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重复的生态解读--从董立波的长篇小说“绿树”和“暗红色”谈起_青树论文

叙事重复的生态解读--从董立波的长篇小说“绿树”和“暗红色”谈起_青树论文

叙事重复的生态解读——从董立勃的长篇新作《青树》、《暗红》说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暗红论文,长篇论文,新作论文,生态论文,董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2003年,董立勃凭借《白豆》在中国当代小说界声名鹊起,一夕成名,之后,他以惊人的速度和创作热情陆续发表并出版了长篇小说《清白》(2003.5)、《静静的下野地》(2004.1)、《米香》(2004.9)、《乱草》(2005.6)、《远荒》(2005)、《烧荒》(2006.2)、《白麦》(2007.11),及至去年他又创作并出版了《青树》(2008.1)、《暗红》(2008.4)两部长篇。对于这样一位来自新疆边远地区的小说创作者,评论界一方面极力肯定其作品创作的质量,称其作品开掘了西部垦荒小说的审美范畴,突破了西部情爱小说的书写范式(杨光祖),填补了中国当代文学题材对新疆地域叙事的空白(胡沛萍),誉其为继沈从文以来最好的乡土题材小说家。而另一方面,也有不少论者指出五年来超负荷的写作也暴露出其作品中不可忽视的缺陷,最为引人瞩目的便是其小说叙述中的重复现象。比如杨光祖在分析董立勃的《白豆》、《烈日》、《乱草》、《清白》时便指出:“董立勃的三部小说虽然不同之处很多,但相似之处也很多,比如:强奸情节、复仇情节、三角关系、处女情结等。……除此而外,小说的发生地点、背景都是下野地(或莫索湾),人物都是军人、进疆女子,甚至人物名字也大都一样,给人没有新鲜感。”①刘俐莉也指出“董立勃的一系列小说都发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50-70年代为时代背景;一个特定的地点——新疆下野地的一个农场,一个基本的事件——逃离不掉的惨烈的暴力事件。”②……无独有偶,董立勃的新作《青树》、《暗红》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难逃上述叙事重复的预设。

凡此种种,笔者在这里无意于重复各位论者的声音,也无意去对作者创作中的叙事重复现象做任何价值上的评判,倒是想沿着这个问题进一步阐释分析这些叙事重复背后的深层原因,写这篇文章重提董立勃小说叙事重复的原因,也是为了理解层面的洞开而绝非话题层面的扯回。评论者与写作者之间的对话和交流绝不止于问题的提出,而生成于问题和阐释的结合部。

一、不可避免的叙事重复

《青树》讲述了一个女人为夫寻仇的故事,其中掺杂她与其他四个男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暗红》叙述了一个男人的个人遭遇,跨越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文化大革命、西部大开发等半个多世纪的时代风云。承前所述,这两部故事似乎正如有些论者所言,仍然重复了董立勃之前作品的一些套路,吻合“特定地点”(青树的母亲是下野地的)、“基本事件”(《青树》与《暗红》中都出现了暴力凶杀事件),以及在叙述过程中难以避免的情节分支上的重复(复仇情节、三角关系以及隐隐张扬的强暴情节)。但是,这样一归纳是否足以说明董立勃新作的意义呢?笔者以为,这种仅仅停留在概括情节上的简单归纳与分类除了消解对董立勃小说的阅读兴趣外——再有就是根据归纳好的情节预设逮着每一部董立勃的新作对号入座的分析策略无益于作品内容的深入探讨,甚至会悬置读者与作者在文本深层内涵上的交流。

希利斯·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谈到的一个重要论点便是小说很难避免不重复,只要分析者有意归纳,总能找到重复之处,有些重复是表层结构上的,有些重复则是深层构思上的。米勒以七部极富盛名的英国小说为例,详细地罗列并分析了这些作品中的叙事重复以及由此而构成的修辞性意义。米勒甚至总结出重复的两种基本形式:“柏拉图式的重复”与“尼采式的重复”。前者是基于我们的文学创作模仿外部世界的一种需要,后者则是源于一种“不自觉的记忆”的驱动。笔者以为,就此而言,小说中情节的重复不可避免,而我们对叙事重复的归纳也是源于思维本身通过归纳概括,同类项合并把握对象的特点,对批评者而言,这是一种图绘作品的有意为之,对创作者而言,其原因远非自我重复这么简单。它“既可能是深思熟虑的,也可能是自发的;既可能是自觉的,也可能没有思考成分”。③其实,叙事重复无所不在。我们用于对小说进行批评的话语资源不也是对别人智慧的一种重复吗?我们在批评的过程中,引述概括小说的情节不也是一种重复吗?思考的过程总是始于叙事的重复。因此,总结出董立勃小说作品中的叙事重复,仅仅是对其作品解读的开始,而非最终的通关密码。换言之,探讨董立勃小说的意义不在于概括出其叙事的重复之处,而是要透过这些重复看到背后的动因。而将这种叙事重复的动因简单地归结为作者的才气将尽,不愿被遗忘,所以,“自我寄生”地重复写作,并不公允。

综上而言,根据米勒的“重复理论”④,《青树》与《暗红》中的叙事重复可归为三类:

第一,细小之处的重复,如语词、修辞格、外观、内心情态等。具体而言,《青树》与《暗红》中的女性形象,在名字的命名上都表现出了一种重复,比如青树的“树”与其表妹许小桃的“桃”,尼梅的“梅”,还有郑青的“青”等,对比之前《白豆》、《白麦》等作品中以粮食命名女性的细节,《青树》和《暗红》中开始选择以植物命名女性,似乎也具有该种植物的秉性,树的独立,桃的娇憨,梅的妍丽。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再次出现的“老关”。再有,叙述言语层面,董立勃的叙事笔法上总喜欢运用预叙。《青树》与《暗红》中关于预叙的用法重复使用了多次,不过,《青树》是以主人公青树的内心独白预先叙事,告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而《暗红》则是借助叙述者的评论干预进行预先叙事。这一叙事技巧在董立勃之前的小说中也被频繁使用过,给读者预设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心理体验,同时借助直陈结果的方式,将叙事的高潮提前从而构成悬念。《青树》开场便告知自己的丈夫在七年前死去了,“从此,我有了一个仇人,从此,我有了一件很想做的事,那就是找到这个仇人。”⑤《暗红》中“遭遇”一章借叙述者的评论将周五人生中的重要转折予以揭晓:“的确,很快发生的事,就证明了吴组长的话是很有道理的。”⑥第三,在背景设置上,忽略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时代,我们所能抽象出来两个故事的风景结构,不外乎一条河,一片树林,远处有雪山,近处有沙漠,还有几个男人和女人。这种设置延续了此前作品的风景结构。

第二,事件和场景的重复。这种重复类似于电影中的重场戏,它在小说中主要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完全的重复与照搬,比如回忆往事。“七年前,在西边一个很远的地方,在一片古老的胡杨林里,有一个男人死了。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他叫纪明,是个护林员。他死了,他是被别人杀死的。”⑦《青树》开场,女主人公正是借助内心独白重复了事件的发生。二是象征或者隐喻层面上的重复。这类叙事重复在两部小说中共同表现为:(1)洗浴场景。“青树”在胡杨林中河流里的洗浴和游泳,许小桃和马东军在同一条河流里游泳;周五(《暗红》)在武斗逃命昏厥时借雪水擦拭身体,劳改出狱后的洗浴等等。(2)偷窥细节。不论是《青树》还是《暗红》都重复出现了偷窥的细节。无论是无意撞见还是有意跟踪,总之,老关、马东军、王子川都“不约而同”窥视到“青树到了岸边,从水里站起来,……水珠从她身上滚落下来,带着光亮。”⑧(《青树》)而周五在季琴屋外也窥视到“清净的热水,一遍遍流过季琴的身体。每次流过,都会留下许多水珠子。”⑨(《暗红》)(3)开采矿金。《暗红》中周五曾经和黑脸汉子一起淘金,而在《青树》中虽则没有直接写到青树淘金,但她的青树客栈却是开采矿石工人的歇脚处。(4)没有完成的性场面。青树是因为杀夫仇人没有找到,即便动情也仍因负疚而没有了交欢的兴致。小说中多次写到老关、孙开平和王子川对青树的求欢未果。而在《暗红》中,周五对尼梅却是因为还未报告组织批准,不宜婚前有性。(5)被制止的强暴。《青树》中因为有了求欢未果便会有主体抵抗介入的施暴未遂,这是顺其自然的。《暗红》中则是周五分别制止了李科长对季琴的强暴,以及几个小混混对郑青的调戏。值得一提的是,青树和周五手上都有枪,这个细节的重合与暴力被制止之间似乎也有一种逻辑上的重复。(6)男女间三角或者多角恋。《青树》是在讲一个女人与五个男人的情感纠葛,这就衍生出平行的5组三角恋。《暗红》中也重复了这样的三角恋设置。(7)女性的同盟关系。无论是《青树》还是《暗红》都暗含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的这个情节暗示。因此,青树、许小桃、袁丽,这三个本是情敌的女人却相亲相爱,毫无嫌隙。同样,尼梅、郑青虽为母女却不会因爱上同一个男人周五而情感破裂。(8)不可说的秘密。《青树》中最大的秘密便是,青树最终爱上的男人王子川才是杀夫的真正凶手。《暗红》中的秘密则是,郑七嫖娼遭人勒索,周五为其杀人掩口等等。

第三,主题、动机、人物上的重复,这种重复超越单个文本的界限,与文学史的广阔领域衔接、交叉。这类叙事重复在作品中较为复杂,限于篇幅,笔者择而举之。首先,就董立勃的单部作品而言,比如《暗红》中,周五所经历的悲剧体验被重复了三次,即痛失情人。第一次,他因为被捕入狱失去尼梅,第二次,因为溺水事件,失去季琴,第三次则是他替郑七杀人灭口,举枪自杀后,离开郑青。这种重复是否又是对西西弗斯式的悲剧的重复呢。而从青树的角度来看,她每次与不同的男人激情暗涌之前,总会怀疑对方是杀夫凶手,从而产生对不起死去丈夫的负疚感,这样的心理感受在小说中多次被重复,但最终当她顺利地摆脱死去丈夫的阴影和王子川发生关系后,才发现此人才是真正的杀夫凶手,这种重复是否又是对俄狄浦斯王悲剧的重复呢?其次,对比董立勃的不同小说,在人物形象和角色功能上也存在着叙事的重复,我们很难说清“周五”(《暗红》)与“老关”(《青树》)或者与更早的“胡铁”(《白豆》、《白麦》)之间的区别,他们都是有侠情的莽汉。同时,“郑五”(《暗红》)与“王子川”(《青树》)还有早先的“老杨”(《白豆》、《白麦》)在角色功能上又都惊人的一致,都是过失性地造成了女主人公永恒的伤痛,表征主人公“复仇”的对象。这种一致等同于“赵六”(《暗红》)、“孙开平”(《青树》)和“李山”(《白麦》)在角色扮演上的帮助者。第三,就董立勃作品与其他作家作品的比较而言,我们也能找到似曾相识之处。比如,《白麦》结尾写道:“这个男人会是谁呢?会不会是那个叫李山的年轻汉子呢”?⑩这个结尾多么像《边城》结尾的一种回声:“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那么,这是否也是对沈从文小说叙事的一种重复呢?

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青树》和《暗红》都存在一种元叙事层面的重复,即都存在一个潜在的套层结构。比如,《青树》中的王子川给青树出了一本摄影散文集,记述的便是青树(《青树》),如果说这个潜在的套层结构不够明显,那么在《暗红》中,这个类似的叙事再一次得到了更为显豁的重复。在《暗红》的结尾,郑青生下了周五的孩子,取名叫做周政,“郑青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小说的名字叫《暗红》”。(11)同时,这种重复形成了一个叙述的怪圈,即起点变成了终点,小说结构成了一个闭合的自足体,每翻到最后一页,都将指向第一页。这是否意味着,翻阅这本书就是一种无限的自我重复呢?

诸如此类,若是有心归纳,我们会发现隐喻和象征意义上的叙事重复不胜枚举,这意味着叙事重复难以避免。换言之,我们是否可以说,叙事重复不仅存在于董立勃的小说创作之中,也相应地存在于其他作家的作品之中,甚至存在于整个文学领域,只要我们分类归纳,便能发现。就此而言,结构主义早已做出了这方面的工作,有关故事形态和主题类型乃至人物原型的研究几乎穷尽各种故事的要素,从而构成一个庞大的文学传统。只要作家面对这个传统,重复便不可回避。这就像米勒在分析《德伯家的苔丝》时能够从“如血的火光”这个语词短语入手,推而广之到所有与红色或者红色的隐喻义相关的语汇都是对前一个描写的重复一样,因为,前者便是后者的传统。一部小说也就是各种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12)

因此,对“一部小说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要通过注意诸如此类重复出现的现象来完成”,同时,更要探索的是“这些重复发生作用的某些方式,以便推衍出意义,或者防止在情节线性发展顺序基础上过于轻易地确定某种意义。”(13)

以上,我们分析了董立勃新作叙事重复的一些方式,那么,此刻更为迫切的问题恐怕在于,这些叙事重复的原因何在?有什么意义?

二、叙事重复的生态动因和意义

我们承认小说的叙事重复不可避免,与此同时,需要指出的是,小说的意义恰巧存在于叙事的重复之中。事实上,董立勃自己也承认:“其实,我的小说里,有一种东西,可以说是反复在写。”(14)他把这种意识概括为面对强权暴力时,人性复苏所体现出来的美和善。因此,有论者从福柯的权力理论出发将董立勃的小说当做一个反对强权干预的“政治寓言文本”来解读,也有论者从女性主义出发将董立勃的小说当做批判男性强权的典型案例。但笔者以为,这两种研究虽然开启了对董立勃小说阐释的一个维度,却不足以解释董立勃小说笔下的人性美和善,他笔下更多体现的是中和,而不仅仅是批判,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并非破而不立,结合作品而言,人性的善不是通过周五或者其他男主人公反抗强权暴力而获得,也不是通过赋予白豆或者青树女性觉醒的动力,使之反抗男性中心主义而被强调。在《暗红》和《青树》中,人性主要的善,“是一种顺从自然的方式生活,这意思就是顺从一个人自己的本性和服从普遍的本性,不做人类的共同法律惯常禁止的事情。”(15)正是这种表达万物统一,尤其是表达人与自然相统一的生态意识构成了董立勃小说中善的内涵,也成为他小说创作叙事重复的内在动因。当我们带着这种意识再去解读董立勃新作中的叙事重复,便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首先,细节上通过语词、语态和背景设置上“绿色语汇”的高频重复,体现了小说作者强调人与自然和谐与共的生态审美观念。正如前文所述,《青树》和《暗红》中的女性名字大多与植物有关,这些像植物的女人,以及此前作品中像粮食的女人正折射出作者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审美观。对此,丁燕形容董立勃笔下的女性形象以地母为原型,不无深意。小说中的许多描述语汇都体现出这种自然审美观。比如,青树的美“不施粉黛”,浑然天成,与其表妹许小桃不同。而这个女性形象也颇受作者喜爱,只要看见她的男性都会喜欢上她,她从不化妆,继承了丈夫的遗志,是个胡杨林看护员,仿佛人也是胡杨树一般的。《暗红》中,周五将季琴比喻成一块地,将自己的儿子比作一个苗,将自己比喻成种子,也是一种自然生态思维的体现。更不用说两部作品中多次出现的人物在河流中裸泳的细节,而男女在胡杨林中“野合”的描写也无不透露出“天人合一”绿色生态文明的况味。此外,两部作品中的风景结构也反映出作者内心世界渴望融入自然、与自然环境和谐与共的生态本能。众所周知,新疆是一片荒凉贫瘠的土地,浩瀚的沙漠,无垠的戈壁,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渴望居住在有水有树的环境里。这种渴望本身就是一种生命本能。《青树》与《暗红》中,甚至此前的《白麦》、《白豆》等小说中的风景结构无不在反映这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生态意识。譬如,小说中人物的活动环境都离不开一条河、一片树林以及对比强烈的雪山和沙漠。这就是小说中人物生活的简笔勾勒了:哪怕远处就是雪山,哪怕举目便是沙漠,只要有河流、有树,人便能与自然相处愉悦,人便能勇敢地活下去,甚而爱上自己生活的地方。这样的自然生态环境让人联想到梭罗的《瓦尔登湖》,而董立勃正是借助绿色语汇和细节描述的重复叙述表达了他对新疆大地原始风貌的认同。

《青树》的结尾,有一段内心独自更是深化了这种自然认同:“都说这个地方很原始,很荒凉,很偏远,还说这个地方比起沿海来,要落后二十年。还说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挺亏的。可我总觉得,一个人生活得好不好,高兴不高兴,幸福不幸福,其实和在一个什么地方没有太大的关系”(16),而是和一个人的价值取向有关系。一个人若无法顺其自然,服从本心,哪怕他居住在高级别墅,天天过灯红酒绿的生活又怎么能感到开心,《青树》中的孙开平、《暗红》中的郑七不都是这样的人吗。人无法脱离自己生活的环境,他的思考也不可能超越自己的环境。正因为有这样的意识,开采矿石,掘地钻井,破坏生态平衡的行为在作者的描述下才会发出怪兽一样的轰鸣。两部作品都“有志一同”谈到了西部大开发,提到了“西气东输”以及开采石油和矿石,这固然是小说人物活动的一个历史背景,但同时,作者也提出一个观点,过度开掘在创造巨额财富的同时也会破坏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会促成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比如他借孙开平之口,谈到西部大开发的意义相当于当年东部的沿海开放,但这种意义对于青树、周五这样渴望自然生活的人而言没有吸引力。他们习惯了在露天的河流里沐浴,习惯在马上奔驰、清风拂面的感觉,向往在草原上放牧的生活,也喜欢在河边的一个木屋里独处的幽静。这也是为什么董立勃喜欢在自己的作品中重复布置类似环境的原因,一方面是出于对新疆恶劣的生态环境的自然模仿,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作者渴望人与自然相谐与共的生命本能,是敬畏自然的一种体现。

其次,事件和场景上通过重复使用同样的人物关系,促成同样的戏剧冲突,铺垫同样的场景,表达出作者渴望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之间和谐相处的美好心愿。《青树》和《暗红》中反复出现的“三角关系”、“女性同盟关系”、“杀人事件”、“强暴情节”、“开采矿金”等事件都在反映人与他人之间的种种利益冲突,而这些情节在董立勃以往的作品中也被重复使用过,这些“重场戏”一方面责无旁贷地构成了小说情节的冲突点和转折点,另一方面对它们殊途同归的处理结果也呈现出一种生态意义上的思考。工业现代化带来的严重的生态危机中最为痛心的便是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之间的种种利益纠葛。对新疆而言,西部大开发加速了工业现代化的进程,但同时也更多地引发了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之间的摩擦和冲突。现实生活中的淘金热、采矿热、钻井热以及投资热都极大地膨胀了个体的物欲,异化人与自身、人与他人的关系,破坏人的精神生态和社会生态,导致人性的沦落,这反映在作品中便是朱老三效仿城市酒店聘用坐台小姐,牟取暴利,最终走向谋财害命的不归之路。(《青树》)郑七私欲膨胀,嫖娼被勒索反请周五代为处理也是人性沦落的体现。(《暗红》)

人的私欲膨胀使人成为自己欲望的奴隶,若不小心控制便会酿成悲剧。从生态意义上考量,人被欲望役使的根源始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认知,出于渴望占有更多的有形或者无形的资本的贪念。于是,如何反思人类中心主义便成了董立勃作品中的深层构思。而三角关系、强暴情节乃至复仇情节的重复叙述正是对这一深层构思结构层面的彰显,它们都在询问一个共同问题:人类面对自己的私欲将何去何从?在与别人的利益争夺中将如何处理与他人的关系?《青树》和《暗红》中无疑给出了一个和谐乌托邦的构想,这主要是通过和谐化的三角关系、自动终止的暴力情节以及消解的复仇心理来实现的。比如《青树》中,老关、孙开平在追求青树的过程中由最开始的彼此仇视,变成了后来的惺惺相惜。青树、袁丽也因为孙开平的原因化情敌为姐妹。老关与孙开平面对青树,屡次求欢未果,虽则痛苦,却宁愿“自动刹车”也不愿看到青树伤心。青树爱上了杀夫仇人从而化解了复仇意识。而在《暗红》中,周五对郑七的兄弟之义并未因尼梅的出现而有所影响,甚至也能理解自己入狱时郑七的“横刀夺爱”。而小说的结尾,郑七与尼梅的女儿郑青爱上周五,并怀上了周五的孩子似乎又不乏因果论的色彩,从而在某种意义上消解了周五错失挚爱的怨恨,因为这个女儿无论如何都长得很像尼梅。这些重复叙述、反复运用的“和谐化”的处理手段一起构成了董立勃反复书写的人性美与善的本质立场:即去人类中心主义,去绝对个人主义。一个人只有眼中不完全有自己,才能容得下别人,只有消解了利益上的冲突,个体和他人的关系才会和谐,个体也才能得到解放,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也只有如此,“人们才能真正从人类‘类存在’的意义上去关注那些属于人类的共同利益”(17),因为理解而宽容,人与人之间才会和谐,人与人自身才和谐。人们因为共同利益而争执迫害、彼此排挤斗争的关系在董立勃的小说中历来都是作为反面的价值取向被予以呈现的。且不论,这些人与人关系的和谐化处理在现实生活中是否有实现的土壤,但这些重复叙事的背后至少表明作者对那些实用主义的、物质主义的、片面而短视的价值观的否定,暗含对这种价值取向造成社会生态灾难的忧思。

最后,主题与人物上通过重复设置功能和性格趋于一致的人物,反思人在追求个人生存意义的同时如何处理好人与自身、人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体现对人类生存意义的终极关怀。无论怎样看,《青树》中的青树和《暗红》中的周五,在为人处事上都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以己度人,善待周围的朋友和亲友,摒弃金钱至上,有道义感、使命感和责任意识。而从人物的功能上来看,他们肩负的任务和使命促成了情节的发展。从主题上看,他们的生存意义也都超越了个人的生存环境。同样地,两个人物都有着荒诞性的悲剧结局。本质上讲,青树和周五生存的荒诞感和悲剧性在于,到头来,二者都成为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一个人。青树花了七年寻找杀夫凶手,她最不想的就是与杀夫的凶手有染,但是,小说接近结尾时,她在交出自己身子的同时也发现所托之人也就是杀夫之人。同样的,周五冤枉地负罪坐了15年牢,他最不想的就是再次负罪入狱,而在小说结尾,他替郑七杀人灭口促成他最不想实施的犯罪事实。他们都是无辜的负罪者,荒诞感于此产生并导致了悲剧感。董立勃以满怀同情的笔触写出了这两个人在生存本质上的悲剧性。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青树和周五的悲剧呢?这是一个涉及主人公生存意义的根本性问题,而从小说来看,希望与现实的背离、人与环境的脱节是构成二人悲剧性生存的主要原因。“人是有期望的,但人的期望从本质上永远都不可能绝对满足,只能相对的,因而世界是相异的是绝望的,人类童年以来便如此经受绝望。”(18)归根到底仍然是人与自身,人与环境之间的不和谐导致了主体存在意义上的荒诞。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这是在小说《暗红》中反复出现的一句话。但人毕竟不是星星。千百万年来,星星在天上的位置只发生很小的位移,甚至不会发生变动,对比天上的星星,地上的人却早不知经历了多少变化。无论是人与自身还是人与人之间,随着时间的流失,都会发生无法逆转的改变。而青树和周五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他们仍然坚持自己原有的认识,并以这种认识衡量自己人生的价值,正是这种执念导致了主体悲剧的发生。换言之,他们的精神已经脱离了他们的环境。这一点在小说中极为明显,青树和周五都不为身边的物质环境和金钱诱惑所动摇,他们是他们环境的格格不入者。对此,我们当然可以说,他们的悲剧是环境迫害使然,这种认识基于个人中心的角度,但是,从环境中心的角度来看,我们是否也应意识到任何一个个体“即便在他最内在的经验里,即便在他的梦想和渴望中,都要依赖整体,都是他的环境的产物”呢?(19)而笔者以为,这才是两部小说的鹄的,是这两部小说重复叙述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主题的原因,其背后渗透董立勃对人类生存意义的终极关怀,即:到底哪个中心才是人类生存的真正中心呢?这种在个人中心和环境中心间相对取舍的反思正是对个体精神意图超越到彼岸世界的生态关怀。

走笔至此,笔者在此文中主要分析了董立勃新作中的重复类型,并阐释了这些重复背后的生态动因和生态意义。笔者以为,新疆当代的小说创作既是西部当代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也是中国当代小说的边缘性构成,它有中国当代小说共性的主题需要阐明,但也有自己个性的视野需要敞开。在新疆的日常生活还未完成现代化之前,过于急切地进入后现代的话语分析会不会操之过急,更可能适得其反?新疆偏远的地缘形态、独特的生活经验以及多元文化共生的文化现实都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环境现实。就此,如果简单地运用分析东部小说家的话语范式来对待新疆的小说家,拔苗助长,显然会有所偏颇,略失公允(20),甚至会造成阐释上的伪命题。因此,对待新疆的小说家和小说作品,是否应该超越以往文本分析的道德关切、性别关切或者地域关切,进入生态关切的范畴中。换言之,我们在批评董立勃小说自我重复的同时,是否也该反思我们自己批评话语范式的自我重复呢(对东部小说乃至城市小说分析的那套话语范式)?或者,这种重复也是不可避免的?

注释:

①杨光祖:《才情独异的自我寄生性写作——对董立勃近期四部长篇小说的一种解读》,《青海湖》2004年第8期。

②刘俐莉:《暴力何以发生?——董立勃小说中的施暴叙事》,《当代文坛》2005年第4期。

③[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④[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前言),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

⑤董立勃:《青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⑥董立勃:《暗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8页。

⑦董立勃:《青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

⑧董立勃:《青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2页。

⑨董立勃:《暗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5页。

⑩董立勃:《白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81页。

(11)董立勃:《暗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36页。

(12)[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13)[美]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王宏图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

(14)李从云、董立勃:《我相信命运的力量——董立勃访谈录》,《小说评论》2006年第5期。

(15)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研究室编译、西方古典哲学原著选辑:《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75页。

(16)董立勃:《青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98页。

(17)吕世荣:《马克思自然观的当代价值》,《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

(18)刘恪:《先锋小说技巧讲堂》,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页。

(19)[德]鲁道夫·奥伊肯:《生活的意义与价值》,万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页。

(20)笔者以为,有些论者运用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文化诗学等后现代主义的话语范式分析新疆的小说会存在一个发生学上的难度。因为,新疆当代小说面临的重要问题是现代性,甚至前现代性的问题,而非后现代性。在此意义上,谈新疆小说向传统回归也是值得商榷的,哪个传统?现实主义传统?新疆当代小说的普遍状况是完成现实主义,进入现代主义。这与新疆当地的物质生活环境一致,未曾完成,又何来回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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