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民间视角下的启蒙悲剧,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骆驼论文,视角论文,悲剧论文,民间论文,祥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283(2004)03-0005-12
一、市民文学的代表
老舍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城市贫民的家庭,父亲是保卫紫禁城的一名护军。他在两岁的 时候(1900年),八国联军打北京,父亲在保卫皇城的战斗中牺牲了。父亲死后,全家只 有靠母亲给人家缝缝补补挣钱糊口。老舍后来上学读书一直是靠一位乐善好施的刘大叔 (后来当和尚,号宗月大师)救济,他还曾因交不起学费从北京市立第三中学转到了免费 供应食宿的北京师范学校。1918年毕业后,20岁的老舍先是做了小学的校长,后来又被 提升为劝学员,算是公务员,生活上相对有了保障。这跟其他作家不一样,他不像那些 接受了现代教育的留洋学生,骨子里充满了反叛情结。贫穷的底层人得到工作做就特别 珍惜,也很容易满足,每月一百块的薪水也使他能够过上比较丰裕的市民生活,除了孝 敬母亲外,老舍说:“我总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点钱去不能把自己快乐的与 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发生关系。于是我去看戏,逛公园,喝酒,买‘大喜’烟吃”。“也 学会了打牌”。[1](P121)他对小市民的生活极其了解,三教九流都认识。独特的下层 生活经验使得老舍的创作也成为新文学史上的一个异端。
我们讲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立场,老舍与这样的知识分子立场是有距离的。五四新文化 运动对老舍没有太大的影响。老舍的创作资源来自于上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的民间社会 ,那时中国的民间社会还没有完全进入知识分子的眼界,他们看重的是西方的文化,所 持的价值标准也是来自西方。五四知识分子看到的是一个“现代化”的新世界,并且用 这个世界作为参照,来批判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包括批判民间文化。启蒙主义的知识分 子一方面批判国家权力,一方面要教育民众,这是同时进行的。知识分子总是站在鸟瞰 民间的位置上,把一个隐蔽在国家意识形态下尚不清晰的文化现象轻而易举地当作一个 公众问题去讨论,这当然很难说能够切中要害。我读过一篇博士论文,作者谈到一个很 有趣的问题:鲁迅写乡村世界,所有小说里的人物都活动在一些公众场合,如河边、场 上、街上,他从来没有进入农民家庭,除了《故乡》是写自己家里。这不像写普通农民 的家庭,鲁迅始终是站在公众场合看农民生活的。像鲁迅这样的作家对农民生活的了解 并不很深入,对于民间的悲哀、欢乐的感受也是间接得来的。五四时代的民间叙述往往 是给知识分子的启蒙观念做注脚的,它们并非是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民间世界的真实 展示。
民间总是处在被压迫、被蔑视的状态,国家的权力意志经常强加于民间,使得民间原 本的秩序被改变,独立的因素也变得模糊不清,知识分子对它的真正展示其实非常困难 。比如长篇小说《白鹿原》,就写了这样一个被遮蔽的民间世界:辛亥革命以后,皇帝 下台了,族长白嘉轩向朱先生请教怎么办,朱先生就帮他立了一个村规,树立在村头。 当国家混乱的时候,民间社会就用宗法制度取代了国家权力,由一个头面人物代表国家 立法,这有点像上帝和摩西在西乃山定下的戒律,告诉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个 法规还是代表了国家的意志,真正的民间最活跃的生命力(如黑娃之流)仍然被压抑在沉 重的遮蔽之下。但是,尽管民间被压制,民间文化还是存在的,不过它是散落在普通的 日常的民间生活中,要真正很好地展示民间,需要像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 9—1976)所说的“解蔽”,否则知识分子虽然写的是民间故事,但实际上仍然是变相了 的国家意识形态。只有去掉了国家意识形态的遮蔽,才有可能进入到丰富的民间世界。 但这个问题从鲁迅到陈忠实,我觉得并没有很好地解决。
老舍是五四新文学传统之外的一个另类,他的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成为一个写民间世 界的高手。老舍的小说里所描写的大都是老北京城里的普通市民,甚至他笔下的人物活 动在山东、欧洲、新加坡等地,但人物的语言、生活方式也脱不了北京市民文化的痕迹 。北京市民文化与海派文化不同,海派文化基本上是在殖民性的背景下形成的,石库门 房子里住的大都是洋行的职员,也就是现在的“白领”,他们向往现代化,向往西方, 有殖民地的精神特征;而老舍的市民全都是土生土长的市民,所谓的都市是旧传统下的 都市社会,他们本身没有什么现代性的意识。但社会在发展,再古老的地域也会有现代 性的侵入,在新旧的冲突中,老市民因为太落伍而显出“可笑”,新市民因为乱学时髦 也同样显得“可笑”。老舍笔下的人物就是突出了那种可笑性。老舍的市民小说里也有 批判和讽刺,但与鲁迅描写中国人的愚昧的精神状态是不一样的。“愚昧”这个词表达 了典型的启蒙文化者的态度,有嫌恶的成分,而老舍的批判就比较缓和,不是赶尽杀绝 ,而是留了后路让他们走的。老舍笔调幽默,他对人物那种“可笑”的揭示没有恶意, 可笑就是可笑,再坏的人也有好笑好玩的地方,老舍对他们也有几分温和的同情。他曾 经说过:“穷,使我好骂世;刚强,使我容易以个人的感情与主张去判断别人;义气, 使我对别人有点同情心。有了这点分析,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我要笑骂,而又不赶尽杀 绝。我失了讽刺,而得到幽默。据说,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坏人,可是坏人也有好 处;我爱好人,而好人也有缺点。”[2](P524)
但是老舍这种写法很为当时的新文学作家看不起。许多新文学作家都是忧郁型的,他 们胸怀大志,忧国忧民,往往在写作中长歌当哭,而老舍这样一种用幽默的态度来处理 严肃的生活现象,在他们看来未免是过于油滑的表现。所以直到现在,许多老先生谈起 老舍总还说他早期的创作是庸俗的。如王元化先生就批评老舍“把月亮用洋钱来比,俗 气了”[3],还有胡适对老舍的作品评价也不高(注:梁实秋《忆老舍》里写到:“胡适 先生对于老舍的作品评价不高,他以为老舍的幽默是勉强造作的。”见《老舍研究资料 》(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81页。),鲁迅也嫌老舍太油滑(注:鲁迅 批评林语堂提倡幽默时说:“此为林公语堂所提倡,盖骤见宋人语录,明人小品,所未 前闻,遂以为宝,而其作品,则已远不如前矣。如此下去,恐将与老舍半农,归于一丘 ,其实,则真所谓‘是亦不可以已乎’者也。”(1934年6月18日致台静农,《鲁迅全集 》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59页))。他们与老舍的审美取向、生活取向 都不一样。老舍自身就是市民社会中的一员,他作品中的爱与恨同市民社会的爱与恨是 一致的,从中可以看出中国市民阶级的情趣。他与五四一代大多数作家很不一样,后者 一般都反对国家意识形态,主张对民间文化要启蒙和批判。而作为市民阶级的代言人, 老舍并不反对国家,严格地说,老舍还是一个国家至上者。市民阶级眼睛里最重要的是 国家利益与国家秩序,国家秩序比利益还要重要,利益太遥远,而有秩序,才有安定太 平,市民才能顺顺当当地生活下来。张爱玲也是这样的,她为什么不写那个时代的大主 题?因为她根本就不看重国家,而看重的是国家秩序,至于这个国家是什么性质,他们 不管。他们骨子里是国家秩序的维护者。老舍和巴金也是一个鲜明的对照,巴金所攻击 的都是代表国家制度的势力,他从理性出发来攻击旧制度、否定旧的社会秩序;而老舍 完全是从感性出发,把他所看到的、感受到的社会、人物写下来,他的坏人也是普普通 通的坏人,像流氓地痞、军阀官僚,甚至是坏学生,都是秩序的破坏者。
在这样的传统文化背景下,老舍当时对待社会动乱以至革命的态度都是比较消极的。 作为一个市民,对社会动乱有一种本能的抵制。老舍是五四一代作家中少有的一个不喜 欢学生运动的人。他的小说《赵子曰》写学生运动,学生们把老校工的耳朵割掉,打校 长,破坏公共财物,与“文革”时代的红卫兵运动差不多,坏得不得了。老舍年纪轻轻 就做过小学校长,从他本人的立场看,学生造反当然是不好的。他所谓的坏人,也都是 一些不好好读书、惹事生非的家伙。这也显示了老舍对那些社会运动的态度。但在长期 的文学写作中,他渐渐地受到五四新文化传统的影响,开始睁开眼睛面对现实,他看到 了中国社会的糟糕的现状,尤其是1930年代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状况,对老舍的刺激 很大。他本来是一个国家至上主义者,希望国家安定、有秩序,人民安居乐业,但他看 到的情况正好相反,在这样的心理下,他写了一部《猫城记》。他放弃了幽默,改为讽 刺,开始向五四新文学的批判和启蒙的主流靠拢,这是老舍第一次严厉批判中国社会, 这种批判包含了他的绝望;这是一个小市民的绝望:对革命、反革命,统统反对。老舍 接受了五四新文学的启蒙和批判传统,但又是站在传统市民的立场上阐释他的政治主张 ,结果是两面夹攻,左右都不讨好。
接着,老舍又写了《骆驼祥子》,这是他的扛鼎之作。老舍曾对人讲:“这是一本最 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这本书和我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在写它以前,我总 是以教书为正职,写作为副业”,但他教书教厌了,想做职业作家:“《骆驼祥子》是 我作职业写家的第一炮。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的作下去,每年预计着可以写 出两部长篇小说来。不幸这一炮若是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也许因为扫兴而完全 放弃了写作”。所以这部书也正像他自己所说的,在心中酝酿了相当长久,收集的材料 也比较丰富,而且是在比较完整的一段时间内写出来的,状态也非常好,更重要的是他 的创作态度有所转变,“我就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的去写”,在语言上他也有追求 ,“《祥子》可以朗诵。它的言语是活的”[4](P606-610)。
《骆驼祥子》是以一个人的生活经历为描述对象的小说。中国传统小说很少是写一个 人的,如《红楼梦》写了一大群人,《水浒》一写就是一百零八将。中国小说的名字很 喜欢用“梦”或“缘”,尤其是“缘”。两个人才会有缘。西方的小说正好相反,一个 人的名字可以成为书名,如《浮士德》、《欧也妮·葛朗台》、《安娜·卡列尼娜》、 《堂·璜》等等,可以把笔墨集中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里进行深入的挖掘,这与西方的 个人主义传统有关。另一方面,以一个人的命运为主的小说往往含有非常强烈的时间观 念,一个人的时间过程也是一个人的生命过程,时间意识与生命观念糅合在一起。中国 传统的小说因为强调几个人、一群人,更多的是强调空间的场景。老舍的小说创作是从 阅读欧洲小说开始的,他写的是中国的市民社会,但小说形式和观念更多的则来自西方 小说。(注:老舍说他最初创作时:“对中国的小说我读过唐人小说和《儒林外史》什 么的,对外国小说我才念了不多,……后来居上,新读过的自然有更大的势力,我决定 不取中国小说的形式,可是对外国小说我知道的并不多,想选择也无从选择起。”(《 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见《老舍研究资料》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 523页))《骆驼祥子》以一个人的名字为书名,也是接受了西方的观念,集中写出了一 个人从年轻力壮到自甘堕落的整个过程。这样一个过程就是时间的演变。通过人的生命 过程,把文化、历史带进去,他也就是接受了西方所谓的“典型性格”、“典型环境” 的方法。
《骆驼祥子》的主题和故事内容都是非常悲观的。老舍早期的幽默、滑稽为五四新文 学的“悲情”所替代,他写了一个人的一生从肉体的崩溃到精神的崩溃,写了“个人主 义的末路鬼”——个人主义走到了尽头。这个“个人主义”与五四所说的“个人主义” 不一样,这里就是指一个人力车夫靠自己的体力劳动生活的意思。一开始,祥子认为他 有的是力气,可以自食其力,这是农民到城市后的原始理想。从农村到了城市,从农民 成为一个人力车夫,就像农民想拥有自己的土地那样,希望攒钱买车,然后越买越多, 最后做“人和车厂”刘四爷那样的老板。但是,现实社会没有为他们提供实现这种理想 的保障。老舍没有写到制度的问题,而是写他们地位太低,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小说里面有个人力车夫说了一句话:我们都像蚂蚱一样,没有能力使自己发达起来。那 个孙侦探,本来不过是个兵痞流氓,不过是吓唬祥子,这纯粹是敲诈,但他威逼说:“ 把你杀了像抹个臭虫”。(《骆驼祥子》第11章。以下凡引该书仅注明章次。)这个人本 身地位也是很低的,但在他眼里,祥子是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祥子的理想一直是靠自 己的劳动力维持生活,小说就写到了一个二强子和一个老马,他们都曾经年轻力壮过, 后来慢慢地老了。人力车夫的收入非常低,社会不可能为他们提供必要的生活保障,所 以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快点生儿子,儿子快点长大,来顶替自己,使自己有所保障。可 是由于天灾人祸,老马的儿子死了,后来他的孙子也死了,他就沦为乞丐。二强子的儿 子很小,只好把女儿卖了。老舍提供了非常现实的东西:人力车夫根本无法以自己的经 济能力、社会地位获得生活保障,那么,人力车夫年轻时辉煌了一阵子以后,很快就是 遭遇可悲的下场。有人说,老舍写的故事太苦,太没希望了[5](P633),但老舍当时看 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现实。在这里,小市民的乐天知命的乐观主义已经被“悲情”的启蒙 精神所取代。
二、《骆驼祥子》的文本解读
1.堕落的命运——祥子与虎妞
关于《骆驼祥子》(注:我们讨论所依据的是最初连载于《宇宙风》(1936年9月第25期 至1937年10月第48期)上的版本,现收《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第8集长篇小说 卷1。而1949年后所通行的人民文学版的《骆驼祥子》,老舍对初版做了删节,结尾部 分和涉及到阮明的一些情节都被删掉了。本文所引的《骆驼祥子》,都依据初版本。) 的研究成果很多,我们不必面面俱到地讨论这部小说。这里主要讨论两个人物,一是祥 子,二是虎妞。他们两个在小说里构成了怎样的关系?我们先来讨论祥子。他的三起三 落的悲剧,从一个理想主义者堕落到一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等等,这些问题,大家都很 清楚。小说最后是小福子死了,祥子完全堕落了,好像变成了一个无赖。“堕落”这个 概念,我们说起来,好像就是吃喝嫖赌,不负责任,等等。而大家一定记得,在作品的 开头,老舍是以非常赞赏的口气写到祥子没有这些恶习的:“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 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 可是后来,他为什么又走回到“一般洋车夫”的老路上去了呢?老舍对祥子这样一个堕 落结局的安排,是通过哪些方法表现出来的呢?
祥子一开始从农村到城市,带了一个非常淳朴的农民的理想,就是他要买车,买车对 他来说是一个生存的信念。祥子的自尊自强来自哪里?就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信赖。信 赖什么?信赖自己强壮的身体。小说刚开始时的祥子是——“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 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角 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 ;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老舍写得多么美丽!人的信心是从认识美开始的,你爱上一 个人,首先是因为这个人美,你感受到他的美,才会从根本上去肯定他。人道主义最早 就是从古希腊雕塑艺术对自身美的肯定开始的,于是就出现了文艺复兴时代米开朗基罗 (Miche langelo 1475—1564)对人的身体非常夸张的一种美好表现。这与宗教不同,宗 教认为人是很丑的,身体都是肮脏的,人的欲望都是不对的,所以伊甸园里的男女吃了 智慧果后首先就意识到赤身裸体的羞耻。中国传统文化也是不喜欢自己身体的,总是把 人体说成是臭皮囊,这样,人就没有自信,就不会有人道主义。祥子一出场的时候就相 信:我的身体多美,我多么健康,这就是从根本上来肯定一个人,所以说祥子是一个个 人主义者。个人主义者从这个立场上,他首先肯定了自己是美的,是健康的,是世界的 中心。大家注意到,有一段描写老舍写得非常抒情,就是祥子得到了三匹骆驼,可以买 车了:
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 大光华的蛛网:绿的田,树,野草,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老松的干上染上了金红 ,飞鸟的翅儿闪起金光,一切的东西带出些笑意。祥子对着那片红光要大喊几声,自从 一被大兵拉去,他似乎没看见过太阳,心中老在咒骂,头老低着,忘了还有日月,忘了 老天。现在,他自由的走着路,越走越光明,太阳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亮了 祥子的眉发,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 褴褛污浊,太阳的光明与势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 高兴;他想欢呼!(第3章)
一个农民怎么有“宇宙”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是老舍加给他的。农民的脑子不会想到“ 宇宙”这个词,但是农民感受到的一定是整个宇宙。一个跟土地跟自然那么亲近的农民 ,他感性地感觉到天地的美好,生活的美好,这就是宇宙。宇宙是一个大空间,所以那 个时候,他的心理空间非常大,可以包容一个宇宙。五四时代郭沫若有首诗自称是天狗 ,说:“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 了。”[6](P45)这就叫作个人主义。个人主义者能够站立于宇宙之上,认为个人能环抱 一切,力大无比。所以,个人主义者原来是很高大的,后来被不断批判,才给人以非常 委琐的感觉。祥子就是这样一个个人主义者,一个充满理想的、把自我看得非常宏大的 人。但是他的理想在现实当中,在命运的折磨当中,一步步被消磨掉了,是什么造成的 呢?我们过去分析《骆驼祥子》都是从大的社会背景上来看的,政治的,战争的,国家 内乱,社会黑暗,等等,其实,这些东西全都可以统一到一点上,那就是“命运”。老 舍是一个民间化的作家,他没有直接用“命运”这个西方概念,但意思是早已经有了。 老舍1930年代在齐鲁大学讲授文学概论课程时,专门讲到西方写实主义小说的人物命运 ,他特别指出,读这些写实主义大师的作品,可以看出“人们好象机器,受着命运支配 ,无论怎样也逃不出那天然律”。[7](P108)其实在写到虎妞死的时候,老舍的叙述已 经将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了:
祥子心中仿佛忽然的裂了,张着大嘴哭起来。小福子也落着泪,可是处在帮忙的地位 ,她到底心里还清楚一点。“祥哥!先别哭!我去上医院问问吧?”
没管祥子听见了没有,她抹着泪跑出去。
她去了有一点钟。跑回来,她已喘得说不上来话。扶着桌子,她干嗽了半天才说出来 :医生来一趟是十块钱,只是看看,并不管接生。接生是廿块。要是难产的话,得到医 院去,那就得几十块了。“祥哥!你看怎么办呢?!”
祥子没办法,只好等着该死的就死吧!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第19章)
虎妞出场的时候三十七八岁,生孩子差不多40岁出头了,一个40出头的女人就是在现 在生孩子也属于高危妊娠,何况还在孕期吃了很多东西。缺乏医学知识,以及不健康的 生活方式,还包括残忍,等等,都造成了虎妞的死因。这个“残忍”也就是人们对待命 运的态度。虎妞到最后没有能力去看病,大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没有人能救她 。这是表面的现象,背后还是有一个问题,如果用民间的眼光来看,也就是个“命”的 问题,这个人命该如此,该死的就死吧。
对祥子来讲也是这样,他的堕落的过程也正是他与命运抗争而不断失败的过程。老舍 在写这部小说之前曾经对人力车夫的生存状况作过大量的调查,材料非常丰富,小说的 头一章给祥子定位,老舍滔滔不绝地讲述北京人力车夫的各种不同状况,绘声绘色,像 是一篇关于人力车夫的调查报告。当说到40岁以上的车夫时,老舍就毫不犹豫地揭示出 他们的悲惨命运:“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 马路上。”这一悲惨结局的命运就这么等待着祥子。小说里有一个车夫说,咱们这些人 就像蚂蚱,蹦不了几天了。就是说,别看你现在还拉着车疾跑如飞,可是人总是要年纪 大的,在你最年轻最好的时光,你可能会养家活口,等到你失去了体力的时候,你肯定 是没有好下场。这就是一个车夫的“命运”,车夫在过去不可能有更好的命运,这样一 个社会已经规定了这个社会角色的命运。
如果以祥子的堕落为线索,小说里三起三落的买车经过,仅仅是小说主要线索发展的 润滑剂,还不是祥子与命运抗争以致失败的主要战场。老舍确实说过,创作这部小说的 起因是听来的两个故事,一是车夫买车三起三落的故事;二是车夫失车换来骆驼的故事 [4](P607)。这两个故事构成了创作《骆驼祥子》的最初动机。但是这两个故事在小说 里并不是最重要的场面。小说一共24章,第1章介绍北京人力车夫的生存状况顺便也介 绍了祥子的第一次买车,第2章讲祥子遇到兵士连给抓走,失去了自己的车,第3章写祥 子偷了三匹骆驼回来又换了钱,于是大家叫他“骆驼”的外号。其实以后祥子的故事发 展与骆驼毫无关系,洋车换骆驼的故事没有任何隐喻的含义。祥子第一次买车失车的经 历也非常简单,小说里的其他主要人物都还没有出场,故事就完了,更像是一个长篇小 说的楔子,一个开头,交代了祥子出场的一个背景。有了这个不太严重的失败经历作背 景,祥子后来为买车所作的努力都有了铺垫。
而真正的命运之网是从第6章开始向他布开的,那一章里祥子与虎妞第一次发生了两性 关系。那是在祥子拉包月只有三天半就失败,回到人和车厂,意外地遭遇虎妞设下的网 。事后祥子还是想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他已经感到自己遭遇了一张无法摆脱的命 运之网:“他对她,对自己,对现在与将来,都没办法,仿佛是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 ,想挣扎已来不及了”。为了强调这命运的神秘性,老舍故意把这场遭遇写得很蹊跷: 那天祥子回人和车厂是非常偶然的,偏巧刘四爷出门不归,虎妞说,她用骨牌打了一卦 ,知道祥子要回来,才摆下这酒菜等着祥子。似乎一切事情在冥冥之中都已经安排好了 ,只等着祥子来自投罗网。这样一个故事多少有点风月宝鉴的意思,也符合老舍的市民 文学的立场,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祥子屡次把虎妞比作红袄虎牙、吸人精血的妖精,有 一点隐喻的含义。
在祥子的命运中,如果虎妞是他的劫难,那曹先生就是他的救星,每当他被劫难笼罩 的时候,曹先生总是奇迹般地出现了。可惜曹先生力量太小,正不压邪,或者说是道高 一尺魔高一丈,每次曹先生都只能缓和一下祥子的困境,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厄运。当 时祥子急于摆脱虎妞而决定去曹先生家拉包月,那天回车厂本来是想好要与虎妞一刀两 断的,结果还是敌不过妖精的蛊惑——虎妞“一转身把门倒锁上”。那是祥子第二次陷 在命运之网里。接下来第三次就是虎妞装孕、大闹寿宴以及祥子与虎妞正式成亲。当虎 妞步步向祥子逼近时,祥子也是屡屡动摇,小说里有一段很精彩的心理描写,直接谈到 了命运的问题:
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像掉在个陷阱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决 没法儿跑。他不能一个个的去批评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缝子来,他只感到她撒 的是绝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细想,他便把这一切作成个整 个的,像千斤闸那样的压迫,全压到他的头上来。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 个车夫的终身的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一个车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 不要作,连娘儿们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会出天大的错儿。……他不用细想什么了; 假若打算认命,好吧,去磕头认干爹,而后等着娶那个臭妖怪。不认命,就得破出命去 !
想到这儿,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话都放在一边去;不,这不是她的厉害,而是洋车夫的 命当如此……(第9章)
在这么个犹豫动摇中发生了孙侦察敲诈祥子的事件,这件事在祥子的命运故事中完全 是意外的,但又是致命的,它使得祥子不得不重蹈覆辙,完全陷入虎妞设下的陷阱。所 以从故事的发展线索而言,祥子的第二次起落只是一个过渡性事件,它很快导致祥子结 婚,正式陷入了“命运”给安置的陷阱。
只有祥子的第三次人生起落(再次拉上了自己的车),才与他的命运之网(虎妞)发生直 接的关系,或者说是交织在一起。老舍作为市民文学的代表,对社会的认识有着他特殊 的方式和途径,这就是《骆驼祥子》中含有风月宝鉴的色戒成分,就如同《红楼梦》里 风月宝鉴在贾瑞面前不断演示美女与骷髅的交替一样,最终要揭示出色便是空的大结局 。在老舍为祥子设计的命运之网下,祥子结婚以后陷入淫乱的魔窟,忍受着虎妞的“吸 人精血”的痛苦。骆驼祥子本来应该是个像骆驼那样很棒的农村小伙,气盛精旺,雄风 蓬勃,可是老舍始终把祥子写成一个性禁忌者,对虎妞给予的性爱充满了恐惧。他在第 一次与虎妞发生性关系以后,兴奋的心情被恐惧和后悔的情绪所压倒,他形容印象里的 虎妞:“她丑,老,厉害,不要脸!……她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 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第6章)除了最后一点涉及乡间传统伦理道德外,祥子对虎妞 的嫌弃主要还是来自审美(前两样)和生理(后两样),他无法在与虎妞的性生活中获得美 感,也无法获得快感。这种恐惧和嫌弃随着祥子的结婚而愈加严重,几乎造成了祥子的 精神危机。老舍这样来写祥子的婚后生活:“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 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他没了自己,只在她的牙中挣扎着 ,像被猫刁住的一个小鼠。”(第15章)这里老舍似乎不是在写两性间的寻欢作乐,倒有 点像旧道德小说里对遭遇妖精的贪色者的规劝和棒喝。
尽管老舍在描写中相当节制,但仍然处处暗示出祥子的婚后生活处于虎妞的淫乱压迫 之下,小说有一段写祥子新婚第二天就外出洗澡,望着自己的身体非常羞愧:“脱得光 光的,看着自己的肢体,他觉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里去,热水把全身烫得有些发木, 他闭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着一些积存的污浊。他几乎不敢去摸自己, 心中空空的,头上流下大汗珠来。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懒懒的爬上来,浑身通 红,像个初生下来的婴儿。”(第15章)这种感觉非常不正常,我们以前读小说,有写到 女子被强暴后,洗自己的身体想驱除污浊的细节,可是这里是一个堂堂的男子在屈辱地 洗身体,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被强奸过一样。
只有弄清楚了祥子与虎妞结婚的象征意义,我们才能讨论第三次买车与祥子的命运的 关系。祥子第三次买车用的是虎妞的私房钱,买的是二手货。如果我们把祥子与虎妞的 结婚看作是一个风月宝鉴式的寓言,那么,这辆车子只能是宝鉴所演示的一场诱惑,注 定是水中月镜中花,到头来是一场空!车子不是祥子的最爱吗?虎妞就用车子来抓住祥子 的心。但祥子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辆车子。——漆黑的车身,配了一身白铜活,黑白相 映,在祥子眼睛里像一口棺材,甚至有人还管它叫“小寡妇”。更要紧的是这辆车是从 邻居二强子那里买来的,与二强子卖女儿、死老婆有关,他更加感到晦气。——这种沮 丧的神情,与他第一次买车时的精神焕发形成鲜明对照。新加坡的学者王润华认为车对 祥子来说,象征了祥子的性意识,祥子以拉车来取代对女人的性的进攻,拉车也成为他 的性宣泄。这在紧接着的一章(第18章)“在烈日与暴雨下”里给以了充分的象征[8](P1 60-164)。该章为全书最精彩的一段描写,祥子在6月15日那天出车,先是在烈日下奔跑 ,转眼又在暴雨中奔跑,祥子拉着车奔跑着,挣扎着,仿佛在地狱里受尽磨难;而在同 时间,虎妞把房间出让给邻居小福子拉客人卖肉体,嫖客与娼女施淫,虎妞在一旁窥淫 ,而祥子在暴雨里挣扎,三者遥相呼应。我并不赞成把这场人与自然搏斗的描写简单地 解释成暗示祥子遭遇的性压迫,但是从他在烈日与暴雨中奔跑与挣扎的意象来看,象征 了他在婚后的淫乱中感受的痛苦与挣扎是不无道理的。老舍曾经谈他的创作经验时说: “一点风一点雨也是与人物有关系的,即使此风此雨不足帮助事实的发展,亦至少对人 物的心感有关。”[9](P251)
在前面我们提到,老舍的小说叙述中有一种身体崇拜和力的崇拜的意识,他一再强调 祥子的好身板和好力气,一再说到有了这个祥子就不愁吃了,就有实现自己理想的可能 了,这当然是针对车夫这个职业所需要的身体条件而言的。但是从另外一方面讲,老舍 也在讲人的一种自然规律,人的力气和生命总有磨损和消耗掉的时候,从壮实到衰老是 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和这个规律也是不可抗拒的,同样也是一种命运,而男人的性放纵 加剧了这一过程的速度。小说里的车夫们以长期的生活经验都很明白:“我告诉你一句 真的,干咱们这行儿的,别成家,真的!”“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闲着,玩完!瞧瞧我 的腰,整的,没有一点活软气!……甭说了,干咱们这行儿的就得它妈的打一辈子光杆 儿!……车份大,粮食贵,卖买苦,有什么法儿呢!不如打一辈子光棍,犯了劲上白房子 ,长上杨梅大疮,认命!一个人,死了就死了!”祥子由这个联想到自己结了婚,拉车也 没有力气了,所以分外懊恼,这个时候想到回家就觉得:“家里的不是个老婆,而是个 吸人血的妖精!”(第16章)祥子不在家中坐着“吃软饭”,坚持要出去拉车,除了想维 护自己的尊严以外,在这方面也不是没有原因,至少他认为虎妞败坏了他赖以谋生的重 要资本。但是祥子这次致命的重病恰恰是因为他在烈日与暴雨里拉车造成的,因此,如 果联系全书对性生活的恐惧来说,把这次人与自然的搏斗的描写看作是祥子婚后生活的 性的搏斗与挣扎的象征,也未尝不可。但终于,随着虎妞的死去,那辆被风月宝鉴幻化 出来的车也重新失落。祥子被命运彻底摧毁了。
所以在祥子堕落的道路上,虎妞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这是从小说的象征意义上来 理解的。一个健康、单纯、朴素、要强、有理想、有道德的祥子,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向 堕落的道路,虎妞成了他命中的邪恶的诱惑。祥子与虎妞的关系构成一张命运之网,虎 妞是网上的蜘蛛,祥子是网上的小虫,而买车的故事只是穿插在祥子堕落过程中的诱惑 物。
2.虎妞的形象
前一节我们解释祥子与虎妞的关系,是从小说的象征意义上说的,也就是说这部小说 有一个隐形的结构,即一个人的堕落之路。至于由什么样的人或物来充当祥子的堕落路 上的诱惑是不重要的。但在老舍设置的祥子与虎妞的关系中,旧市民文学中的色戒意识 仍然占了主要的位置,以虎妞的淫荡作为祥子的命运之网,是有其正当理由的。但从另 一角度来看,这样一种命运结构的设置,也暴露出市民阶级的传统观念和保守的伦理, 如祥子所持的结婚恐惧症和性禁忌(即对性事如何戕害身体的迷信),都不能不说是变态 的。
然而老舍毕竟是一位杰出的现实主义文学大师,象征的堕落之路仅仅是小说的隐形结 构,在显形的层面上,虎妞不失为一个市民阶级的底层女性的典型,一个性格鲜明的流 氓的女儿,一个北方下层社会中混出体面来的女光棍,一个性心理变态的老姑娘,她与 祥子的关系在现实环境下又呈现出另外一种意义。在现实环境下,虎妞为祥子布下的命 运之网的上面,还有一张更大的命运之网,连虎妞本人也成为网上的一个小小的猎物。
小说里的虎妞,不讲仁义,粗俗凶悍,也没有中国妇女常见的懦弱和顺从的性格。中 国传统女性在“三从四德”的管束下,多以温柔、体贴、自我牺牲为取悦男子的模范标 准。但虎妞却是一个野女人,完全没有传统文化的影响。比如,她对自己的婚姻,既不 需要父亲做主,也不需要媒妁之言,甚至连丈夫祥子的态度也不重要。老舍介绍说,这 个女孩子从小在人力车夫当中长大,接受的是比较粗俗的教育,在性观念上比较开放, 三十八九岁还没有嫁出去,所以死死地抓住祥子不放,甚至主动装怀孕来欺骗祥子,逼 他就范。这种泼泼辣辣的女性形象在平常的中国小说中是很少见的。传统的文学资源中 大概只有穆桂英这样的女人,她看上了杨宗保,就把他抢来招亲,还用刀对着自己的公 爹。但穆桂英是一个强盗,强盗当然可以是无法无天,现在虎妞也是这样一个无法无天 的角色,从她身上看不到那种所谓的传统美德。祥子不喜欢虎妞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 审美方面,二是性欲方面。从审美的角度看,虎妞自然是极丑的,她长得像铁塔一样, 又粗又大,很有蛮力,而且性格粗俗,出口伤人,更增加其丑陋的外表。祥子不喜欢她 主要是这个理由,生理上的厌恶是无法克服的;而后一条理由其实不成其为理由,祥子 第一次对虎妞表示厌恶是因为发现她不是处女,可是他对待妓女小福子却是完全两样的 态度。祥子喜欢的是小福子,又瘦又小,温柔体贴,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女人,可是小福 子的淫荡远在虎妞之上,她被卖给一个军人,就成为男人的性宣泄的工具,学过春宫, 懂得各种性交的知识,这些恰恰是虎妞所不知道的。后来小福子作暗娼,虎妞主动出借 场地以偷窥他们的性动作,然后学了与祥子模仿着做,“小福子虽然是那么穷,那么可 怜,可是在她眼中是个享过福,见过阵式的,就是马上死了也不冤。在她看,小福子就 足代表女人所应有的享受”(第17章)。这里虽然有调侃的意思,但也看得出,虎妞的性 生活知识其实是很缺乏的,她并没有享受过真正的性爱,而小福子却不是。可是祥子宁 可爱小福子,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妓女。可见祥子那套男人的伦理道德都是假的,虎妞吃 大亏的还是她的丑陋的长相与粗俗的性格,与私生活是否检点没什么关系。
虎妞这样的一个形象,恰恰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光彩的女性形象。她没有经过男 性眼光的过滤,是一个血肉分明、活力四射的生命的原生态,所以研究者对她的评价历 来分歧非常大,有从政治的角度出发,也有从艺术的角度出发,更重要的是一种个人好 恶,或者说是男性对女人的规范要求。很少有人喜欢虎妞,老舍本人也是不喜欢的。看 看老舍描写她的语言就知道了:“她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姑娘,也 是娘们;像女的,又像男的;像人,又像什么凶恶的走兽!”(第15章)这是从祥子的角 度看的虎妞,人成了兽,变得不男不女了,虎妞所有个性的魅力哪怕是对祥子的甜言蜜 语,都成了虚情假意,带有某种意图的行为,仿佛随时准备要吃掉祥子似的。但如果还 原到现实的层面来看,虎妞却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虎妞的魅力在于她有着敢于主动爱男人的勇气,她想爱就爱,说爱就爱,就自己主动 献身与祥子,一点也不扭扭捏捏,有一种中国北方女子“老女不嫁,地呼天塌”的气派 。她对祥子本来在日常生活中就有过亲昵的接触,女性正常的欲望和社会伦理使她把祥 子看作是未来的夫婿,这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她并不是一个见谁都爱的淫乱女子 。连祥子也承认:“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虽然她 对大家很随便爽快,可是大家没在背地里讲论过她;即使车夫中有说她坏话的,也是说 她厉害,没有别的。”(第6章)一个从小没有个人隐私空间、在车夫粗人中间长大的姑 娘,没有人说她私生活方面的闲话,足以证明她是清白的。祥子发现她不是处女不能说 明任何问题,一个下层女子在粗重的劳动与生活环境下讨生活,在流氓地痞家庭里代替 母亲当内掌柜,已经人到中年奔40了,是不是处女与她清白不清白没有本质上的联系。
她与祥子初始云雨的那一晚,究竟是否为虎妞故意设下圈套勾引祥子?从小说所暗示的 氛围来讲是这么一回事,但这是作家从祥子的心理上来推断的,如从逻辑上来说却不能 不怀疑:那天她本不知道祥子要回车厂,正巧父亲出去给姑妈拜寿不回家,她一人在家 里难得清静,便独自买鸡添酒,自酌自饮,甚至还浓妆更衣,给人一个错觉是故意诱惑 祥子,其实是一个老姑娘的变态的自慰行为。平时因父亲在家,车夫的事情又需要料理 ,不可能自我放松。现在趁着没有人,独自在家里稍稍自我放纵一下,纵酒、施妆、更 衣,都是自我释放的一部分,并不见得就是故意诱惑男人。但这种时候也往往是欲火中 烧的时候,祥子的突然到来便是自投罗网,什么打卦算命尽是临时胡诌的话。那一晚两 人竭尽缱绻,祥子也是有主动的成分在里面。老舍有一段美丽的象征描写:
屋内灭了灯。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 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 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寂静的 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 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 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幌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的懒 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 。(第6章)
这是《骆驼祥子》里的名段,用天上星星刺入夜空的不同姿势,暗示人间的性爱的欢 乐,整段句子都充满了流动感,飘然欲飞的语言,喻象丰富的比喻,表达着祥子的欢乐 ,也表达着虎妞的欢乐。这么美丽的句子不可能用来形容一场诱人上钩的肮脏圈套。
那天晚上虎妞在桌上放着三个酒蛊,为什么放三个酒蛊?曾经为研究者所探讨,大多数 认为虎妞是为了遮人耳目(注:据王润华的《<骆驼祥子>中的性疑惑试探》里提到,最 初提出这个问题的是王行之先生,但王行之的文章未见发表,王润华在自己的论文里解 释这个问题是:“这是她防范万一父亲提早回来或第三者出现,那时她就可以轻易替自 己解围,消除猜疑,她会说:刚才占了一卦,知道刘四、祥子会回来团聚,因此预备了 酒杯。如果有人怀疑虎妞,即使两个人一起来,她也不拒绝,那未免太冤枉了她!”(见 《老舍小说新论》,学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148—149页)由此看来,王行之先生的论 文里似乎是暗示了后一种可能,这样似乎把虎妞看作是一个卖笑的暗娼了。但王润华先 生的解释也有破绽,那时祥子并不是虎妞的情人,只是一个拉车的,何来三人团聚之说 ?因此也是说不通的。)。以我的想法,既然虎妞并不知道祥子那晚要回车厂,怎么会安 置三个酒杯作借口?惟一的理由就是可能按照当地风俗大姑娘不可能一人独饮,也没有 这样的规矩,桌上放酒杯表示有人同饮;再者,没有丈夫也不可能放两个酒杯对饮,因 此只有放上三个酒杯,代表父母亲同在饮酒。那天她父亲是去姑妈家拜寿,她没有去, 便在家里独饮有她的合理性,没有什么神秘的暗示在里面。
关于虎妞与她父亲刘四的关系,他们父女之间是否存在乱伦的暧昧关系?这个问题好像 也有研究者提出来探讨[8](P150-154)。在民间,特别是贫民窟里,父女之间畸形的性 的关系不是不存在。但是这个问题在老舍的笔底下,他是否愿意去表现,我是有些怀疑 。老一辈的作家是很有节制的,他不愿意把自己写作的格调降低了。我可以举个别人的 例子。《红旗谱》里面有一段细写,写一个女的叫春兰,跟一个男孩子在一个看瓜的棚 里面幽会,然后就被人知道了,那个父亲就追着女儿打,差点把她打死,还把她关起来 ,等等。我原来读《红旗谱》的时候,还在念小学六年级,这个故事我根本看不懂,两 个人见一次面干嘛把她往死里打?这在我们今天看来好像不可理喻。但年岁稍长以后, 我慢慢地理解了,我觉得这里面,作家梁斌就是暗示了那两个人野合。他用破瓜的比喻 啊,很多中国古典文学的那种暗示,来影射出这两个人实际上是在瓜田里野合。那时候 女孩子如果跟人家私通,发生性关系是很丢人的,所以父亲才会要把她打死。但是,梁 斌绝对一个字都没有写到,他只是写这两个人好像是很正常地在说话。那时的作家不像 现在的作家,越大胆越风光。同样,《骆驼祥子》里是否真有父女的畸形关系在里面, 当然可以去推敲,但我想老舍本人的描写是不会提供什么证据的。刘四是个流氓,虎妞 已经不是处女,但不能光凭着这两点就断定父女有染,这也未免会变成冤假错案。至于 刘四在寿宴上知道虎妞有孕而盛怒,以致一发不可收拾,并不一定是与祥子吃醋,如真 吃醋,那在看出虎妞对祥子有好感时就该吃醋而驱逐祥子,哪有姑息养奸的道理?老舍 在小说里把当时刘四如何从高兴转烦闷的心理变化写得清清楚楚,吵架的起因也写得清 清楚楚,是出于自己没有儿子的懊丧心情造成的,这个时候知道了虎妞将要嫁人,心里 就更加不痛快。虎妞是个粗人,骂起人来,即使对父亲也没有分寸感,但有些骂人话未 必就能当真。
当然,虎妞是个有缺点的女人,但惟其有缺点,才显得活泼泼的生动。在现实生活的 层面上,虎妞与祥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虎妞比祥子更可爱,而且真心。祥子反倒显得 虚伪和冷酷。虎妞虽然对别人坏,但对祥子是真心实意的,而祥子却一边在虎妞身上讨 便宜,一边又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祥子在与虎妞发生了性关系后有过详细的心理活动 ,他在下意识里也挡不住虎妞的诱惑,但偏要用市民阶级的一套虚伪理论来否定虎妞对 他的魅力,这是很可耻的。他们婚后有一次吵架,祥子在心里活动:“他恨不能双手掐 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第15章 )。有的研究者就说,祥子这么说是代表了一场严重的阶级冲突。其实,祥子为什么要 这样想呢?那背景是在他们新婚后,两个人没有什么话可说,于是祥子没话找话问她有 多少钱,虎妞身上确实有点钱,她就说,“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吗!你不是娶媳妇呢, 是娶这点钱”。这句话打中了祥子的要害,又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才在心里说,恨 不得把她掐死。这很难说是有什么阶级的仇恨,而恰恰表现了祥子的不可爱。他眼睛里 只有钱,因为有了钱就可以买车,所以一开口就是钱。而虎妞心里却有着比钱更多的东 西,她希望得到丈夫的爱,希望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一个女人的心要比男人宽阔得多, 在祥子的身上,连农民粗野的原始性冲动的那股力量也没有,都市里过于现实的计算和 过于沉重的劳动早已把他心里诗情的东西都消耗掉了,人性发生了异化。所以要从两性 的状态上说,祥子比虎妞更加变态,更加糟糕。
虎妞这个形象写得非常丰满和生动,这在新文学史上并不多见,因此《骆驼祥子》改 编话剧也好,改编电影也好,凡是演虎妞的演员总归是成功的,这个角色本身比较丰富 。为什么虎妞这个人物那么丰富?很重要一点,就是这个人物来自于真正的民间社会。 如果说曹禺笔下的蘩漪是生动的,那主要是人物的内在悲剧性格的丰富,而老舍的虎妞 则是浓缩了现实社会的丰富信息量。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个性的女性形象并不多,大多 数的女性,要么是理想化,要么就是妖魔化,这两种都是从男性作家的眼光出发,去写 他理想当中的女性,或者是他潜意识里的女性,圣女化和妖魔化都是男性自己演化出来 的女性形象。而老舍笔下的这个人物,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女子,尽管也有被歪曲被丑 化的成分。虎妞是真正来自于民间社会的、有生命力的大活人,是你在任何一条大街上 、任何一辆公共汽车上都看得见的女人。即使在我们今天的上海,你到马路上去看,那 种吃一点亏就拍手拍脚大吵大闹的女人就是个活虎妞。你不能说这个人是个坏人,她可 能脾气不好,可能说话很粗,缺乏教养,比较自私,可是这个人也可能有普通人一般的 心地善良。虎妞这个人,可以说她样样不好,但有一点她爱祥子是真的,她用什么手段 去把祥子骗过来那是另外一回事,这个爱可是真心的。你可以嘲笑这个人难看,粗野, 但是你不能嘲笑一个人心里的爱,我觉得任何人的爱情都是不能嘲笑的,这是一个人真 正从心里流露出来的一种非常美的东西。
但问题是,同样来自民间的知识分子老舍对虎妞是不喜欢的。第一,老舍是一个受过 所谓文明教育的知识分子;第二,更重要一点,老舍本人是这个男权社会的一员,多少 受着男权主义的影响。老舍作品里的男权主义立场是非常明显的,他歌颂男人非常热烈 ,一开始就讲祥子肩膀那么宽,人那么粗壮,顶天立地,这才是一个理想中的男人,而 这也引出了一个跟这样一副身材、力气相吻合的道德观念,就是说,男人应该是一个顶 梁柱,而女人应该就像小福子那样,靠男人养着,身材非常瘦小,非常软弱,可是当男 人有难的时候,比如像小福子这个家,二强子最后是被毁了,只会喝酒,不负责任,那 个时候小福子她要挺身出来帮助男人,养弟弟,养父亲,宁可自己去做妓女等等,即使 做了救世主也是下贱的救世主,这才能满足男人的自尊心。这是一个传统的男耕女织的 理想,这个理想在祥子身上牢牢地扎根了,这也是一个传统的农民的生存结构的伦理精 神,而在老舍的心目当中,就是男性社会的必然的一个伦理要求。但是这个理想在虎妞 身上是得不到的。因为虎妞长期生活在一个被遮蔽的世界里面,她受到的是流氓家庭的 粗野熏陶;又是在一个粗野的车夫社会里摔打挣扎,早已经变成一个“男人婆”了。她 穿的衣服都是很粗糙的,然后跟工人吵架,完全是把自己当一个男人,社会使她男性化 了。而这样的人,在一个男权主义者眼睛里看来就是一个妖怪。我觉得,这里面有老舍 本人的男权者眼光跟一个民间粗野女子之间的观念冲突,所以老舍一手把她写得非常生 动,另一手掩盖不住对她的厌恶。其实,不是祥子厌恶虎妞,是老舍厌恶,他觉得这个 女性太丑陋了,太厉害了,那种凶狠,那种贪婪,那种敢跟谁都吵的泼辣,哪个男人受 得了!其实你换一个角度来看,在民间社会,一个爱吵架的、比较自私的、有欲望的女 人,是很普遍很正常的,恰恰是几千年来中国女性的欲望不能发泄的情况下她是真实地 、没有束缚地把自己的本性全部暴露出来——这个“束缚”当然是男权社会很需要的— —虎妞就是真性情,她自私也不掩盖,她贪婪也不掩盖,她想算计别人也不掩盖,连性 爱的追求也不掩盖,她都敞开了。但这样一种敞开,在一个男权为中心的社会里是不能 够被接受的,虎妞不是男人理想当中的女人,不是男人欲望当中的女人,她的正面和她 的负面都是活生生的一个欲望人性的标本。
这部作品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分析的话,是个非常好的文本。为什么把一个女性丑化 到这个程度,我觉得这跟一个男性作家的眼光完全有关。我可以断定没有一个男性作家 喜欢这样的人物,但这是个非常生动的人物,你控制都控制不住,你压也压不住,所以 虎妞的形象是在跟男权主义做斗争当中产生出来和丰富起来的,你越是这么看,就越是 觉得她的性格的丰富性。
3.祥子的结局
《骆驼祥子》里,虎妞死于第19章,祥子三起三落的买车经历与他对命运之网的搏斗 的传奇同时刹住了尾巴,其实小说到这里就结束掉也很干脆。说实话,最后五章写得有 些潦草,也实在是多余。但老舍似乎另有打算,他说《骆驼祥子》的缺点是“收尾收得 太慌了一点”,应当是再“多写两三段才能从容不迫的刹住”[4](P610)。说明老舍对 虎妞死后的祥子的传奇生活还有兴趣继续探索。但从现在的小说结构来看,后来发展出 祥子和小福子(连带出“白面口袋”)、夏太太的故事,这两个女人的背后都暗藏了虎妞 的影子,(注:《骆驼祥子》第23章写祥子去妓院白房子找小福子,却遇上了妓女“白 面口袋”,他猛一看,那女人非常像虎妞,心想:“来找小福子,要是找到了虎妞,才 真算见鬼!”第21章写祥子在夏家受到暗娼出身的夏太太的引诱,她向祥子一笑,祥子 “忽然在这个笑容中看见了虎妞”。)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祥子与虎妞姻缘的余波 ,并没有什么新意。
我觉得,老舍的遗憾应该是在另外一个层面上,即祥子从虎妞设下的性的魔障里挣脱 出来后,应该还要经历第二个层面的磨难和挣扎,可惜老舍后来没有写下去。那就是祥 子与阮明的关系,以此来揭示出一个人力车夫与革命的关系。阮明是个什么人呢?早在 祥子还在曹先生家里拉包月时他就已经出现了。这个人是一个坏学生,课堂上不认真听 课的学生。曹先生是一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喜欢发发牢骚啊,说说怪话啊,在讲坛上 经常批评社会,那个学生就以为曹先生是个共产党。因为读书不用功,他为了讨好这个 老师,下了课就去跟老师讨论社会主义的问题。曹先生开始对他也不错,可是到了考试 的时候,还是给了他不及格。阮明一气之下就去告密,检举曹先生在课堂上宣传社会主 义,是个共产党。于是引来了孙侦探去抓曹先生,导致了祥子第二次买车理想的无法实 现。这件事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来跟祥子毫无关系的,可是,曹先生逃走了,最后 倒霉的却是他,而间接地造成祥子灾难的就是这个阮明。那么,阮明最后跑到哪里去了 ?老舍写这个人在外浪荡多年,做过官,做了很多事,吃喝嫖赌什么都学会了。最后没 钱,就去搞革命,于是他就领了某些政党的津贴,跑到北京的洋车夫当中建立工会,要 组织工人运动。其实祥子也不是革命派,而是不好好地出活,整天吊儿郎当的。那他就 跟祥子勾结起来,两个人搞工会,祥子后来因为没钱了,也跑到警察局去把阮明给出卖 了,拿到了一笔钱。《骆驼祥子》的最后一章是写北京人赶庙会,然后传出消息,今天 要枪毙一个要犯阮明。枪毙以前要游街,北京的市民就蜂拥而至,在街上看游街,这个 场景写得有点像鲁迅写阿Q游街一样的,就是那些下贱的市民,争着要看这个人会不会 唱一句“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什么的。谁知那个阮明是个胆小鬼,早就吓得已经 半死,昏过去了,一直没有唱。可是那些老百姓还不死心,一直跟,跟到最后实在不行 ,就争看怎么把他打死的,这也很高兴。然后,老舍就发了一通感慨:
历史上曾有过黄巢,张献忠,太平天国的民族,会挨杀,也爱看杀人。枪毙似乎太简 单,他们爱听凌迟,砍头,剥皮,活埋,听着像吃了冰激凌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 可是这一回,枪毙之外,还饶着一段游街,他们几乎要感谢那出这样主意的人,使他们 会看到一个半死的人捆在车上,热闹他们的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监斩官,可也差不多了 。这些人的心中没有好歹,不懂得善恶,辨不清是非,他们死攥着一些礼教,愿被称为 文明人;他们却爱看千刀万剐他们的同类,像小儿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残忍与痛快。一朝 权到手,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也会去屠城,把妇人的乳与脚割下堆成小山,这是他们的快 乐。他们没得到这个威权,就不妨先多看些杀猪宰羊与杀人,过一点瘾。连这个要是也 摸不着看,他们会对个孩子也骂千刀杀,万刀杀,解解心中的恶气。(第24章)
你看,老舍在这里的批判非常尖锐,通过阮明被出卖,被枪毙,然后写下面一大圈老 百姓的愚昧;写到后来,他笔调突然一转,就写在德胜门外一个郊区,在一个荒凉的地 方,一棵枯掉的老树下面,祥子一个人非常孤独地靠在树上,摸着腰间一叠钱。作家暗 示是祥子把阮明出卖了。老舍写祥子堕落的最后一个标记,就是他出卖了自己的人格。 整个故事里阮明也写得很坏。然后,祥子也变坏了。最后是一批乌合之众勾结在一起, 造成了社会的动乱,这些人自己又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互相出卖,都是为了一些利 益,为了一些钱,人格完全丧失了。祥子最早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他的脑子里是有一个基本的中国传统的农民伦理观,比如,“从前,他不肯抢别人的 买卖,特别是对于那些老弱残兵;以他的身体,以他的车,去和他们争座儿,还能有他 们的份儿?”那个时候他特别善良,就是说,对于比他弱的人,他都要尊重,包括对小 福子,对二强子,对老马和他的孙子,他都非常爱护。不是说他的思想觉悟高,而是中 国传统有一个非常好的伦理制度。可是,后来祥子为了买车:
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 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 ,觉得只有老不站住脚,才能有买上车的希望。一来二去的骆驼祥子的名誉远不及单是 祥子的时候了。有许多次,他抢上买卖就跑,背后跟着一片骂声。他不回口,低着头飞 跑,心里说:“我要不是为买车,决不能这么不要脸!”(第5章)
故事发展到最后,所有的市民阶级的伦理信念全部摧毁了,当他出卖阮明时,已经不 算人了,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特征丧失了。老舍心目当中是有非常强烈的、非常鲜 明的一个伦理标准:你作为一个人,你堕落到什么层面上,才算是堕落了,就是你出卖 了一个人。虽然这个人也是个坏人,但也轮不到你去出卖;更主要的是,你是为了一点 钱,为了一点好处,就丧失了自己做人的基本道理。依老舍的标准,堕落到这个程度, 这个人已经成为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了。所以,祥子堕落的真正标记不在于前面跟夏太 太私通,诈骗钱财,而是最后他出卖了一个所谓的革命者,出卖了一个人,才导致了这 个结果。可惜祥子是怎么与阮明勾结起来的,他们又是怎样在一起折腾的,老舍都没有 细细地展开,最后祥子出卖阮明的故事变得很仓促,我想一定是老舍感到遗憾的地方。 不过老舍1950年代出版《骆驼祥子》修订版时干脆把祥子出卖阮明这个细节删除了,祥 子的故事就像是没完似的。
还有一个问题:既然这样的话,老舍也可以把阮明写得好一些,那这个故事不是更完 美了吗?为什么他把阮明写得非常坏?其实这还是我在前面讲到过的,与老舍所代表的市 民阶级的利益有关。市民是依附在这个国家里面的一个阶层,他的所有利益跟国家的利 益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民间和庙堂不会决然分离,它们其实是一个整体,如果说庙堂 在上面,民间就在下面,它们之间互相配合和运转。民间虽然有它自己的基础,但是与 庙堂之间还是有一个很大的重叠,在这个重叠的部分中,民间总是屈服于庙堂。所以作 为一个市民的代言人,国家的安定、富强、秩序都是第一位的,因为只有这样,市民才 有好日子过。这是市民阶级天然的保守性,这在老舍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老舍在抗日 战争以前对社会动乱一直是持怀疑态度。当时老舍有非常安定的职业,他从来不希望社 会过于动乱。所以,老舍对于当时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包括他所不理解的社会主义运 动,都是不认可的。最典型就是《猫城记》,他后来自己检讨说:“最糟的,是我,因 对当时政治的黑暗而失望,写了《猫城记》,在其中,我不仅讽刺了当时的军阀,政客 与统治者,也讽刺了前进的人物,说他们只讲空话而不办真事。这是因为我未能参加革 命,所以只觉得某些革命者未免偏激空洞,而不明白他们的热诚与理想”[10](P630)。 这也包括《骆驼祥子》在内,他写到阮明这个人物的时候,说非常可惜这个人去拿津贴 了,这些政党嘛也不好好地考察考察,这些人到底好不好,来了就乱给钱,给了钱嘛, 这些人就去乱搞。所以,从老舍眼睛里看出来的社会动乱,不管是哪个政党,不管是什 么主义、什么理论,都不对的。这里老舍采用了一箭双雕的方法,他让祥子出卖了自己 的道德观念和基本的人格,同时被他出卖的那些阮明之流,本来也是一些令人厌恶的动 乱分子,他们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这样写,其实也正是老舍本人的一个社会心理的投 射。
所以,如果祥子要在政治的命运之网里再作一番挣扎和表演的话,那就超出了老舍把 握人物性格的实际能力。虽然《骆驼祥子》生动地写出了祥子从一个纯朴的民间劳动者 堕落为个人主义末路鬼的过程,但这过程中祥子始终是被动的,他的精神的挣扎始终像 是遭遇一场魔魇,而没有出现强大的精神挣扎的主动性。再者,从农民转变为小市民的 过程中,祥子自身的民间因素——来自乡间的纯朴的记忆,几乎没有发挥出抵制都市文 明戕害的健康作用,他身上所反映的民间社会的文化因素,仍然是市民阶级进入现代性 进程之前的文化道德传统,因此他被社会发展的车轮所抛弃的悲剧也是必然的。虽然老 舍在批判市民阶级本身的缺陷时同样是尖锐活泼,但他仍然是站在市民的立场上去启蒙 市民,精神上不可能给以更高的提升。这也可以说是民间视角下的启蒙悲剧。如果老舍 能像无名氏创作《无名书》那样,让祥子脱离虎妞设置的命运之网以后再度进入政治怪 圈的命运之网,在更高的层面上来解读一个人的悲剧性格的发展,而不是那么简单地把 他推入自取灭亡的绝望境地,那么,我们面对的又将是另外一个不朽的艺术典型了。
收稿日期:2003-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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