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文人的回归_方以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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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1644)明思宗朱由检在煤山自缢之后,南方先后成立了弘光、隆武、永历等政权,这些政权后亦相继溃败。苟全性命的抵抗文人在遁入空门之外无路可去,只好踏上返乡的归程。可惜的是,南明抵抗文人的诗文集今天已经多半不存,文人返乡的具体行踪和心迹已不得详细考知。这里想要集中讲述的是顺治七年(1650)桂林失守后,永历朝廷中抗清失败的文人的返乡之旅。

是年十一月初四(公历11月26日),清军在定南王孔有德(?-1652)的率领下攻占了瞿式耜(1590-1651)守卫的桂林,时在梧州的永历帝弃城逃往南宁。①这次战役使得已在粤桂统治四年的永历朝廷急遽溃败,形势逼迫出仕永历朝的士人们必须在最短暂的时间内做出生与死的抉择:文臣领袖瞿式耜、严起恒(1599-1651)等选择了殉国;②而侥幸生存下来的文臣如方以智(1611-1671)、金堡(1614-1680)、钱澄之(1612-1693)、王夫之(1619-1692)等,都面临何去何从的境遇。在短暂的遁入空门之后,③多数人选择了返回家乡。从此永历朝只剩下武夫当国,文臣体制几乎不存。④而方以智、钱澄之、王夫之等人的诗文虽迭经清代政府的禁毁,却仍较为完整地保存了下来,⑤再加上一些残存的文献,经过勾勒考证之后,可以较为完整地观看到桂林战败后抗清文人返乡的途径和心迹。

一、钱澄之的返乡

钱澄之的返乡是1651年士人返乡的一个典型。钱澄之原名秉镫,字饮光,晚号田间,桐城人,是当时知名的文人。先后出仕南明隆武(1645-1646)和永历(1646-1661)二朝,曾任隆武朝延平府推官,后任永历朝礼部精膳司主事、翰林院庶吉士,迁编修,管制诰,一度与闻永历朝的中枢大事。

永历元年(顺治四年,1647)中秋节,时年36岁的钱澄之正彷徨于闽北山中。曾经效忠的隆武政权(1645-1646)恰如烟花一样短暂,而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呢?前路茫茫,不免大病一场。⑥病中思念兄弟儿女,遂反复形之于诗:

我命宿何宫,频年遭祸难。儿女既凋残,兄弟亦零散。(《入水口砦病中杂作》)

抱疾辄思家,依依念茅屋。我兄两三人,遁迹甘草木……丧乱寡欢娱,此乐岂犹续?有弟如飘蓬,曾向天南哭。(《忆家兄暨诸弟侄》)⑦

更有《忆江村》组诗九首,回忆家乡的山川风土。诗中的钱澄之无法摆脱战争的阴影,他叹道:

日暮炊烟接,今知几家存?独滞烽火间,怅望伤我魂。(《忆江村》其一)

贼火遍江头,大宅焚如扫。(《忆江村》其二)

兵烽频岁年,岂无戕伐恐?落日一回首,使我泪如涌。(《忆江村》其七)⑧

然而,总体来说,诗中有“春雨”“杏花”、“稻花”“荷叶”,也有“渔父”“行人”、“耕牛”“鸡豚”,更有“平湖”“远岫”、“别业”“精庐”,记忆中的故乡毕竟有着与残酷现实迥异的桃花源式的温馨。此时,恰有乡人远道来访,钱澄之向其索取家书而未得,遂赋诗感叹:

漂泊三年久,乡书一字稀。萍踪谁与悉,旅榇若为归。草泽人犹满,田园主未非。几家还梓里,何处问柴扉。只忆松楸冷,长愁门户微。天空迷鸟道,江折隐渔矶。关山今又阻,从此雁难飞。(《江上人来索家信不得》)⑨

至次年(1648)年初,现实环境的绝望已令钱澄之几乎无法回忆起故乡,他写道:

乡梦随时少,吾生只信天。(《山刹人日》)⑩

他随即在寿昌寺皈依出家,(11)似欲告别纷杂的尘网。但到九月,钱澄之偶然得知永历帝已在广东登基,遂前往勤王。(12)此后考中进士,任职翰林,全身心投入他的功名事业。数年之间,故乡、兄弟等渐隐入遥远的记忆深处,偶尔在重阳时节闪入脑中,(13)或作为“家国”的一部分,在提到君王时顺便提及。(14)其余大多时间,几乎泯于无痕。直至1650年桂林兵败之后,兄友弟恭的故乡才又成为钱澄之的归宿。

桂林溃败后的第二年,也就是顺治八年(1651)春,钱澄之身穿佛装经粤东逃往闽中,在寿昌得友人劝告,欲往庐山寻隐。(15)但钱澄之当时必须护送长子回家并安葬六年前惨死的妻子,(16)家事羁縻,只能推迟庐山之行,先行折返老家桐城。(17)因赋《将归操》抒慨:

维漓江之水兮,清且涟漪。欲涉不涉兮,中心然疑。家既以毁兮,于谁爰止。久留南土兮,抑又何依。天地浩荡兮,莫所知之。归兮归兮,丘垅在目兮,吾不可以久羁。

维漓江之水兮,道阻且长。我乘其舟兮,东望茫茫。兄弟难众兮,不审其在。一雏仅存兮,不离我傍。遥指震泽兮,泣涕浪浪。(予妻殉难于此)归兮归兮,宗祀勿坠兮,安能终老于他方。(18)

其一说朝廷西迁致今日居住南土而无所依靠,只能归去。其二则对返乡略有期盼,虽担忧兄弟的存殁,但自己留有一子,返乡后或可保持宗祀不坠,而能终老家乡。

怀着这样的情绪,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钱澄之于1651年的年底终于抵返故乡。其子钱禄(1657-?)所撰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中清楚地记载道:

腊尽,抵江干。府君不愿归,望见家山,指路遣役送归。(19)

可见钱澄之一路走来,抵达长江南岸,眼看故乡在望,但一时仍不得归。当此之时,百感交集,遂赋《仿渊明归鸟诗四章》。其一云:

翩翩者鸟,及暮言归。岂无他树,恋此旧枝。延颈夜鸣,其声孔悲。吁既归矣,曷云悲矣。(20)

钱澄之是带着悲伤回家的。然而,既然回来了,就强颜欢笑,忘记悲伤吧。但心中依然无法忘却那些曾一起战斗的朋友。他说:

百鸟于从,以翱以翔。冲飚骇散,相失一方。(《仿渊明归鸟诗四章》其二)

我之独处,念我俦侣。(《仿渊明归鸟诗四章》其三)

言求我友,言构我巢。(《仿渊明归鸟诗四章》其四)(21)

带着彷徨犹豫又不能忘情前尘的心事,钱澄之渐渐靠近故乡。《江程杂感》五首记载其心情甚详。其一云:

不宿汀洲逾十年,水禽烟树各依然。烽台牓署新军府,汛地旗更旧战船。估客暮占风脚喜,渔家昼逆浪头眠。江天事事浑如昨,回首平生独可怜。(22)

钱澄之于1641年十月后避乱至南京,至今已逾十年。(23)故首句及之,寓感慨也。次句开始写诗人所见的江边景物,一如“水”、“禽”、“烟”、“树”等,如同十年前离家时那样,没有改变。然而真的没有改变吗?也许景物未改,但人事却已变迁。颔联接着就有力地写下了业已发生巨变的事物。两句中如“烽台”、“军府”、“战船”等均表明战争的存在,而“新军府”的设置与“旧战船”上旗帜的变化,直接暗示着新旧朝代的更替。颈联荡开,将紧张的战争情绪舒缓下来,视线回到眼前所见的另一幅亘古如常的江边画面。“渔家昼逆浪头眠”一句,更是安宁平和,抹杀了战争的任何痕迹。颈联与颔联,两者形成巨大的张力,可见战争对百姓的影响似乎在有无之间。诗人不禁自己也开始迷惘,尾联中想起十年来所作所为,历历如在眼前,然而只可用“可怜”二字来评价,“可怜”自然包含有失败与不幸的意味,诗中“新军府”和“旧战船”都是诗人为何“可怜”的注脚与说明,也是诗人“望见家山”时极度迷惘和失落的见证物。

此时已是顺治八年(1651)的年底,距1645年南京弘光朝的覆灭已有六年,清廷在江南的统治已有根基。然而诗人目光所及,江南仍遍布着战争的痕迹,触目惊心。除“烽台牓署新军府,汛地旗更旧战船”两句外,另如《江程杂感》其三首联云:“乱后江城估舶通,千樯泊处一村空。”其四颈联云:“老兵卖酒垆难问,瘦马呼群栈不收”,更可见兵戈扰攘,江南农村深受其害。(24)

对刚刚从战争中逃离出来的钱澄之来说,残败的乡村、老兵、瘦马等战争的遗留物,重新引起他内心的凄凉,同时又夹杂着近乡情怯的哀愁:

乡音乍听儿童喜,时事初传父老哀。(《江程杂感》其五)

由于他的返乡,给家乡父老带来了最新的时事,也带来了最新的悲伤。他反复写下近乡的喜悦:

土音渐觉乡关近,客载惟逢米豆多。(《江程杂感》其二)

行吟忽有伦童识,犹诧须眉与昔同。(《江程杂感》其三)

熟悉的乡音和被小孩辨认出,使他对家乡产生认同的喜悦。尽管如此,仍无法驱赶内心的哀愁:

徒倚关桥相识少,黄昏鼓角迥添愁。(《江程杂感》其四)

向晚篷窗眠不着,隔樯愁听健儿歌。(《江程杂感》其二)

就是这样,目睹着饱受战争洗礼的家乡,夹缠着近乡的喜悦和对时事的哀愁,钱澄之回到了桐城。

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中记载:

腊尽,抵江干……大兄抵家,则榇正为诸伯父移回,而大嫂故在母家守。大兄回,举家欢喜,急遣舆迓回。是时,四伯父若士先一年殁,候于门者二伯湘之、三伯幼安,白发憔悴,犹著古衣冠也。相持大哭。为《到家》诗十二首以纪之。(25)

今考钱澄之《田间诗集》卷一存《到家》诗七律一首及《还家杂感》七律十一首,当即钱禄所说“《到家》诗十二首”。这十二首七律连同《仿渊明归鸟诗四章》、《初返江村作》、《江程杂感》诸诗,是了解钱澄之复明失败后返乡心境的钥匙。

钱澄之甫抵家中,心情激荡,赋《到家》一诗。此诗乃钱澄之返家后的第一首作品,是诸诗的总纲。诗云:

辛苦天涯愿已违,江村重返旧柴扉。十年事付游仙梦,万里尘侵学佛衣。门巷改来松桂在,庭阶认去弟兄稀。相逢莫诉沧桑恨,犹胜令威化鹤归。

首二句点题。此次“到家”,即所谓“重返旧柴扉”的行为,并非自愿、愉快的,乃是“愿已违”之后历经艰辛才得以实现的。此“愿”意指复明之愿,但如今却已不能实现,故曰“违”。因为回到了家中,想起了离家的岁月,那是一段如何的岁月啊?颔联两句感慨甚深。1641年因桐城战乱,钱澄之挈家前往南京。屈指算来,离家刚好十年。十年间,身历崇祯、弘光、隆武、永历诸朝,行经江南、东南、岭南诸地,如今一切皆空,好像一场大梦。《江程杂感》其一中就说“不宿汀洲逾十年”,钱澄之在随后的诗歌中有“十年”之慨:“夜深醒却十年梦,独对千峰一点灯。”(《石屋》)抵家之后,回首往事,如梦之感更加强烈,如:

长恐死道路,永托梦寐间。(《初返江村作》其五)

此生谁料有还期,哭罢相看梦里疑。(《还家杂感》其一)

茅屋经时暂聚欢,梦回未许客心安。(《还家杂感》其十一)

“万里尘侵学佛衣”一句是强调自己已皈依佛门,身着袈裟,仍不远万里返家。“尘侵”二字衬出路途之艰辛。颈联“门巷改来松桂在”句转写归家后的所见,故乡的门巷已改变,所幸树木犹存,真有“树犹如此”之感。“庭阶认去弟兄稀”则指亲人凋零。钱澄之离家多年,四兄钱秉镐(字若士)在其返乡前一年业已过世,年四十六。(26)这一事情无疑对甫回家门的钱澄之有着沉重的打击。钱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中记载:“是时,四伯若士先一年殁,候于门者二伯湘之、三伯幼安,白发憔悴,犹著古衣冠也。相持大哭。”钱澄之在《初返江村作》其一中写道:

门边二老叟,双鬓交垂丝。云是我两昆,熟视乃不疑。傍屋设灵位,倚帷哭者谁?答言同胞兄,殁去已多时。拊几一长号,塌焉裂肝脾。四家兄若士望我不至而卒。(27)

活着的二位兄长已老迈色衰,几乎当面不相识。更有甚者,四兄竟已殁去,从此阴阳两隔。此处用一“稀”字形容兄弟凋零,可见伤痛。尾联转而劝慰家人说,我之归来,比之丁令威化鹤归辽幸运太多,所以就不要诉说什么国家沧桑了,姑且享受亲情吧。

钱澄之另赋有《还家杂感》十一首,诸诗延续、深化着这种骨肉亲情之感。其一云:

此生谁料有还期,哭罢相看梦里疑。同产仅馀三子在,一门犹仗两兄持。箧中泪渍游人信,壁上蜗残忆弟诗。不是天涯归意懒,懒归原怕到家时。(28)

此诗一开始就是内心情绪的强烈迸发,“此生谁料有还期”一句就是哭出来的心声。颔联一来叹息四兄钱若士的早逝,二来珍惜现有的兄弟情深。《还家杂感》其二亦云:

近家才听丧吾兄,望见柴门百感并。得病只闻思弟剧,远归虚拟出村迎。(29)

仍是这两层意思,而往生的逝者更加可以衬托存者之间的情谊。钱秉镐(字若士)辞世时,钱澄之二兄钱秉锜(字湘之)有《哭四弟若士四首》,其一、三曰:

夜深独坐一长吁,老泪灯前湿白须。次第雁行原有五,一人远去(时五弟在广)两人无。

梦回池草十年春,刻刻常怀万里人。万里人归应有日,何如汝别即终身。(30)

对钱秉锜来说,四弟过世,而五弟钱澄之又不在身边,真乃人生的大悲痛。不久,他又有《一夜两梦五弟》诗:

阻隔鸿书已十年,夜来不觉梦绵绵。莫因池草无佳句,万里神驰到阿边。(31)

对远方的钱澄之可谓牵肠挂肚之极。

三兄钱秉镡(字幼安)亦长年思念钱澄之,钱澄之滞留岭南时,钱秉镡曾赋《山中看桂喜友人见顾时舍弟滞岭外》一诗:

山中无故友,丛桂足相知。人老兵戈里,花残杯酒时。淮南消息好,岭外雁鸿稀。明月犹堪赏,还期一叩扉。(32)

颇见深情。永历元年(1647),钱秉镡有《丁亥元日》思念钱澄之:

门鹊喧天早,山农揖岁华。几年双屐废,万里一书遐。独酌杯中物,遥怜岭外花。朝来风景好,高宴在谁家。(33)

寂寞思念之意可知。1651年(辛卯)元旦,钱秉镡梦见钱澄之返乡,醒后赋《辛卯元旦梦幼光归》:

天南有客未归来,传说梅花遍岭开。今夜分明君入梦,手中折得一枝回。(34)

钱澄之果然于是年年底返乡。钱秉镡遂有《辛卯腊月幼光归喜赋》一诗志喜,诗曰:

江村腊月草堂闲,恰喜游人逼岁还。万卷诗书烟瘴外,十年功业啸歌间。风尘未觉须眉改,老病惊看步履艰。最喜岭头无一物,携来春信满青山。(35)

诗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提到钱澄之外出十年的所作所为,颇见豪气。结语充满希望,更显十足生机。但此诗实际上是钱氏兄弟在除夕之夜的唱酬之作。是夜兄弟围炉,庆祝钱澄之全身而返,共用“还”字赋诗。二兄钱秉锜之诗似已不可见,钱澄之则有《辛卯除夕家兄弟共用还字》一诗,诗云:

柏酒交酬兴未悭,举家相庆远人还。老兄愤世眉常锁,诸弟忧贫鬓有斑。榾柮炉边悲独坐,牂牁江畔梦难攀。十年回首真无赖,永夜联吟一破颜。(36)

该诗亦先道庆贺之意,所谓“远人还”也。颔联描摹兄弟情状颇生动,《龙眠风雅》云钱秉镡“忧愁赍志以殁”,(37)可与诗中所云“老兄愤世眉常锁”相印证。颈联上句回忆岭外生活,下句则挂念永历帝在西南的流浪。但位于黔西南的牂牁江路途遥远,不可企及,所以追随无望,即所谓“梦难攀”。末联所谓“无赖”,即无奈之意,意谓往事不值一提;而今日兄弟共同联诗,值得开怀。钱澄之的诗歌与其兄长不同的是:在喜庆之中仍多寂寥。钱澄之从一开始返乡,就沉浸在家园带给他的强烈的人伦上的忧伤与幸福之中,但这种功业上的寂寥感,却依然无法排遣。

钱澄之的返乡不仅让家人为之欢欣鼓舞,友人左国棅亦赋《喜钱饮光还里》二首以志感,诗曰:

南渡君臣罹党锢,逃亡别后到如今。只知灞上真儿戏,岂料神州竟陆沉。赖尔数年家国意,系子万里岁寒心。可怜生死传疑信,徒听还山泪满襟。

每恨不如南去鸟,惊闻犹有北归人。风波致使捐妻子,瓢笠萧然历水滨。定拟诗篇寻老伴,还将婚嫁了闲身。沧桑未敢高声哭,怅望江村独怆神。(38)

左国棅字子直,为名臣左光斗次子,与钱澄之为旧交。(39)故二诗情感充沛,将钱澄之从弘光朝开始流离坎坷的个人经历置于不可收拾的神州“陆沉”的大的时代悲剧之中,“可怜生死传疑信,徒听还山泪满襟”、“每恨不如南去鸟,惊闻犹有北归人”诸句深刻地表现了左国棅对于钱澄之的关心,“南去鸟”尚有北归的一天,因担心钱澄之无法北返,故言其“不如南去鸟”,如今钱澄之真的成了“南去鸟”而北归了,却因南去的时间过久,以至于没有喜悦,而只剩下惊讶了。这种悲哀几乎无法言说,只能低声地哭泣(“泪满襟”、“未敢高声哭”)。

然而,亲情、友谊终究无法抚平钱澄之内心的伤痕,钱澄之还是试图离开家乡。《还家杂感》其十一云:

茅屋经时暂聚欢,梦回未许客心安。长贪鱼蟹濒江贱,却恨围庐遍处残。远别林花宜饱看,久忘乡味勉加餐。开春又策江南杖,敢诉频年行路难。(40)

首联“茅屋经时暂聚欢,梦回未许客心安”中,“茅屋”指自己的贫困的居所,“聚欢”是说自己居家的快乐,然而下一断语“暂”,则反映诗人并无在家长久居住与安老的想法。下一句更妙,诗人回到故乡,心里平安喜乐,但用一“客”字,说明他心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安稳过。其中缘由,盖因他“梦回”过去的战争与逃亡生活,那才是他的天地,相较之下,家乡宁静的家庭生活只能让他产生一种作客的幻觉。

颔联云“长贪鱼蟹濒江贱,却恨围庐遍处残”,上句言诗人酷爱食鱼蟹,因家乡靠近长江,所以鱼蟹较为便宜,这自然是家乡的好处。下句则悲痛,如此好的家乡却因为战争四处凋敝,放眼看去,只有“遍处残”。《还家杂感》其七首联云“百年旧宅已成烽,子姓蕃盈何处容”,也是提及宅院的荒芜,致子孙无处居住。

颈联“远别林花宜饱看,久忘乡味勉加餐”应与尾联合读。尾联云“开春又策江南杖,敢诉频年行路难”,可见钱澄之已有打算重返江南,所以饱看林花与饱餐乡味,均是一种告别的姿态。

次年(1652)春,钱澄之仍欲赴庐山,不知是何原因,最终未能成行,遂“往来江上为行脚僧”,(41)至芜湖访友,途中写下《行脚诗》三十首,描写抗清失败后面对河山易帜的激烈的痛苦。(42)稍后于五月间返回桐城。在其后的数年间,故乡成为他抗清运动中稍事休憩的场所。这一年的七夕,钱澄之与钱秉镡共度佳节,钱秉镡赋《壬辰七夕同幼光作》诗:

竟夕看凉月,秋风忆昔年。河明今夜里,星聚旧庭前。不定栖枝鹊,时惊咽露蝉。悄然候牛女,开着北窗眠。(43)

心境平和。而钱澄之《七夕同家兄作时久旱祈雨》却云:

共候双星聚,十年今夜看。雨坛严酒禁,子舍簇蔬盘。吾道悲秋惯,痴心乞巧难。填河无用鹊,银汉恐应干。(44)

语多牢骚,看来,钱澄之是再也无法享受家乡的宁静与温馨了。对钱澄之来说,他的生命永远是迁徙的,是流动的,皖、浙、苏、闽、粤、赣,都是他为理想奋斗的地方。家乡不是限制前行的界限。钱澄之在抗清失败后返回故乡,虽被骨肉亲情包围和打动,但家庭的残破,乡村的破败,都使得他无法安于现状。而潜伏心中的用世之心激励他重新走出故乡,投入到新的抗清运动中。对钱澄之而言,返回桐城只是回到一个过去的空间,一个虽然有人伦道义,但却残败且没有希望和未来的空间,他只能离开,重新出发。

二、方以智的返乡

稍晚于钱澄之,方以智亦返回故乡桐城。然而两人返乡的路线却截然不同。钱澄之取道广东、福建、浙江至安徽渡江而返,方以智自广西至江西庐山,顺江而下返回桐城。

桂林兵败时,正在永历朝担任史官的方以智虽已及时变服为僧,但仍为孔有德擒俘,后被执系于梧州云盖寺。永历五年(1651)冬,方以智作《自祭文》,言自甲申之变后,心如死灰,所眷眷者,惟故乡老亲而已。他说:

生死一昼夜,昼夜一古今。此汝之所知也,汝以今日乃死耶?……此年来感天地之大恩,痛自洗刮者也。独卷卷者,白发望之久矣,尚未得一伏膝下……歌曰:风飘飘兮云漭漭,地之下兮天之上。香烟指故乡兮安所往,未能免俗兮呜呼尚飨。(45)

此时方以智还写下了著名的《和陶饮酒九首(辛卯梧州冰舍作)》,其中有云:

安得如潮头,朝夕自言归。(其二)

途穷亦常事,何用恸哭回。(其四)

独以老亲故,凄然念乡里。(其八)(46)

次年(1652年)夏,已任清刑部湖广司主事的施闰章(1618-1683)出使粤西,过梧州访方以智。(47)方以智以和陶诸诗示之。(48)后经施闰章斡旋,方以智得以获准北返,遂跟随施闰章,经韶州北上,八月抵达庐山。(49)施闰章曾说:

余昔奉使经苍梧,与师定交云盖寺,已而抢攘,烽火相随,间关北归。至匡庐,同游五老、三叠间,旬日始别。(50)

说的便是这段他与方以智共同北上、且在庐山共游名胜的经历。施闰章随即继续北上,而方以智却没有马上返回桐城,而是驻足庐山,医治眼病。此前,友人周思皇已提前代为报知桐城家中,(51)方以智父方孔炤(1590-1655)急命方以智长子方中德(1632-?)、次子方中通(1634-1698)至庐山五老峰相迎。

此番父子相见之情状,方以智有《五老峰上将、中两儿来迎,将改名中德、中改名中通》一诗记载:

天崩与汝封刀决,潜窜阳瘖成死刑。十年黑夜践荆棘,双胫磨尽千层铁。五老峰头两不识,父一瞪目儿泪血。鹿湖堂上病哽咽,念此悬崖嚼冰雪。我在虎窟臂三折,只望匡子子骥辙。痛当穷岁严霜节。此骨但凭千百劫,且跪南浮草中说。(52)

此诗道尽父子相见的百感交集。“十年黑夜践荆棘,双胫磨尽千层铁”云自己十年来在南方抗清的艰难,而岁月流逝,父子不相见已十年,导致“五老峰头两不识,父一瞪目儿泪血”。父已变老,子已成人,故父子见面不相识也。看到长大成人的儿子,方以智自然想起在家生病的老父亲,遂言“鹿湖堂上病哽咽,念此悬崖嚼冰雪”,“冰雪”以下均言自己气节。在骨肉相见之时突然大谈自己的气节,应当为自己十年来未能侍奉高堂、未对子女尽责做一辩解。

当时方中通年仅18岁,他写下了一批诗歌记录他到庐山迎接父亲的事情,后取名《迎亲集》,收入诗集《陪诗》。其《壬辰冬,老父以世外度岭北还,大父遣中通与伯兄迎至匡山》诗曰:

帝京死别到如今,万里生还只树林。每对白云常屈指,一看黄面即伤心。字传大父书中泪,梦断慈亲岭外音。(时老母三弟尚滞岭南。)五老峰头瞻日近,苍天默默雨沉沉。(53)

道尽父子分离之情状。“每对白云常屈指”,言自己看到白云,即能想起万里之外的父亲,屈指计算别离的时间。“一看黄面即伤心”。如今父亲“万里生还”,喜何如之。唯母亲和弟弟尚未归来,令人挂念。

实际上,方以智夫人潘氏及幼子中履(1637-1689)取道福建、浙江至江西。暮冬,方以智偕二子离开庐山返乡,鄱阳湖中青山与妻及幼子相逢,一家得以团圆。方中通有一诗《母大人携三弟亦至,相遇于青山舟中》记云:

蛮烟瘴雨走风雷,下拜先惊海国来。时闻粤中复乱。母子放声同一哭,弟兄携手看千回。眼前白浪翻天地,意外青山聚草莱。此去皖城三百里,行囊应到故乡开。吾母携弟由浙、闽至两粤,始遇老父。祖姑清芬阁为作《万里寻夫》文。(54)

方中通在庐山看到父亲时,情绪尚能控制。然而看到慈母及幼弟(时年十五),不免情绪激荡,母子放声同哭。方以智在一旁,一定枨触万端。此诗尾联,《龙眠风雅续集》作“留得故乡垅在,乌啼鹤唳有余哀。”(55)

除夕,方以智携妻儿返回桐城,拜老父方孔炤于白鹿山庄,三代始得团聚。方孔炤为万历进士,崇祯朝任湖广巡抚,明亡后归隐桐城。其《冰舍子得放还》:

白头馀独子,万里一瓢回。历尽刀头路,亲翻池底灰。普天皆北向,抱膝乃西来。哭罢还呜咽,难吞匏叶杯。(56)

方孔炤有二子方以智、方其义、方其义(1619-1649)年三十一而卒于桐城老家。1646年曾有《忆兄》七言古一首,沉痛哀伤。诗末云:

吁嗟乎伤哉!日月清明浮翳开,杀人异蜮已成灰。老亲日日登高台,呼我极天望消息。兄胡为乎不归来?(57)

又有同名二律怀念方以智,其二有云:“亡国亡家要恨谁”、“只苦庭闱未可离”,结句更是询问“平定还乡是几时?”(58)可见方其义一心挂念兄长何时返家,情真意切。如今兄长归来,弟弟却墓门已拱,情何以堪。这就是方孔炤首联“白头馀独子,万里一瓢回”的悲痛所在。“历尽刀头路”言方以智十年艰辛,“池底灰”典出《高僧传》,言汉代修昆明池,挖池出黑灰,连东方朔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西域僧人法兰说“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59)“亲翻池底灰”的“亲”字,言方以智今日的困境、劫难均因自己的选择而造成。颈联“北向”应指永历朝廷流亡西南后,人心渐趋新朝,“西来”应指方以智已入佛门。全诗以“哭罢还呜咽,难吞匏叶杯”一联结尾,将无限的伤心收束到眼泪和酒杯之中。

方孔炤对方以智的返乡,除首联“白头馀独子,万里一瓢回”表欣慰之意外,并无欢欣喜悦之情。这一层,与钱澄之返乡后家人惊喜交加的心情有较大不同。试看方以智此刻的心情如何。其《壬辰除夕归省白鹿度岁于海门江口》诗云:

此回蓬径果桑田,窃比遗民入社缘。遗民即之,从远公事佛,而养其父。久望里中如塞北,得依膝下即西天。诗题且记庐山腊,雪浪从过海口年。长跪南浮荒草地,伽黎两袖雨淋然。(60)

之即著名的刘遗民,曾从慧远学佛。方以智以刘遗民自比,欲学佛以养父。颔联上句“久望里中如塞北”云思乡,底下却说“得依膝下即西天”,此语老父方孔炤亦未必爱听。这种心境,如与方以智青春得意之时所写的返乡诗相比,尤显沉重。(61)

对于方以智的归家,子女是最为喜悦的。方中通《老父归省白鹿度岁》一诗云:

衲芒鞵为省亲,十年重聚鹿湖宾。新春不见山中历,旧腊应怜世外人。觌面乡关如异域,到门野老是遗民。只看衰白啼犹笑,三代同将俎豆陈。(62)

对于全家能够“重聚”团圆,祖孙三代一起家祭,方中通十分满足。

方以智返乡,同乡马敬思赋《喜无可大师归里门》一诗:

雨花台畔送春归,久客还家丁令威。天地不能容白发,君王已许著缁衣。几回莲社空兼色,一任桑田是与非。乌鹊别来寻旧树,绕枝三匝欲何依。(63)

马敬思是方以智的外甥,(64)此诗并无新意,所发感慨亦较寻常。唯诗中喜悦之情跃然纸上,可以想见当时情状。

方以智返乡,左国棅赋《奉讯无可师自庐山归省》一诗以志感:

十年尘土化缁衣,回首干戈甘息机。天上谪仙皆欲杀,海滨遗老竟何归。去时月骨犹存否,此日家山果是非。空尽难空真种子,蒲团坐下不能违。(65)

当钱澄之去岁返乡时,左国棅曾悲喜交加,赋诗痛哭。面对方以智的返乡,他的态度与早先知悉钱澄之返乡有着很大的分别。诗题即已点出方以智如今的身份已是僧无可,首句云“十年尘土化缁衣”,则方以智十年的流离换来的不过是一身缁衣。次联用李白的典故,当年李白因永王获罪,以至于“世人皆欲杀”,只有杜甫“怜其才”,如今方以智因入仕永历朝而犯忌。末联与首句首尾呼应,更是点题,仍强调方以智已遁入空门。左国棅此诗表面上无喜无悲,似乎在客观地陈述。然而杜甫怜惜李白,左国棅亦怜惜方以智,对方以智抱有极大的同情。

早前钱澄之虽然也是身着僧服返家,但家人友朋均知道他不过避乱而已,并非真正遁入空门,故可纵情悲喜。方以智虽然同样以僧人身份返乡,从他的父亲、友人等遮遮掩掩的暧昧态度可以看出他触犯时忌之深。毕竟,作为前明进士、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有着一般人无法具有的知名度。他的行踪和政治态度得到清廷的高度关注。很快,作为僧人无可的方以智返回家乡没有多久,就被地方官吏注意。当地官吏两度逼迫方以智出仕,无奈之下,方以智在次年即顺治十年(1653),前往南京天界寺闭关。此事令刚刚团圆喜悦的方以智家庭充满悲伤。方中通《癸巳春省亲竹关》一诗说:

可怜富贵豪华之才子,一旦变作枯槁寂寞之禅士。掩关高座看竹轩,人子何心忍见此……但得正学祠前拨云雾,何愁钟山陵下闻风雷。(66)

首句诗意虽浅白直露,却给人极强烈的反差。在方中通看来,父亲方以智无疑陷入了极度不幸的境遇。

对于方以智的返乡以及随后到南京天界寺闭关,侯方域却有另一番看法:

顷自毗陵闻密之已还,即欲奔走一晤,犹以为未果乃止。归雪苑,遇何三次德,具为述密之还里月日甚详,今已为僧,止于高坐寺。仆乃大喜故人相见之有期,密之虽还而得其所也。往在毗陵,陈子定生私以问仆曰:“密之之还,何也。”曰:“密之无兄无弟,老父六十馀在堂,虽有二子皆幼,未必任侍养,密之之还,宜也。不然,密之读书有道人也,南山之南,北山之北,岂患无沟壑足了此身,而必恋恋故土哉!”今密之既还而止于高坐寺,固无异于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也,密之之事毕矣。敬贺敬贺。(67)

侯方域“虽还而得其所也”的意思可以分为几层:方以智本不该返乡;然而老父在堂,还乡也情有可原的;返乡之后再去南京闭关,则又回到了本该去的地方。是故,方以智在南京闭关是值得庆贺之事,所谓“敬贺敬贺”也。此时的侯方域尚未出仕新朝,(68)他仍以纯粹的遗民志节来要求方以智,当然更加没有设身处地地了解到方以智是在返乡之后受到了当地政府的诸多压力之后才到南京闭关的。侯方域甚至还说:

密之或他日念仆,而以僧服相过,仆有方外室三楹,中种闽兰粤竹,上悬郑思肖画无根梅一轴,至今大有生气,并所藏陶元亮入宋以后诗篇,当共评玩之。(69)

闽、粤之地,当然是南明隆武朝、永历朝行朝所在,所谓郑思肖的无根梅、陶元亮入宋以后诗篇,均象征着高洁的遗民情怀。方以智以僧人身份返乡,但被迫迅速离乡去南京闭关避祸,其间的险恶又岂是单纯强调所谓遗民气节的侯方域所能想象的。

三、汪启龄、王夫之等人的返乡

除钱澄之、方以智之外,1651年返乡的永历朝士人仍有很多。著名文人金堡(1614-1680)曾返回杭州,但其抗清时的诗文今已不存,无法考知其详情。另如陈璧(1605-?)曾与钱澄之结伴从广东返回江南,惜其著作仅存二卷残书,(70)已无法深悉其返乡过程及前后的所思所想。

桐城人汪启龄字大年,号西厓。他在永历朝任职时,一度与同乡吴德操、钱澄之等人交恶,(71)但他在家乡早有好义之名,在广东任地方官时,也有官声。(72)与钱澄之抵家时间接近,汪氏在顺治八年(辛卯,1651)也抵达故乡桐城,唯其返乡的具体路线不知。汪氏在返乡前曾赋《归来辞》,似已不存。(73)今存《抵家》五律一首云:

邻叟惊相见,离家已十霜。荐瓜当稔岁,怀橘奉高堂。儿女看来长,田园别后荒。生还有今日,亲故半凋亡。(74)

与钱澄之一样,汪启龄亦已离家十年。但汪氏笔调间虽然颇多感触,如谈到儿女已长大、故园已恍惚、亲友多亡故等事实,但整首诗的情绪平缓而冷静,哪里有钱澄之、方以智等人诗中到处存在的“悲”、“哭”、“哀”、“泪”等字眼?刻骨铭心之疼痛在汪启龄笔下,只剩下感慨。

在此三年前,汪氏有《献岁》一诗,主题是思乡。诗曰:

献岁方三日,离家已七年。丹崖思皖岳,绿水梦枞川。又发庭前柳,应荒郭外田。候门怜稚子,镇日望归船。(75)

此诗的主题虽然与《抵家》诗略有不同(一为抵家,一为思乡),但两首诗的构思(包括诗的结构、意象等)却几乎相同:首联言离家之时日有多少,颈联描写具体的外物,颔联言家园荒芜,尾联抒发感慨。用雷同的构思表述相近的主题,可见汪氏的诗艺并不高明。同时,他的诗中更多地表现出对于外在世界的关注,而缺乏对于人的内心的刻画。所以汪启龄的诗歌缺乏一种动人的力量,也就可以理解了。

与上文所谈钱澄之、方以智、汪启龄等人千里迢迢返乡的江南士人相比,王夫之从桂林返回湘西的行程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但其中亦存在不少波折。(76)

1650年冬,在桂林陷落之后,曾有大雨持续六十日。时年32岁的王夫之无法追随永历帝南行,遂与郑孺人商量返家。王夫之赋《桂山哀雨》七律四首述说当时的困境,四诗今佚。当时的情形,只能从他顺治十八年辛丑(1661)年所赋的《续哀雨诗》中略可考见。王夫之在《续哀雨诗序》中回顾庚寅年(1650)年的困境,说:

庚寅冬,余作《桂山哀雨》四诗。其时幽困永福水砦,不得南奔,卧而绝食者四日,亡室乃与予谋间道归楚。顾自桂城溃陷,淫雨六十日,不能取道,已旦夕作同死计矣。因苦吟以将南枝之恋,诵示亡室,破涕相勉。今兹病中搜读旧稿,又值秋杪,寒雨无极,益增感悼,重赋四章。(77)

《续哀雨诗》四首实为悼亡诗,诗中所说多与1650年返乡事无关,唯第一首首二联云:

寒烟扑地湿云飞,犹记余生雪窖归。泥浊水深天险道,北罗南鸟地危机。(78)

王夫之在诗序和诗中都提到了当年返乡时曾与夫人被困于一个山洞中不得而出的困境,当时他们已作好“同死”的计划。此外,王夫之在《砚铭》的小序中亦曾提及有一方砚台在“庚寅冬,桂林覆败,为叛吏挟家人夺去。”(79)可知当年逃难中曾有官吏挟持家人并掠夺财物。再者,据《王夫之年谱》记载1651年(顺治八年辛卯)王夫之“偕郑孺人挈敉公归抵家。”(80)可见,当年王夫之从桂林返乡时,既拖家带口,又逢大雨,且遭劫持掠财。则艰难困苦可知矣。

这段痛苦的经历一直留在王夫之的记忆中。对于自己的返乡,王夫之不止一次地反思、悔恨。1661年,王夫之赋《初度口占》七绝六首,其三说:

十一年前一死迟,臣忠妇节两参差。北枝落尽南枝老,辜负催归有子规。(81)

此诗显然是指十年前自行脱离行朝返回故乡之事。又其五云:

十载每添新鬼哭,泪如江水亦干流。(82)

自己脱离行朝已有十年,十年来永历朝廷流离西南,多少人为之尽忠战死,故所谓“每添新鬼哭”,而自己的伤心之泪无论有多少(如江水),都能尽情地流淌,直到干涸,可见伤心之至。而蕴藏之间的无穷无尽的懊恼和悔恨,恰是当年因偷生而径自返乡的后遗症,王夫之个人的心结也正在于此。

四、屈士燝、屈士煌兄弟自滇返粤

桂林城破时,广东番禺人王邦畿(1618-1668)亦从桂林东归,躲避在顺德龙江。王邦畿为崇祯时副贡生。南明绍武中,以荐官御史。后永历在肇庆称帝,与友人陈恭尹一起同往从之。(83)他如何从桂林归返顺德之详情已不可考知,但其诗集中有一诗《赠屈贲士仪部泰士职方》,记载了一起当时颇有影响的返乡故事:

吁嗟漠漠步维艰,不敢安居有愧颜。劳瘁十年双泪尽,飘零万里一生还。禁承母命论时事,爱着僧衣住旧山。兄弟壮年怀并美,风流谁复与追攀。(84)

王邦畿于此诗诗题之下有一小注云:“辛丑归自黔中。”“辛丑”为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1661年),“屈贲士仪部泰士职方”是指屈士燝(字贲士,一字白园,1627-1675)、屈士煌(字泰士,一字铁井,1630-1685)兄弟。(85)屈氏兄弟俱为番禺人,与屈大均为堂兄弟。(86)屈士燝是隆武元年(1645)举人,隆武二年(1646)广州破,与弟屈士煌破家起义,与陈子壮等互为犄角,后溃败。永历二年(1648)奔梧州朝永历帝,拜中书舍人。桂林溃败后,与弟士煌走匿西樵。后辗转入滇追随永历帝,历官至礼部仪制司主事。士煌则授兵部司务、试职方司主事。清军入滇,永历仓皇西逃,士燝、士煌兄弟追之不及,遂东归。(87)这是目前可以考知的南明文臣返乡的最后记录。

王邦畿此诗所咏即屈氏兄弟东归一事。“万里”一词自杜甫之后就在诗中频频出现,多为虚饰夸张之语,此诗所云“劳瘁十年双泪尽,飘零万里一生还”,却是屈氏兄弟的真实写照。王邦畿在结尾说“风流谁复与追攀”,表示出了对屈氏兄弟的推崇与礼敬。

但屈氏兄弟何时返乡的时间,学界尚未取得共识。汪宗衍先生认为是顺治十六年(永历十三年,1659年),(88)邬庆时先生沿之,(89)与王邦畿记载有所不同。二人所据文献均为屈大均所撰《伯兄白园先生墓表》、《仲兄铁井先生墓表》。然细绎屈大均所撰墓表,则屈氏兄应于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1661年)返乡无疑。屈大均在《伯兄白园先生墓表》中说屈士燝“知事不可为矣,乃决意东归。”后又听说郑成功将要攻下南京,拟返番禺取道往南京,结果“比抵家,母子相持痛哭,旋闻大行皇帝与皇太子遇难。伯兄愤惋过伤,遂得吞酸翻胃之病,历数月,呕吐颇平,然遇春时辄发,连岁苦之。”(90)郑成功攻打南京在1659年,故汪、邬二位先生将屈氏兄返乡时间系于是年。但屈大均《仲兄铁井先生墓表》说屈士煌“闻延平王以舟师攻复镇江,已薄南京城下,乃决策东迁,将从大庾关取道以往。比抵家,太宜人相持恸哭……二兄此时俯仰悲酸,欲行复止。逾岁,为十六年壬寅。”(91)从“闻延平王”攻打长江下游到“决策动迁”,再到“从大庾关取道”,最后到“抵家”,实际上有一个漫长的过程。“逾岁,为十六年壬寅”则可证明屈氏兄弟抵家的时间为“十六年壬寅”的前一年,即永历十五年辛丑(1661)。

既可确定返乡的时间,则可知在屈氏兄弟万里返乡前四年,也就是顺治十四年(永历十一年,1657年),屈大均有《怅望为家礼部兄贲士兵部兄泰士作》一诗,诗云:

怅望滇南杀气凝,十年龙血已成冰。红霞尚自依行殿,白草无从问义陵。诸葛但教兄弟在,文渊应见帝王兴。艰难六诏归来日,花萼名高世所称。(92)

此诗对屈氏兄弟在云南辅佐永历帝寄予厚望,结尾期待他们在归来时功成名就。此后,屈大均又有数诗先后寄屈士煌、屈士燝,言语殷殷。《赠家泰士兄》七律五首,诗中反复期待屈士煌建功立业。如其一颔联云:“遣臣最熟云南事,私史长书大历年。”(93)朱希祖指出,此处因避讳而将“永历”写为“大历”。尾联云:“高文典册凭君手,更补从龙传几篇。”其二有云:“南屈文章当代少,怀王子弟异时封。”其三有云:“暇日一尊歌出塞,封侯最羡得阏氏。”均希望屈士煌在永历朝有一番作为。(94)但《寄从兄贲士员外》一诗却截然相反,诗云:

万里黄云接楚天,愁君匹马战场边。将归故国无乔木,欲住春山有杜鹃。绝袂空伤慈母意,

采薇谁和寡兄篇。金沙江水知难渡,未得从亡入瘴烟。(95)

此诗颇苍凉萧飒,“将归故国无乔木”、“金沙江水知难渡”诸句,均已感觉到复明的无望。据末句“金沙江水知难渡,未得从亡入瘴烟”,此时永历帝应该已退至缅甸之大金沙江,故屈大均此诗应作于永历十三年(顺治十六年,1659年)三月以后,(96)恰值屈士燝兄弟准备取道故乡奔赴南京之际。

屈氏兄弟返乡后,屈士煌有《归自滇中呈故园同社》诗云:

乾坤谁遣又生存,禹鼎消沉日月昏。乌鸟岂知还故苑,芳兰今始避当门。浮生孟浪终惭道,未死颠连恐负恩。乱后故人相念否,高歌谁为作招魂。(97)

全诗有强烈的自我否定的意味。首句就质疑自己为何还活着,难道是谁派遣你、要求你活着的吗?此句颇突兀,因为人谁不想活着,为何要自我质疑活着的问题呢?次句则交代理由,即明室已屋,所谓“禹鼎消沉”而导致日月昏暗。次联继续质疑自我。在一般的看法中,乌鸟当然知道回家,陶渊明名句云:“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就是这一层意思。然而屈士煌却反着说,“岂知”,不知也,即乌鸟不知返回。“芳兰今始避当门”一句,芳兰喻君子。《三国志·蜀志·周群传》记载:“先主将诛张裕,诸葛亮表请其罪。先主答曰:‘芳兰生门,不得不。’裕遂弃市。”(98)君子当有不惜被杀头而忤逆上者的勇气。如果芳兰从现在开始“避当门”了,则芳兰还能算是芳兰吗?不过野草而已吧。屈士煌选择返乡,觉得自己连乌鸟都不如,也根本没有“当门芳兰”的气节和勇气。诗歌至此,铺垫已足。颈联开始直抒胸臆,痛骂自己一辈子孟浪,有愧于读书人的“道”,而忍死偷生,辜负了君王的恩德。末联言不知旧友是否尚挂念我,不知道有谁可以为我唱一曲《招魂》啊?此句极沉痛。王逸云:“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99)朱熹注:“荆楚之俗,乃或以是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闵屈原无罪放逐,恐其魂魄离散而不复还。”(100)据此,宋玉是为活着的被放逐的屈原招魂。后来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中说:“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101)屈士煌如今已经返乡,但魂魄没有回来,所以还需要友人为之赋《招魂》吧。

此诗在南明文人的返乡诗中十分特别,对于脱离行朝的行为,没有别的人好似屈士煌一样自责之深。可惜文献残存,不能系统探讨他返乡的过程。仅知他早先在云南时,曾有一诗《滇南元夕》:

一气回阳万井烟,红衫宝马迸如泉。春街烂漫清平屐,月地噌吰大小弦。度曲千门翻白纻,悬灯百戏选青钱。繁华好梦频消歇,粉饰怜看半壁天。(102)

此诗必是追随永历朝廷时在云南所作,元宵佳节本是乐事,全诗前面都在描摹佳节的繁华,尾联却以哀叹收束,说眼前的“繁华好梦”不过是仅余半壁江山的永历朝廷在粉饰而已。其实哪里还有“半壁天”,西南一隅都眼看不保。

屈士燝有《客中九日同泰弟赋》一诗,记载与屈士煌两人在客中的情况:

去国多同苦,穷秋滞异乡。客情今两度,佳节又重阳。爱汝年俱壮,思亲鬓已霜。故园携酒处,梦到菊花傍。(103)

此诗虽是应时应景之作,却情真意切。诗中言两年来滞留异乡之苦,思及家人及故园赏菊饮酒之乐。屈士燝返乡后,曾赋一诗《过访云溪诸昆玉》,说的是返乡后的感慨:

十年湖海已蹉跎,百里乡园始一过。先代衣冠遗泽在,同时生聚乱离多。舟行树里围烟渚,水到门前绕薜萝。尚有诸君当朋好,买邻真欲结云窝。(104)

此诗虽工整,但情绪较为平缓,与屈士煌的返乡诗相比,尤其显得辞浅情浮。当然屈士燝存诗无几,表现其返乡后情绪的又仅此一首。故已无法详细探知其较为详细真切的情感。

在中国的文化系统中,故乡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场所,是一个归宿的符号。故乡一直就是古典文学中最主要的主题之一,(105)是文人面对岁月流逝或仕途坎坷等境遇时的精神寄托,是文人退隐或失意时的歇脚点。(106)

南明文人的返乡诗创作数量较大,尤其如钱澄之这样情不能遏,一次以数十首诗歌来描写返乡情绪的,历代都属罕见。通过这批返乡诗,他们展现了抵抗失败后各自潦倒、悔恨、自责、归隐、休憩、潜伏等心境。返乡的经历和返乡诗的写作,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南明文人的返乡诗在对返乡复杂心境的描述上,无疑达到了过去少有的细致和深度,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于中国文学中返乡主题的认识。他们的返乡诗,更形成了一种悲怆的美学,与习见的温馨感伤的田园式返乡形成了鲜明对比。

作者张晖(1977-2013)英年早逝,学界扼腕,刊发此文,以志纪念!

①这段历史的详细描述,参见顾诚:《南明史》,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第658—659页。唯该书第658页将时间误为1649年。另可参见南炳文:《南明史》,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28—229页。

②王夫之:《永历实录》卷二《瞿严列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7—29页。

③“弃官为僧者,方以智、金堡而外,有严炜、钱秉镫、陈纯来焉。”见徐鼒:《小腆纪年附考》,王崇武校,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653页。方以智事,见任道斌编著:《方以智年谱》,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第169—171页。

④司徒琳:《南明史:1644-1662》,李荣庆等译,严寿澄校订,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132页。

⑤乾隆四十五年(1780)开始禁书,钱澄之《田间文集》《田间诗集》均列入《军机处奏准全毁书目》及《应缴违碍书籍各种书目》中,为重点查禁之书,参姚觐元编、孙殿元辑:《清代禁毁书目(补遗)清代禁书知见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47、49、147页。该书第197、205页如此描述《田间文集》《田间诗集》:“查《田间诗集》,钱澄之撰。澄之本明贡生,其诗乃入国朝所作,词意颇多诋斥,应请销毁。”“查《田间文集》,亦钱澄之撰,中有与金堡书及为堡募缘疏,又孙武公传中亦有指斥语,应请销毁。”

⑥钱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丁亥,年三十六岁”条中说:“至秋大病。”见钱澄之:《所知录》,诸伟奇等辑校,合肥:黄山书社,2006年,第192页。钱澄之《舆疾吟》小序云:“秋八月茂溪举兵,予方委顿床蓐间,土人扶予入山避之。”见钱澄之:《藏山阁集》,汤华泉校点、马君骅审订,合肥:黄山书社,2004年,第181页。其时又有《入水口砦病中杂作》、《酬剡水禅师出山问疾》、《病起言志》诸诗,可证其病。见《藏山阁集》,第182、184、194页。

⑦⑧⑨⑩钱澄之:《藏山阁集》,第182、185、185—187、190、205页。

(11)钱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戊子,年三十七岁”条说:“投寿昌,皈阒然大师出家。”见钱澄之:《所知录》,第195页。《寿昌寺礼阒然禅师》、《看阒然师塔前除竹》、《赠智梦禅人》、《看僧移花》诸诗,可证其礼佛事,见钱澄之:《藏山阁集》,第216、217、218页。

(12)钱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戊子,年三十七岁”条,见钱澄之:《所知录》,第195页。

(13)《九日登五层楼望越王台同曹素臣万子荆潘霜鹤分韵》(1649)末联云:“遥忆弟兄高处望,天南无雁寄书回”,见钱澄之:《藏山阁集》,第278页。

(14)《同曹素臣中翰守岁分韵》云:“君王恩重身难报,兄弟情深梦岂无。”见钱澄之:《藏山阁集》,第287页。

(15)《行路难》其六十云:“为指芒鞋更向前,匡庐深处许安禅。前身应是山居客,说着峰头意惘然。”可证。见钱澄之:第332页。

(16)钱澄之妻子方氏死于1645年,当时钱澄之参加钱棅率领的抗清义军,兵败太湖,又遭袭击,方氏投水而死,年仅34岁。钱澄之将其殡于普济寺后,就奔赴福建隆武朝,所以未能将其运返家乡安葬。参见黄宗羲《桐城方烈妇墓志铭》,见《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60—463页。按此次钱澄之返乡,仍未能及时安葬方氏,正式安葬要到1654年(甲午)冬,黄宗羲《桐城方烈妇墓志铭》中说:“甲午冬,返葬先陇之右。”见《黄宗羲全集》第十册,第462页;另钱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甲午,年四十三岁”条中说:“是冬,葬方安人于祖茔侧。”见钱澄之:《所知录》,第208页。

(17)钱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辛卯年四十岁”条说:“过寿昌,值竺庵中与祖庭相见,谈甚恰,府君已僧服矣。因劝府君往庐山,作字万松坪为主人。府君曰:‘须送儿归,葬妻毕,始果此愿。’”见钱澄之:《所知录》,第206页。

(18)钱澄之:《藏山阁集》,第326页。《将归操》二诗的诗意虽以漓江起兴,但并非作于居粤时。二诗编于《寿昌卓庵师指入匡庐寻隐辄步来韵》诗后,可知作于钱澄之欲往庐山寻隐不得之后。

(19)钱澄之:《所知录》,第206页。

(20)(21)(22)钱澄之:《田间诗集》,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第1、3页。下文引此诗不再一一注出。

(23)钱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见钱澄之:《所知录》,第182页。

(24)江南后又经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之役,更显凋敝,其时诗人多注意及此。如钱谦益顺治十八年(1661)有《丁老行送丁继之还金陵兼简林古度》,陈瑚有《入周市》,吴历《避地水乡》诗云:“二年身世谈如萍,两鬓相看白渐生。旧里悲秋惟蟋蟀,异乡愁雨共。南中见说收番马,京口犹闻拔汉旌。安得此时争战息,还家黄叶满溪迎。”见章文钦笺注:《吴渔山集笺注》卷一《写忧集》,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6页。

(25)钱澄之:《所知录》,第206—207页。

(26)钱澄之后撰有《四兄若士行略》,以资纪念。见钱澄之:《田间文集》卷二九,第563页。

(27)(28)(29)钱澄之:《田间诗集》,第2、5页。

(30)《龙眠风雅》卷三○,潘江辑,康熙十七年潘氏石经斋刊本,《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8册,第381页。

(31)《龙眠风雅》卷三○,第382页。

(32)(33)(34)(35)(37)《龙眠风雅》卷三二,第408—409页。

(36)《田间诗集》,第4页。

(38)《龙眠风雅续集》卷一二,《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9册,第496页。

(39)左国棅曾有《同方还青访饮光途中作》一诗,似年轻时与友人结伴访问钱澄之而作。见《龙眠风雅续集》卷一二,《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9册,第495页。

(40)钱澄之:《田间诗集》,第6页。

(41)钱澄之:《行脚诗上下平韵三十首》小引,见氏著:《藏山阁集》,第337页。

(42)《先公田间府君年谱》:“府君遂下芜湖,访诸故人。为《行脚诗》,芜湖故人梓以传。五月回。”见钱澄之:《所知录》,第207页。后五年,陈璧有《和西顽行脚诗三十首》,见《陈璧诗文残稿笺证》,第91—101页。

(43)《龙眠风雅》卷三二,第408页。

(44)钱澄之:《田间诗集》,第15页。

(45)方以智:《辛卯梧州自祭文》,见氏著:《浮山文集后编》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398册,第359—360页。

(46)《龙眠风雅》卷六四,第253页。

(47)何庆善、杨应芹:《施愚山年谱简编》,见施闰章:《施愚山集》第4册,合肥:黄山书社,1993年,第297页。施闰章有《苍梧云盖寺访无可上人即旧太史方密之寺有冰井泉甘冽元次山作漫泉铭》诗,见施闰章:《施愚山集》第4册,第178页。方以智有《冰井和施尚白怀元次山》诗,见《龙眠风雅》卷六四第258页“释弘智”名下,释弘智即方以智法名。方以智此诗亦见《浮山后集》卷一,据《方以智年谱》引,见任道斌编著:《方以智年谱》,第175页。《浮山后集》藏安徽省博物馆,密不示人,关于此书的介绍,参任道斌:《方以智茅元仪著述知见录》,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第11页。

(48)《龙眠风雅》所引诗题自注为“辛卯梧州冰舍作,尚白倡之”,“尚白”为施闰章号,如此一来,则方以智与施闰章见面提前到辛卯年,但这与施闰章行迹不合。或疑误钞。但最有可能的是,施闰章来访时,方以智以和陶诸诗相示,故钞本有“尚白倡之”四字。

(49)方以智《书周思皇纸》:“壬辰八月止匡庐”,见《浮山文集后编》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398册,第371页。《方以智年谱》云九月初,误。

(50)《施愚山文集》卷九,《施愚山集》第1册,第167页。引文标点,据《方以智年谱》改,见任道斌编著:《方以智年谱》,第176页。

(51)方以智《书周思皇纸》:“思皇为余先报白鹿,明年元正,余归省子舍。”见《浮山文集后编》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398册,第371页。

(52)《浮山后集》卷二。

(53)方中通:《陪诗》卷一《迎亲集》,康熙继声堂刻本。

(54)方中通:《陪诗》卷一《迎亲集》。

(55)《龙眠风雅续集》卷一七,第607页。方以智为潘江“从姑丈”,《龙眠风雅续集》所钞方中通必有所本。

(56)《环中堂诗集》,《桐城方氏诗辑》卷二。

(57)方其义:《时术堂遗诗》,《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4册,第416页。此诗开篇云:“山崩地裂慈母死,至今二十四年矣。”方以智、方其义一母同胞,母吴令仪卒于天启二年(1622),可知此诗作于1646年。

(58)方其义:《忆兄》,《时术堂遗诗》,《四库禁毁丛刊》集部144册,第435页。

(59)昆明池灰象征毁灭性浩劫。梁释慧皎《高僧传》卷一《汉洛阳白马寺竺法兰》:“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以问东方朔,朔云:‘不委,可问西域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朔言有征,信者甚众。”见汤用彤校注:《高僧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页。

(60)《浮山后集》卷二。

(61)方以智《从冶父道中还家》诗记载他在寒冷的冬至节回家,一路所见的雨雪、荒田。诗末云“驰驱百里始还家,入门夜暗灯将灭。道路风尘阻且长,相逢气结不能说。亲戚家人皆笑余,年年岁岁常离别。”见《龙眠风雅》卷四三,第568—569页。

(62)方中通:《陪诗》卷一《迎亲集》。

(63)《龙眠风雅》卷六一,第180页。

(64)据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云,马敬思之弟教思“尝雪夜侍外舅药地老人建初寺”,见氏著:《桐城耆旧传》,毛伯舟点注,合肥:黄山书社,1990年,第279页。可知两人之间的舅甥关系。马敬思著有《虎岑集》十二卷,今似不存,《桐城耆旧传》,第279页。

(65)《龙眠风雅续集》卷一二,第496页。

(66)方中通:《陪诗》卷一《迎亲集》。

(67)侯方域:《与方密之书》,见何法周主编、王树林校笺:《侯方域集校笺》(上),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08页。

(68)参见李婵娟:《清初古文三家年谱》,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

(69)侯方域:《与方密之书》,见何法周主编、王树林校笺:《侯方域集校笺》(上),第509页。

(70)江村、瞿冕良笺证:《陈璧诗文残稿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

(71)据钱澄之幼子钱禄云,汪启龄因对吴德操不满而迁怒钱澄之。“吴人恶府君者思有以中之。会同里有汪启龄,无赖小人也。在粤西鉴在不礼,逢府君大骂,府君为解免,乃并怒府君。吴人问府君生平款迹,无以对,则他曰:‘不过乡里住的人耳。’府君因自号为‘乡住翁’”。钱禄《钱公饮光府君年谱》“庚寅,年三十九岁”条,见钱澄之:《所知录》,第201—202页。

(72)汪启龄之小传云其“宰海康、开建两县,皆有声迹……崇祯末曾破产脱兄于难,又设粥于路,活饥民里人,以好义归之”。《续龙眠风雅》卷五二,第38页。

(73)汪启龄小传云其“顺治辛卯挂冠归里……去粤,有《归来辞》”,《龙眠风雅》卷五二,第38页。

(74)(75)《龙眠风雅》卷五二,《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9册,第39页。

(76)王夫之1651年有《游子怨哭刘母》,《来时路悼亡》,《落日遣愁》,《偶闷自遣》诸诗,并无道及返乡的经历。见王夫之:《王船山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38、140、151、176页。王夫之自定诗集以诗体分卷,所以不少诗歌无法编年,给相关问题的探讨带来了困难。加之文献残缺,此处无法详尽地探究王夫之的心曲,只能略窥大概。

(77)(78)(81)(82)王夫之:《姜斋诗集》,见《王船山诗文集》,第168、180页。

(79)王夫之:《姜斋文集》卷九,见《王船山诗文集》,第99页。

(80)王之春撰、汪茂和点校:《王夫之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8页。“敉公”为王夫之侄王敉。

(83)温汝能辑、吕永光等整理:《粤东诗海》卷六○“王邦畿”之小传,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116页。

(84)王邦畿:《耳鸣集》,《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7册,第83页。

(85)参见屈大均:《伯兄白园先生墓表》、《仲兄铁井先生墓表》,《翁山文外》卷七,见欧初、王贵忱主编:《屈大均全集》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39—144页。屈士煌有《铁井文稿》2卷,收入《手抄番禺屈氏家集》,中山大学图书馆藏。

(86)屈士燝、屈士煌与屈大均同出于六世祖起岩,至屈大均为第十八世。但屈士燝兄弟与屈大均意气相投,且屈大均与屈士煌同龄,同年录为诸生,故来往极密。参见邬庆时:《屈大均年谱》,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27页。

(87)《粤东诗海》卷五十九“屈士燝”“屈士煌”二人小传,第1112、1113页。

(88)汪宗衍:《屈翁山先生年谱》,澳门:于今书屋,1970年,第42页。

(89)邬庆时:《屈大均年谱》,第75页。

(90)屈大均:《伯兄白园先生墓表》,《翁山文外》卷七,《屈大均全集》第3册,第141页。

(91)屈大均:《仲兄铁井先生墓表》,《翁山文外》卷七,《屈大均全集》第3册,第143页。邬庆时:《屈大均年谱》系顺治十七年(1659),第93页。

(92)《翁山诗外》卷一○,《屈大均全集》第2册,第835页。汪宗衍《屈翁山先生年谱》系于永历九年(顺治十二年,1655年),第20页。屈氏兄弟入滇均在此年,屈大均已有《送家舍人》、《送铁井子》二诗,似不会于同时再赋《怅望为家礼部兄贲士兵部兄泰士作》。邬庆时系于屈氏兄弟入滇后之两年(1657年),似较合情合理,见《屈大均年谱》,第47页。

(93)《翁山诗外》卷一○,《屈大均全集》第2册,第863页。

(94)朱希祖:《康熙刻本翁山文外跋》(1933年所撰),见氏著:《明季史料题跋(外二种)》,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87页。

(95)《翁山诗外》卷一一,《屈大均全集》第2册,第891页。

(96)永历帝于永历十三年(顺治十六年,1659年)三月抵达缅甸大金沙江之事,见计六奇:《小腆纪年》,任道斌、魏得良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743页。

(97)(102)《粤东诗海》卷五九,第1113页。

(98)《南史·齐江夏王锋传》:“江敩闻其死,流涕曰:‘芳兰当门,不得不锄,其《修栢》之赋乎。’”

(99)洪兴祖:《楚辞补注》,白化文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97页。

(100)朱熹:《楚辞集注》,蒋立甫校点,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29页。

(101)《杜诗详注》第2册,第697页。

(103)《粤东诗海》卷五九,第1112页。

(104)《粤东诗海》卷五九,第1112页。

(105)廖蔚卿《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两大主题》指出怀古和望归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普遍的两大主题,见氏著:《汉魏六朝文学论集》,台北:大安出版社,1997年,第47—97页。

(106)以唐诗为例,返乡诗中的名篇如贺知章《回乡偶书》、韦应物《出还》、杜牧《归家》、于邺《岁暮还家》、刘禹锡《罢郡归洛阳寄友人》等,大多如此。参见张之象编:《唐诗类苑》第4册,中岛敏夫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卷一一七至一一八《人部(还乡)》,第197—2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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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明文人的回归_方以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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