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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H13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1017(2006)02—0065—03
目前可见到的材料,“颂”字最早见于金文,据容庚先生《金文编》① 与临海徐文镜编著的《古籀汇编》②,其字形大致有(颂鼎)(史颂匜)(蔡盘)《说文籀文》③ 几类写法。
古今学者对“颂”字本义的探讨,大致不出“诵”、“容”二义。④ 这种解释,主要是依据《说文解字》的文字分析和《毛诗》的词义分析。其他诸说则多由此二项派生而来。但问题在于,当时的许慎等学者所依据文字尚不够古老,研究方法也存在缺陷。随着近现代金甲文字的不断发现与研究,有必要、也有可能对“颂”字做出更加符合历史实际的解释。本文拟尝试运用现代字源学的研究方法,对“颂”字本义再加以探讨。⑤
金文中所见“颂”字由两部分构成:公,頁。《说文》:“頌,皃也。从頁,公聲。,籀文”。按其六书理论,当为形声字。现代学者叶舒宪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解释“颂”字与原始的猎头仪式有关。当是会意字。⑥ 但若根据今天甲骨文研究成果来看,“颂”字的本来意义并非如此。“颂”的字形结构右半部分是“頁”字。甲骨文作,不是“从从儿”,而是卩的变体。卩是人屈膝之形,加上夸张的脑袋,则像人屈膝低首的样子。《说文·九上·首部》:“,下首也。”頁就是的初文,是在初文的基础上增声符“旨”而成,小篆受頁、首通用的影响,误将頁换成首,失去了造字的初意。页应该为“下首”,是一个人屈膝低头的样子。引申才有“头”的意思。
“颂”的字形结构的左半部分为“公”。而“公”字最早见于甲骨文,作,是的省文。字甲骨文和小篆同,从口从重。据尹黎云的解释⑦,这个造意不是山谷义。《说文·三上·部》:“,口上阿也,从口,上象其理。”其字读群纽,与谷同属牙音,韵则系屋、铎旁转音,古音相通。可知的本义应当是“口上阿”,由于山谷形类似“口上阿”,引申方有山谷义。而“口上阿”和山谷均呈两分之形,而这种两分之形是造物所为,不偏不倚,至公至正,因而引申有平分义。而的省文公,亦可表示平分义。这是省形异词。谷、公双声,韵系屋、东对转音,那么,二字不仅字出一形,而且语出一源,所以,小篆作为声符,和公每每互换。反过来说,公亦本有“口上阿”之意。古文二字不仅同字,而且同词。
而其内部构件“口”字,甲骨文作。像人开口之形。在古文中,和□(wéi),(qù)易混。加上,作为整体的象形字,则避免了这种混淆。就如同甲骨文表示人的长发,不能只画,而必须加上人的身体来衬托,成,才能真正把意思表达清楚。
由以上分析综合来判断,则“颂”字本义,其实是一个人屈膝低头,并开口说话。屈膝低头表示恭顺,口中又念念有词,可知“颂”的造字本义即为言者恭顺谦卑地在向对象表达。
再考查文献中“颂”字使用的语境。上古见于文献的最早的颂,是殷商时代的《商颂》⑧ 是人神之间沟通的语言,人对神说话需要卑微恭顺,正与“颂”造字的字形意义相合。由以上考察可知,“颂”字本义当为人屈膝低首恭顺地用语言与神灵沟通。
这个字当为会意字。其构字的左半部分“公”既表意也标声。由“颂”字的这种原始本义,可以引申出多方面的词义。从整个字表示的动作来说,“颂”是与神灵沟通说话,为动词;从表示的内容方式来说,“颂”标指着与神灵沟通的语言,为名词;若从字的整体形态来理解,那么颂则是言说者严肃恭谨,敬告神明,是指颂祷者的情态。再由这种特殊的情态出发,指称范围扩大,则可指所有一般比较端肃的仪表情态了。
由此可以增进对古人一些说法的理解。《说文》云:“颂,皃也,”“皃,颂仪也”。这是“颂”的指称范围扩大后,所指的一般的外表仪态的含义。段注对二字表示的意义范围做进一步的分析和括清,说“皃”字下的转注:“不曰颂也,而曰颂仪也者,其义小别也,于此同之,于彼别之也。”意思是说颂与皃还有细微的差别,颂和皃都有容貌的意思,此为同;而皃还有仪态的意味,此为二者之别。可以说,古人在近义词之间,用最简单的互相做注的方法,便巧妙地明示出了两个词在指称范围上的相互关系,表明了异同。这种在近义词的词族中观察词义的方法,很鲜明。古汉语中单音节词,在同一类词之间往往既有相近、相似、相通,又有细微的差别。这种差别,在几个词各自构成的语义范围之间,通过相互烘托,可以显示出来。各个词本己的独特领域与内涵,因近义词的参照而变得明晰。后世的学者对“颂”的理解,有一大支基本是围绕“容貌”义展开的,最典型的是清代阮元《释颂》的“舞容说”,这种说法亦多为现代学者所采纳遵从,其理解的肇端最早可推到《说文》。
“颂”字表示容貌的意义,后来被“容”字逐渐分有。段玉裁曰:“古作颂皃,今做容皃,古今字之异也。”又说:“容者,盛也。与颂义别。”是说“容”的本义是“盛”的意思。《说文》解释容:“从宀,谷。古文容从公。”尹黎云认为:“从宀,谷”当改为“从宀,谷声。”谷和容是屋、东对转音。故“容”字从“谷”得义,也从“谷”得声。“颂”字也是从得义,也从得声(公为的省文)只是“颂”字分有了字“口上阿”的本义;而“容”字则分有为“山谷”,虚空纳物的引申义。可见二字从造字的角度说是同源字;从用字的角度说是
同音假借;从字义发展演化的角度来说,才是古今字。
“颂”字在社会生活的运用中因为同音假借,逐渐拥有了“容纳”的含义,加上秦代以后,随着人类社会精神观念的发展,社会生活中的神话宗教色彩不断减弱,汉代学者在研究前代文献时,就依据自己的时代精神,将“颂”理解为容纳的“容”,而不是“恭谨诉神”的样貌了。比如《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东汉学者郑玄即注曰:“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这里即涉及到郑玄“容”字所指的含义,是“容貌”,还是“容纳”。根据前文的分析,此处当为“容纳”的“容”。这与郑氏的《诗·周颂谱》的观念恰恰是一致的,二者的解释可以一以贯之,相互印证,其文曰:“颂之言容,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无不覆燾,无不持载,此之谓容。于是和乐兴焉,颂声乃作。”此两处都是“容受、容纳、包容”意。由此可知“德广”是“德泽容纳宽广”义,“广”为“德”的“主补”,是偏正结构的名词做“诵”的宾语。因而不能将二字拆开。现代许多学者不知其旨,引用文献时将其标点为:“诵今之德,广以美之”。是不了解“颂”字在郑玄处使用的意义而作了错误的理解。正确的是“德广”二字构成一词,不能拆开。
东汉学者对“颂”字的解释与先秦时具有浓厚宗教背景的理解是有些差异的。《毛诗序》:“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形容”为名词,意为形态样子。既不是现代汉语“形容描述”的意思,也不是“容纳、包容”义。用的是“颂”字的引申义,指与神灵沟通的样子,不是容纳、容受的假借义。因此对这句话可以做出两种理解:第一种,理解为对祝祷者本人的描述,意思为:“颂”指的是褒美盛德的祝祷者的样子,祝祷者正在做的事情是通过语言,将人世间的“功成治定”报告给神明。这里祝祷者褒美的“盛德”属于神灵,即祝颂者在赞美神灵的美好盛大的德行。不是赞美颂祷者本人,也不是赞美人间的最高统治者。这与《诗》中颂诗所表现的内容是一致的。
另一种理解,则可认为此句话是对祝祷者所说内容的描述,意思为:“颂”的内容是褒美“盛德”的样子,用“盛德”的“功成治定”来报告神明。这里便将叙述的重点,转移到了对“盛德”其样子的描绘。那么此“德”是什么样子呢?——容纳、包容,发扬广被。“无不覆燾,无不持载。”在后一种理解中,“颂”字的内涵就因各个时代理解的不同而出现差异。在先秦时可指天神、自然神与祖先神的德泽兼容并包,在汉代则可指人间最高统治者天子的德泽通于上下,涵包内外。
由此可见,汉儒通过对“颂”字所做解释切入角度的转换:由祝祷者本人的样子,转向祝祷内容;完成了在自己时代精神背景下,对先代文本的阐释、理解与勾连。而这种理解,用现代阐释学来衡量,是有效的,因为它不是断章取义,而是提供了一种涵容力更强的解释,具有在原点基础上的生长性。而文化真正的保存并不断演进,正是靠这种有效的理解与阐释才得以实现的。
郑玄的解释中还涉及到“诵”与“颂”的关系,即:“颂之言诵也,容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卷一,以“颂”为“诵”的假借字。今世学者遂有依此考定“诵”为宗教祭祀词,“诵”为上古祭祀歌谣者。认为“诵”才是具有神性特征的沟通神灵的正宗用语。而“颂”则是“诵”的后起替代者。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⑨
从字源来看,“诵”字构成,左“言”右“甬”,“言”甲骨文从口,声。言从得声,也从得义。《类篇》:“言,讼也。”本义为讼词,引申有直言义。而甬,金文作,并非如《说文》依据篆文所理解的:“从,用声”,而是“用”字的别体。“用”字是钟的象形,“甬”亦为钟意。《礼记·月令》:“角斗甬。”郑玄注:“甬,今斛也。”“斛”的形状类似钟形,故得称“甬”。
而钟常常被古人取用为“大音”之义。《释名·释乐》说:“钟,空也,内空受气多,故声大也。”《淮南子·本经训》高诱注:“钟,音之君也。”因其声大,所以为音之君。都是从钟的声音大来立说。由此推测,诵的本义应为大声直言,述说,甚至申诉;而并不单指宗教祭祀中与神灵沟通的语言、言辞。因而,先秦文献中的“诵”才有褒、贬、中性多种含义。如《左傅·襄公二十八年》:“穆子不悦,使工为之诵《茅鸱》”,这里的“诵”是朗诵,念读,用于讽刺。《襄公四年》:“臧纥求鄫,侵邾,败于狐骀……国人诵之曰:‘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这里的“诵”也是讽刺。《襄公三十一年》:“文王之功,天下诵而歌舞之”。这里的“诵”则是颂扬。
而“颂”字,取义言于神明,是世人对高高在上的神明所作的言语表达,因而只能是褒义的。“颂”本身只是对神明的言辞,而“诵”则范围极广,既可指所有大声的直言、诉说、吟诵,也可指采用此种表达方式的韵文——诗歌。所以《诗·小雅·节南山》:“家父作诵,以究王訩。”“诵”即是作为这首讽刺诗篇的代称。
由此可知,在郑玄注中“颂之言诵也”,可以是声训,“颂”与“诵”音声相近,经典中才多有通用,如《孟子·万章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朱熹注:“颂、诵,通”,就是因为音声相近而使用的假借;也可以是义训,强调祝祷者念颂的动作。而“颂”字沟通神明、彰显德行的意义,则由“容”的义训来补充。而古今学者根据郑玄此注,认为“颂”亦可叫做“诵”,即讽诵之意;或认为“颂”是“诵”的后起替代字,混淆了二者的字义范围与用法,是不可取的。除个别同音通假外,“颂”字的主导意义仍是沟通神灵,而“诵”的含义则比较复杂。
上古时期“颂”字本义是指人对其所认识的“最高者”——神灵的沟通用语。所以《周礼·太卜》称:“其颂皆千有二百。”郑玄注:“颂,谓繇也”。之所以称占兆的繇词为颂,也还是因为它是人与神之间沟通用的语言。
“颂”的本义是恭顺地与神明沟通,言者与对象之间有下对上的关系。因而必须尊崇而谨慎、恭肃、庄严,人对神灵有极强的推崇意味。其视角是仰视的。“颂”字的这种含义一直保留到现代汉语中。如颂词、颂歌,颂扬,歌功颂德,众口齐颂等。至于祝颂,则更是写信常用的恭敬语。由此可见,“颂”字的基本内涵,是下对上的衷心称美赞扬。在最初的上古文化背景下,其指向,是当时人们心目中理解的最高者:神明。
基金项目:东北师范大学“青年基金”资助项目。
注释:
① 容庚编著,张振林、马国权摹补《金文编》中华书局,1985年7月版,第495页。
② 徐文镜《古籀汇编》,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4月版,第九上。
③ 许慎《说文解字》,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页下。
④ 对于颂本义的各种解说以及其具体出处,可参见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中国诗歌的发生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40页;并参见韩高年《颂诗本义研究》,《甘肃高师学报》2002年第6期;张启成《诗经风雅颂研究论稿·诗经颂诗新论》学苑出版社2003年1月,第329页。
⑤ 关于现代字源学研究的理论介绍,请具体参见尹黎云的《汉字字源系统研究》中的《汉字字源系统研究(代序)》,或见《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2(5),作者的论文。
⑥ 详见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第七章《颂的本相》,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⑦ 参见《汉字字源系统研究》相关部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第90页。
⑧ 关于“商颂”的时代,目前学术界普遍的观点为作于商至春秋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本文采用姚小鸥教授的“商四宋一”说,其论证请参见《诗经三颂与先秦礼乐文化》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31页。
⑨ 有关论证请参见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版第69页;刘毓庆《雅颂新考》,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6年4月版,第1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