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现代文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红楼梦论文,文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07)02—0005—05
《红楼梦》本来不是我的专业。我的专业大致是把小说写好,可是到大学讲演,一是需要一个方便的话题,另外还要假装读过点书,有点学问。要是老讲自己的小说创作,恐怕未必好。我今天想讲的是《红楼梦》与现代文论。
一、《红楼梦》所表现的时间多重性
现代小说,尤其是晚近的小说,特别喜欢对其所表现的时间作多重的处理,在时间上可以不断地飞跃、闪回,跳过,再闪回。这是因为时间本身就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特性,即所有的时间都具有多重性,至少有三重性。佛家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所以在佛家的正殿里,除了有释迦牟尼如来佛以外,还有它的三个化身,就是过去、现世和未来三世佛。所有的现在对于过去都是未来,对于未来都是过去;所有的过去对于更远的过去都曾是未来,对于当时,它又是现在,对于现在它又是过去;所有的未来对过去,它是很远的未来,对于更远的未来,它又是过去。这一点,我们古人早有察觉。如王羲之就在《兰亭集序》里说“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还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20世纪80年代初期,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涌入中国,特别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译介,极大地影响了众多中国作家。《百年孤独》一开篇就在时间的处理上玩了一个花头,令人赞叹不止。《百年孤独》开头第一句话,“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贡多是一个有20户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芦苇盖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条河边。”小说从未来开始,讲到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即将被处决,开始就给人一个很惊心动魄的预告。按传统小说,处决会留到最后再写,这个包袱要留到最后才抖开,那时候上校会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个20户人家的村庄。作家所写的其实是现在,但他把现在放到假想的未来,写那个被放在假想未来中被怀念的现在。这样做不是为了玩绕口令,而是为了说明时间的多重性。
正是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与其他小说有所不同。按一般小说的写法,故事大概应该从林黛玉进贾府开始写,但它开篇是从女娲补天写起,竟然与宇宙的发生同时。书中说到女娲补天之时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只用上三万六千五百块,独有一块未能入选,“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1](P2) 这块石头就变成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上的一块石头。如此,作者已经向读者提供了两个时间标准,也可说是两个纪元。第一个纪元是宇宙纪元,即女娲纪元,从女娲补天开始,亿万斯年,缥缈无可考,不可想像,然后再写下面的故事。第二个纪元是石头纪元,即石头到大荒山无稽崖之后,被一僧一道携带到人间,置于贾家荣国府,变成贾宝玉,让他经历人间花花世界,悲欢离合,最后再回到大荒山无稽崖,所以就有了第二个纪元,即石头纪元,或者称之为大荒山无稽崖纪元。理论上说,这个纪元是女娲补天亿万斯年以后的事。但它同样也是不可考的,书中也未提到这块石头是何年何月、何朝何代出现的。在从宇宙纪元到石头纪元这一点上,《红楼梦》与《百年孤独》是相似的。开篇即明言结局。作者并未将结局视为秘密,奇货可居。结局就是这块石头到了人间,到了贾府,富贵之乡,繁华之所,经历不长的几十年后,其最后的结局仍不过是一块石头,仍是在大荒山无稽崖之上,孤独寂寞一无所有。只有中间一小段是热热闹闹的,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头一尾是一片荒凉,一片虚无。所以《红楼梦》里具体给我们展现的,是另一个时间纪元,即贾府纪元。从贾府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到它的一败涂地、一落千丈、一无所有。在这点上,《红楼梦》已经超过了传统小说的古典主义。一般小说特点是要制造悬念,主人公总是千辛万苦而后苦尽甘来。如狄更斯的小说就喜欢大团圆。他笔下的人物经历千辛万苦,最终是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好人终成正果。《西游记》也是如此。经过大闹天宫,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最后修成正果。孙悟空成了斗战胜佛。但是,《红楼梦》则非如此。在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中,不断地出现一僧一道,不断地出现对贾宝玉来历的发掘与探悉,那一僧一道经常会说那石头误入了红尘,光泽已经被污染。谈这一点,是为了说明被小说家们所盛赞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时间的多重性的处理,在《红楼梦》里,早已有之。
二、弗洛伊德理论与《红楼梦》
19世纪到20世纪,据说有三个最伟大的思想家,马克思、弗洛伊德和经济学家凯恩斯。在清朝时,弗洛伊德自然还没有、也不可能被介绍进中国。但是,我举几个例子,来看《红楼梦》对性心理的描写。
书中写贾宝玉和林黛玉青春期的苦闷,写得非常精彩,写他们在一起忽然就不自在起来,当时他们也就是十三、四岁,许多表现其实就是青春期的苦闷。贾宝玉是一个任性的小少爷,有很好的条件表达自己青春期的性心理。他表现得很露骨,见到女孩子脸上的胭脂也要用舌头去舔一舔,可算是不良少年的举动。但这其实很好理解,实际就是青春期的性心理。林黛玉也是,她自己心里别扭,不自在,她就找些书看,在贾宝玉那里找到了《西厢记》和《牡丹亭》,在书中的文字间找到了某种共鸣、排遣,使她的情感与书能有交流。这一点描写得非常生动。贾宝玉则不仅对女孩子有兴趣,对长得标致的、奶油味的男孩也有兴趣,这是类似同性恋的心理倾向。如贾宝玉在见到秦钟以后,就变得非常自卑,甚至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和“泥猪癞狗”一般,其实贾宝玉自己也很漂亮,也是奶油小生。一个奶油小生见了另一个奶油小生之后如此激动与不安,《红楼梦》这种心理描写够绝的——对不起,在这里,我希望不会造成对同学们的精神污染。同性恋有一个特点,当见到美貌的同性时,会非常之慌,会激动、晕眩乃至神经崩溃,贾宝玉就是这样的。除了秦钟,还有个蒋玉函,贾宝玉与他一见就交换礼物,这礼物是贴身用的汗巾,以至于为此挨打,几乎被打死。可他却说,为了这些人,打死也值得,看来还挺讲义气。贾宝玉对薛宝钗也很感兴趣,看着她的胳膊发呆,以至于林黛玉用手绢打他,称之“呆雁”。可见《红楼梦》对青年的性心理描写得多么透彻、生动。
类似的例子俯拾即是。就说贾母吧,当年她也曾是少女,自然就免不了也有“弗洛伊德情结”。贾母“弗洛伊德情结”的对象(从纯哲学的意义上而言)是张道士。书中写到贾母一帮人去清虚观打醮,遇到张道士,他的表现与任何其他男人都不一样。先是以“只因天气炎热,众千金都出来了”为由,表示不敢擅入。后贾珍说“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揪了你的呢!”[1](P347) 张道士才随贾珍进去。进去后,能与贾母对话的男人却只有张道士一人。他们那一问一答给人的感觉,是他们关系很久很深,感情也不简单。“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赔笑,说道:‘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请他进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也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又叹道:‘我看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酸酸的。”[1](P347—348) 国公爷就是贾母已故的先生,能够和贾母一块回忆贾母的先生的,如今只剩下张道士一人而已。别人没见过,也没这个资格。(弗洛伊德也要有点资格才能弗洛伊德。)“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凄惨,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像他爷爷。’”[1](P348) 张道士又向贾珍说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儿的不用说了,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罢!”那么,谁记得?谁清楚?只有他。他和贾母是同辈人,由这段描写看,关系是很深很微妙的。尤其是张道士听说宝玉有块与生俱来的玉,便要讨来一观。要知道这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哪能随便叫人看?但张道士一要求,贾母便让宝玉摘下来给他看,张道士自己看过不算,还要托在盘子上让观中所有在编的道士们都传看一遍,这是何等大的面子!可见他和贾母关系之不一般。接下来张道士要给宝玉说亲。贾母说只要是模样好,心地好,家业大小、地位高低都在其次。宝玉的婚姻本来就够麻烦的,又杀出个张道士要干涉,可贾母却很爱听。这个奇怪的事可以这样解释:通过宝玉的婚事,贾母发表自己的情爱观——只要模样好,心地好,家业大小没有关系。(老太太我岂是那嫌贫爱富之人啊。)重要的是人,不是家业。借这个机会,贾母来表现自己,也许含有表现自己永久的遗憾之意。贾母与张道士到底还有没有更深、更具体的关系?可能性很小。但是,她喜欢这样的交流,而且在这个交流中谈到人的情感,谈到婚姻,谈到当年的国公爷,谈到她自己,而且谈到宝玉长得多像当年的国公爷,再谈到诸位都没有见过国公爷,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潜台词:我们都老了,许多事情只有我们了解,许多情感只有我们相通呵。这是非常动人的。《诗经》中写得最动人的句子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贾母与张道士做到了“未执子手,与子亦偕老矣”。这里面是有感情的,很让人感动,这是老人之间的交流。《红楼梦》中很多这种关系,如贾宝玉与秦可卿的关系,贾琏与王熙凤的关系,等等。
讲到弗洛伊德,《红楼梦》中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妙玉。她显得乖僻、矫情,有洁癖。刘姥姥喝了她的一杯茶,她就要把那杯子扔掉。宝玉劝她不如把杯子送刘姥姥,她表示,她自己是没有用过这杯子的,如果是自己用过的,她宁愿砸碎也不送给刘姥姥这种愚蠢的、口气并不清新的乡下人。她有一种对老妇人,尤其是对乡下人的侮辱和蔑视的心情。连林黛玉也有这种心情。这其实这很符合她的心境。妙玉这个青年尼姑类似《简·爱》中寄宿学校的修女们,她们精神上受压抑,所以变得不近人情,乖张悖谬。从妙玉身上可以看出作者是多么精微地感到了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异性之间的种种心理的微妙之处。
三、《红楼梦》对人生提出的种种怀疑
现代西方哲学提出了许多对人生的怀疑。以萨特为代表,认为人生是荒谬的、孤独的,充满了内心的忧患、焦虑,乃至于恐惧。现在精神病院、心理医生在描述病人时常用一系列词语,如:抑郁、焦虑、狂躁、分裂、绝望等等。他们认为人生就具有这些特质。《红楼梦》中类似的描写也很多。如描写贾宝玉,在树下听鸟鸣,突然悲哀起来:现在这鸟在这里鸣叫,明年呢,也许还有鸟鸣叫,但是谁能断定那鸟是不是今年这两只呢?今天的这两只鸟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来年的鸟已不是今天的鸟。花儿明年也会长叶再开,可是那花与叶也不再是今年的花与叶了。人世无常,这种感觉在林黛玉那儿就更强烈,“花谢花飞飞满天”,紧接着就是“红消香断有谁怜”。从花谢花飞中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是红消香断。“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她于是哭成一团,“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人难逃一死,这本来是人生的悲剧,谁也无法避免。但是毕竟林黛玉在做《葬花词》时才十几岁,一个不超过十五岁的女孩,满脑子都是老和死。她写“一朝春尽红颜老”是很离奇、夸张的。同样的前提,可以得出不同结论。如曹操,他也唱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他的结论是:正因为人生短促,所以才要抓紧时间建功立业。他没有因此而悲哀以致否定生命,反而是要使短暂的生命更有价值,要立功、立德、立言。贾宝玉对人生的荒谬感、孤独感、抑郁感、焦虑感使他产生这样的想法:希望自己速死,姐妹们哭泣出的眼泪汇集成河,让自己的身躯随水漂流到一个乌何有之乡,从此化为灰烬,永世不再为人。人世太痛苦,不愿再度光顾人间。在贾宝玉对生命价值的怀疑中,颓废已见端倪。
《红楼梦》有一个深刻之处在于,书中已有人对“我是谁”的问题发问,这也就是现在很流行的说法“身份危机”(identity crisis):人自己弄不清自己是谁。贾宝玉究竟是谁?书中本来有一个贾宝玉,又出来个甄宝玉。这两者一而二,二而一。从小说角色的描写来说,书中写甄宝玉有个甄家,与贾家差不多,但是甄家好好的突然被抄了家。从姓名上看,甄宝玉无非是贾宝玉的一个映像、虚像。书中写到贾宝玉与甄宝玉会面时,贾宝玉在睡觉,床两边都是镜子,镜子里看到的不就是自己的虚像吗,如水中的倒影。于是便可以提问:贾宝玉是真,甄宝玉是假?还是贾宝玉是假,甄宝玉是真?甄宝玉能帮助我们了解贾宝玉的身份吗?此外,贾宝玉还有自己的对应物,就是石头和玉。他衔玉而生,玉晶莹美丽。此玉的前因和后果都是一块大石头,挂在贾宝玉的脖子上,一旦丢失,贾宝玉就会头晕犯病,精神错乱乃至失去自我意识。这揭示出一个人的处境。人初到人世,并无意识,后来有了意识就非常希望世界上能有一件东西与自己是对应的,就贾宝玉而言就是自己是玉还是石呢?究竟是玉、石变成贾宝玉,还是贾宝玉带来玉和石呢?一僧一道带来了玉和石,可是贾宝玉自己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呢?这是一个非常微妙、非常可爱、也是一个非常悲哀的问题。(如我叫王蒙,如果我不叫王蒙,叫李三,我不还是我吗?我是1934年10月15日生的,在这之前呢,我在哪里?没有我。我是从哪里来的?这些都是不敢往深处想的问题。)《红楼梦》提出了这个问题。人与物的对应,用玉、石的很少。人希望和一颗星星对应则是中西皆然。所以西方有占星术,中国有夜观天象。
《红楼梦》中有一个相对比较可爱,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人物,就是芳官。她很活泼,“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她表现最精彩。她有很多特点,如她女扮男装,有时她像男孩,有时她像女孩。另外,她有很多名字,还有一个法文名字,很时尚。从中我们可以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人的人格是固定的还是可变的,是统一的还是分裂的?是有选择余地的还是无从选择的?这都是20世纪很多人讨论、研究的问题,但在《红楼梦》中,已经有所讨论。晋代的大将军王猛,问他手下的一个卑微文人,说下辈子让你来做大将军,成为我的样子如何?那人认真思索后回答,我下辈子还是做我自己吧。类似的问题在《红楼梦》中都有精彩的描写。
四、《红楼梦》中的文化符号
文化符号也是文论中倍受关注的。《红楼梦》中的文化符号俯拾即是。《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石头本身就是一个文化符号。《红楼梦》的另一个名称叫《金玉缘》。金、玉也是文化符号。中国士大夫喜欢玉,因为金代表的是财富,玉则不仅代表财富,还代表美德。玉很温润,不冷酷,也不枯干且很纯洁。“守身如执玉”,即追求自己道德的纯洁就像保护一块玉石,不能让它受到任何污染。《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鉴,即镜子,也是一个文化符号,有以人为鉴,以史为鉴的说法。而红楼也是一个文化符号,表现了更多的女性和爱情,甚至悲剧。这是中国特有的文化符号。
《红楼梦》描写了金陵十二钗,和这些主要女性角色的居住环境以及住所周围的植物。如说林黛玉,马上就想到潇湘馆和里面的竹子,这是一种文化符号。竹子隐喻的是高洁和幽深,不象征红火旺盛,但代表高洁自爱。而李纨的住处稻香村则带了一些农家的乐趣。《红楼梦》中的年轻女孩常常有联欢活动,一起吃螃蟹、赏菊、吃鹿肉、赏雪、看梅花。吃鹿肉作诗一节就是一个青春的盛典,可说是《红楼梦》中的青年联欢节、美食节、雪节,还是诗歌节。作者写到不同的人写菊花,写到不同的人写柳絮。薛宝钗写柳絮与林黛玉写柳絮就不同。薛宝钗写柳絮“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现代评论家多有诘责。其实她也是有自己独特的构思,无非说的就是柳絮也有柳絮的机会。还有制谜、猜谜。贾政说的是“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谜底是砚台,便成为象征贾政其人的文化符号,从中可见贾政的文化追求:端方,坚硬,不随便说话。而元妃制的谜语谜底是爆竹,爆竹一声响后,就粉身碎骨。薛宝钗制的谜语谜底是竹夫人,“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1](P261) 显然也具有象征性和谶言的意味。这些都使贾政看了心里悲戚,因为这些文化符号所象征的,后来在《红楼梦》中都变成了真的,中国古人很相信那就是命运所预示、所透漏出来的某种信息。
五、《红楼梦》中文化符号重组的可能性
《红楼梦》提供很多符号与信息,而人类总是喜欢重组和重释现存符号,从现存的符号中解释出与字面上完全不一样的内涵来。民国时期,以蔡元培为代表的索引派,从《红楼梦》里解释出反清复明的主题。说贾宝玉是顺治皇帝,原因之一是贾宝玉作为男儿之身被众多美女包围,只有皇帝才有这样的可能。又说袭人是崇祯皇帝,因为“袭人”二字可以拆为“龙衣人”,穿龙衣的人就是崇祯皇帝。说贾宝玉爱舔胭脂也证明他是皇帝,皇帝都有玉玺,玉玺经常要盖印,也就要蘸印油,印油是红色,所以舔胭脂实际上便是为了盖章,履行皇帝的职能云云。这种索引很像猜谜。去年,刘心武先生把《红楼梦》重新当作谜语来猜,给出了各种谜底。对符号进行重组以构成种种新的谜语,实在是一种很难逃避的诱惑,所以国外有《达·芬奇密码》,而《红楼梦》同样给人提供了极大的解读空间。很多问题书中没有讲透,所以遗留问题很多。就像唐诗研究中,研究李商隐诗歌的人特别多,甚至比研究李白、杜甫的人还多,因为李商隐的诗歌中符号众多,意象密集,朦胧,含蓄,多义,解读空间大。新的解读其实也是一种再创造。刘心武先生提出的那些疑问,很难确证真伪,因为那些问题确实存在。如秦可卿是养生堂抱来的孩子,贾家为什么娶一个孤儿院的孩子呢,这如何解释?秦可卿在贾府中的表现太完美了,她死后获得如此隆重的哀荣,这又如何解释?这里不妨有一种趣味性的再创造,但是现在这种解读也有走向荒谬化的趋势,比如有人说,据考证林黛玉的形象取材于当年刺杀雍正皇帝的一个刺客;也有人论证《红楼梦》写的是宇宙发生学等等。但《红楼梦》确实将汉语、汉字的可能性发挥到了极致。如甄士隐,其实是“真事隐”,贾雨村是“假语存”、“假语村言”。如“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利用谐音寄寓深意,当然不能草草看过。《红楼梦》在汉语言文字的运用上给我们很大启发。
近百年来有种讨厌的趋势,就是国外有什么,我们马上就有人出来说我们古已有之。今天我讲《红楼梦》与现代文论,似乎是要用洋帽子,用现代、后现代的帽子打扮曹雪芹。这都不是我的用意。我想讨论的是,从《红楼梦》中可以看出西方现代文论的影子,但不是为了证明曹雪芹是现代派,也不是想说明现代文论、西方文论中国古已有之。我想说明的是,文学作品在反映这个世界的时候,本体是大于方法的。许多文论提供的是解读作品的方法,而本体谈的是宇宙、世界、人生、历史。《红楼梦》与那些偏重故事性、戏剧性、传奇性的小说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写到了生活本身、人生本身。写到了人的吃喝拉撒睡,写到了人的喜怒哀乐,写到了一个家族的亲密无间、勾心斗角、分崩离析,从兴旺直到没落。这些都是耐得住各种思潮与方法的分析检验。如弗洛伊德心理学,是人先有性心理然后才有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理论呢,还是先有弗氏的理论然后有人的性心理呢?自然是先有人的性心理。有没有弗洛伊德及其理论,人的这种心理都是存在的。所以曹雪芹无须研读弗洛伊德就能生动地刻画出贾宝玉、林黛玉、妙玉、贾母等人的性心理。同样,对人生的悲哀和荒谬感也是先于存在主义哲学的。《红楼梦》与现代文论的种种说法能够发生联系和对应,《红楼梦》能够用现代文论来解读和鉴衡,这是因为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能使世世代代的读者感受到宇宙本体,感受到世界本体,感受到人生,感受到历史,而此四者优于一切理论,囊括了一切理论,而且是一切理论产生的根本契机。
收稿日期:2006—12—13
文稿整理: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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