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残游记》的艺术形式革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老残游记论文,形式论文,艺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近代长篇小说中,《老残游记》是一部可读性最强,最耐人寻味的作品。粗读起来,传统的味道很浓;深入地读下去,就会发现,在小说的深层结构中包含了比同时期其它小说更多的破坏传统的革新因素。如果对作品进行认真的分析和仔细体味,便不难发现,这两种看来似乎矛盾的现象,其实都来自作家那种强烈的自我表现和主观抒情的创作倾向。《老残游记》被鲁迅列入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但它却并不是一部客观、冷静地描写和暴露社会现实的作品。与其它几部小说相比,它是一部很不相同的著作。如果说《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孽海花》等书把全力放在暴露官场的丑恶腐败上,那么,《老残游记》于抨击官场之外,把更多的笔墨用于表现自我的身世之感和家国之痛。甚至对官场的批判,也更侧重于自己对官场的独特认识的表达。它在晚清乃至整个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是一部流露出最强烈的自我表现欲望和具有最浓厚的主观抒情色彩的作品。正如一位海外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如果在行文上用的不是第三人称,它尽会是中国第一本用第一人称写的抒情小说(lyrical novel)”①。
作者曾明确地表示过自己的创作意图和艺术追求。在初集自序中,他把《老残游记》说成是一种“其力甚劲,其行乃迩远”的有力的哭泣。“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浓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在续集自序中也说,作品中所记录的乃是作者一生“五十年间,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业,固历劫而不可以忘者也。”一生中不能忘怀的可歌可泣的经历和事业,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凝成了《老残游记》,这是作者在“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而不可得的时势与心境下的一种沉痛的发泄。刘鹗把它比之于屈原之《离骚》,太史公之《史记》,杜甫之诗,曹雪芹之《红楼梦》。这种寄托着作者内心隐痛的抒愤之作,在我国历史上虽然不乏佳构,但自觉地假小说以抒情者,除《红楼梦》、《儒林外史》极少数作品之外,实不多见。因为从文体上讲,小说是记事体而非抒情体,特别是由宋人“说话”之“讲史”演化而来的中国长篇章回小说,更是以讲说故事为其主要功能。
刘鹗创作中这种强烈表现自我和主观抒情的愿望,必然使《老残游记》带上浓重的主观色彩和情感色彩。我们上边说的初读作品时所感受到的传统味道和作品中表现出的艺术革新倾向,都可以从这种主观色彩和情感色彩在作品中的加强而得到解释。
《老残游记》是一部新旧文学交替时期的过渡性作品。它的作者刘鹗,也是一位既受过传统思想和艺术长期熏陶,又接受西方新思潮影响和启迪的过渡时期人物。在这样一位作家创作于这样一个时代的作品中,表现出一种亦新亦旧,新旧交杂的过渡性特色,本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特别是《老残游记》在体式上仍采用了传统的章回体,小说的回目,每回开头、结尾处的套语,都采用了旧的形式。但我们所说的“传统味道”并不是或者主要不是来自这些外在的形式。旧形式的采用固然可以使传统的味道加浓,可我们从作品中所感受到的这种“传统味道”显然来自一种更内在的东西,这就是作者表现在作品中的个人的思想意识、艺术趣味、生活情调等等。且不说作品中那些关于音乐和自然景物的细致、准确而又富有诗情画意的描写,就是那些抽象的理念化的东西,诸如治理黄河的见解、对于清官的独特认识、对于宋明理学的批判和太谷教义的阐发、关于“北拳南革”的笼罩着神秘气氛的议论……都因为着上了浓重的个人色彩而变得富有情趣,加之作者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出之,读者尽可不同意他的见解,但却不会拒绝对这种浓厚的情趣加以玩索。
我们并不否认,凡较好的作品,都会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作家的艺术个性和作者的情感、情调和趣味。但象《老残游记》的作者那样,运用小说这种文学形式,对自己的情感、情趣、情调做了那么自觉又那么充分的淋漓尽致的表达的,实属罕见。对于《老残游记》,人们欣赏它,玩味它,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欣赏和玩味它的这种被表达得很充分的趣味和情调。这是一个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的文人的趣味和情调,它使那些在大体相同的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读者感到亲切,可以接受,乐于欣赏和玩味。
但“传统味”却并非陈腐气,没有人会喜爱陈腐的东西。《老残游记》风靡当时,饮誉后世,决不会是因为它表现了某种过了时的陈腐的东西。我们所说的这种植根于深厚文化传统基础上的韵味和情调,是个人的,也是民族的。它一旦被凝聚成艺术作品,就会成为民族文化财富而具有永久的魅力和价值。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中优秀艺术家表现在作品中的不同艺术趣味和情调,是构成这一时代该民族艺术风格的基本因素,体现着这一时代该民族的艺术精神。这种艺术风格和艺术精神,不但是本民族文化艺术自身独立发展的基础,也是接受异域先进文化影响实现民族文化艺术革新的前提和基础。《老残游记》是刘鹗这样有深厚文化修养又有丰富阅历的学者和艺术家的抒写身世之作,它充分表现了作者高尚的艺术情趣和独特的艺术风格。使它成为中国小说史上的传世之作,同时使它在近代小说的艺术革新方面走在同时代人的前面。
《老残游记》追求对个人艺术趣味和情调的表达,使作品流露出更为浓重的主观色彩和情感色彩,这本身已蕴涵着突破以叙事为基本功能的小说艺术形式的倾向。它在构思、结构、叙事角度、描写方法等方面所表现出来的反传统的非小说化倾向和革新因素,与作者这种独特的艺术追求是分不开的。文学,无论何种文体,从本质上讲都是抒情的和个性的。作家注重真情实感的抒写,自觉追求自己的艺术个性,必然导致艺术形式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从而带来艺术形式的创新。艺术史上的革新,大多表现为对传统艺术形式的背离和挑战,也就是表现为对艺术个性的追求。这是艺术发展的一条重要规律。在我国小说史上,象《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也都是作者寄托忧愤的抒情之作,在小说艺术上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显示着作者自觉的艺术追求。但因为曹雪芹、吴敬梓所处的还不是实现小说艺术全面改革的时代,所以对小说艺术的改革还只能彗星闪现般的表现在个别天才作家的伟大作品中。到了《老残游记》产生的年代,在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交汇中,我国小说艺术处于全面改革的前夜。这时小说界出现了一批在结构形态上仿效《儒林外史》的作品,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人们才可以更深刻地认识到前代大师改革小说文体的意义和价值。处于这样的时代,加之《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无论从生活经历、文学修养、才华气质方面,还是从接受新事物、新思想开放意识方面,他都具有在更大规模和更深层次上改革小说文体的条件。所以,他的《老残游记》如果单从文体改革的角度而言,比《红楼梦》、《儒林外史》显示出更多具有革新意义和破坏传统小说艺术形式的因素。
一、对中国传统小说结构模式和叙事方法的革新
《老残游记》的艺术革新,首先表现在它打破了中国传统章回小说以故事情节为中心的结构模式,而代之以适合于作者创作意图的结构方法。
胡适曾经指出:“这部小说是作者发表他对于身世、家国、种教的见解的书”,里面寄托着作者的“感情见解”②。作者自己也反复申明,创作此书的目的,就是要通过一生中五十年所经历的那些“历劫而不可以忘”的“可惊,可喜,可歌,可泣之事”,来抒写自己身世、家国、社会、种教之感情。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必须在作品中写出两方面的内容:一是要展现作者的经历,他的所见所闻;二是要表达作者在这些极丰富的经历中的种种感受、感慨和认识,他的情感和见解。
真实的人生和对于人生的感受,都是极为丰富复杂,也至为琐屑散乱的,它不可能被编织在一个动人的故事里边。所以无论是作者的人生阅历,还是郁 积胸中的痛华夏之陆沉、哀民生之多艰式的深广忧愤,都不是通过一般恋情故事,也不是借助于习见的对家庭盛衰荣辱的描写就可以表达的。作者必须舍弃传统长篇章回体小说以讲说故事为中心的叙事模式而另辟蹊径,找到一种在客观上能够表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展现复杂多变的人生画面;在主观上又便于表达作者的感受、认识,抒发自己感情的方式。为了贯彻这样的创作意图,刘鹗既没有采取传统章回小说的做法,以一个完整故事贯串全书;也没有象同时期的《官场现形记》那样,把若干性质相类的故事排比联缀起来,表现一个共同的主题,追求语义学上的统一。而是采取游记体。
游记这种体式,可借助旅游者游历作为叙事框架,作者所要表现的一切生活现象和生活感受,只要和主人公的游历联系起来,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作品的描写对象。不同的地点、人物、事件、场面、景物等,都可以以旅游主人公为枢纽联结起来,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在众多描写对象间获得一种整体感。通过主人公的游历及其在不同场合下的心理反应,既可以自由展示较为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又可以表现作者的感受和情怀。既获得了外在形式的统一性,又获得了情绪、情感和思想上的内在统一性,把外部客观世界,同内在精神世界的表现有机地结合起来,实现了更高层次上的完整性和统一性。游记体小说我国古已有之,而且有象《西游记》那样有影响的长篇章回体巨著。但中国的游记体小说一般都没有在完全的意义上发挥游记体的功能。古代作家运用游记体主要是从结构布局的角度,着眼于利用旅游者统一全书的结构;不注意,甚至没有考虑到由此会带来的叙事人称、叙事方法的变化;也没考虑到借旅游者的眼光观察周围世界,以获得某种真实感和新鲜感;更没有打算借此增强小说的主观抒情成分。
《老残游记》出现的意义,首先在于它是近代第一部采用第三人称限制叙事的有影响的长篇小说。书中的老残,是作者的艺术化身,是作者抒情写意的寄托。作为旅游主人公他被限定为一个观察者。作者不仅利用他来贯串全书,使一些本来不相连属的人、事、场、景、物,因了老残的游历而形成了一个整体,而且利用他抒写了作者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乃至爱好和情趣,使作品带上了浓重的主观抒情色彩,从而改变了中国长篇小说的传统品格。这在中国小说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老残游记》是第一部比较自觉地在完全意义上运用了第三人称限制叙事方法的书。
首先,作者设计了老残这位旅游主角作为自己的替身,他并且被限定为一个观察者,而不是象以往的游记小说那样,旅游者同时是故事的主角和事件的主要参与者。这样,作者把视点固定在老残身上,作品的描写对象基本被限制在老残的见闻之内。现存的《老残游记》,并不是一个完本。但从能够见到的初集二十回,二集九回和外编卷一(残稿)的内容来看,都是围绕老残的游历而展开描写的。书中写到的基本内容是:游历济南;曹州府暗访酷吏玉贤;访东昌府杨氏藏书;荐申东造访求刘仁甫投宿桃花山迂玙姑、青龙子;齐河县听二翠讲述黄河水灾;揭露清官刚弼残苛,侦探十三条人命大案(以上初集);泰山听逸云谈禅;江苏淮安探亲;游阴曹地府(以上二集);游历北京(外编卷一残稿)。这些几乎和生活一样散乱的片断,正是借了老残的游踪被串连成一个整体。应该说,作者很好地发挥了游记体利用旅游主人公统帅全书结构的功能。但是,有时为了叙述上的完整性和连贯性,在个别情况下,作者有意突破第三人称限制叙事范围,又回到全知叙事上来。如申东造访刘仁甫投宿桃花山遇玙姑与青龙子(八至十一回),老残就不在场,变成第三人称客观叙事。但作者仍保留了游记形式,只是变换了旅游主人公。在揭露清官刚弼的昏庸暴虐时,当白子寿为魏氏父女洗冤后又请老残对十三条人命大案的真凶进行访查,老残一下子由观察者变成了事件的参与者和当事人。特别是差人许亮在老残授意下用贴近真凶吴二浪子的办法查明真相的过程,老残不在其间。二集中,德慧生妇人、环翠与泰山尼姑逸云夜话谈禅,老残亦不在场。此外,书中还有对老残以外的人物直接进行心理描写的地方,如十七回写翠环的心理活动;二集第二回德夫人对逸云的想法等。这些都逸出了第三人称限制叙事的范围。说明作者在决心采用新的叙事角度时,对于传统全知叙事方法的留恋。
其次,作者非常重视对旅游主人公在不断变换的场所和接连出现的人物、事件面前的新鲜感受和新颖见解的表达,这使小说由单一的对于外部客观事物的冷静描写,变而为兼具表现旅游主人公内心情感、情绪功能的文体,从而丰富了小说的艺术世界。随着时间、空间的不断转换,旅游主人公不断接触陌生场景、人物和事件,产生许多新鲜感受和新颖见解,这些以亲切意味表达出来的陌生感、新鲜感,增强了小说的艺术魅力。游记体小说所具有的这一艺术功能,在《老残游记》之前,还很少有被这么充分地运用和发挥过。在小说所描写的漫长的旅游过程中,作为观察者的老残,对所接触到的景物、人物、事物,都有一些新鲜的感受和颇为独特的认识。对这些内容的表达,占了小说很大的篇幅,甚至可以说构成了作品的主体和精髓。
《老残游记》一书,在思想上的独特贡献,在于作者对清官虐民的揭露。由于这一见解,使它在晚清众多抨击官场的著作中独树一帜。这是文学史家所公认的,也是作者本人所乐于称道和引以自豪的。而这一思想,正是通过观察者老残的感受和认识加以表达的。当老残暗访过酷吏玉贤虐民的种种罪行后,发出了“哀哀我民,何遭此不幸”的沉痛慨叹,他题诗对酷吏发出了“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的控诉。在听到和亲眼见到以清廉自命的刚弼刚愎自用、滥用酷刑、胡乱判案、冤枉良民时,老残怒不可遏,以至直闯公堂,面斥刚弼。由此,他对清官的认识更深了一层,正象第十六回原评所说:“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然为非;清官则自以为我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这种见识独到的议论,在小说中有许多,使人感到新鲜而深刻。
此外,为历来研究者所争议的初集第八至十一回,申子平夜访桃花山遇玙姑、黄龙子,是书中脱离了老残见闻的章节,因此,评论者认为它与全书结构不统一。作者在这几回中临时更换了一个观察者,不由老残亲自出面,而由申子平代替,也是为了借用申子平的眼睛“使之陌生”,从而造成一种新鲜感和神秘感。如果换了老残,则他所造访的乃是自己的同道,与自己同属于一个“圈子”里的人,无论黄龙子、玙姑们的生活环境,还是思想、识见,都不会造成书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于申子平的陌生感和新鲜感。实际上,玙姑所谈的儒、释、道三教同一于“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的道理,对宋明理学“存理灭欲”的抨击,黄龙子关于“北拳南革”及宇宙形成的议论,都不过是在宣传作者的思想,有着浓厚的太谷学派气息。试想,如果当时在场的不是申子平而是老残,发这番议论的就该是老残,而轮不到别人了。《老残游记》二集中,泰山尼姑逸云向德夫人、环翠连篇累牍地谈禅,后二者就会感到一种陌生感和新鲜感。如果面对老残,因为“这位铁老爷佛理精通”,就只有向他请教的份儿,而不能向他宣讲了。所以《老残游记》中,凡是逸出第三人称限制叙事范围的内容,往往是为了造成这种可以加强艺术魅力的陌生感和新鲜感。
二、游记散文笔法大量引进,改变了小说的结构和叙事角度,改变了小说的审美情趣
一位现代小说理论家曾把故事体视为“最低下和最简陋的文学机体”,认为读者爱听故事,“完完全全是原始性和好奇心使然”,至于小说家讲述曲折故事的本领,乃是一种“原始的才具,”③这种说法虽然不无偏激,但说明现代的小说理论家、小说家和读者,已不再把故事情节视为小说的重要特性,他们无论是创作、评论、阅读小说,都已不再把兴趣放在曲折的故事情节上。茅盾在谈到五四以后,在现代小说影响下读者阅读眼光和阅读情趣的改变时指出,人们已经由读“情节”转变为读“情调”和“风格”了④。其实,在小说创作上舍弃情节,追求情调、情趣和风格的,《老残游记》应该是先行者。它就是一部使人无情节可读,但却富有情趣的作品。这种审美情趣的改变,当然与大量输入的域外小说的影响有关,但作者并没有生搬硬套西方小说的表现方法,而是把中国古代游记体的散文笔法大量引进小说,淡化了小说的故事情节,使小说增添了古典散文式的高雅情趣。
我国的游记体散文产生于南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是这一体裁的开创者。从保存下来的谢灵运的《游名山志》的一些片断看,还只是对景物的客观而简略的记述。至唐代,游记体散文放出异彩。元结的游记,已于客观的叙述、描写景物之外,加进了主观抒情和议论的成分。山水游记大师柳宗元在广泛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又自出机纾,运用多种艺术手法和准确凝炼而又传神的语言,形神毕肖地再现山水景物,使人读之如身临其境。同时,他又非常自然地把自己横遭贬谪压抑的悲愤之情,寄托于山水之中,创造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奠定了我国游记体散文的基本体式。到了宋代,宋人“尚理”的倾向也影响到游记的写作,象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苏轼的《石钟山记》,都在借自然景物以谈感受,发议论,遂使宋代游记不仅以写景、抒情见长,而且以议论、说理取胜。宋代诗词大家陆游的日记体游记专著《入蜀记》,或写景状物,或记述名胜古迹、风俗民情,或考证地理沿革,或抒发感慨议论,丰富了游记散文的表现力。《入蜀记》的出现,在写作上直接影响了后世被誉为“古今纪游第一”的《徐霞客游记》。明末的山水小品,以“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相标榜,作者们或描写山光水色,或描摩世态人情,其中也“有不平,有 讽刺,有攻击,有破坏”⑤,信笔直书,毫无滞碍,文笔潇洒,意味隽永。于写景、抒情、议论之外,又增添了对情趣和情调的追求。
刘鹗是一位既具深厚文化素养,又具有丰富游历的学者、艺术家。他选用游记体写小说,在小说中融进游记散文小品的笔法和情趣,是非常自然,也是易于做到的事。
游记散文笔法的运用,最突出的自然是作品中那些大段的景物描写。象初集中对济南千佛山、大明湖、四大名泉的细致生动而又富有情趣的描写,对黄河冰塞和月光辉映下的雪山、白云景致的描写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写景文字。这些精彩段落,已为文学史家、批评家们所反复引用称赏,这也是作者颇为用力和自负的地方。所以在第三回原评中说:“第二卷前半,可当《大明湖记》读。此卷前半,可当《济南名泉记》读。”对自己用散文笔法写小说供认不讳,而且希望读者把小说中的写景片断当作游记读。
中国传统小说一向不重视自然景物描写,偶或有一点这样的零星文字,也只是作为人物生活环境和心境的某种衬托而居于很不重要的地位。小说家把主要精力用于编织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对景物描写既不重视,也很少用力。所以其写景的文字,大都袭用现成的诗词和套语,千篇一律,表现不出不同景物的特点。而刘鹗在《老残游记》中,彻底抛弃一切陈词滥调,采用新鲜活泼的白话和口语,根据自己的深入观察和切身体会,对景物进行了准确、细致、生动、形象的逼真描写,不但写出了旅游观察者眼中的景物,而且更注意写出观察者对景物的独特感受和心境,使人读之如身临其境。
《老残游记》的景物描写,很注重写出个别景物所独具的特色。可以说,书中的每一处都是彼时彼地的景物,而可不代之以其它。如“寒风冰塞黄河水”(第十二回)的描写,这是一段顺着旅游者观察欣赏目光所进行的动态景物描写。作者这种写实笔法,使人感到既真切,又亲切,又有流动感。正因这描写来自切切实实的实地观察,所以才能写出景物所独具的特色。他在十三回回末原评中对这段黄河冰冻的描写评论道:“止水结冰是何情状?流水结冰是何情状?小河结冰是何情状?大河结冰是何情状?河南黄河结冰是何情状?山东黄河结冰是何情状?须知前一卷所写是山东黄河结冰。”可见,写出景物特点和个性,乃是作者一种非常自觉的艺术追求。
《老残游记》不但注意写出旅游者眼中的景物,而且还着力结合观察者观察、欣赏的过程表现出他面对景物时的心态和感受。第十二回有一段写老残在齐河县大堤上冬夜观赏月下雪山的文字,作者不是照像式的把摄入镜头的现成景物客观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而是把整个观赏的过程都很细致具体地写了出来,使读者如尾随其后,在他的指点下同他一道观赏景致。作者在描写时,运用了诸如“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什么来了”等等动作性很强的语句,把老残赏景时的动作、神志、心态都活画出来,使人感到分外亲切。小说接下去又很细致地刻画出老残面对雪月交辉的冬夜景致时的感伤心理,读之令人黯然神伤。
中国传统诗词散文,讲究所谓“情景交融”,小说中亦间有融情于景的片断描写。但象《老残游记》这么用力对景物、对观察者的观赏过程以及观察时的感受做如此细致真切的描绘者,尚无先例。在《老残游记》中,景物描写不再是可有可无的枝节,它甚至也不仅仅是配合环境描写,烘托人物情绪的衬托性文字,它本身已成为小说的重要内容、重要的描写对象和审美对象,寄托着作者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情趣,从而获得了在小说中独立存在的价值。这景致和观赏者的情绪和情趣,就足可供读者欣赏玩味,它可以成为故事、环境、人物之外的独立的审美对象。
三、其它非情节化因素
中国传统章回小说,以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为吸引听众和读者的主要手段,为了保证故事情节以适当的进展速度抓住听众和读者的注意力,作者必须注意强化小说的动作性,也就是要通过人物的行动,通过人物之间尖锐的矛盾斗争,来推动小说的进展,而尽力避免那些动作性不强的容易使听众和读者倦怠生厌的静态描写,诸如环境景物描写、心理描写、长篇的议论和对话等等。而这些内容,却恰恰在《老残游记》中受到极大的重视,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大段的自然景物描写、心理描写和长篇的议论、对话,是这部小说的一大特色。我们可以把这称作非情节化因素,因为这些因素在小说中的大量出现,必然使小说在横向上得到拓展而大大延缓了纵向上进展的速度。从而削弱和破坏了小说以情节为中心的叙事模式,呈出新的面貌。
《老残游记》的心理描写是非常细腻的,这与传统小说通过人物的行动或对话来展示人物心理活动的做法大相径庭。我们在前面提及的老残在大堤上面对雪月交辉的景致,想到谢灵运“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的诗句,由北斗七星斗杓东指,想到人要添岁,岁月蹉跎,又由此想到国家前途的黯淡。这段近乎意识流式的心理活动,写得层次分明摇曳多姿,与老残身份、修养、个性非常吻合。第六回写老残在雪天看到树上的乌鸦和屋檐下的麻雀忍饥避寒的情状时,不禁联想到在酷吏玉贤治下曹州府百姓的命运连乌雀都不如,写得也相当细腻感人。
《老残游记》中的议论之多,对话之长,在中国长篇章回小说中也是首屈一指的。老残那些关于清官虐民的精彩议论,已为读者所熟知。另外如桃花山玙姑关于儒释道同异的议论,她对宋明理学的痛快淋漓的抨击,黄龙子关于“北拳南革”和宇宙形成的见解,篇幅都相当长。二集中逸云谈禅几乎成为前六回的基本内容。这些议论和对话,有的固然使人感到沉默、冗长,但大都因为其见解的新鲜独特又妙语连珠,而耐人寻味,给人以启迪。
此外,小说中对于音乐的描写,历来为研究家所注意,象第二回中写老残听白纽说书一节,已不断为评论者引述。另如申子平在桃花山听玙姑弹琴,听玙姑与胜姑、扈姑、黄龙子演奏箜篌等亦堪称绝调。在中国文学中,对无形的音乐进行具体形象描绘的,白居易的《琵琶行》,已经家喻户晓。但在小说作品中,象《老残游记》这样以如此铺张的笔墨对音乐加以描写、形容、渲染、烘托的恐怕是只此一家了。
正如研究者所指出,《老残游记》“对布局或多或少是漫不经心的,又钟意貌属枝节或有始无终的事情,使它大类于现代的抒情小说,而不似任何形态的传统中国小说”⑥。刘鹗钟意于有始无终的非情节化生活片断的描写,并借此抒情寄意。这些不相连属的片断和枝节,恰如散珠碎玉,晶莹明彻,即使没有精心的安排和布局,只要经过作者情感的浸润,智慧的点化,也足够赏心悦目,具有了高雅的艺术魅力。它使我们在小说中于情节、人物之外,看到新的欣赏因素。
刘鹗以散文和诗的笔法写小说,有意破坏以故事情节为中心的传统小说结构模式和叙事模式,与西方现代小说散文化、诗化的发展趋势是一致的,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具有革新意义。可惜以往的研究往往孤立地肯定《老残游记》精于描写的技巧,而对它在中国小说整体改革中的重大意义则认识不足、肯定不够,这是在今后的研究中需要加以纠正的。
注释:
①⑥夏志清《〈老残游记〉新论》。
②胡适《〈老残游记〉叙》。
③佛斯特《小说面面观》。
④茅盾《评〈小说汇刊〉》,《文学旬刊》第43期。
⑤鲁迅《小品文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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