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质行为的总抽象——释《论语》中的“德”,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论语论文,抽象论文,品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德”是《论语》中的重要概念之一,在全书中共出现40次。此外先秦文献中记载孔子论及“德”的,《左传》、《国语》、《孟子》中各有两条,《荀子》中有四条。在现代语言中,道德是一个词,指的是:“依靠社会舆论和人的内心信念来维持的、调和人们相互关系行为规范的总和。”[1](P2775)而在《论语》中,“道”和“德”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论语》中的“德”有丰富的内涵和重要的意义。
一、“德”是人的品质行为的总概括和总抽象
在《论语》中,正象对其他概念一样,对“德”也没有作过系统、全面的阐释和界定。但是从孔子的具体言论中,我们可以看出,“德”是对于人的所有内在品质的总括,它涵盖了人的品德修养的诸多方面。在《颜渊》篇中,子张问崇德、辨惑,孔子回答说:“主忠信,徙义,崇德也。”其中就包括了“忠”、“信”和“义”。在《学而》中,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何晏《论语集解》引孔注曰:“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这说明“德”与“礼”直接联系着。在《泰伯》中,孔子称赞泰伯:“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又说:“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皆把“德”与“让”结合在一起。在《雍也》中,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把“中庸”亦概括在“德”的范围内。《荀子·法行》中引了孔子的一段话:“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贱珉者何也?为夫玉之少而珉之多邪?’孔子曰:‘恶!赐!是何言也!夫君子岂多而贱之,少而贵之哉!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这段话以玉比“德”,说明了“德”所涵盖的范围更广。所以,郑玄在注《论语·为政》“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句时,云:“德谓智、仁、圣、义、中、和。”在其为《周官·大司徒》作注时,又解释说:“知,明于事;仁,爱人以及物;圣,通而先识;义,能断时宜;忠,言以中心;和,不刚不柔:此六德也。”在其为《礼记·少仪》“士依于德”句所作的注中,又云:“德,三德也:一曰至德,二曰敏德,三曰孝德。”在《周官·师氏》注中又对此三德进一步解释说:“至德,中和之德,覆焘持载含宏者也;敏德,仁义顺时者也;孝德,尊祖爱亲。”这些足以说明孔子所谓“德”乃是对人的诸方面品质的总概括。
但是孔子所讲的“德”,不只是涵盖范围很广的品质或品性,而更是作为品质外化结果的行动实践。在樊迟同样提出何谓“崇德”时,他回答说:“先事而后得,非崇德与?”[2](《论语·颜渊》。 以下凡引该书只注篇名)在孔门四科中,“德行”[2](《先进》)为首。 “德”与“行”相联,说明孔门道德最终需落实到行动上。在论及“德”的实践性时,孔子特别强调其政治实践意义。在《为政》中,他以极其赞扬的口吻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又强调:“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季康子问孔子:“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回答说:“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2](《颜渊》)他主张以君子之德感化小人。在“季氏将伐颛臾”章,他告诉冉有:“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2](《季氏》)
由此可见,“德”确实是孔子对人的内在品质及其外化实践行为的总抽象与总概括,其义近于当代“道德”一词。许慎《说文解字》释“德”为“外得于人,内得于己”,可谓得孔门真义。
二、“德”被孔子视为实现其社会理想的根据
“德”这一概念的出现比“道”要早。在甲骨文中是否有“德”字,目前专家们的意见尚不一致[3]。但从上古流传下来的文献看, 在商代,统治者对“德”已相当重视。《尚书·盘庚》提到:“非予自荒兹德,惟汝含德”,“汝克黜乃心,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高宗肜日》中提到:“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微子》中提到:“我用沈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其中“德”皆是对某种品质与行为的抽象与概括。至周初,对“德”更为重视,已被视为决定国家兴衰存亡的关键。《尚书》中属于西周早期的文献如《康诰》提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今民将在祗乃文考,绍闻衣(依)德言”。《酒诰》中提到:“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饮惟祀,德将无醉”。《梓材》中提到:“先王既勤用明德,怀为夹(协)。庶邦享,作兄弟;方来,亦既用明德”。《召诰》中提到:“王其疾敬德”,“其稽我古人之德”。
《诗经》中周初的颂诗和政治诗中,也大量充斥着对“德”的歌颂与强调。如《周颂》中之“济济多士,秉文之德”[4](《清庙》),“不显文王之德之纯”[4](《维天之命》); 《大雅》中之“无念尔祖,聿修厥德”[4](《文王》),“乃及王季,维德之行”, “厥德不回,以受方国”[4](《大明》),等等。 《小雅》篇什中亦是如此,兹不多引。
总之,这些材料表明,“德”也已被视为总括品质和行为的最高原则。统治者对“德”的态度如何,已成为决定一个国家政权命运的根本因素。
到了春秋后期,随着“道”的观念的出现和被升华为一个有更高更广的抽象力和概括力的概念,“德”也就被涵括于“道”的范围之内。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道”成了对其所追求的社会原则和社会理想的总概括。但是孔子却丝毫没有降低“德”的意义和价值,而是把“德”与“仁”视为实现其社会原则和社会理想的两个基本支柱。孔子在《述而》中有一句话:“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讲的是孔子整个思想主张的纲领。“志于道”,是说他的人生志向在于实现其社会理想;“据于德”,是说要实现这个理想,必须以“德”为根据、为基础;“依于仁”,是说要实现这种理想,必须以“仁”为依靠。简而言之,“德”与“仁”乃是他认为实现其社会理想的两大支柱。在孔子的思想观念中,“德”与“仁”是有差别的:“仁”实质上乃是指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境界,至于“德”,在孔子看来乃是体现了“仁”的精神的、社会实践性很强的思想和行为的品质,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仁”的精神的外化。
根据孔子对“德”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对上古(殷周时期)所讲之“德”,有继承又有发展。首先,在上古时期把“德”视为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原则,而孔子则把它涵盖在“道”的范围之内,认为实现超政权和超个人意志的“道”才是最高的原则与目标。“德”的重要性只在于它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基本方式。其次,上古时期把对“德”的维护和实现主要寄托在上层统治者,尤其是最高统治者的帝王身上。孔子则一方面继承了这层意思,强调当政者要“为政以德”,同时又拓展了“德”的覆盖面,把它发展为整个社会上人人都应具备的品质。他所谓“据于德”,就是从上到下,整个社会都有了“德”,以此做根据,才能实现“道”的理想。这样在原则高度上,他虽然让“德”降了一格,使之成为从属性的,但是在重要性上却又扩大了“德”的基础,使之成为对全社会的要求,成为实现其社会理想的依仗。
正因为如此,孔子对“德”极其重视。他曾感慨地对子路说:“由!知德者鲜矣。”又叹惜云:“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2](《卫灵公》)还称赞南宫适:“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打比方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2](《宪问》)相信“德不孤,必有邻”[2](《里仁》),以“天生德于予”自豪,以“德之不修”为忧[2](《述而》)。认为“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5](《孟子·公孙丑上》)。他的弟子对此也深有领悟,子张就曾说:“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2](《子张》)。相反, 对于违背和破坏德的人和行为,他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态度,批评“巧言乱德”,[2](《卫灵公》)谴责“乡原,德之贼也”[2](《阳货》)。
三、“德”的形成要靠主体的修养
“德”既然如此重要,那么怎样形成并发展自己的“德”性呢?孔子虽然说过“天生德于予”,但那只是在面临巨大的危险时,表示自己坚定自信和渺视威胁的豪气,并不等于在理念上当真认可“德”是天之所赋。在上古,人们讲“疾敬德”,“敬”中就包含有主观努力的意思。至孔子则主要强调“德”的形成和维护要靠主体的修养。在《里仁》中,他说:“君子怀德”,刘宝楠《论语正义》引《尔雅·释诂》云:“怀,思也。”又云:“君子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思成己将以成物,所思念在德也。”这就是说,君子时时想着的是“德”。《述而》载孔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明确提出了修“德”的问题。所谓“修”就是自我修养,自我努力。这种态度贯串在孔子思想的各个方面。《里仁》云:“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宪问》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卫灵公》云:“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总而言之,孔子主张首先把努力的重点放在主体自己身上,然后才进一步求其社会性的效果。对此,《宪问》中的一段记载讲得非常明白:“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其中“修己”之“修”,当然包括对“德”的修养。
孔子的这种观点,为其后学思孟学派所发展,形成了修、齐、治、平等一整套系统的修养思想。这在《礼记·大学》篇中,表述得非常清楚:“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孔颖达《礼记正义》注此篇云:“此大学之篇,论学成之事能治其国,章明其德于天下。却本明德所由,先从诚意为始。”这段话,朱熹判断为“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是否如此,大有疑问,但说它和孔子修德的思想一脉相承,大概没什么问题。到了南宋,朱熹把《大学》从《礼记》中抽出来,作为《四书》之首,后来又被规定为科举考试的必修内容,于是上面一段话的影响大大扩大和加强,修、齐、治、平几乎成了儒家之道的总纲。追根溯源,孔子关于“修德”的主张当是它最早的滥觞。
四、“德”对中国社会政治思想的影响
几千年来,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是一种伦理道德化的政治。历代的封建统治者骨子里实行的是对人民群众的独裁专制,但却又总是给自己的统治涂上伦理道德化的色彩,以封建的伦理道德作为维护自己封建专制的基本手段之一。这种特色的形成有久远的历史传统,周初的统治者就明确地提出了“明德慎罚”的口号。至孔子则设计了总括为“道”的社会原则和社会理想,并且认为实现“道”则必须“据于德”。在此基础上,他不但大声疾呼“为政以德”,而且特别以“德”与“政”、“礼”与“刑”相对照,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2] (《为政》)从效果上说明“为政以德”的优越性和重要性。这句话最突出地显示出了孔子和后来法家的区别。当然,孔子讲“德”,并不是不要“法”,不要“刑”。如在论及“正名”问题时,他曾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2] (《子路》)《左传》昭公二十年载孔子云:“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这说明孔子只是认为“德”要优于法,先于法,而非不要法。
因为孔子所讲之“德”是对人的品质行为的总概括,于是后人就把它和“道”联系起来,总称之为“道德”,成为各种品德行为的总目。“道德”是封建时代处理人伦关系的准则,所以它又和“伦理”联系起来,合称之为“伦理道德”。封建统治者虽然主要靠政令刑罚作为维持自己统治的手段,试图靠强力解决一切问题,但经验证明,这样做的结果只会造成统治者自己的垮台。所以从汉代起,他们就已经认识到,要维护以宗法等级为基础的社会结构,必须靠封建伦理道德的协调。历代封建统治者倡导伦理道德,对人民群众虽然有欺骗意义,但对维护宗法等级的社会结构,对稳定社会秩序确实也起到了积极作用。即使对上层封建统治者来说,虽然其内心并不情愿,伦理道德对他们还是起着抑制和束缚作用的。所以,道德伦理政治化,政治道德伦理化,是传统的中国社会政治思想的一大特色。这一特色的形成,与孔子所提出的社会原则有关,也与他“据于德”的倡导有关。孔子当初提出“德”并没有欺骗意义,只是到了后代的封建统治者手里,才赋于它一定的欺骗意义,但它终究对抑制统治者的放纵和残暴起了一定的作用,这就是“德”的积极影响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