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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R0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934(2008)06-0016-07
关于医学的界定及属性是什么的问题，国内外学者们有过各种各样的表述。医学是科学，是技艺，是经验，是文化，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近年来这个问题又因关于中医是不是科学的争论再一次提到人们的面前。
一、从多方位的视角定义医学
医学是一门科学。这是国内外相当普遍的认识。例如，《辞海》给医学定义是：研究人类生命过程以及防治疾病的科学体系。《现代汉语词典》的定义则是：“以保护和增强人类健康、预防疾病为研究内容的科学。”国内两本最权威的辞书是将医学定义为科学。而科学则是“反映自然、社会、思维等客观规律的分科的知识体系”（现代汉语词典）。《辞海》对科学的定义基本与此相同，在解释时强调了科学的任务是“揭示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探求客观真理，作为人们改造世界的指南”。美国学者K.D.Clouser也认为“医学有许多方面，程序、目的和假定，其中任何一个都可能与科学类似，尽管人们甚至对构成科学的是什么不十分清楚。”[1]L.A.Forstram则论证了“临床医学与一般所谓的‘科学’是一致的”，他还分别反驳了“临床医学不可能是完全科学的，因为它在多大程度上有可能应用实验，受明显的限制”，“临床医学不是一门人类机体本身的科学，因为它只关心它的异常状态，即疾病”等几个否认医学是科学的理由[2]。
和这种观点针锋相对的是美国学者Ronald Munson。他一篇文章一开始就说：“我要在这儿论证的是，医学不是一门科学，它也绝不能成为一门科学”。他还从目的、成功标准、内在原则和道德三方面论证了医学与科学的不同，并一一驳斥了医学是科学的观点。他还指出以医学与生物科学的密切关系因而认为医学实际上潜在地是一门科学的观点也是不能成立的。他说：“医学作为一项事业是不能还原的，但医学的基本概念有可能被生物学的基本概念取代。”他认为：“医学是一项事业也是一门科学”。“而医学事业可以这样来定义，它致力于借助任何有效的方法实现预防和治疗疾病的目的，并隐含地为人们的幸福承担义务”[3]4,23,26。
国内学者邱鸿钟教授也不同意医学是科学的观点。他认为：“在历史和现实性上，医学并不只是实验科学的同义语，而是帮助病人解除痛苦的技术，是临床照顾，是一种如同烹调一般的生存技艺，是一种因时、因地、因民族而不同的人类文化”。“离开了给定的社会，无论是对真理还是对合理性，都不能说任何东西。尤其对于医学这种因人因时因地而异的生存技艺说，医学并不是没有国界的科学”[4]。
当然，还有一种认为医学是一门社会科学的观点，并常引用的德国病理学家魏尔啸和医学史家西格里斯的论断来支持这一看法。
在这些看法中，美国学者Wartofsky的观点是值得重视的。“医学是一个独特的‘异质综合体’，多门学科和多种实践在医学这门综合学科中交叉，自然科学、数学、工程学、社会科学和行为科学，以理论的方式或应用的方式组成医学的各个方面。”[5]
“医学是一种实践活动，同时也是人们在各种社会条件下保持健康、预防和治疗疾病的一个科学知识体系。”[6]前苏联医史学家彼得罗夫也是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之一。和这种观点近似的还有E.D.Pellegrino与D.C.Thomasma。他们认为：“医学既不单是一门艺术，也不单是一门科学。相反，我们认为，医学是艺术和科学之间的一门独特的中间科学，但又不同于它们两者”。“医学是人文科学中最科学的，并且在科学中是最人道的。它既不是纯科学，也不是纯艺术”[7]69-70。
“医学的定义不只是一个学术问题。医学定义对于批判地思考医学的功能和目的，对于我们培育医生的方式，对于我们能对医生期望些什么，以及对于医学如何与现代人其他文化表现联系，都是必不可少的。”[7]70给医学一个什么样的定义，首先要从医学全面情况出发，仅从某一方面或某一学科来定义医学，显然是不足以反映医学的特点和本质。医学要实现治病防病的目的，就必须了解生命运动的规律和疾病致病和转归的客观规律，因而医学必然有其科学基础，而这一科学基础就是生物学及其与此相联的生理学、生物化学、病理学、微生物学、数学、物理学、化学等。但医学在防病治病过程中还要使用各种技术手段，还有赖于医生的经验，还有各种各样的组织管理，而技术、经验、组织管理，并不都是科学，尽管它们与科学有着密切的联系，甚至某些内容也可以列入科学的范畴。因此，将医学视为一种异质综合体，将医学定义为：以生命科学及其他有关科学为基础，同时又是集防病治病的经验、技术和组织管理工程为一体的学科体系（或知识体系）和事业，是符合实际的，并可以排除种种误解。当然，从发展的观点和全局的视角来看，认为医学是科学，不能说是一种错误。
二、医学的科学基础
首先要说明的是，这里所指的科学，是近代的科学概念，即科学是对客观世界规律真实反映的知识体系。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能将医学与科学画等号，因为在医学的知识体系中，除了医学的科学内容外，还有经验、技术与组织管理等多方面的内容，而这些内容中许多是不能按科学的标准对待的。但不能因此而认为医学不是科学，不能将医学从科学体系中清除出去。“医学要求有充分的生物学知识来进行诊断和治疗，并且它的目的是恢复病人健康，它不同于创造新作品的美术。”[7]71尽管医学与科学有许多不同之处，但医学就其基础方面而言仍与科学有许多相同，现代医学立足于基础的生物学，仍是当之无愧的科学。
医学的目标是驱除人类机体上的疾病，增进健康，而这一切都是在遵循人体机体自然律基础上进行的。人体的构造，人体各种脏器的功能，人体之新陈代谢、消化与吸收、免疫与排斥反应等生命运动的各种规律，以及各种发病机制的知识，无疑是现代医学的基础。正是这一基础，为现代医学提供了科学支撑，并使之区别于古代和中世纪的医学。而所有这些有关人体生物学的知识，可以满足科学的一切条件。第一，作为医学基础的生物学及其生理病理学，和所有科学一样，以客观自然物——人体为研究对象；第二，作为医学基础的生物学的研究方法，和其他科学一样，采用的也是还原的方法，即物理与化学的方法，也就是实证的方法；第三，作为医学基础的生物学及其生理、病理学所得出的结论，是普遍的、适用于全人类，没有特殊和例外，是经得任何时候和任何地区、国度的检验、还原与重复的。这就是说，医学就其基础的生物学而言，是百分之百的科学，尽管在规律和范畴的表述方面与一般经典的物理学、化学有所不同。因此，将医学视为如同烹饪一样的技艺的观点，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当然，将医学的基础生物学和物理学、化学相比，的确有某些不同，因此也不能将医学视为与那些常规科学一样的科学。这些不同主要有：第一，研究对象的特殊性。和其他自然科学不同，医学研究对象——人是有意识有主观能动性的，其机体的生理活动不仅处于新陈代谢的一般规律之中，并且常因年龄、性别、地区、社会文化背景不同而有不同的表现，其变化的节律与阈值常处于一定的变量中，不像其他自然科学那样是一个绝对阈值，并常有某些非线性的表现。第二，在研究目的与价值观上与一般自然科学也有某些不同。“医学有一个独特的目的：通过预防疾病来增进人类健康。恰恰主要根据这个目的，医学证明自己对于社会是有理由存在的。”[3]12医学在某些方面的研究，不是单纯为了认识和发现，而是为了增进健康。第三，医学研究在方法论层次上也与一般自然科学有所不同。一般自然科学在研究方法上，主要以数学为工具，以逻辑推理为特征，从抽象到具体，数学和逻辑的方法是一般自然科学的基本方法。医学虽然并不完全排斥数学和逻辑的方法，但更多的常是“以仪器为工具，以求证为特征，通过归纳与统计达到一般”。医学某一实验和治疗中获得成功，并不一定意味真正揭示了客观规律。“它还有待从更多的对象或病例的统计得到证明。统计的范围与数量愈多，排除偶然性的因素更多，认识的真理性愈大”[8]。此外，医学研究中还要借助社会学、人文科学的方法，这是与一般自然科学不同的。
医学不同一般自然科学，更重要的方面还在于临床医学中的临床过程的特殊性。临床医学研究的客观对象是临床过程，而这一过程与一般自然科学研究的客观自然过程不全相同。这一过程是因病人患病进入医疗状态中由病人与医生共同构成的。因为构成这一过程的病人和医生与一般自然物不同。正如于光远所指出的那样：“对于临床，可否理解为世界上许许多自然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的自然过程。临床当然不是一个天然的自然过程，而是一个社会的自然过程。就是说，这个过程离开了社会就不存在。而且临床是两重意义上的自然过程。”[9]人体患病，当然是人的体机正常生理、心理起了变化，引起这种变化可能是病毒等异物对人体的侵入，这种变化是自然的，但这种侵入又与社会、文化、环境等因素相连，而且其治疗与恢复健康的过程更与非自然的种种因素息息相关。这就形成医学不同于其他自然科学的特点。
问题在于这些不同是否可以认定医学完全不同于一般自然学呢？一些学者根据这些不同，认为不能将医学纳入自然科学的范畴。“医学作为一项事业是不能还原的”。“疾病的概念是医学的基本概念，又是不可能用生物学术语阐明的概念”[3]23。就是这种观点的代表。当然，医学作为一个庞大的知识体系，不是都可以还原的，但作为医学基础的生物学和病理学，无疑是可以还原的。疾病虽然与社会文化背景相关，但疾病的基本本质，特别是那些器质性疾病，最终仍需要从生物学、病理学的解释才能得到治疗和康复。即使是那些功能性疾病，也离不开器质异常来解释。由此可见，医学与一般自科学的上述不同，只不过是由于医学的对象是人这一特点，决定了反映人体的生理病理的规律和一般自然科学有所不同，这些不同正是为了更确切地认识人体生命规律，而不是否认医学客观规律的存在，否认医学的科学性。
三、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的区别
能否认定医学是科学或不是科学，还与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的相同与区别直接相关。
科学与技术有许多相通之处。除科学需要借助技术更新研究设备、启迪思维，技术要借助科学提供理论支持、扩大发明视野、开辟新的技术领地外，科学与技术在实际内容方面也确有许多相通或相似之处，许多技术就是由科学直接演变而成的。正如考尔丁所说：科学和技术都是处理物理世界，使用相同种类的物质世界的知识，甚至借助相同的语汇，都要借助经验的方法[10]。国内学者李醒民还从建制、规范、方法和评价多方面论证了两者的相同[11]1。科学与技术的这些相同之处在医学范围内也是如此，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在许多方面是密不可分的。像人体解剖学和胚胎学的科学发现，哈维的血液循环理论，施莱登和施旺的细胞学说，孟德尔的遗传学说，巴斯德的微生物学，都直接催生了大量医学技术的诞生。
人们通常总是将科学技术相提并论，但科学与技术的区别却是十分明显的，而且弄清两者的区别是十分必要的。“从实践上讲，把两者混同起来，也会在实际工作中造成不应有的危害，——我国科技政策和科研管理方面的诸多偏差，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混淆了科学与技术的概念与辖域。”[11]2关于中医是不是科学的争论，也直接与此有关。对于科学与技术的区别，陈昌曙教授从基本的性质与功能、结构和组成、研究过程与方法、实现目标和结果、相邻领域和相关知识、衡量成功的标准、劳动特点、人才素质和成长、发展和进展水平、社会价值和意义等十个方面论证了科学与技术的不同与区别[12]。李醒民教授更从17个方面揭示了此两者质的差异[11]1-7。同样，医学技术也不能等于医学科学，将此两者混同起来已经导致了许多混乱。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的不同，至少有以下几点：
(1)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的追求的目标不同。医学作为一门科学，和其他科学一样，是以追求真知为目的的，首先是揭示生命发展和运动的规律，解释生命发生、成长、生命的内在系统的相互关系以及死亡的本质；而医学技术是以去除疾病、增进健康为目标的，其意图在于利用科学所提供的知识以满足人们对健康的需求。科学将知识视为目标，而技术则将知识视为手段，区别是如此鲜明的。
当然，在科学与技术的研究过程中，科学的致知与技术的应用两个目的可能是相伴而生。如基因的发现与基因治疗的可能就是这种情况，基因的发现同时也启迪人们对基因治疗的设想与实践，而基因的治疗也可能促进对基因更深层次的研究。但是，尽管如此，仍然俺盖不了此两者区别的鸿沟。正如考尔丁强调的那样：科学与技术的区分，关键还在于目的：科学的发展遵从它自己固有的需要，即对真理的追求；而技术的发展遵从于公众的物质需求[10]。从基因的发现到基因技术的运用需要漫长的过程，这说明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是不同的。
(2)医学科学研究对象与医学技术的研究对象不同。作为医学的研究对象，始终是以生命、人体自然之物为对象的。人体的各种组织、器官，人体的各种生理、病理现象，如生殖、发育、衰老、死亡；细胞、组织，消化、吸收；感染、发炎、化脓、梗阻，揭示所有一切正常和异常的生命现象的内在规律，都是医学科学的研究对象；相反，医学技术则是以谋求发明、制造增进人体健康、消除疾病的物质手段为目的的。它的目标是实现或制造一个拟想的人造物（如设备、药物、程序，方法等）。当然，医学技术有时也以人体的天然物为研究对象，如割取人体组织的某些部分（如皮肤、脉管）以治疗某种疾病，但这里的区别仍是十分清楚的，即割取这些组织不是为了认识这些组织而是利用这些组织治疗某种疾病。
(3)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的启动与催生原因是不同的。一般地说，启动与催生医学技术的原因是治疗的直接需要，与社会背景和社会需求直接相关。无目的的、不直接服务于社会需求的技术研究是很少见的。如抗艾滋病药物的研究，就是适应抗艾滋病的需要而启动的。而医学科学研究启动的原因，一般与社会需求不那么直接，不都受社会需求所驱动。如哈维血液循环系统理论的建立，施旺与施登来细胞的发现，即使是当代RNA与DNA的发现，很大程度是受科学家的好奇与发现欲驱动的。“科学家的好奇心，通常表现为探索对他所注意到的，尚无令人满意解释的事物或其相互关系的认识”。“热衷于研究的人往往是一个具有超乎常人的好奇心的人”[13]。
由此还产生一个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有趣的区别，那就是医学技术往往是眼前和现实的，脱离现实需求的技术是没有人感兴趣的，而医学科学则有些不同。着眼于当前需求的科学常常使科学遭难，因为追求眼前利益取向的科学，不仅常使科学真理被淹没，而且还会减少产生未曾预料新知识的能力，并有可能使科学转向实际运用而取消科学，从而使技术的源泉枯竭。这样的教训是很多的。技术可以组织很多人力财力集中攻关，而科学的大兵团作战常是无意义的愚蠢之举。
(4)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的关注重点不同。医学科学的关注重点是“是什么”和“为什么”，而医学技术的关注重点则是“做什么”和“如何做”。技术的重点是设计，科学的重点是发现。临床医学的应用性质很强，面对来势凶猛的疾病，它主要而且首先关注的是如何做和做些什么。至于“是什么”和“为什么”只能留待以后由科学研究思考，有时只要达到缓解疾病或疾病得到治疗的目的，医学技术就可以止步了。
(5)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采用的方法也不相同。医学科学大多采用实验推理、归纳演绎的方法。如巴甫洛夫对条件反射的研究，就是从一个精巧的试验设计开始的。在思维方式上，医学科学更多地是抽象思维。而医学技术更多的构思、调查、设计，然后进行试验，修正设计的方法。如对防治艾滋病、SARS病毒药物的研制，先选择一些在实践中有苗头的药物，然后对其进行设计，随后组织动物实验，在大量动物实验基础上，再谨慎地过渡到人体试验，随后对其成分进行分析，寻找其有效或无效的根据。
(6)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的最终结果与评判标准也有不同。医学科学成功标准和其他任何科学研究一样，其成果的形态是理论、概念、假说和定律，如施旺的细胞理论，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其评判标准在于是否反映了客观真理性、解释的全面性、逻辑的完备性；而技术的成果则是物质化的技术产品，如治疗疾病的各种药物、仪器，其中包括某些治疗程序，其检验标准则是其有效性、可靠性，以及其经济价值、社会价值等。
医学技术成果的衡定，要不要依据真理标准？一般地说，衡量技术成果主要根据其有无效果，即是否达到预先设定的目的，一般不要求像科学那样的标准，即真理的客观性标准。这是因为启动技术的动因常是客观的实际需要，而不是为了探求某一事物的客观规律。既然达到了事先期求的目的，满足了实际需求，就应当认为是成功的。至于是否反映了客观规律，则可以留待以后的科学研究去解决。一些人认为中医的许多治疗方法不能说明“为什么”，因而认为中医不科学，就是因为没有区别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的不同所致。不能以科学的标准要求技术。其实，在西医中，这种情况也是屡见不鲜的。
(7)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所遵循的规范也有所不同。一般说，医学科学所遵循的规范和其他科学的规范一样，即美国科学社会学家默顿所说的普遍性(universalism)、公有性(communism)、无功利性(disinterestedness)、有组织的怀疑主义(organized scepticism)；科学是没有国界的，不具备普遍性的条件是不能称为科学的。而技术的规范则与此大相径庭，它以获取某种设定的物质与经济效益为旨归。其特质是事先保密，事后有专利。普赖斯曾指出科学与技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对照：科学只要你第一个发表了，你就打败了其他人，通过发表表明你对知识产权的私有要求，你的发表越公开，你的产权就安全地为你所占有。技术上则是另一回事了。当你做出发明时，你必须取得专利权，在技术上必须用通常的保护方法来确保你的私有权[11]6。
(8)医学科学与医学技术在价值蕴含上也不相同。科学作为知识体系，其价值往往是中立的(value-neutrality)，或不含有特定价值成份，而技术则处处渗透价值，与价值结有不解之缘。比如，基因理论，本身并不含有某种特定的价值，而以基因理论为基础形成的基因修饰、基因增强等技术，以及目前正在争论的克隆人、干细胞技术，则是既令人爱、又令人担忧，能从善也能从恶，其价值蕴含十分明确。任何技术必然是双刃剑。技术可以有国界。“技术知识和技术活动的价值准则是与纯粹科学的价值中性相对立的。技术专家凡事都要衡量其价值，而科学家只衡量自己活动和成果的价值。科学家甚至以摆脱价值观念的方式处理价值问题。”[11]5
医学是以防治疾病、增进人类健康为目的的。它就不能没有科学，因为满足这一要求，必须以理解人体生命运动和疾病破坏人体健康的规律为条件，为此就需要科学。医学在其几千年发展长河中为此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并且已经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到目前为止形成的关于人体生命的本质与本源的认识、人体内部正常生理活动的规律，以及许多疾病致病原因的解释，也即现在形成的人体解剖学、组织胚胎学、生理学、病理学、微生物学，生物化学、生物物理学，都是医学科学的结晶，所有些科学知识，都是普世的、全球都适用的，并得到全世界科学实践证明和认同的，否认医学科学的普世性，认为医学因国家、地区、民族不同而不同，没有全球的医学，显然低估了当代医学的科学基础，并且也与已经建立起来的世界医学体系的现实相背离，如WHO发布的各种疾病治疗指南、在全球采取的防病治病措施，都是以医学的统一性为基础的。将医学区分为所谓的东方医学和西方医学，否认统一的医学存在，显然是不符合客观事实的。但是，提供人们防病健身的知识，绝不只是医学科学，还有医学技术，就临床医学而言，医学技术则是其更主要的部分。医学技术虽然要尽可能有其科学根据，但技术的特性是以其有用性为标准的。只要对治疗疾病确实有效，尽管暂时还难以得到科学的解译，我们也不能将其排除于医学之外。
四、作为经验的医学
医学的另一个特点是其经验身份的问题。医学在很大程度上同时也是经验的。医学与工程技术不同，因为医学的对象是人，且处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自然环境中，不同年龄性别、不同社会国家、不同生活环境、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对健康的要求、对疾病的治疗及反映都有所不同，当医生运用同样的科学知识和技术手段治病健身时，还必须要考虑每一个病人的特点，其中除疾病的特殊表现外，还要求考虑病人生理、心理特点，病人的社会、家庭、婚姻、工作、经济状况、性格特征等，而这些是很难量化和标准化的，这一切只能依靠医生的经验积累。医学经验的重要性和永恒性是医学的特点所决定的。不同的人对医学的需要都有所不同，这就需要医生在实践中积累经验。同一种抗生素应用于同一疾病，对农民和白领，对黑人与白人，其反映和效果可能是不一样的。使同样的医学知识和技术手段适应这千差万别的人并收到最理想的效果，靠什么？靠的是医生在千百万次的实践中积蓄的经验。医学在任何时不能没有经验，经验是医学的万能粘合剂，医学同时也是经验的。无论是多么先进的医学科学或医学技术，没有经验，都难以发挥其尽善尽美的作用。比如，同样一张CT片子，有经验的X光医师和刚毕业的X光医师，可以发现大相径庭的病变，甚至做出完全不同诊断；同样是右下腹呈反射性疼痛的阑尾炎病征，一个有经验的医生可以就此做出诸如化脓性阑尾炎等种种具体切实的诊断，而对于一个年轻医生来说，他只能说可能是阑尾炎吧。正如意大利的医史学家卡斯蒂廖尼所说：“尽管近代有许多伟大的发现和先进的方法，但都不足以使医者离开他们那种光荣岗位，即守住病人床旁，仔细观察病人所处的环境，并同样仔细地观察病人”，“一个谨慎的医生深信，没有一种试验（不论其何等重要及具何种决定性）能替代明智而有经验的临床医生对病人和社会情况的综合性临床意见及他个人的判断”[14]。“经验层次的思维始终居于重要地位，并在临床医学发展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15]。
医学中的经验部分，是医学科学理论、技术手段适应治疗各种不同具体病人情况而形成的结晶物，是医学的人文社会知识与科学理论、技术应用的融合，是医学的科学理论、技术手段与医生的劳动汇集而成的医疗实践。人文医学对于病人健康的作用是通过医生的经验运用实现的。这也正是一个医生为什么要具备人文社会医学知识和修养的原因。
医学中的哪些内容属于经验范畴呢？第一，在运用诊治设备或各种技术手段中形成的熟练技巧或技艺；第二，在诊治实践中所形成的操作规程与规范；第三，根据长期诊治实践形成的治疗指南及规范；第四，为更完美地运用科学与技术手段结合具体实际形成的各种补充与修正的技术设施、方法；第五，在诊治实践过程中形成的思维方法与思维艺术。
医学经验与医学的科学内容、技术设施也有很大的不同：第一，经验大多不像科学、技术那样具有普遍性，并且常不都是能够重复的。医学经验中的一些内容，经过长期实践和检验，经过去粗取精的加工，有可能上升为科学规范，但更多的内容，只能适合某种具体情况，一般只具有局部意义而不具有普遍价值，当然，也有一些内容因时过境迁而被淘汰；第二，医学经验不像医学技术那样，是以物质的具体形态存在，而是以思想观念、规程或规范的非物质形态存在的。医学经验常常以医学论文、学术报告、经验介绍、规范的姿态展现其面貌；第三，医学经验是不稳定的，常处于变化发展状态中。如各种疾病治疗指南，经常有不同的版本。第四，医学的经验不像医学的科学部分那样，只服从对真理的要求，因而是相对稳定的。医学经验要更多地受到不同社会、经济、传统、文化背景的影响。同样是一种疾病，其发病机理在全世界是同一的，但在如何治疗方面，却可以存在差异。如当今世界各国对糖尿病的发病机理的认识是一致的，但糖尿病的治疗指南，却有中国、美国、亚洲——太平洋和世界糖尿病联盟的不同版本。这些版本在对糖尿病发病机理及治疗总方针上并无多大差异，但在药物使用的品种、剂量及生活方式的管理上，却存在相当的不同，而这种种不同正是经验要回答的问题。
当然，这并不是说，医学经验可以脱离科学或者可以背离科学。科学与经验也是相互补充和相互转化的。一般说，任何对疾病治疗的成功医学经验，大多以科学的认知为根据，更不能背离科学的认知；另一方面，许多成功的经验，在经过多次重复和实践后，通过实验研究，可以提升为科学，成为具有较为普遍意义的科学认知。现今医学科学的许多理论、疗法、药物，都是经历了一个从经验到科学的路程。但是，无论是以科学认识为根据的各种治疗、诊断的方法，或者暂时没有科学根据的种种对疾病的认识和治疗，与科学的真知挂钩，都需要有一个经验积累、反复实践的过程，这种情况在医学中是大量存在的。因此，我们不能以还没有得到科学的验证为由将之从医学的知识体系中删除，但也不能将它视为已经是科学认识而无需进行科学检验与提升。
由此可见，医学的经验和医学的科学、技术一样，显然不能混为一谈，在医学的整体体系中，都有自己的位置，谁都不能取代谁。这一点，对中医和西医，都是一样的。
五、疾病的组织与管理工程
科学、技术和工程是三类不同的社会活动，它们有联系，同时又有本质的不同。工程活动包括科学、技术要素，而科学技术并不包含工程要素。科学活动以发现为核心，技术活动以发明为核心，工程活动以建造为核心[16]。工程有两个最基本的特点，一是以建造某一新物体（项目）为目标，二是通过组织与管理，将众多的人、材料、物件等不同要素结合起来，构建新的物体或新项目。当今，医学发展中一个值得重视的现象，是医学不仅是科学、技术与经验，同时在一些方面已经是一种工程。
第一，今日之医学，已经不满足于单纯地调整机体的功能或去除机体中之病变，而且可以建造某些肢体、器官甚至再生人体的某些组织与器官，医学已经具有工程的性质；第二，今日之医学，已经开始走出了由一个医生、一个科室或一个医院行医的方式，而正在悄悄地发展为医院与医院、医院与社会、医学与工程学多方相结合，形成了种种庞大的组织工程。如器官移植中形成的器官收集、储存、选择、配送和移植的多方协作，就是具有显著的工程特点；第三，今日之医学，适应一些慢性病的发病特点与突破治疗迟迟未有进展的情况，已经开始从治疗走向预防，出现了降胆固醇工程、控制高血压工程，出现了疾病管理的新模式[17]。这些工程与管理模式之特点，就是运用强大的社会组织与社会干预，从转变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调整人们的工作与生活方式出发，消除此类疾病发生的根源。在这类工程中，组织、协调与管理，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如当今国外的疾病管理新概念的出现，就是这种新导向的典型表现。疾病管理(disease management)是针对存在特定健康问题的人群，通过干预来管理他们的医疗保健服务。疾病管理的主要目的是通过对疾病的不同阶段采取不同措施，提供不同的服务，即我们通常所讲的全程管理，来从根本上控制医疗保健成本，节约有限的卫生资源[18]。疾病管理区别于以往的卫生服务，是它将疾病的预防、医疗、康复以及其他健康干预结合为一体，以提高保健水平。如德国目前有3000家地方性的项目和超过100万的病人自愿加入了疾病管理项目；在美国，疾病管理有两种模式：一是以医药产业支持的疾病管理公司开展的商业项目，目前已有数百个商业疾病管理项目。美国的Matria医疗保健公司就被60多家美国公司雇用，以管理他们员工的慢性病和健康[19]。1996年到1998年间，有375家企业对他们的1 200万员工进行了疾病管理[20]。二是以初级卫生保健为基础的项目，其特点是以疾病为中心进行的。美国健康协会的一项报告称：糖尿病、哮喘和充血性心力衰竭是最为常见的项目。将近一半的州在进行疾病管理项目，并且雇用一个疾病管理组织来管理项目[21]。而这种疾病管理模式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传统的治疗和医院模式，疾病的治疗、健康的改善，已经成为了一个系统工程，是医学科学、技术、组织管理等要素的结合的结果。其中组织和管理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随着时间的推移，疾病与健康的管理将会愈来愈成为医学的重要部分。
医学是组织工程是当代医学发展的新阶段的重要表现，可能还未为人们所重视，但它无疑将会给医学带来革命性的变化。医学走向社会，公共卫生充当医学的主角，医学模式的真正转变，我们都将在这一新变化中看到它的曙光。
六、小结
必须从医学涵盖的基础医学、临床医学、预防与公共卫生等多方面的内容出发定义医学，同时也要考虑医学发展的历史进程，考虑医学是全人类与疾病抗争的经验总结与结晶，医学的定义应当适用于世界各国的情况。医学是研究人类生命过程以及防治疾病的科学、经验、技艺和组织工程的知识体系。这个定义包含以下几点：第一，医学是科学的，生命科学是医学的基础；第二，医学同时也是经验的，医学在任何时候不能离开经验；第三，医学也是一种技术，医学的技术特性随着医学的发展愈来愈突出；第四，医学同时也是一种组织管理工程，是一种事业。医学在其开始时往往是经验的，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与整个科学的进步，医学的科学成分逐渐增多，技术手段也日益完善和繁杂。随着医学模式的转换，随着公共卫生在促进健康中的作用越来越突出，许多的疾病的控制和预防，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组织与管理，而一些疾病的根本治疗也演变为一种组织工程（如基因工程、蛋白质工作程、遗传工程），因而应当将组织与管理工程视为医学的重要部分。
收稿日期：2008-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