅行,进而丰富语言的表现力。思想的解放带来了形式的解放,形式的解放又进一步促进思想的解放。如果说这一切来自少功对以往既成事实的怀疑,是说得通的吧?
我们知道,韩少功的怀疑为时较久,初始比较被动,后来就自觉了。他在《语言的流浪》里进一步扩展他的怀疑:“我是什么意思?物质的我为汉族男性,七十多公斤,骨血皮肉组成,源于父母的精卵以及水、阳光、粮食、猪肉、牛肉等等一切非我的物料,‘我’就由它们暂时组合并扮演着。那么心智的‘我’呢,从儿时学会第一个词开始,每个人都接受着关于他存在的文化的训练和塑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从来只是历史和社会的某种代理,某种容器和包装。”更有甚者,韩氏在《性而上的迷失》一文中说,爱情是什么?那完全是自然的预谋:一些苯同氨基丙苯化学物质……新肾上腺素、多巴胺、苯乙胺……把些个男人和女人燃烧起来就是了。其实,韩少功的这一些妙论又是从哪里来的?不也就是人们所称之为核醣核酸的化学物质交通于各种神经原之间的结果吗?在这里,我当然是不存在的了。所以,周作人说:“我觉得我们都是鬼。不但父母传下来的东西在我们身体里活着,并且各种陈旧的思想、信仰这一类的东西也都存在里头。”“只要稍能反省的朋友,对于世事略加省察,便会明白,现代中国上下的言行,都一行行写在二十四史的鬼帐簿上面。”(参见《群鬼》)。
与周作人在某一点上切合之后,那便是韩少功自己的天地。他在自己的天地里畅游,特别是在自己的怀疑论的天地里畅游。他不断地记下自己的怀疑成果,他说过:想得清楚就写散文、随笔,想不清楚就写小说。而我们知道他的小说并不是一笔糊涂帐,而是特理性的,又是特感觉的。理性,为了站得高看得远,感觉,为了传神。这两点也是韩少功的优势。愿这位诚实的怀疑论者有更多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