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北周时代“山南”的“方隅豪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豪族论文,西魏论文,北周论文,时代论文,山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周书》卷四四末“史臣论”曰:
古人称仁义岂有常,蹈之则为君子,背之则为小人,信矣。泉企长自山谷,素无月旦之誉,而临难慷慨,有人臣之节,岂非蹈仁义欤。元礼、仲遵聿遵其志,卒成功业,庶乎克负荷矣。李迁哲、杨乾运、席固之徒,属方隅扰攘,咸飜然而委质,遂享爵位,以保终始。观迁哲之对太祖,有尚义之辞;乾运受任武陵,乖事人之道。若乃校长短,比优劣,故不可同年而语矣。阳雄任兼文武,声著中外,抑亦志能之士乎?①
本卷所记泉企、李迁哲、杨乾运、扶猛、阳雄、席固、任果诸人,皆“山南”(商山、华山以南,亦即今秦岭以南的汉水上中游地区)之“方隅豪族”②,所谓“长自山谷,素无月旦之誉”的土豪,亦即所谓“郡邑岩穴之长,村屯邬壁之豪”③。凡此诸人,当南北(以及东西)交争之际,特别是在西魏经略“山南”、“方隅扰攘”之时,“咸飜然而委质”于宇文氏,以所领部曲编入府兵系统,成为西魏、北周经营荆襄巴蜀的前驱,其本身则大抵“遂享爵位,以保终始”。
陈寅恪先生尝论及梁末“郡邑岩穴之长,村屯坞壁之豪”之乘时竞起,乃是江东社会之一大变局,谓:
侯景之乱,不仅于南朝政治上为巨变,并在江东社会上,亦为一划分时期之大事。其故即在所谓岩穴村屯之豪长乃乘此役兴起,造成南朝民族及社会阶级之变动。盖此等豪酋皆非汉末魏晋宋齐梁以来之三吴士族,而是江左土人,即魏伯起所谓巴蜀谿俚诸族。是等族类在此之前除少数例外,大抵为被压迫之下层民族,不得预闻南朝之大政及居社会高等地位者也。④
陈先生之着眼点,乃在此类村屯豪酋之兴起对南朝政治及江东社会之影响,故于处在南北交争地带之“山南”地区的方隅豪族之向背、北投及其北附后对西魏北周的政治与社会影响则未加着意。
李万生、李文才先生则颇涉及此点。李万生讨论侯景之乱后荆襄梁汉局势之变动及西魏攻取上述地区之过程,并分析柳仲礼、杨乾运、李迁哲、扶猛等地方实力派之向背与梁(萧绎、萧詧、萧纪三方)、西魏及东魏诸方势力消长之间的关系⑤;李文才则主要讨论了巴蜀豪族渠帅在西魏取蜀过程中的动向及其影响,认为巴蜀豪酋在宇文泰的极力笼络下,最终为西魏北周所驯服,“成为西魏北周乃至隋朝统治集团的一个组成部分”⑥。二氏均着眼于南北朝对立交争格局下边境豪族之向背及其对南北朝政治社会之影响,而于他们何时兴起、其过程与背景,以何种方式进入南北朝统治集团(就山南地区的方隅豪族而言,主要是进入西魏、北周统治集团)内以及此类方隅豪族崛起且进入统治集团之后对其所在地域社会的影响,则未详加讨论。
又,论西魏北周府兵制之建立者,均颇注意大统九年(543)“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大统十二年以“望族”统乡兵、大统十六年系统编组府兵及“以民之有材力者为府兵”、建德二年(573)“改军士为侍官,募百姓充之,除其县籍”,等重大关节,并详加讨论⑦;而对大统末及废、恭二帝之世征服山南的过程中,降附西魏之山南方隅豪族及其所领乡兵部曲之去向,特别是其是否纳入府兵系统,则迄未见有细致分析。我认为,此点不仅关系到山南方隅豪族及其部曲投附西魏、北周后之去向,更关系到府兵制度在新占领区之实施及府兵系统之扩大问题,对于理解西魏、北周军力之扩张,十分重要。
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首先考述南北朝后期山南方隅豪族兴起之过程,分析其北附宇文氏之原因、北投后进入府兵系统的步骤及其对西魏北周实力之增强所产生的积极作用,最后讨论这些方隅豪族之兴起与北附给山南地方社会所带来之影响。
一 山南方隅豪族之崛起
《周书》卷四四将泉企、李迁哲、杨乾运、扶猛、阳雄、席固、任果等出自山南的方隅豪强集为一卷,此种编纂方式本身即说明唐初史臣已把山南诸豪右视为一个群体,合传以见其总概。此数人中,泉企、阳雄在族属上是巴蛮或廪君蛮,早期主要活动于今陕西商洛和豫西地区,亦较早投附北魏;李氏、扶氏分别出自巴夷和白虎蛮,早期主要活动于今陕南东部和鄂西北边隅之地,在西魏军队第二次南定安康、魏兴时,方“以众降”;杨乾运、任果二人之族属不甚详悉,主要活动于今陕南西部和川北地区,在西魏经略剑南之际主动投附;席氏乃晚渡之北人(或属低等士族),世居襄阳,在萧梁后期因缘际会,得以控制齐兴、武当二郡(今鄂西北十堰地区),亦于西魏兵临之际归附宇文氏。凡此数氏,族属、身份既不相同,归附西魏北周后之动向遭际亦各有别,然均为南北朝后期活动于山南地区、较有影响的“方隅豪族”。兹据《周书》、《北史》所记,参诸其他史料,略加考辨,以究明山南方隅豪族崛起之轨迹及其在南北交争背景下的抉择、去向。
1.上洛泉氏与阳氏
上洛泉氏是山南地区最早投附北朝的方隅豪族。魏太武帝神、太延间(428-439),上洛入于北魏,魏于其地置荆州(后改为洛州)⑧。《魏书·世祖纪》载:神元年(428)九月,“上洛巴渠泉午触等万余家内附”;至太延四年(438),“上洛巴泉蕇等相率内附”。泉午触、泉蕇当是同族。北魏据有上洛之地后,盖利用当地豪族以为治。《周书》卷四四《泉企传》记上洛泉氏史迹甚详,谓:
泉企字思道,上洛丰阳人也。世雄商洛。曾祖景言,魏建节将军,假宜阳郡守,世袭本县令,封丹水侯。父安志,复为建节将军、宜阳郡守,领本县令,降爵为伯。企九岁丧父,哀毁类于成人。服阕袭爵。年十二,乡人皇平、陈合等三百余人诣州请企为县令。州为申上,时吏部尚书郭祚以企年少,未堪宰民,请别选遣,终此一限,令企代之。魏宣武帝诏曰:“企向成立,且为本乡所乐,何为舍此世袭,更求一限。”遂依所请。⑨
上洛郡丰阳县,当即《水经注·沔水篇》“甲水”所记元魏上庸郡治,其地当在今陕西山阳县色河铺附近⑩。《北史》卷六六《泉仚传》谓:“曾祖景言,魏太延五年率乡里归化,仍引王师平商洛。拜建节将军,假宜阳郡守,世袭本县令,封丹水侯。”(11)则其曾祖泉景言正是在泉午触、泉蕇投附北魏之后不久归附北朝的。泉景言因此而得世袭本县令,则泉午触、泉蕇辈当亦得世袭之职。然则,北魏据有商洛之地后,当即援用当地土豪,任为世袭县令、郡守,其地位类于领民酋长。泉企父丧之时,方十二岁,而其乡人请为县令,可见其家族势力在丰阳无可取代者。
泉企之族本为上洛丰阳人,虽同为泉氏,然与泉午触、泉蕇盖非一支,其祖、父不过僻处上洛南境山中小县丰阳县之土豪;其真正上升为上洛雄豪,则因缘于孝昌间(525-527)萧宝夤之叛。《周书·泉企传》谓:
孝昌初,又加龙骧将军、假节、防洛州别将,寻除上洛郡守。及萧宝夤反,遣其党郭子恢袭据潼关。企率乡兵三千人拒之,连战数日,子弟死者二十许人,遂大破子恢。以功拜征虏将军。宝夤又遣兵万人趣青泥,诱动巴人,图取上洛。上洛豪族泉、杜二姓密应之。企与刺史董绍宗潜兵掩袭,二姓散走,宝夤军亦退。迁左将军、淅州刺史,别封泾阳县伯,邑五百户。(12)
“刺史董绍宗”即董绍,故此事亦见于《魏书》卷七九《董绍传》:
萧宝夤反于长安也,绍上书求击之,云:“臣当出瞎巴三千,生啖蜀子。”以拒宝夤之功,赏新蔡县开国男,食邑二百户。(13)
董绍所谓“瞎巴”,乃指上洛巴渠蛮兵,周一良先生已有辨析。而特以“三千”为言者,盖即指泉企所部之“乡兵三千”。在此次事变中,泉企立功甚著,故得任淅州刺史。魏淅州治析阳(在今河南西峡县),与上洛相邻,亦为蛮民所聚(14)。魏以泉企为淅州刺史,盖利用其所部乡兵及在巴蛮中的影响。但他不久即转任东雍州刺史,离开其上洛根据地。然泉企“在(东雍)州五年,每于乡里运米以自给”,与其乡里仍保持密切联系。“及齐神武专政,魏帝有西顾之心,欲委企以山南之事,乃除洛州刺史、当州都督。”至此,泉企方得居本州刺史、当州都督,真正成为掌控上洛地区的豪强。
然泉企对于上洛的控制首先受到来自其本族(所谓“巴渠”)的挑战。孝武西迁,高欢率军追击,“企遣其子元礼督乡里五千人,北出大谷以御之”,洛州空虚。“上洛人都督泉岳、其弟猛略与拒阳人杜窋等谋翻洛州,以应东军。企知之,杀岳及猛略等,传首诣阙,而窋亡投东魏。”图谋袭击泉企的泉岳带都督军号,杜窋则很可能与泉企家族一样,是世袭的拒阳县令。泉企虽然在此次事件中占了上风,但至大统三年(537),终为杜窋引导下的东魏高敖曹大军所败,泉企身死,东魏以杜窋为洛州刺史。“杜窋虽为刺史,然巴人素轻杜而重泉”,泉企二子元礼、仲遵乃“潜与豪右结讬,信宿之间,遂率乡人袭州城,斩窋,传首长安”,元礼复世袭洛州刺史。
至此,上洛泉氏乃全面裹入东西魏间的战事。沙苑之役,元礼阵亡。弟仲遵继任洛州刺史。“仲遵宿称干略,为乡里所归。及为本州,颇得嘉誉。”大统九年(543),东魏东豫州刺史高仲密据虎牢投附西魏,宇文泰率军应之,“别遣仲遵随于谨攻栢谷坞”,“复会大军战于邙山”,则此时仲遵当隶属于谨部。大统十三年,复“以仲礼行荆州刺史事”;不久,即“率乡兵”随杨忠征伐汉东,下随郡,“为三荆二广南雍平信江随二郢淅等十三州诸军事,行荆州刺史”,成为西魏赖以征讨、控制今南阳、随枣走廊地区的重要力量之一。
大统十七年,泉仲遵又率所部兵随王雄南征上津、魏兴,“遂于上津置南洛州,以仲遵为刺史。仲遵留情抚接,百姓安之,流民归附者,相继而至。”按:南洛州(后改称上州)所治之上津,在今湖北郧西县之上津镇,与泉氏乡里之丰阳县同处甲水(今金钱河)流域,或本即属泉氏之势力范围。泉氏在这一地区的潜势力似乎很大。据有洵阳(今陕西洵阳县北)的“蛮帅杜清和自称巴州刺史,以州入附。朝廷因其所据授之,仍隶东梁州都督。清和以仲遵善于抚御,请隶仲遵。朝议以山川非便,弗之许也。清和遂结安康酋帅黄众宝等,举兵共围东梁州。复遣王雄讨平之。改巴州为洵州,隶于仲遵。先是,东梁州刺史刘孟良在职贪婪,民多背叛。仲遵以廉简处之,群蛮率服。”杜清和自称巴州刺史,当出于巴渠杜氏,与泉仲遵同属巴渠,其所以“请隶仲遵”及朝廷弗许,盖皆因为此故。杜清和、黄众宝之叛平定后,朝廷乃以杜清和所领故地隶于仲遵,显因仍不得不借助泉氏之影响;而“群蛮”之所以“率服”,亦非仅因“仲遵以廉简处之”,当与其属“群蛮”之同族有关。至魏恭帝初(552),泉仲遵又升任都督金、兴等六州诸军事,金州刺史,直到武成初(559)卒于任上。仲遵所督之六州,应为金(治吉安,在今陕西安康西北)、兴(即丰州,治武当,在今湖北丹江口西)、洵、上(南洛州所改)、罗(治上庸,在今湖北竹山县境)、迁(治光迁,在今湖北房县);其所领之民,盖多为“群蛮”(15)。
因此,当大统末年西魏据有汉川之地后,上洛泉氏的势力亦向南扩张,这既是上洛泉氏趁机拓展势力的结果,更是由于西魏(以及北周)之方略即是利用泉氏之类土豪力量以控制新占领区。在泉氏势力南移之同时,其根据地上洛则为朝廷所接管,泉氏不得再世袭洛州刺史之职(16)。武成元年泉仲遵卒后,所部可能转入侯莫陈琼、贺若敦系统(17)。然泉氏在上洛地区之势力并未完全消亡。其子暅于保定中(561-565)得“授帅都督,累迁仪同三司”。帅都督、仪同三司一般授予统领乡兵的军帅,则泉暅很可能仍留在上洛统率乡兵。直到隋唐之际,仍见有泉氏在上洛地区活动。《新唐书·高祖纪》武德元年(618)十月己亥条记事云:“盗杀商州刺史泉彦宗。”(18)此泉彦宗虽不详其来历,然必为藉隋唐乱离之机拥众自号之土豪,很可能即系出上洛巴渠泉氏。
上洛阳氏的兴起历程与泉氏颇为相似。《周书》卷四四《阳雄传》云:
阳雄字元略,上洛邑阳人也。世为豪族。祖斌,上庸太守。父猛,魏正光中,万俟丑奴作乱关右,朝廷以猛商洛首望,乃擢为襄威将军、大谷镇将,带胡城令,以御丑奴。(19)《传》称阳氏之贯为上洛邑阳,今校点本《周书》校勘记于此句下引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三三所云:“《魏志》(卷一○六下《地形志》下)上洛郡无邑阳县。《隋志》(卷三○《地理志》下)朱阳郡有邑阳县。”并加按语称:“按潼关之南,上洛、朱阳二郡相邻,邑阳地在其间,或曾改属。”(20)今考《隋书·地理志》弘农郡“朱阳”县下原注云:“旧置朱阳郡,后周郡废。有邑阳县,开皇末改为邑川,大业初并入。”(21)《魏书·地形志》析州朱阳郡领黄水、朱阳二县。《元和郡县图志》卷六河南道二虢州“朱阳县”条云:“本汉卢氏县,属弘农郡。后魏太和十四年,蛮人樊磨背梁归魏,立朱阳郡并朱阳县,令樊磨为太守。”(22)邑阳县或即设于同时或其后。又上引《阳雄传》谓斌尝为上庸太守。按《魏书·地形志》洛州“上庸郡”原注:“皇兴四年置东上洛,永平四年改。”治丰阳县。《周书·阳雄传》又称朝廷以阳猛为“商洛首望”,则阳氏确出自上洛。然则,阳氏或本居于东上洛郡之丰阳县,乃泉氏之同乡;后北移至朱阳郡,因立邑阳县以处之,因得合称为上洛邑阳人。盖上洛本其旧贯,邑阳乃其新居也。由其本居东上洛、阳斌得任上庸太守及邑阳县隶属蛮郡朱阳郡观之,阳氏很可能也出自蛮,或与樊磨同属廪君蛮(23),而与出自巴蛮之上洛泉氏不同。
阳氏之初起,或较泉氏稍晚,大抵在皇兴四年(470)北魏在阳氏故里置东上洛郡前后;其北迁,则或在太和十四年(490)北魏立朱阳郡之前不久。阳氏北迁后所居之邑阳县在隋时朱阳县境,大抵在今河南灵宝县西南境(24)。至孝昌末(527),阳猛得任大谷镇将、带胡城令(25),所部乡兵当屯驻于胡城一带(在今灵宝县西境)(26),其地南距邑阳县盖不足百里。阳猛得居此一要地,遂得于魏末乱局中发挥独特作用:“及元颢入洛,魏孝庄帝度河,范阳王诲脱身投猛,猛保藏之。及孝庄反正,由是知名。俄而广陵王恭伪暗疾,复来归猛,猛亦深相保护。”故至孝武帝即位(532),阳猛遂得行河北郡守(治大阳,在今山西平陆),复转华山郡守(治郑县,在今陕西华县),然一直未远离其邑阳、胡城间的根据地。
阳氏既据交通要道之上,虽可乘机取利,然亦易受攻击。“及孝武西迁,猛率所领,移镇潼关。”潼关弃守后,猛镇善渚。大统三年,为窦泰所袭,猛脱身得免。按:善渚当在阳氏根据地邑阳境内,阳猛方得于其地立栅,“收集义徒”。善渚败后,阳氏义从损折殆尽,宇文泰“仍配兵千人,守牛尾堡”,而其残部当即纳入西魏军队系统。《周书·阳雄传》谓大统三年宇文泰东征,阳雄“从于谨攻盘豆栅,复从李远经沙苑阵,并力战有功……后入洛阳,战河桥,解玉壁围,迎高仲密,援侯景,并预有战功”。凡此诸役,李远均得参与(27),故阳雄很可能隶属于李远部。阳雄因功“前后增邑四百五十户,世袭邑阳郡守”,当与泉氏世袭上洛郡守相类。
大统末,阳雄隶宇文虬部,南下魏兴;复从豆卢宁,进击江陵,显然都是西魏军队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大约在魏恭帝末年(556),阳雄被任为洵州刺史。洵州与阳氏旧贯之南上洛相邻,亦为巴蛮集聚区。《周书》本传云:“俗杂賨、渝,民多轻猾。雄威惠相济,夷夏安之。”其时泉仲遵正以金州总管兼督洵州,复以阳雄为洵州刺史,显然别有深意。不久,阳雄复转任新置之平州刺史:“蛮帅文子荣窃据荆州之汶阳郡,又侵陷南郡之当阳、临沮等数县。诏遣开府贺若敦、潘招等讨平之。即以其地置平州,以雄为刺史……时寇乱之后,户多逃散,雄在所慰抚,民并安辑。”阳雄屡任蛮州,与其很可能出身廪君蛮,当不无关系。
要之,上洛泉氏与阳氏本皆僻处山间之土豪,势力甚微,虽自北魏前中期相继投附北朝后,地位与实力渐次上升,然其真正崛起,则因缘于北魏末年孝昌间关中之变乱;至孝武西迁,东、西魏交争,泉、阳诸氏据守要害,力助宇文氏,复以所部乡兵从征,数立战功,成为西魏统治集团之一分子;至大统末,又参与南征上津、魏兴之役,势力向南扩张,成为西魏藉以控制新占领区的重要力量。
2.安康李氏与傥城杨氏
如果说上洛泉、阳二氏的兴起与发展主要是在北魏控制下展开的话,安康李氏与傥城杨氏早年的发展与活动背景则更为复杂。《周书》卷四四《李迁哲传》云:
李迁哲字孝彦,安康人也。世为山南豪族,仕于江左。祖方达,齐末为本州治中。父元真,仕梁,历东宫左卫率、东梁衡二州刺史、散骑常侍、沌阳侯。迁哲……起家文德主帅,转直閤将军、武贲中郎将。及其父为衡州,留迁哲本乡,监统部曲事。时年二十,抚驭群下,甚得其情。大同二年,除安康郡守。三年,加超武将军。太清二年,移镇魏兴郡,都督魏兴、上庸等八郡诸军事,袭爵沌阳侯,邑一千五百户。四年,迁持节、信武将军、散骑常侍、都督东梁洵兴等七州诸军事、东粱州刺史。及侯景篡逆,诸王争帝,迁哲外御边寇,自守而已。(28)
按:《华阳国志》卷二《汉中志》魏兴郡下有“安康县”,“本安阳县,太康中改”。其治所当在今石泉县城稍东处(29)。《水经注·沔水上》云:“汉水又东历敖头,旧立仓储之所,傍山通道,水陆险凑。魏兴安康县治,有戍,统领流杂。”(30)则其地当为“流杂”所聚。据《宋书·州郡志》“安康太守”条所记,安康郡乃“宋末分魏兴之安康县及晋昌之宁都县立”,其中宁都县所领,即为“蜀郡流民”(31)。上引《李迁哲传》但称其为“安康人,世为山南豪族”,则非出于“流”,或属于“杂”,很可能亦出于巴(32)。
李氏之初兴,或即在齐梁之际。《旧唐书·李袭志传》称李氏原为陇西狄道人,五叶祖景(当即迁哲之祖方达)“避地安康”。其说虽不可信,但曲折反映出李氏在李景时方在地方上崭露头角(33)。迁哲父任为东梁州刺史之时间不详,但其改任衡州之时间,据迁哲时年二十之记载,可推定当在梁武帝中大通三年(530)(34),则元真之任东梁州刺史必在此前。而东梁州并非萧梁所初置。《魏书》卷七一《淳于诞传》称:“(孝昌)三年,朝议以梁州安康郡阻带江山,要害之所,分置东梁州,仍以诞为镇远将军、梁州刺史。”(35)事在梁武帝大通元年(527)。淳于诞于永安二年(529)卒于东梁州刺史任上,魏军盖于此前后退出安康郡。很可能李元真遂于此时自称东梁州刺史,并以其地投附于梁。盖因东梁州并非梁置,元真刺史之任亦非出于梁授,故萧梁稳定控制其地之后,旋即将元真调任衡州(36)。元真转任衡州后,“留迁哲本乡,监统部曲事”,则知李氏部曲仍留在安康。后迁哲得任安康郡守、都督魏兴等八郡及东梁州刺史,所依靠者当即其部曲武装;迁哲战败后,降于达奚武,仍受到礼遇与重任,根本原因也在于拥有一支部曲武装。
因此,安康李氏之逐渐兴起,实际上是在正始二年(梁天监四年,505年)北魏据有汉中之后,很可能与泉氏一样,也是北魏赖以实际控制山南方隅之区的土豪势力;李氏在北魏统治背景下团聚乡兵,成为地方实力派,复趁北魏退出汉中、安康之机,投附南朝萧梁,得以继续保领其部曲乡兵;李氏入梁后,复利用梁、魏争夺汉中、魏兴的形势,实力不断增加,成为魏兴、安康地区实力最强的地方豪强(37)。
傥城杨氏也是在北魏据有汉中之后逐渐兴起的。《周书·杨乾运传》云:
杨乾运字玄邈,傥城兴势人也。为方隅豪族。父天兴,齐安康郡守。乾运少雄武,为乡闾所信服。弱冠,州辟主簿。孝昌初,除宣威将军、奉朝请,寻为本州治中,转别驾,除安康郡守。大统初,梁州民皇甫圆、姜晏聚众南叛,梁将兰钦率兵应接之。以是汉中遂陷,乾运亦入梁。梁大同元年,除[飙](飘)武将军、西益潼刺史,寻转信武将军、黎州刺史。太清末,迁潼南梁二州刺史,加鼓吹一部。(38)
按:西魏北周傥城郡治于灙水入沔处之灙城(今陕西洋县),兴势县则在其西北20里、灙水东岸之兴势山上(39)。《太平寰宇记》卷一三八洋州兴道县“兴势山”条谓:兴势山“自然陇势,形如一盆,缘外险而内有大谷,为盘道上数里,方及四门,因为兴势之名”。则兴势县居山间盆地中,立有城壁,是典型的坞堡之属。宋齐之世,兴势均未置县,盖以其僻处山中,不闻于世之故。杨氏世居其中,并不显达,乾运父仕齐为安康郡守一事,不足凭信。据《魏书·地形志》,魏置兴势县在延昌三年(515),已是北魏据有汉中之地后十年。杨乾运“为乡闾所信服”、州辟主簿或即在前后。北魏州主簿亦为州府僚佐之要职,地位仅次于治中,例由刺史自辟,任其职者皆州内大姓子弟,其年龄多在弱冠。主簿为门下属吏,任斯职者多与刺史关系亲近(40)。孝昌中(525-527),杨乾运相继升任梁州治中、别驾,位居州府僚佐之上纲,自深得刺史之信重(41)。然其时乾运既职任僚佐,似未拥有部曲。可能直到他得除安康郡守,方着手经营自己的部曲(42)。
杨乾运既任梁州治中、别驾经年,复以安康郡守身份经营部曲,故在汉中有相当大的潜势力。至梁大同元年(西魏大统元年,公元535年),梁复汉中,虽仍任用杨氏,然与对待安康李氏一样,将杨氏调离汉中,相继任以西益潼、黎、南梁潼诸州刺史。西益潼州乃所谓双头州,治巴西郡(在今四川绵阳东),后改为潼州;黎州即北魏所置之西益州,治晋寿郡(在今四川广元境);南梁州则与北巴州同治于阆中(在今四川阆中)(43)。凡此诸州,均在剑阁内外、西汉水与涪水之间,乾运据有其地,苦心经营十数年,遂成为于益、梁政局举足轻重的一支力量。
李迁哲与杨乾运附魏之途全然不同:李迁哲是战败归降,杨乾运却是主动投附。就西魏方面而言,似应以乾运较得亲信,畀以重任。然事实却并非如此。
迁哲被执送京师后不久,山南发生变乱,“直州人乐炽、洋州人田越、金州人黄国等连结作乱”。凡此诸人,当与李迁哲一样,都是山南土豪,故宇文泰“以迁哲信著山南,乃令与(贺若敦)同往经略”;而迁哲一到,“炽等或降或获,寻并平荡”。变乱平定后,李迁哲即得任直州刺史,“即本州也”。
此后,李迁哲率领部曲参加了征讨巴峡之役,“凡下十八州,拓地三千余里”,势力迅速扩展到三峡地区,并于明帝初(558)得任信州刺史、都督信临等七州诸军事。在这些征战过程中,李迁哲所部亦逐步壮大(44),成为西魏北周赖以控扼巴汉荆襄的重要力量之一。至天和四年(569),“诏迁哲率金、上等诸州兵镇襄阳”,则南下信州的泉仲遵所部乡兵及其他豪酋部曲也均归入迁哲部下。时卫公直以襄州总管节制荆、安、江陵诸管,所依赖之主要兵力即李迁哲部。故天和五年江陵告急,宇文直即命迁哲率部往救之,负责防守江陵外城。
李迁哲于建德三年(574)卒后,其子敬猷嗣,“还统父兵,起家大都督”,继续控制李家部曲。入隋以后,敬猷仕至台州刺史,仍袭爵安康郡公。其子袭志仕隋为始安郡丞。隋末乱离,“袭志散家产,招募得三千人以守郡城”。有郡人劝袭志曰:“公累叶冠族,久临鄙郡,蛮夷畏威,士女悦服,虽曰隋臣,实我之君长。今江都篡逆,四海鼎沸,王号者非止一人,公宜因此时据有岭表,则百越之人皆拱手向化,追踪尉佗,亦千载一遇也。”袭志虽不听从,然据此可见李氏一直颇得蛮夷畏服,被蛮夷视为“我之君长”,必有其故。袭志弟袭誉,隋末为冠军府司兵。“时阴世师辅代王为京师留守,所在盗贼蜂起……(袭誉)乃求外出募山南士马,世师许之。既至汉中,会高祖定长安,召授太府少卿,封安康郡公,仍令与兄袭志附籍于宗正。”高祖谕袭志书中谓:“卿之子弟,并据州县,俱展诚绩”,则其时袭誉或已利用李氏故有之影响,据有安康等地。正由于李氏家族有很大的潜势力,立足未稳的李唐王朝才将安康李氏“并入属籍,著于宗正”(45)。
杨氏入魏、周后的遭际却与李氏大异。当杨氏送款关中时,宇文泰曾“密赐乾运铁券,授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梁州刺史、安康郡公”,命其接应尉迟迥入蜀。然尉迟迥甫入剑阁,似即夺乾运兵权。《周书》卷一一《晋荡公护传》附《叱罗协传》谓协从尉迟迥伐蜀,“既入剑阁,迥令协行潼州事”。然魏军之举措激起事变:“时有五城郡氐酋赵雄杰等扇动新、潼、始三州民反叛,聚结二万余人,在州南三里,隔涪水,据槐林山,置栅拒守。梓潼郡民邓朏、王令公等招诱乡邑万余人,复在州东十里,涪水北,置栅以应之。同逼州城。城中粮少,军人乏食。协抚安内外,咸无异心。”(46)此次变乱声势浩大,乱民都来自杨乾运经营十数年的潼、始(即安州所改)二州及其以南之新州(治昌城,在今四川三台),很可能与杨乾运军权被夺有关,而乾运实力经此之役后亦大抵折损殆尽。或因此故,乾运于平蜀之后入长安觐见,虽颇受礼遇,却未得重用,旋卒;其子端虽得嗣为梁州刺史,然未见实任;婿乐广虽仍任安州刺史,而尉迟迥另以郭贤行安州事(47),盖夺其实权。只有乾运之侄杨略“以归附功,拜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频从征讨”,后位至开府仪同大将军。很可能正是由于杨略首倡附魏,而得宇文氏之信任,遂领乾运余部。
综上可知,安康李氏、傥城杨氏均在北魏据有梁州后渐次兴起,并在魏、梁争夺汉中的过程中积聚力量,逐步发展;萧梁重新据有汉中后,二氏均得继续维持已有势力,并有所扩张;至西魏末年南定梁、益,二氏相继投附西魏,李氏势力大幅度向南扩张,而杨氏部曲则为魏军所并。
3.襄阳席氏
与泉、阳、李、杨诸氏皆出自土著不同,襄阳席氏是北方南来的移民。《周书》卷四四《席固传》云:
席固字子坚,其先安定人也。高祖衡,因后秦之乱,寓居于襄阳。仕晋,为建威将军,遂为襄阳著姓。(48)
则席氏之南来,是在北方所谓“胡亡氐乱”之后。《宋书·州郡志》“雍州刺史”条谓:“胡亡氐乱,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晋孝武始于襄阳侨立雍州,并立侨郡县。”(49)席氏正是东晋后期南出樊沔的雍秦流民之一。然晋宋立于襄阳周围之侨郡县并无安定郡或其属县,则南来之席氏声名甚微,户口亦非繁(50)。“建威将军”,晋时似无此军号,故席固高祖席衡为晋建威将军,“遂为襄阳著姓”云云,当系虚辞。
襄阳席氏之起,盖始于齐梁之际。《梁书》卷一二《席阐文传》谓席阐文为安定临泾人,“少孤贫,涉猎书史。齐初,为雍州刺史萧赤斧中兵参军,由是与其子萧颖胄善”(51)。席阐文当为席固同族,然则宋齐之际,席氏尚微。阐文起家中兵参军,后追随萧颖胄,齐末仕至西中郎中兵参军,领荆州城局。萧衍据雍州起事,阐文参与谋议,故入梁之后得任为都官尚书、东阳太守,然旋病卒。席固之入仕,虽已在阐文卒后,然二者或不无关联。
至大同中(535-545),席固已得任齐兴郡守。《周书·席固传》称:“属侯景渡江,梁室大乱,固久居郡职,士多附之,遂有亲兵千余人。梁元帝嗣位江陵,迁兴州刺史。于是军民慕从者,至五千余人。”则席固初任齐兴郡守时,并无部曲,与以流民帅得任郡守者不同;典郡既久,且值世乱,方经营部曲。至其拥五千之众,已是梁末。《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三山南东道“均州”下云:“齐永明七年,于今郧乡县置齐兴郡。《舆地志》云:梁武帝以此郡为南始平郡,复有武功、武阳二县,仍属南雍州。太清元年,于梁州之齐兴郡置兴州。”(52)则梁时尝改齐兴郡为南始平郡,盖其地或多始平移民;太清元年(547)所置之兴州另领有始平郡(治武当,在今湖北丹江口西),亦属侨郡;则席固所团聚之“军民”,很可能也主要是南来之北人。
齐兴北接上洛、丹淅,处南北边界之上。当梁室分崩、东西魏交争之际,去从实难决断。《周书》本传云:
固遂欲自据一州,以观时变。后惧王师进讨,方图内属。密谓其腹心曰:“今梁氏失政,扬都覆没,湘东不能复仇雪耻,而骨肉相残。字文丞相并启霸基,招携以礼。吾欲决意归之,与卿等共图富贵。”左右闻固言,未有应者。
席固之左右腹心起初并不赞同北投宇文,席“固更谕以祸福,诸人然后同之”,此种态度,很可能反映了南来北人的共同倾向。或正因为此故,虽然席固据地归附正当其时(53),然入魏之后,并未受到信任。《周书》卷三六《令狐整传》云:
初,梁兴州刺史席固以州来附,太祖以固为丰州刺史。固莅职既久,犹习梁法,凡所施为,多亏治典。朝议密欲代之,而难其选。遂令整权镇丰州,委以代固之略。整广布威恩,倾身抚接,数月之间,化洽州府。于是除整丰州刺史,以固为湖州。丰州旧治,不居人民,赋役参集,劳逸不均。整请移治武当,诏可其奏。奖励抚导,迁者如归,旬月之间,城府周备。固之迁也,其部曲多愿留为整左右,整谕以朝制,弗之许也,流涕而去。(54)
其事在周孝闵帝践祚之后,席固北投已历七八年之久。显然,席固犹习梁法、多亏治典云云,皆系托辞;朝廷不能容忍此一地方势力长久自立,方为实情。令狐整领兵出镇丰州(兴州所改),且“广布威恩,倾身抚接”,方得代刺丰州;又移治武当,离开了席固的根据地齐兴郡,才将席固之影响基本清除。
席固被调离丰州时,其部曲多为令狐整所留,纳入周军系统。席固虽得转任湖州(治湖阳,在今河南唐河南境)、昌州(治广昌,在今湖北枣阳),但实力既失,“心不自安”,实已无能作为。然席氏盖颇知礼法,以孝友传家,“为州里所称”,其子世雅“少以孝闻”,故席固于保定四年(564)卒后,席氏家族或得保不衰。其子世雅仕至顺直二州刺史、大将军,世英仕至上开府仪同大将军。至唐开元、天宝中,席固七世孙席豫、席晋“俱以词藻见称”,豫官至吏部侍郎、中书左丞、礼部尚书(55)。
综上所考,可以认知:泉、阳、李、杨、席诸氏山南方隅豪族,虽然初兴时间不同,但大抵皆在萧梁中期(北魏孝明帝至孝武帝时期以至西魏大统初年,约515-535年间)渐次成为拥有相当实力的地方豪强(席固则稍晚)(56),并在梁魏争夺汉中、东西魏交争及西魏南进梁、益、雍、荆以及西魏北周南下巴峡、荆湘的一系列战事中,不断扩展实力。就大端而言,其兴起之契机乃是北魏据有上洛、汉中,魏、梁争夺汉中,以及东西魏在关洛间的交争;其兴起的时间,大抵较陈寅恪先生所论之侯安都、侯瑱、欧阳頠、徐世谱、熊曇朗、周迪、留异、陈宝应诸氏早十余年乃至数十年,故可视为此类“岩穴村屯之豪长”普遍崛起之先声;其去向,则大抵以北投宇文氏为主,并成为西魏北周平定山南、剑南、巴峡地区以及控制新占领区所依靠的重要力量,亦与侯安都等多归依新兴之陈朝、成为陈朝统治依恃之军事政治基础不同。
二 山南方隅豪族北附的原因
魏宣武帝正始二年(梁武帝天监四年,公元505年),邢峦受命接应叛梁入魏之夏侯道迁,击败梁将孔陵等,据有梁州十四郡之地;邢峦复上表魏宣武帝,请乘胜取蜀。他表陈取蜀之利便数端,中谓:
巴西、南郑,相离一千四百,去州迢递,恒多生动。昔在南之日,以其统绾势难,故增立巴州,镇静夷獠,梁州藉利,因而表罢。彼土民望,严、蒲、何、杨,非唯五三,族落虽在山居,而多有豪右,文学笺启,往往可观,冠带风流,亦为不少。但以去州既远,不能仕进,至于州纲,无由厕迹。巴境民豪,便是无梁州之分,是以郁怏,多生动静。比[道迁]建[义](议)之始,严玄思自号巴州刺史,克城以来,仍使行事。巴西广袤一千,户余四万,若彼立州,镇摄华獠,则大帖民情。从垫江已还,不复劳征,自为国有。(57)
又《魏书·獠传》云:“其后朝廷以梁益二州控摄险远,乃立巴州以统诸獠。后以巴酋严始欣为刺史。”(58)周一良先生谓:“严玄思、严始欣盖皆当地巴人中之豪右也。”(59)严、蒲、何、杨诸巴西豪族,既不能仕进,乃无由“厕迹(梁)州纲”,“是以郁怏,多生动静”(《资治通鉴》所引作“多生异图”),故邢峦以为彼等可能与魏军合作。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魏(包括后来的西魏)、梁争夺梁汉巴蜀的过程中,这些在齐梁之世未得仕进、无预州纲(更遑论朝政)的山南豪右,确有相当部分投附北朝,成为魏(周)征伐、控扼南方地区可凭靠的重要力量。
虽然附魏之原因与境况各不相同,更有主动与被动之别(60),然概而言之,凡附魏之山南豪右,大抵皆为在南朝未得仕进或仕途不顺、或备受压迫者。上洛泉氏入魏之前本无任何官职,入魏后得世袭本县令;而由其本居上洛南部之丰阳,后渐次北移进入上洛郡之中心地带观之,泉氏在丰阳故地很可能受到来自南朝或南朝支持的当地其他土豪势力的压迫。上洛阳氏亦不断北移,可能也出于同样的原因。傥城杨氏本僻处山中,默默无闻,幸藉魏军进据梁汉之机,方得走出山谷,博取功名。魏军退出梁汉后,杨氏虽仍得梁朝任用,然以其起家于魏之经历,很难得到真正之信任:魏军已南下汉中,杨乾运求为梁州刺史,梁武陵王萧纪仍不见许(61),正可见出杨氏实深受疑忌。杨氏以傥城土豪,却领部曲辗转于剑阁内外,求为本州(梁州)而不能得,其不满之情概可想见。乾运侄杨略说乾运送款关中之辞谓:
自侯景逆乱,江左沸腾,今大贼初平,生民离散,理宜同心戮力,保国宁民。今乃兄弟亲寻,取败之道也。可谓朽木不雕,世衰难佐。古人有言:“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又云:“见机而作,不俟终日。”今若适彼乐土,送款关中,必当功名两全,贻庆于后。(62)将萧氏兄弟迳称为“不雕”之“朽木”,决绝之意溢于言表。南安任氏更是长期在梁、南秦、益三州交界处流移,后终在新巴境内获得立足之地,然其地偏僻狭促,复受周边大豪之压迫,难以安居(63)。任果不避险远,投附西魏,实为求生存不得不然也。
表面观之,安康李氏、傥城杨氏在南朝均出仕郡、州,家世荣显,然细究其实,并不尽然。二氏之起,实缘于北魏之据汉中,其起家之职,盖皆出魏授;入梁之后,李元真虽充东梁州刺史,然旋改任衡州,显见其未得萧梁之真正信任,欲藉此削夺其势力。其时迁哲年方二十,留本乡监统部曲,并无名号,赖其善于“抚驭群下,甚得其情”,方使李氏家道不坠反升。后迁哲拥部曲而得任东梁州刺史,实为因时藉势而成,故迁哲所谓“世荷梁恩”云云,不过虚辞耳。至若襄阳席氏,本系晚渡北人,家世卑微,席固入仕后,“久居郡职”,因此而得团聚士人军民,成为一方土豪,然自难谓为仕途顺畅。观其与腹心议附西魏之语,对萧氏之失望颇类杨乾运、杨略叔侄。
又,当西魏北周之际,北附之山南方隅豪族,除襄阳席氏为南来北人、傥城杨氏不能确定外,其余诸氏均程度不同地具有巴、蛮或羌人背景。上洛泉氏自属“瞎巴”之列,阳氏当属廪君蛮系统,安康李氏或出于巴,均已见上考;扶氏也出自廪君蛮(64);任氏出自南安,南安原为羌人聚居之地,任氏很可能属于羌(65)。这些人于方隅扰攘之际,“咸飜然而委质”于宇文氏,除存亡成败之利益抉择外,是否另有种族文化方面之考量,或者说,种族文化方面的因素是否发挥着某种潜在作用?
上引《魏书·董绍传》记萧宝夤据关中反,董绍上书,云“臣当出瞎巴三千,生啖蜀子”,虽系“壮词”,然其以“瞎巴”为可用,且与“蜀子”相对,却甚明白。《魏书·世宗纪》永平二年(509)四月甲子诏云:“先朝以云驾甫迁,嵩基始构,河洛民庶,徙旧未安,代来新宅,尚不能就。伊阙西南,群蛮填聚;沔阳贼城,连邑作戍;蠢尔愚巴,心未纯款。故暂抑造育之仁,权缓肃奸之法。今京师天固,与昔不同。杨郢荆益,皆悉我有;保险诸蛮,罔不归附;商洛民情,诚倍往日。”(66)周一良先生尝引此诏谓:“‘商洛民情’一语,正与‘蠢尔愚巴’相对应而言,说明此地区之巴人与北魏朝廷关系之变化。”(67)结合《周书·泉企传》,可知到北魏后期,上洛巴人已较稳定地归附于魏。又,上引正始二年邢峦之上表,亦盛称巴酋可以利禄诱至,可藉为己用。宇文泰见李迁哲,谓之曰:“何不早归国家,乃劳师旅。今为俘虏,不亦愧乎?”虽责其晚归,然敌意甚浅,甚或露出某些亲近之情。任果附魏,宇文泰“嘉其远至,待以优礼”。凡此,虽为笼络人心之故智,然不以其为异族而歧视之,却无可怀疑。此种态度,与东晋南朝对巴、蛮、僚、俚诸族之漠视,形成鲜明对照(68)。山南巴、蛮背景之诸豪酋,于扰攘之际,纷纷北附,与此不能全无关联。
进而言之,南北朝时期,长江中游地区诸蛮族(荆、雍、豫三州蛮)分布格局的总体变化是逐渐向北方迁移,具见于《宋书》、《南齐书》、《魏书》、《北史》、《周书》之《蛮传》。其原因十分复杂,不能具论,然南朝之驱掠压迫与北朝之笼络利诱,自当为要因之一。《宋书》卷九七《夷蛮传》末“史臣”论曰:
夫四夷孔炽,患深自古,蛮、僰殊杂,种众特繁,依深傍岨,充积畿甸,咫尺华氓,易兴狡毒,略财据土,岁月滋深。自元嘉将半,寇慝弥广,遂盘结数州,摇乱邦邑。于是命将出师,恣行诛讨,自江汉以北,庐江以南,搜山荡谷,穷兵罄武,系颈囚俘,盖以数百万计。至于孩年耋齿,执讯所遗,将卒申好杀之愤,干戈穷酸惨之用,虽云积怨,为报亦甚。(69)
东晋南朝特别是刘宋元嘉以后对荆、雍、豫三州蛮之征讨掳掠与诛戮,具见史乘,无须具引。相形之下,北朝对于蛮,则以笼络利诱为主,于率众归附之蛮酋,多授以州郡,封为王侯,“听自选郡县”。于此一拉一打之间,蛮人之向背自不待言。西魏北周时代山南巴、蛮背景的豪酋之北附,当可视为南北朝以来蛮人北投这一总体趋势的延续,非仅为一时一地个别豪酋之利害抉择(70)。
三 山南方隅豪族北附后的去向及其意义
北魏之世,巴、蛮北附后,多居于南部边境地带,世袭郡县守令,乃至自选郡县长官,处于半独立状态;间有不满,或另有利诱,则复南叛。尽管如此,蛮酋仍时或配合魏军作战,在南北战争中发挥了一定作用。如“太和四年,王师南伐,(桓)诞请为前驱,乃授使持节、南征西道大都督,讨义阳,不果而还……十七年,加征南将军、中道大都督,征竟陵,遇迁洛,师停。”(71)西魏北周时代北附之山南豪酋,更直接参与了征伐巴峡荆湘的战事,具见上文所述。显然,他们的投附,加强了西魏北周的军事力量,给本来军力单薄、兵源不足的西魏、北周增添了“新鲜血液”。
山南豪右所部军兵,《周书》之《泉企传》、《任果传》称为“乡兵”、“乡里”,《李迁哲传》、《令狐整传》称为“部曲”,《阳雄传》谓为“义徒”,《席固传》则曰“亲兵”及“军民慕从者”,无论其为何称,其性质皆当是由豪强控制的武装。上洛泉氏、阳氏均早在大统之初即已投附关中,其所部很可能较早纳入府兵系统。泉仲遵于大统十五年加授大都督,旋进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其时府兵制正在进行系统编组,泉氏所部乡兵可能于此时正式编入府兵系统;当大统十六年府兵制编组完成之时(72),泉仲遵升任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单独领有一军。当时府兵编组只有二十四军,泉仲遵自领一军,其实力非可小觑。在此前后,仲遵先副开府杨忠出征汉东,复从大将军王雄南讨上津、魏兴,则其军当属于十二大将军中王雄所统(73)。阳雄于大统末隶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宇文虬部下(74),随王雄征上津,战后方迁大都督、进仪同三司,则此前即已编入府兵系统。后阳雄又以仪同副开府贺若敦平定汶阳蛮帅文子荣,事定后加开府、骠骑大将军,自成一军。
李迁哲、席固、杨乾运等皆于大统十六年府兵制系统编组完成后方降附西魏,其纳入府兵系统之进程,可能因时势而异。李迁哲战败降附后,虽得拜持节、车骑大将军,却并不加“仪同三司”;其与开府贺若敦共同经略山南之初,亦无“仪同”之号,其所部乡兵显然未纳入府兵系统。南出狥地军还之后,恭帝二年(555),始加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仍给军仪鼓节,很可能于其时编入府兵序列(75)。席固拥众北投后,即得拜开府仪同三司、大都督,其子世雅、世英均得授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显然是用府兵制改编其所部,自成一军。然直到令狐整代为丰州刺史、兼并其部曲后,席固所部才真正纳入府兵系统(76)。杨乾运在送款关中之初,即得受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即取得宇文泰之承诺,可自成一军;其子端、侄略、婿乐广并为仪同。然尉迟迥入剑阁后,杨乾运部可能即被尉迟迥所并,可能并未真正成为一军,其余部当由杨略率领,编入府兵系统。
扶猛、任果降附后,虽亦曾随从贺若敦、尉迟迥南征,然并未真正离开其本土。扶猛以仪同率所部千人从开府贺若敦南讨信州后,仍率部回到罗州;后转任绥州刺史,实际上是向南移动,进入更深的山区(77)。任果北投后,先任仪同、大都督,“率乡兵二千人,从迥征蜀”,事定得任始州刺史、授开府仪同三司,然并未离开其固有之势力范围。众所周知,西魏北周以大都督或仪同统带乡团,居于本乡,有事出战,事定则还乡(78)。扶猛、任果之例颇与此相类,故其虽得加“仪同”、“开府”之号,大抵仍属于居乡之乡兵系统,并未正式编组入府兵。扶猛、任果所部后遂无闻,或即因其系属乡兵之故。
虽然扶猛、任果所部可能迄未编入府兵系统,但山南豪族所领部曲之主要部分,大抵皆渐次纳入了府兵系统。至北周孝闵帝践祚之时(557),泉仲遵、阳雄、李迁哲、席固皆得开府,各成一军。此四军之军力,不能具考;然泉氏在孝武末年即可派出“乡里五千人”抵御高欢,其实力后屡经扩张,兵力不会低于五千;李迁哲在明帝初率兵七千人进击邻州蛮,所部当多于此数;席固附魏前,即有亲兵千余人、慕从之军民五千余人,其兵力当亦不会少于五千。杨乾运之军或已为尉迟迥所并,然在大统末杨乾运受萧纪之命进援萧循时,有兵万余;降附前,杨略所部即有二千;降附之初,分置三仪同,乾运子端、婿乐广所领不当少于侄杨略所领之二千人,故杨氏余部至少亦当有六七千之众。此外,扶猛所部出征信州之兵即为千人,任果所部征蜀乡兵为二千人。此六支武力,再加上无考之阳雄所部,总计当逾三万。在此之前,达奚武征汉川之兵为三万,尉迟迥所统征蜀之兵为六军、甲士万二千、骑万匹,于谨、宇文护、杨忠下江陵之兵为五万(79)。相较之下,则可知山南豪右武力之投附,对于魏周军力之扩张,实有其重要意义。
因此,在大统末及废、恭二帝之世征服山南的过程中,降附西魏之豪族及其所领乡兵部曲渐次被纳入府兵系统,遂成为西魏、北周军力的又一重要来源。毛汉光先生尝详析大统九年“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之本末与实质,认为主要内容是吸纳羌氐部落之加入,“最重要的是获得居住在渭水以北、泾洛之间羌族之支持,编入府兵系统,除了兵源扩充以外,有助于稳固雍州至华州之心脏地区。同时又收编汧岐一带之降氐人,迁入华州一带以实军旅。”(80)然则,山南方隅豪族之投附及其被纳入府兵系统,“除了兵源扩充以外”,最重要的则是获得了当地程度不同地具有巴、蛮背景的土豪武装之支持,并为宇文氏提供了一个较稳定的南进“根据地”——泉仲遵、阳雄、李迁哲、扶猛等均多次受命参与南征之役,表明这一“根据地”很好地发挥了作用。
同时,山南豪族率其部曲投附北朝、编组为府兵,也是山南地方社会融入王朝国家秩序之中去的重要步骤。谷川道雄先生尝谓:
府兵制就是国家权力侵入到州郡制社会,并在那里确立集权性军事机构的一个系统,而这一意图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乡兵组织的存在。也就是说中央集权性军事国家在其形成过程中,地方乡党社会中人与人的结合关系发挥着媒介作用。国家对乡望与乡人之间的人格关系加以利用,同时又把这一关系转化为乡帅与乡兵的统辖关系,最后将其组织为中央国军。说得极端一点,这也就是地方乡党社会的中央化。魏晋以来,中国社会的一个特点是地方乡党社会拥有某种独立性,而府兵制在充分利用这一特点的基础上,把其编入进了中央权力之中。(81)
反过来说,地方豪右在这一进程中,也充分利用国家权力不断侵入地方社会的意图和努力,藉助将乡兵、部曲编组为府兵的契机,将“土豪”身份改变为朝廷命官,从而逐步将地方社会纳入到王朝国家的秩序之中,实现了“地方社会的国家化”。
上引邢峦上表及杨乾运、席固谋附西魏之议,均可见南北朝后期山南方隅豪族于王朝国家的疏离,亦可见其力图“仕进”、干预“州纲”而无法实现的“郁怏”。显然,北投给他们带来了“仕进”与“富贵”之机,使他们“功名两全,贻庆于后”。更要者,这些本具巴、蛮背景的土豪藉助编入府兵系统的途径,将巴、蛮豪酋的身份“改写”为世家望族——本出安康流杂、家世不明的安康李氏,入唐以后一变而为陇西李氏,并得附李唐皇室谱牒,即是显例;《周书·席固传》所谓席氏“为襄阳著姓”之辞,很可能也是此类“改写”的结果。虽然在今见材料中,得入望族、著姓的山南土豪只有李、席两家,但山南方隅豪族之社会地位应有普遍抬升,当无疑问。
随着方隅土豪之入仕、荣显及乡兵、部曲之纳入府兵系统,地方社会的各层面亦皆发生诸般变化。《周书》卷四九《异域上》“獠”条云:“自江左及中州递有巴、蜀,多恃险不宾。太祖平梁、益之后,令所在抚慰。其与华民杂居者,亦颇从赋役。”(82)由恃险不宾、不为编户的蛮、獠,转变为输纳租赋、服从徭役的编户齐民,绝非“抚慰”之所能成就者,乡兵之组织及编入府兵显然是主要途径之一。《隋书·地理志》“梁州”后叙谓:“(汉中)傍南山杂有獠户,富室者颇参夏人为婚,衣服居处言语,殆与华不别。西城、房陵、清化、通川、宕渠,地皆连接,风俗颇同。”其“荆州”后叙则称:“南郡、夷陵、竟陵、沔阳、沅陵、清江、襄阳、春陵、汉东、安陆、永安、义阳、九江、江夏诸郡,多杂蛮左,其与夏人杂居者,则与诸华不别。”(83)显然不再将巴、蛮、獠活动之区看作化外之地。至杜佑撰《通典》,则直截了当地断言:“及后周平梁、益,(蛮獠)自尔遂同华人矣。”(84)
许倬云先生在论及中国历史上道路、经济、政治与社会体系之结构及其变动时,曾指出,“纲目之间,必有体系所不及的空隙。这些空隙事实上是内在的边陲。在道路体系中,这些不及的空间有斜径小路,超越大路支线,连接各处的空隙。在经济体系中,这是正规交换行为之外的交易。在社会体系中,这是摈于社会结构之外的游离社群。在政治体系中,这是政治权力所不及的‘化外’。在思想体系中,这是正统之外的‘异端’(85)。本文所讨论的南北朝后期之山南地区,特别是豪右所居之“方隅”,正是许先生所论“体系所不及的空隙”,亦即“内在的边陲”。
在南北朝分立格局下,对于南、北朝而言,山南地区均是“边缘”。《南齐书·州郡志》“雍州”总叙谓:“自永嘉乱,襄阳民户流荒……疆蛮带沔,阻以重山;北接宛、洛,平涂直至;跨对樊、沔,为鄢、郢北门。部领蛮左,故别置蛮府焉。”其“梁州”总叙称:“汉中为巴蜀扜蔽”,“蜀有难,汉中辄没,虽时还复,而户口残耗”;“州境与氐、胡相邻,亦为威御之镇”(86)。所述显为“边缘”景象。至于滋蔓其间的巴、蛮、獠、氐,则或豪酋世袭,不输徭赋,其或“更相崇树,僭称王侯”,攻掠州县,寇抄百姓,正是“摈于社会结构之外的游离社群”,“政治权力所不及的‘化外’”。在此种边缘地带的“化外”之区,真正控制地方社会的,恰是泉、李、杨、阳、扶、任诸氏之类“方隅豪强”。
如何控制此种边缘地区,使“化外之区”真正纳入到王朝统治秩序体系之中、并得以利用其经济与社会资源,对于南北政权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总的说来,南北双方对于交界地带的豪族势力(包括蛮酋),均是打、拉并用;相较而言,北朝的笼络条件或稍胜,故北附之豪右(特别是蛮酋)稍众,然其间并无根本性差别。关键在于仅以利禄诱致豪酋并不足以长久稳定地控制地方社会,盖利禄之求无有厌足,利禄之徒非有定数,既以利禄诱之,亦足以利禄乱之。南北政权(以及东西魏、齐周交争状态下之东西政权)给予边境豪强之利禄非为不厚,官品非为不高,权力非为不大,而叛附频仍、动乱相继,迄无宁日(87)。惟至宇文氏别创府兵制,将豪酋赖以自立、获致利禄的乡兵、部曲成功地转化为由国家控制的府兵,遂成釜底抽薪之势;豪酋既失去讨价还价之资本,即不成其为豪酋,而只得为朝廷之命官;部曲既得检为府兵,遂逐渐脱离其“宗主”,成为由国家控制的军户。至此,边缘“方隅”之地方社会方渐次完成其“国家化”进程,成为王朝国家政治经济与社会体系之组成部分,而不再是方隅豪族的“独立王国”。当然,这一进程并非仅仅是王朝国家自上而下地“推行”府兵制的过程,也不仅仅是“国家对乡望与乡人之间的人格关系加以利用”。事实上,豪右对“仕进”的渴求、干预“州纲”乃至“朝纲”的欲望亦即政治欲求,也很大程度上促使他们自觉寻求与王朝国家秩序的良性结合(而不仅仅是求取一时一世之利禄);而府兵制下仍以“望族”统乡兵(不再是部曲意义上的乡兵)的设计,也使豪右认为这一制度有利于其长久、稳定地控制地方社会;对于山南地区的方隅豪族来说,府兵制之推行又正是在其势力扩张、加官晋爵之时进行的。所以,虽然无直接证据,但大致可以肯定:至少有一部分方隅豪族主动地配合了此一进程(88)。
注释:
①《周书》卷四四,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标点本,第800页。
②本卷《杨乾运传》称乾运为傥城兴势人,“为方隅豪族”(第793页);《任果传》称任果“世为方隅豪族”(第799页)。《北史》卷六六所记大抵相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2336、2339页)。《周书》卷三六末“史臣论”谓“令狐整器干确然,雅望重于河右,处州里则勋著方隅,升朝廷则绩宣中外。”(第650页)同书卷一一《晋荡公护传》记天和五年(570)诏书谓:“今文轨尚隔,方隅犹阻,典策未备,声名多阙……”(第175页)则“方隅”即指“地方”,而有“偏僻”之意。所谓“方隅豪族”,当即偏僻之地的土豪。
③《陈书》卷三五末“史臣论”,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标点本,第490页。
④陈寅恪:《魏书司马叡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69—106页,引文见第101页。
⑤李万生:《侯景之乱与北朝政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25—154页。另请参阅氏著《南北朝史拾遗》,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94—118页。
⑥李文才:《南北朝时期益梁政区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425—446页,特别是第439—446页。
⑦关于西魏北周府兵制形成的研究成果相当多,特别讨论其形成过程中若干重大关节的论述主要有:陈寅恪:《府兵制前期史料试释》(初刊《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本第3分,1937年),后增订收入氏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六,兵制”,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24—140页;唐长孺:《魏周府兵制辨疑》,《魏晋南北朝史论丛》,北京,三联书店,1955年,第250—288页;岑仲勉:《府兵制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39页;谷霁光:《府兵制度考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95页;[日]滨口重国著,夏日新译:《西魏时期的二十四军与仪同府》,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四卷,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72—246页;[日]谷川道雄著,李济沧译:《西魏二十四军的成立与豪族社会》,《隋唐帝国形成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25—341页;毛汉光:《西魏府兵史论》,《中国中古政治史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88—305页。
⑧《魏书》卷一○六下《地形志下》“洛州”原注云:“太延五年置荆州,太和十一年改。治上洛城。”(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2632页)同书卷六六《李崇传》记李崇于“高祖初,为大使巡察冀州,寻以本官行梁州刺史。时巴氐扰动,诏崇以本将军为荆州刺史,镇上洛……乃轻将数十骑驰到上洛,宣诏绥慰,当即帖然”(第1465页),事在太和初年。
⑨《周书》卷四四《泉企传》,第785页。
⑩《水经注》卷二七《沔水中》“甲水”条记甲水“出秦岭山,东南流,迳金井城南,又东迳上庸郡北,与关祔水合。”(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337页)甲水即今夹河(金钱河),其上源金井河、马拜峡河均出秦岭山脉南坡,流经今柞水县东境,则金井城当在今柞水东境凤凰镇附近。甲水东南流所合之关泭水,当即今山阳县西境的马滩河,在今色河铺附近与金井河汇,则北魏所置之东上洛郡(后改上庸郡,治丰阳县)当即在今山阳县色河铺附近。《魏书·地形志》洛州“上庸郡”原注称:“皇兴四年(470)置东上洛,永平四年(511)改。”(第2633页)郡治丰阳县,太安二年(456)置。然则,泉氏故里所在之上洛丰阳县即当在今山阳县境色河铺一带。
(11)《北史》卷六六《泉仚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2331页。泉仚,即《周书》所记之泉企。周一良先生谓《周书》作“企”字误,当从《北史》作“仚”字,见氏著《魏晋南北朝史札记》,《〈魏书〉札记》,“瞎巴三千生啖蜀子”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74页。
(12)《周书》卷四四《泉企传》,第786页。
(13)《魏书》卷七九《董绍传》,第1759页。
(14)《魏书·地形志》析州领析阳等五郡,其中析阳郡领东析阳、西析阳二县,治西析阳(第2642—2643页)。《魏书》卷七七《辛雄传》附《辛纂传》记北魏孝武帝永熙三年(534)九月,辛纂行西荆州事,兼尚书南道行台,寻正刺史。“时蛮酋樊五能破析阳郡,应宇文黑獭。纂议欲出军讨之,纂行台郎中李广谏曰:‘析阳四面无民,唯一城之地耳。山路深险,表里群蛮……’”(第1700页)又,《周书》卷一六《独孤信传》记孝武西迁,以信为东南道行台、荆州刺史,“信至武陶,东魏遣其弘农郡守田八能,率蛮左之众,拒信于淅阳”(第264页)。据此,则知淅州一带也为蛮民所聚。
(15)西魏、北周金州总管府所督之州,有六州、七州、八州、十一州之别,盖因时因事之不同而有所差异,而以六州或七州为常制。在领有七州的情况下,当有直州(治安康,在今陕西石泉县境)。然魏恭帝初,另一山南土豪、安康人李迁哲正任直州刺史,直州盖不受金州总管所辖,故仲遵所督仅有六州。关于金州总管所领诸州及其治地,请参阅王仲荦《北周地理志》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92—409页。
(16)盖仲遵初曾兼任洛州刺史、袭爵上洛郡公。《周书》卷一七《若干惠传》附子凤传谓:“魏恭帝三年,除左宫伯。寻出为洛州刺史。”(第282页)又同书卷四一《庾信传》谓:“孝闵帝践祚,封临清县子,邑五百户,除司水下大夫。出为弘农郡守,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宪中大夫,进爵义城县侯。俄拜洛州刺史。”(第734页)则至迟到泉仲遵出任金州总管后,朝廷即另除洛州刺史,泉氏势力似乎即被逐渐排除出上洛。仲遵之子暅,“起家本县令,入为左侍上士。保定中,授帅都督,累迁仪同三司,出为纯州防主。建德末,位至开府仪同大将军”(第789页),则曾世袭丰阳县令,且以帅都督领乡兵,然迄未得袭任洛州刺史。
(17)继泉仲遵任金州总管者当为侯莫陈琼、贺若敦(见《周书》卷一六《侯莫陈崇传》附弟琼传,卷二八《贺若敦传》),仲遵所部上洛乡兵当归入其部下。又,《周书》卷二九《李和传》记保定二年(562),李和出为洛州刺史,“商洛父老,莫不想望德音。和至州,以仁恕训物,狱讼为之简静。”(第498页)《李和墓志》谓和“总率洛、迁、金、上四州士卒,纳粮于秭归、信陵二城,而蛮酋向武陵、向天玉等恃险凭山,旧为民害。公因兹耀武,示以威怀,群蛮凶惧,相继款服。”(见陕西省文物管理委员会《陕西省三原县双盛村隋李和墓清理简报》,《文物》1966年第1期;贺华《〈李和墓志铭〉考补》,《文博》1998年第4期;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25—330页)则洛、迁、金、上四州士卒(当即乡兵)曾参与征伐信州蛮夷之役。
(18)《新唐书》卷一《高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8页。
(19)《周书》卷四四《阳雄传》,第796页。
(20)《周书》卷四四之《校勘记》第26条,第803页。
(21)《隋书》卷三○《地理志》中,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标点本,第841页。
(22)《元和郡县图志》卷六,河南道二虢州“朱阳县”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标点本,第164页。
(23)樊氏为廪君蛮著姓之一,见《后汉书》卷八六《南蛮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标点本,第2840页。
(24)《水经注》卷四《河水四》“门水”条记门水(今涧河)东北流,历邑川,合浊水。浊水出衡岭山,东北流,“迳邑川城南,即汉封窦门之故邑,川受其名”,是烛水亦得称为邑川水(《水经注疏》,第330—333页)。“邑阳”之名,或即得自邑川水。
(25)《周书·阳雄传》系此事于正光(520-524)中,谓万俟丑奴作乱陇右,任阳雄以御丑奴。今按正光中莫折念生、万俟丑奴之乱,均未危及关东,似并无任用土豪乡民以守关洛要道之必要。至孝昌三年(527),萧宝夤据关中称帝,河东薛凤贤等举兵响应,潼关以东方受威胁。时长孙稚受命西击宝夤,屯驻恒农,阳雄之镇大谷、胡城,当即在此时。
(26)《水经注》卷一五《洛水》记汉灵帝中平元年(184),置函谷、大谷等八关(《水经注疏》,第1310页)。其中大谷关(又作“太谷关”),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五河南道—河南府“颍阳县”下所记,在唐时颍阳县西北四十五里(第138页),当在今偃师市东南境之大口镇附近,已在洛阳之东南,不当关洛孔道,距胡城更远。阳猛所镇之大谷,必在胡城附近,今灵宝西境。
(27)见《周书》卷二五《李贤传》附《李远传》,第418—421页。
(28)《周书》卷四四《李迁哲传》,第790页。
(29)常璩撰,任乃强校注:《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卷二《汉中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3页。又,《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一金州“汉阴县”云:“汉安阳县,属汉中郡。有安阳故城,在今县西二十四里,即今敖口东十五里汉江之北故城是也。晋太康元年更名安康县。《太康地记》及《太康志》、臧荣绪《晋书·地理志》并属魏兴郡。宇文周始从旧县移于今所。唐至德二年改安康为汉阴。”(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标点本,第2732页)唐宋汉阴县在今石泉县东之池河镇,汉安阳县、晋宋齐魏安康县更在其西二十四里处,则当在今池河入汉之口,或更在其西,即今石泉县城稍东处。
(30)《水经注疏》卷二七《沔水上》,第2329—2330页。
(31)《宋书》卷三七《州郡志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1153页。
(32)《旧唐书》卷五九《李袭志传》云:“李袭志字重光,本陇西狄道人也;五叶祖景避地安康,复称金州安康人也。周信州总管安康郡公迁哲孙也。”(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标点本,第2330页)《周书》、《北史》并称迁哲为安康人,不言及其祖景避地安康事,《李袭志传》显系伪托,不足凭信。安康郡乃流杂所聚,李氏既非蜀地流民,当出于“杂”。李迁哲“信著山南”,与贺若敦一起南出狥地,“巴濮之民,降款相继”,很可能其本身即系巴人。
(33)上引《周书·李迁哲传》谓其祖方达于齐末为本州(当即粱州)治中,父元真仕梁为东宫左卫率,似不可信。东晋南朝治中为州府僚佐上纲,地位甚为尊崇。且据《宋书·百官志》:“治中主众曹文书事”(第1257页),当系文职僚佐。迁哲及其父元真均起家武职,显然非以文辞传家,其祖何以遽然得任梁州州府僚佐之上纲?太子左卫率为东宫官属,向属清显之职,李元真以方隅土豪,何以得任此职?盖《周书》所据当为唐初传世之李氏家传(当出自李袭志之族),其中必多虚夸,有关迁哲父、祖仕宦的记载,不能尽信。
(34)《周书·李迁哲传》记迁哲卒于周武帝建德三年(574),年64岁;当其父转任衡州刺史时,迁哲“时年二十”。然则,李元真受任衡州刺史之年当即在梁武帝中大通二年(北魏长广王建明元年,公元530年)或其前后。
(35)《魏书》卷七一《淳于诞传》,第1593页。其时北魏正与萧梁为争夺汉中展开拉锯战(参阅李文才《南北朝时期益梁政区研究》,第383—392页),梁方控制魏兴,而魏军控制汉中,安康、直城一带正处于双方对峙的中间地带。北魏在安康设立东梁州,正是为适应此种战争形势的需要。
(36)梁据有安康后,似未继续设立东梁州,《梁书》未见继李元真任为东梁州刺史者。直到太清末年(549),方任李迁哲为东梁州刺史,复置东梁州;然此时复置之东梁州治魏兴郡,非在安康郡。
(37)李氏附梁之初,或因元真被调离之故,可能曾有反复。《魏书》卷一一《出帝平阳王纪》永熙三年(534)二月下载:“东梁州为夷民侵逼,诏使持节、车骑大将军、行东雍州事泉企为东梁州行台、都督以讨之。”(第289页)《周书·泉企传》记其事云:“梁魏兴郡与洛州接壤,表请与属。诏企为行台尚书以抚纳之。”当时东梁州方面究竟发生何事,致魏调任已在东雍州刺史任上的泉企前往处理,已不能详知,然其事当与巴人之变乱有关,却可肯定。此事后一年,梁任李迁哲为安康郡守。则此次变乱可能与李迁哲有联系。迁哲降附西魏后,宇文泰责之曰:“何不早归国家,乃劳师旅。今为俘虏,不亦愧乎?”(见《周书·李迁哲传》,第790页)然则,李氏可能在此前或曾与西魏方面有所接洽,然未得妥帖。
(38)《周书》卷四四《杨乾运传》,第793页。
(39)王仲荦《北周地理志》卷四山南上梁州“傥城郡”下谓傥城郡治龙亭县,在洋县东十八里(上册,第326页)。今考《太平寰宇记》卷一三八洋州兴道县下记有“龙亭故城”,谓:“汉为[亭](县),废城在今县东。又《梁州记》云:龙亭县属傥城郡。”(第2690页)则龙亭县显系傥城郡属县,而非傥城郡治。傥城郡治当在傥城。参阅《太平寰宇记》卷一三八洋州“兴道县”条(第2689页)。
(40)参阅严耕望《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魏晋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49—553页。
(41)孝昌间,北魏梁州刺史为傅竖眼。《魏书》卷七○《傅竖眼传》云:“(延昌元年)仍转梁州刺史,常侍、将军如故。梁州之人既得竖眼为牧,人咸自贺。而竖眼至州,遇患不堪综理,其子敬绍险暴不仁,聚货耽色,甚为民害,远近怨望焉……敬绍颇览书传,微有胆力,而奢淫倜傥,轻为残害。又见天下多事,阴怀异图,欲杜绝四方,擅据南郑,令其妾兄唐崐扇搅于外,聚众围城,敬绍谋为内应。贼围既合,其事泄露,在城兵武执敬绍,白竖眼而杀之。竖眼耻恚发疾,遂卒。”(第1560页)在这一系列变乱中,杨乾运职居梁州僚佐之首,自当攫得相当权力。
(42)杨乾运所任郡守之安康郡,当是梁州之安康郡,而非东梁州之安康郡。《魏书·地形志》于梁州、东梁州下均记有安康郡,梁州安康郡领安康、宁都二县,而东梁州安康郡领安康一县。此种一郡二属情况,固然是《魏书》编纂义例不纯所致,然亦曲折反映出北魏对安康郡的控制有变化。杨乾运之得任梁州安康郡守,显然是在傅竖眼大败梁将锡休儒、司马鱼和于直城之后。考虑到其后安康郡实处于东梁州刺史淳于诞控制之下,乾运所任郡守的梁州安康郡很可能是侨郡。
(43)参见《北周地理志》上册,第278—280、307—309、340—344页。
(44)邻州蛮酋蒲微叛,迁哲“率兵七千人进击之,拔其五城”,则知迁哲所部当不止七千人。见《周书·李迁哲传》,第792页。
(45)并见《旧唐书》卷五九《李袭志传》,及附弟袭誉传,第2330—2332页。
(46)《周书》卷一一《晋荡公护传》附《叱罗协传》,第178—179页。
(47)见《周书》卷二八《权景宜传》附《郭贤传》,第481页。
(48)《周书》卷四四《席固传》,第798页。
(49)《宋书》卷三七《州郡志三》“雍州刺史”条,第1135页。
(50)河南灵宝焦村所出《席盛墓志》(见前揭《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第97—99页)谓盛为“安定临泾人”,而其父席树为陕州州都、恒农郡中正,盛本人卒后葬于“恒农胡城县胡城乡胡城里”,罗新、叶炜据此判断席氏已久居恒农。席固之族与席盛家族同出安定,或系同族。盖席固之族先移弘农胡城(湖县),复由弘农南移襄阳。《宋书·州郡志》雍州置有侨弘农郡,“宋明帝末立,寄治五垄”(第1144页)。席氏很可能与弘农流民一起南来,亦隶于侨弘农郡。《初学记》卷八州郡部山南道“五垄、六门”条下引《周地图记》谓“五垄山有五梁,汉延相接。”(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83页)则五垄山当在唐时邓州穰县境(今河南邓州)。席氏南来后,或即居于此。
(51)《梁书》卷一二《席阐文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标点本,第219页。
(52)《太平寰宇记》卷一四三,山南东道二,“均州”,第2778页。
(53)《周书》本传谓:“是时,太祖方欲南取江陵,西定蜀汉,闻固之至,甚礼遇之。乃遣使就拜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大都督、侍中、丰州刺史,封新丰县公,邑二千户。”
(54)《周书》卷三六《令狐整传》,第643页。
(55)《旧唐书》卷一九○中《文苑传》“席豫”,第5035—5036页;《新唐书》卷一二八《席豫传》,第4467—4468页。
(56)《周书》、《北史》所记另两支山南方隅豪族,上甲扶氏、南安任氏,亦大抵兴起于萧梁中期。《周书》卷四四《扶猛传》云:“扶猛字宗略,上甲黄土人也。其种落号白兽蛮,世为渠帅。猛,梁大同中以直后出为持节、厉锋将军、青州刺史,转上庸新城二郡守、南洛北司二州刺史,封宕渠县男。及侯景作乱,猛乃拥众自守,未有所从。”(第795页)“直后”为卫府属官,掌宫掖宿卫侍从。则扶猛尝入都宿卫,后回乡统领部曲,事在梁武帝大同中(535-545)。同书卷《任果传》云:“任果字静鸾,南安人也。世为方隅豪族,仕于江左。祖安东,梁益州别驾、新巴郡守、阆中伯。父褒,龙骧将军、新巴南安广汉三郡守、沙州刺史、新巴县公。”(第799页)任果祖、父二辈均任为新巴郡守,推测其祖安东初任新巴郡守当在萧梁早中期。
(57)《魏书》卷六五《邢峦传》,第1442页。《资治通鉴》卷一四六天监四年十一月下所录邢峦上表(第4554页),文字与此略异,可参看。
(58)《魏书》卷一○一《獠传》,第2250页。
(59)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魏书〉札记》,“巴州”条,第393—394页。
(60)如李迁哲即为战败后降附,而杨乾运则基本上属于主动投附,故《周书》卷四四末“史臣论”曰:“观迁哲之对太祖,有尚义之辞;乾运受任武陵,乖事人之道。若乃校长短,比优劣,故不可同年而语矣。”(第800页)
(61)《资治通鉴》卷一六五,承圣二年五月乙丑,第5099—5100页。
(62)《周书》卷四四《杨乾运传》,第794页。
(63)《周书·任果传》谓任氏为南安人,自祖安东起,世为新巴郡守。按:南安,当指齐梁之南安郡。《南齐书·州郡志》于梁、秦、益三州下均记有南安郡,其中,梁州南安郡列入“荒或无民户”之列;秦州南安郡领桓道、中陶二县,当是侨郡;益州南安郡领南安、华阳、白水、乐安、桓道五县(《南齐书》卷一五《州郡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标点本,第289—302页)。今考《隋书·地理志》陇西郡“陇西”县原注云:“旧城内陶,置南安郡。开皇初郡废。”(第814页)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九渭州“陇西县”下所记,此南安郡乃后汉末所置(第984页),当即《魏书·地形志》所记之渭州南安阳郡。若然,则齐梁梁、秦、益三州内之南安郡皆当为侨郡,梁州南安郡当为最早侨置者,后侨民流散,或即度属秦州,复南入益州,故于益州内亦置有南安郡。任氏贯出南安,很可能本居陇西,后渐次南移。任果祖安东任为梁新巴郡守,则齐梁之际,任氏当已移居于白水下游以南、今四川青川一带。梁魏争夺汉中的数十年间,任氏似一直居于新巴。任果祖、父相继任为新巴郡守,父任褒且受封为新巴县公,可见其根据地即在新巴境内,盖其时南安郡亦寄治于新巴境。因其所据之地十分偏僻,故魏、梁数次争夺梁、益,似未受波及,然其地既狭促,复受相邻大豪之压迫,“志在立功”的任果于魏废帝元年(552)率部附魏。《周书》本传称其归附为“远至”,则知其所居确属僻远,且魏军尚未进抵其地。
(64)《周书·扶猛传》谓“其种落号白兽蛮。”今本《周书》校勘记谓“白兽”即“白虎”,避唐讳改,应可从。白虎蛮当出自廪君蛮,与活动在长江三峡地区的“蛮蜒”同属一系,而与出自板楯蛮之巴蛮则非属一支。扶猛世为白[虎](兽)蛮之渠帅,而廪君蛮五大姓中有樊氏,见于《后汉书·南蛮传》,扶、樊音近,当为同一姓氏。
(65)参阅周一良《北朝的民族问题与民族政策》,见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77—178页。
(66)《魏书》卷八《世祖纪》,永平二年夏四月甲子,第208页。
(67)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魏书〉札记》,“瞎巴三千生啖蜀子”条,第374—377页。
(68)关于东晋南朝政府对境内蛮俚之漠视,请参阅周一良《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见《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第33—101页。
(69)《宋书》卷九七《夷蛮传》,第2399页。
(70)陈金凤尝论及南北朝后期长江中上游地区诸蛮族之北附及其向北方的移动,见氏著《魏晋南北朝中间地带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88—198页,请参阅。
(71)《魏书》卷一○一《蛮传》,第2246页。
(72)关于府兵制度之成立,历有不同说法,本文采用唐长孺先生提出、得到较多赞同的大统十六年(550)说。参阅唐长孺《魏周府兵制辨疑》,《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第250—288页,特别是第258—266页。
(73)《北史》卷六○传末述大统十六年府兵之制云:“每大将军督二开府,凡为二十四员,分团统领,是二十四军,每一团仪同二人,自相督率,不编户贯,都十二大将军。”(第2155页)则以开府统仪同。唐长孺先生谓:“仪同与开府照《魏书·官氏志》所载太和二十三年(499)职令都是从第一品,《周书》卷二四《卢辩传》末所载北周官品,骠骑、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同在第九命,因此不是统属关系,而是正副的关系,即仪同为开府的副贰。”(唐长孺:《魏周府兵制辨疑》,见《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第268页)大统十五年泉仲遵随杨忠征汉东时,杨忠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见《周书》卷一九《杨忠传》,第315—316页),仲遵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恰是一正一副。大统十七年从大将军王雄南征上津时,仲遵已升至开府,显然是以开府隶大将军王雄节制。
(74)《周书·阳雄传》谓雄“从大将军宇文虬攻尅上津”。据同书卷二九《宇文虬传》,虬时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第492页)。《阳雄传》略误。盖王雄南征上津时所统二开府,即为泉仲遵与宇文虬。
(75)李迁哲开府后,是否归属某一大将军所领,不能详。迁哲本降于达奚武,隶于达奚武较有可能,然在此之前达奚武已还京师,以大将军出镇玉壁,不可能遥领仍在山南活动的李迁哲部。又据《李迁哲传》,平定信州后,“太祖令迁哲留镇白帝,更配兵千人、马三百匹”,似乎迁哲之军直属于宇文泰。陈寅恪先生尝论达奚武班师还长安后、让柱国于元子孝之举,谓其“非仅以谦德自鸣,殆窥见宇文泰之野心,欲并取李虎所领之一部军士,以隶属于己。”(《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第130—131页)所论当确。若然,则李迁哲一军当直隶宇文泰。
(76)据《周书》、《北史》之《席固传》及《令狐整传》所记分析,席固之军亦并不隶属于十二大将军之任一大将军,很可能与李迁哲一样,也是直属宇文泰。令狐整并席固部曲之前,已开府,并得赐姓宇文,甚得宇文泰赏识。宇文泰以整谋并席固,亦或可证此前席固之军当直属宇文泰。
(77)据《周书·扶猛传》:扶猛附魏后,即“率所部千人,从开府贺若敦南讨信州”,事当在魏恭帝元年(554)。“敦令猛别道直趣白帝。所由之路,人迹不通。猛乃梯山扪葛,备历艰阻。雪深七尺,粮运不继,猛奖励士卒,兼夜而行,遂至白帝城。”扶猛部所经之道,当即溯堵水而上、越过神农架、然后顺大宁河而下,直趣白帝。扶猛进入三峡地区后,与贺若敦、李迁哲所部汇合,讨伐诸蛮。信州甫平,又随贺若敦进讨汶阳郡(治在今湖北远安境)蛮帅文子荣。武成二年(560),又从贺若敦远征湘川。在此数年间战事中,扶猛一直隶属贺若敦部。保定元年(561)自湘中拔还后,扶猛回到罗州,仍任刺史;至保定三年,转任绥州刺史。绥州治绥阳,当在今房县南境、神农架地区,更在罗、迁(治光迁,在今房县)二州之南山区中。
(78)参阅前揭唐长孺《魏周府兵制度辨疑》,《魏晋南北朝史论丛》,第263—267页;谷川道雄著,李济沧译《北朝后期的乡兵集团》,氏著《隋唐帝国形成史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63—195页。
(79)见《周书》卷一九《达奚武传》,第304页;卷二一《尉迟迥传》,第350页;卷二《文帝纪下》魏恭帝元年冬十月壬戌,第35页。
(80)毛汉光:《西魏府兵史论》,氏著《中国中古政治史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88—305页,引文见第296页。
(81)谷川道雄:《府兵制国家与府兵制》,见前揭《隋唐帝国形成史论》,第309—324页,引文见第317页。
(82)《周书》卷四九《异域上》,第890页。
(83)《隋书》卷二九《地理志上》,第829页;卷三一《地理志下》,第898页。
(84)《通典》卷一八七《边防三·南蛮上》“序略”,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标点本,第5041页。
(85)许倬云:《试论网络》,初刊《新史学》第2卷1期(1991年3月),收入《许倬云自选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0—34页,引文见第32页。
(86)《南齐书》卷一五《州郡志下》,第281、289页。
(87)韩树峰与陈金凤均曾讨论过南北政权对待边境(或“中间地带”)豪族的政策以及这些边境豪族的动向对南北朝政治的影响,请参阅韩树峰《南北朝时期淮汉迤北的边境豪族》,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特别是第230—243页;陈金凤《魏晋南北朝中间地带研究》,特别是第188—204页。
(88)也有相当部分的豪酋采取了敌对态度和行为。王雄平定东梁州黄众宝之乱后,曾“迁其豪帅于雍州”(见《周书·文帝纪下》魏废帝二年二月,第33页)。此事颇值得注意。很可能王雄第一次平定魏兴之后,曾试图推行府兵制(其时已编入府兵系统的泉仲遵部正隶于王雄),才引发了东梁州豪帅的反抗。李迁哲受命回山南协助贺若敦经略之初,所部并未编组为府兵,很可能正是由于此前府兵制之实行受到山南豪帅的抵制。而当李迁哲南征狥地、加官晋爵之后,再将其部曲编组为府兵,自然是水到渠成。尉迟迥甫入剑阁,即兼并杨乾运所部,很可能也是由于杨乾运送款之初,并不清楚其被任为开府、子婿并为仪同,意味着所部将改组为府兵;魏军既入剑阁,就要求改组杨氏所部,杨乾运方得醒悟,然大势已去,遂为尉迟迥所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