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三梦和他的“奉时以骋绩”心态——关于《文心雕龙》成书的思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心雕龙论文,成书论文,心态论文,刘勰三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文心雕龙》的思想体系,学术界历来有儒、释、玄或三教合流的说法。这些说法之所以至今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除了各家对刘勰生平事迹和思想变异以及《文心》成书的目的、过程有不同的理解外,各家的解释也常相抵牾而不能自圆其说。早在元代,钱惟善为《文心》写序时,便说:“夫佛之盛,莫盛于晋宋齐梁之间。而通事舍人刘勰生于梁,独不入于彼(佛)而归于此(儒),其志宁不可尚乎!”〔1〕已视刘勰为超脱时代的人。清人李家瑞持论则相反:“刘彦和著《文心雕龙》,可谓殚心淬虑,……乃自述所梦,以为执丹漆礼器于孔子随行。此服虔、郑康成辈之所思,于彦和无与也。况其熟精梵夹,与如来、释迦随行则可,何为其梦我孔子哉!”〔2〕多少顾及到了刘勰所处的时代及生平经历,但也不免“东向而望,不见西墙”。
现代以还,《文心》的研究已取得空前的成就,乃至迈出国门,走向世界。但刘勰思想体系之争,仍是悬谳未结,有待深入研究。范文澜先生虽认为“刘勰撰《文心雕龙》,立论完全站在儒家古文学派的立场上。……在《文心雕龙》里,严格保持儒学立场,拒绝佛学思想混进来”,却又特别指出《论说》篇中“般若”、“圆通”是佛中语〔3〕。刘勰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以沙门为人生的起点,最终以沙门为人生的归宿。一方面在其著述中“严格保持”儒学,“拒绝”佛学思想混入,一方面又使用作为佛学精义的词语“般若”、“圆通”来行文论说,这实在令人费解。杨明照先生既说《文心》一书,“论文征圣,窥圣宗经,……故《文心》五十篇之内,不曾杂有佛理”,而在同一篇文章中,却又说“按《文心》一书,虽不关佛理,然其文理密察,组织严谨,似又与之有关”〔4〕。王元化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认为, “《文心雕龙》书中所表现的基本观点是儒家思想,而不是佛学或玄学思想”〔5〕,在另一篇文章中,又认为“刘勰的前期思想本之儒家,后期思想则转向佛、玄并用”〔6〕。王文划分刘勰思想变异的前后期, 是以其写作《文心》和《灭惑论》的时间为分界的。王文认定《文心》写作在前,此时刘勰思想为儒家;《灭惑论》写作在后,此时刘勰思想是佛玄并用。但学术界关于《灭惑论》的写作时间,还普遍存在倾向写于《文心》之前的认识〔7〕,在这个问题尚无明确的结论前, 对刘勰思想的这种前后分期的认识,还只能存疑。据《梁书》本传,刘勰一生经历了“入寺修经——出仕参政——剃度出家”三个重要阶段。人为地把其思想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且界线分明地说前期是儒家,后期是佛玄并用,似乎并不切合刘勰生平和思想变异的实际。
上述观点都有各自的立论根据,其中的思辩性和启发意义,反映出对《文心》研究的深度和力度。其矛盾和不合理性,在于没有找到刘勰思想变异的症结,没有理顺刘勰思想变异的前因后果。我们认为,在文献资料并不十分充足的情况下,要理顺前因后果,摸准症结,弄清楚《文心》成书的目地和经过,最妥当的办法还是通过本证,即在刘勰自己的著述中去寻找答案。
二
刘勰传世的著作,除《文心》、《灭惑论》外,尚有《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以下简称《石像碑》)。在这三篇文章里,刘勰三次说了有关梦的话。这些“梦话”反映了刘勰在不同时期的功利心态,是他以“奉时以骋绩”为目的写作《文心雕龙》的指导思想的具体解释,是摸清刘勰思想变异的重要线索。
首先,在《序志》篇里,刘勰说:“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一个人时隔二十多年后〔8〕, 在学术著作中讲自己幼年的梦幻事故,意恐不只是要表现他少有奇志,实乃在完成著述后为要达到的下一个目的作铺垫。因为这种以梦幻预示人生的做法,并非刘勰的独创。《太平广记》卷277《梦二》:“宣城太守济阳江淹年少时, 尝梦人授以五色笔,故文彩俊发。后梦一丈夫,自称郭景纯(璞),谓淹曰:‘前借卿笔,可以见还。’探怀得五色笔,与之。”同样的故事在《梁书》、《南史》中还有增色,不仅有郭璞的五色笔,还有张景阳(协)的彩锦,足见这个故事在当时流传的广泛。向人道出这个梦境的当然是江淹自己,目的不外是自神其人,借以扬名。《南史·江淹传》谓其“少以文章显”,或许就是因他有神奇之遇,最终蟾宫折桂,身居显宦。刘勰晚出江淹二十年左右,此事当有耳闻。当江淹在齐末梁初官运亨通、官拜金紫光禄大夫,封醴陵伯之日,正是刘勰在定林寺青灯黄卷,整理佛教经藏,竭思尽虑撰写《文心》之时。勿庸讳言,刘勰之梦彩云并攀而折之,寄托了他对人生的某种强烈企求和渴望。
其次,《序志》篇又说:“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于是搦笔和墨,乃始论文。”这其实是第一个梦在时间上的延续。梦是人生理和心理在一定时期和环境中的特殊表现,这种潜意识的行为具有非理性和转移变化的功能。在梦中,一些具有逻辑性的东西会转化为非逻辑性,非现实性的东西会转化为现实性。产生梦的原因,无论是近因或远因,又都具有原型性。孔子说“甚而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表现他对仁政王道的渴慕。《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梦黄衣翁教以为《大人赋》,后得汉武帝嘉赏的事故,是他为作赋费尽心血、希冀有所成而致〔9〕。 《太平广记》卷266《梦一》叙郑玄师事马融,三年没有受到重视。 一天在树下休息,梦一人开其心窍,以后聪明异常,洞悉精典,成为一代大儒;王子年《拾遗记》记三国时吕蒙入吴,吴王劝其学。吕蒙乃博览群籍,以《易》为宗。某天于宴中入睡,梦中诵《易经》,无一字差错。醒后说梦里见到伏牺、文王、周公,和他讨论天下兴亡之事,所以诵《易》。这些愿望之梦表达了人对现实理想的追求。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人一旦对某种事物倾注了极大的关心和殚精竭虑的思考,再经过日常生活的积淀,其企求便会进入梦境,他的梦思便会“借着改装”(弗洛依德语)表现出来,在梦的潜意识中形成一种带有强调性质的表露,去反映人生的愿望。刘勰撰写《文心》,博览群籍,上述梦幻故事自然积淀于胸。他的梦,正是他“奉时以骋绩”的企求,在长期积淀中形成的反映。
这种积淀,除了非血缘性的外,还有血缘性的。《梁书》本传谓刘勰的祖父刘灵真,乃宋司空刘秀之的兄弟。而据《南史·刘穆之传》,秀之又是穆之从父兄子〔10〕。刘穆之为宋武帝刘裕重臣,他曾梦见与宋武帝泛海遇大风涉险,后得二白龙保护至平安处〔11〕。《太平广记》卷267《梦二》引《续异记》,刘穆之曾两次夜梦。一梦夜宿大船,上张华盖。人言当位居端揆;另一梦称有刘镇军相迎,后果为刘裕重用。不用说,这些传闻对刘勰既有荣誉感,又有诱发因素。《世说新语·文学》:“卫阶总角时,问乐令梦。乐云:‘是思。’卫云:‘形神所不接而不梦,岂是想邪?’乐云:‘因也。’”刘孝标注曰:“《周礼》(按见《春官》)有六梦:一曰正梦,谓无所感动,平安而梦也;二曰噩梦,谓惊愕而梦也;三曰思梦,谓觉时而思念也;四曰寤梦,谓觉时道之而梦也;五曰喜梦,谓喜悦而梦也;六曰惧梦,谓恐惧而梦也。按乐所云‘想’者,盖思梦也。”刘勰等人的梦因,就是思和想。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曾说:“梦又主要是未来的预见,是与精灵、灵魂、神的交往。”〔12〕分析这些梦,我们可以发现其中的一个共性:梦中都可以见到一个足以导引援助他最终成功的人,他们都具有某种神异奇特的力量。这只能有一种解释,即在封建社会中,知识分子要积极用世,在政治或事业上有一番成就作为,必须依赖具备一定条件的“贵人”伸手相援,否则一事无成。特别是在士庶有别,门第森严的六朝时代,这一点尤其突出。刘勰的这种“贵人”情结可以从《知音》篇中找到旁证。他在文中一开始便感慨“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刘勰对“知音”的渴求,正反映了他虽欲积极仕进,却苦于无所攀援的耿介惆怅心态。《文心》杀青甫始,他就煞费苦心,伪装成贩鬻者干谒沈约,正是他这种梦幻心态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表现。有的研究者因刘勰梦见的是孔子,就认定他写作《文心》时的思想是儒家。这种梦什么就是什么的推理,很难圆说我们前面举证的梦例,也不合刘勰写作《文心》的时代背景及生活思想环境。江淹梦中见到的郭璞,据其生平事迹,当是道家术士一流人物。他的《游仙诗》十四首,多叙神仙隐逸之事,其出世思想明显地带有魏晋清谈家崇尚老庄虚无思想的痕迹。但反观江淹的诗赋作品,又有多少玄学因素呢?江淹所取重的,不过是郭璞诗文中洋溢的文彩而已。
再进一步说,先秦至六朝,梦象学中已有一种反说梦占的方术。《庄子·齐物论》所谓“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已开了反占梦象之端。东汉王符《潜夫论·梦列》,更把“反梦”之说形之于理论。齐梁时期,“竟陵八友”之一的萧琛,曾举《左传》中的两个梦例,来说明反梦的道理。并把这种反占之梦概括为“反中诡遇”〔13〕。孔子生长活动的地区是春秋时代的北方,从某种特定意义,比如相对佛学来说,他实际是北方文化的代表。刘勰梦中不随孔子北行,而朝南走,这意味着什么呢?佛教的发祥地在南方的古印度,刘勰所生活的南朝,已经将孔丘、颜渊、老子视为佛祖二弟子,并认孔丘为“儒童菩萨”〔14〕。《文心》成书于在定林寺依僧佑整理经论的十多年间,在儒佛相融,渗透到整个思想领域的齐梁时代,有什么理由一口咬定刘勰梦见的孔子就是春秋时代的那位孔子呢?前引李家瑞的诘难难道真是没有一定道理?而且问题的实质性还不在于梦见了谁。在那个特定的时代,孔丘也罢,释迦牟尼也罢,最终只是一种精神象征。这种偶像崇拜只能说明从青少年时代起,刘勰“奉时以骋绩”的心态已经有了十分强烈的表示。
刘勰第三次说梦,已经到了他人生的晚年。天监15年至17 年间(516—518),梁武帝萧衍之弟、建安王萧伟身患重病,久治不愈。剡县僧护首先发心建造弥勒石像,僧淑继之,最后由僧佑完成。其目的是想用祈禳的办法解除萧伟的病患,借以弘扬佛法。石像落成之际。身为仁威南康王萧绩记室、兼东宫通事舍人的刘勰写了前面提到的《石像碑》文。他在碑文中编造了两个神灵托梦的故事。一是“始丰县令吴郡陆咸”,梦沙门三人促其开导建成石像,“若能成就,必能康复”;二是石像建造过程中,“寺僧慧逞”梦黑衣大神助像成功。两个梦都关系石像的建造,性质上是一个梦前后阶段的连续,可当作一个梦看待。文中的县令陆咸,寺僧慧逞,是否真有其人,抑或是刘勰杜撰,现已不可考。《梁书》本传说刘勰曾“出为太末令”。据《汉书·地理志上》,太末为汉旧县,属会稽郡。而汉初因会稽郡在吴县,故亦称吴郡。从《石像碑》文的撰写和行文的热烈感情考察,这“陆咸”是否就是刘勰自己,也很难说。文中大量使用了诸如“大显灵机”、“重发神证”、“灵应之奇”、“感通之妙”等玄言虚语,以宣扬佛法无边。这亦在相当程度上表现了刘勰为“骋绩”而“奉时”的,近于失去理智的心态。据《梁书》本传,差不多同时,“勰乃表言二郊宜于七庙同改,诏付尚书议,依勰所陈”,是当时刘勰笃佛行为,屡有所见。不久即“迁步兵校尉,兼舍人如故”,至此,他的“骋绩”,又上了一个台阶。
梦是最能揭示人类深沉心态的一种心灵形式。综观三梦,贯穿其中的就是“神助”意识。这种意识,是和“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的孔子思想不相通的,和佛学则有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在汉人的思想里,佛的诞生和佛教的传入,都与“神”密不可分。汉牟融《牟子》说佛“生于天竺,假形于白净王夫人,昼寝,梦乘白象,身有六牙,欣然悦之,遂感而孕”;“昔孝明皇帝(汉明帝刘庄)梦见神人,身有日光,号之曰佛。飞行虚空,殆将其神也”。刘勰的“梦话”,是他“奉时以聘绩”,急功近利心态的反应。只是由于“奉时”的时间、空间和目的性不同,其“骋绩”的内容和结果也有所变化而已。
三
研读《文心》,我们会感觉到其中强烈的功利思想,这是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以及同时代人钟嵘的《诗品》等文论著作中看不到的现象。最坦露无遗的莫过于《程器》篇的一段话:
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柟其质,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才之士矣!
刘勰的“奉时”,既是趋时,也是待时,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等待机遇。为“发挥事业”,他从少年时代便投身佛门,依僧佑整理经论,历十几年之久,乃至不婚娶〔15〕,借以“蓄素以弸中”;他虽没有创作文学作品的经验,却化了几年时间,苦心经营了一部《文心》,借以“散采以彪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本是孔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的思想,经孟子高度概括后(见《孟子·尽心上》),成为后世封建社会正直的知识分子为人处世和仕进的信条,千百年来规范着士子们的言行。刘勰却一反其意,改为“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把其中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积极因素化解为个人的进退得失,鲜明地反映了他急功近利的“骋绩”思想。曹植“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白马篇》),陈子昂“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感遇》三十五),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日知录》卷13)等以天下为己任的用世之心和献身精神,在刘勰身上竟无一点表示。
立德、立功、立言在先秦时代已被视为“三不朽”〔16〕,成为孔子对名的重视和强调的一种诠释。自曹丕在《与王朗书》中提出“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若著篇籍”的观点后,伴随文学的自觉,立言虽有了较高的地位,但在中国文学史上,还很难见到一开始就想通过立言来达到不朽目的人。由于立德、立功常和安邦定国、济民救世联系在一起,他们总是将立德、立功放在第一位,以立德为基础完善自我,以立功为目的化被天下。刘勰却没有由孔孟的这种精神内化成的深沉而自觉的历史责任感,他是把立言放在首位的。《序志》篇说:
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分类,智术而己。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夫有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
刘勰“序”(叙)了什么“志”呢?一、人要“拔萃出类”,出人头地,必须有“智术”(本篇“赞”语“生也有涯,无涯惟智”亦此意);二、文章是一种“智术”;三、时空永恒,生命有限,要“腾声飞实”,“名逾金石”之坚,只有著书立说;四、因“独善而垂文”而立言是不得已的。这最后一点,《序志》篇的解释是,他本来认为“敷赞圣旨,莫若注经”,但“马、郑诸儒,弘之已精”,自己“就有深解”,亦“未足立家”,不得已才退而求其次,“搦笔和墨,乃始论文”。不少研究文章谈到《文心》成书原因时,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刘勰不满意当时文坛上的形式主义,为矫正离经叛道的文风,以恢复儒道为己任而写作,这是和刘勰初衷相违背的。
很显然,刘勰为人相当自负。《诸子》篇说:“太士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没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彰。唯英才特达,则炳耀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他自视“英才特达”,担心的是“名德之不彰”。这种担心,还见于《序志》篇的“怊怅于《知音》,耿介于《程器》”。“怊怅”亦作“惆怅”,《明诗》篇,《风骨》篇都曾使用,但都与刘勰本人思想感情无关。此篇用的是宋玉《高唐赋》“悠悠忽忽,怊怅自失”和《楚辞·七谏·谬谏》“然怊怅而自思”意,是刘勰“奉时”不果心态的具体反应。杨明照先生说,“舍人于《知音》篇中所露怊怅之情极为明显”〔17〕。“耿介”一词,因《离骚》“彼尧舜之耿介”指的是光明正大,不少《文心》译注者便释“耿介”为光明,乃至引申为明白晓畅,殊悖刘勰原意。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引潘岳《秋兴赋》“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展转于华省”,谢惠连《秋怀诗》“耿介繁积累,展转长宵半”,陆机《猛虎行》“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认为《程器》一篇,舍人抑郁不平之气,溢于言表。我们可以想象,当刘勰“奉时”不遇,埋首《文心》写作时,有多少茫茫长夜,他是披露中宵,思之不得,辗转反侧的。
至此,我们不难理解《序志》篇“赞”语两句话的确切含意。一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文心》写作时,刘勰尚未登仕,“逐物实难”,即指仕途之难;而凭借善于写作的天分才情,即通过立言来达到目的,却是较容易的。二为“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其意为文章(立言)果真能作为一种载体,反映我的用心,我的用心就有所寄托了。顺此而下,《文心》书名的含意就昭然若揭。《序志》篇说:
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昔涓子《琴心》,王孙《巧心》,心哉美矣,故用之焉。古来文章雕缛成体,岂取驺奭群言雕龙也?
刘勰“为文之用心”,就是通过立言达到“骋绩”的目的;要达到这个目的,文章就要象雕龙画凤一样,雕缛成体,具有文采,而不是象驺奭那样对已有的文字再作修饰雕琢。章学诚称《文心》“体大而虑周”、“笼罩群言”〔18〕,确实是刘勰呕心沥血的结果。
四
刘勰的“奉时”和他的三次说梦一样,也经历了三个阶段。少年时代的“依沙门僧佑”,是第一阶段。在六朝门第森严,仕进困难的情况下,这虽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却又是明智的选择。定林寺位于南京紫金山,在南朝四百八十寺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自宋迄梁,寺庙广开,高僧云集,名流汇聚。王侯如齐竟陵王萧子良,梁临川王萧宏,建安王萧伟都经常往还,或咨戒范,或明内典。僧佑十四岁出家,奉律宗名僧法颖、法献为师,成为精通律学的佛门栋梁,受到朝野僧俗人士的顶礼尊重。《高僧传·释僧佑传》谓“梁临川王宏,……并崇其戒范,尽师资之敬”。后来刘勰起家奉朝请,乃至被萧宏“引兼记室”,契机都在于此。其中除了僧佑的作用外,刘勰对佛门也作了重要贡献。如撰写《灭惑论》以反驳托名道士张融的《三破论》〔19〕,整理经论,区别部类,以至“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等。在佛教为国教的齐梁时代,刘勰“奉时”以“骋绩”的政治目的,最终通过“终南捷径”得以实现。但在定林寺“积十余年”,他始终没有变服出家,这并非“盖缘浓厚的儒家思想所支配”〔20〕,仍是出于进一步“奉时”以“骋绩”的考虑。
刘勰在整理佛家经论的同时,如前述,更多的是在考虑立言以垂名的问题。《文心》的写作虽然“凭性良易”,但“良书盈箧,妙鉴乃订”(《知音》),必须得到“知音”的赏识肯定,才会起作用。刘勰心目中的“知音”,就是沈约。沈约历宋、齐、梁三朝,政治上集元老、重臣的地位于一身,又是文坛领袖,当世辞宗。据《梁书》、《南史》记载,经他奖掖提携的文士,不下十数辈。如何逊、吴均、王筠、萧子显、萧几、齐显、刘杳、谢举、何思澄、范述曾、张率、范岫等,在当时及后世传为美谈。李商隐《漫成》诗“雾夕咏芙蕖,何(逊)郎得意初。此时谁最赏,沈范(云)两尚书”,盛赞其美德。刘勰于书成后干谒沈约,既是成竹在胸,也是故伎重演。据《晋书》本传,左思《三都赋》甫成,遭到名流如陆机、陆云兄弟鄙视,后赖宿儒皇甫谧一篇序,才使“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世说新语·文学》:“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康)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缓掷,便回急走。”齐宗室始安王萧遥光曾言:“文义之事,此是士大夫以为伎艺,欲求官耳”〔21〕。“陈尚书姚察更进一步指出:”二汉求贤,率先经术;近世取人,多由文史。”〔22〕刘勰著书“奉时以骋绩”的功利性是十分明显的。他以后的出仕乃至升迁,沈约的作用自不待言。清纪昀为此感慨至深:“休文四声之论,同时抵之者钟嵘,宗之者刘勰。嵘以名誉相轧,故肆讥弹;勰以宗旨相同,故蒙赏识。”〔23〕又说:“诗文评之作,著于齐梁。观同一八病四声也,钟嵘以求誉不遂,乃至讥排;刘勰以知遇独深,继为推阐。词场恩怨,亘古如斯!”〔24〕是《声律》篇,已有迎合沈约之嫌。黄侃为此议论云:“《文心》初成,将欲取定沈约,不得不枉道从人,以期见誉。观《南史》舍人传,言约既取读,大重之,谓深得文理。知隐侯所赏,独在此一篇矣。……嗟乎!学贵随时,人忌介立,舍人亦诚有不得已者乎!”〔25〕虽有回护刘勰之意,却亦道出了其为文奉时的心态。
刘勰第三阶段的“奉时”,是在兼梁太子萧统东宫通事舍人时。《梁书》本传说:“昭明太子好文学,深爱接之。”作为梁朝皇位的继承人,萧统在刘勰心目中的地位,已非僧佑、沈约可比。但刘勰的这次“奉时”,最终并没有成功。受萧统“爱接”的文士,多不胜举。据《南史》之《刘孝绰传》、《王筠传》、《王规传》,萧统最亲近的文士,除孝绰兄弟外,只有殷芸、陆倕、王筠、王规、到洽等。一般人认为萧统《文选》的编纂,和刘勰及《文心》有关,只是臆断,理由并不充分。《文心》书成后,“未为时流所称”。终南朝之世,见于文献记载的,除沈约外,只有萧绎《金楼子·立言下》篇因习了《指瑕》篇中的一段文字。和刘勰同时代的文论家钟嵘怎么评价《文心》,尚不得知,从他拒不接受沈约有关声律的观点而不为沈约看重考虑,也可推测他对《文心》的态度。隋刘善经《四声论》谓《文心》“但恨连章结句,时多涩阻。所谓能言之者,未必能行之者”〔26〕,唐卢照邻认为“近日刘勰《文心》……异议蜂起,高谈不息”,以至于“化鲁成鱼,曷云其远”〔27〕虽然有点委屈刘勰,但也看出《文心》不合时尚。
昭明逝后,刘勰奉梁武帝之命,与慧震沙门于定林寺撰经。证功毕,即启求出家。和少年时入定林寺不同的是,他已表示彻底皈依佛门,“先燔鬓发自誓”,得到同意后,“乃于寺变服,改名慧地”,直至去世。杨明照先生认为刘勰此举,固与信佛深化有关,然亦未始非无可奈何之归宿〔28〕。准确地说,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萧统之死,从根本上截断了刘勰“奉时以骋绩”的希望。按惯例,太子薨,新宫建,旧人例无停者。但也有破例的,如刘杳,“敕特留杳焉”〔29〕。考《梁书》之《文学传》、《刘杳传》、《丘迟传》,受到梁武帝赏鉴并升迁的,多是有文学作品的杰出之士。梁武帝看好的,不是刘勰自重,在当时不合时宜的文论著作,而是他在佛学上的深厚功底,这是刘勰始料未及的。
刘勰一生经历了“入寺——仕宦——出家”的大循环,转了一圈后又回到原地。他的“奉时以骋绩”的思想虽然和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有一定的联系,但在儒、佛、玄三教时而分化,时而合流的时代,他的“骋绩”又具有强烈的个人功利的目的。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写出来的《文心》,除了有一定的儒家复古主义倾向外,佛、玄的思想也明显贯穿其中。以此认知为立足点去观照《文心》的写作,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些矛盾,或许能迎刃而解,取得共识。
注释:
〔1〕此为《文心》第一篇序,见元至正本《文心雕龙》。
〔2〕《停云阁诗话》卷一。
〔3〕《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二编。
〔4〕〔10〕〔20〕〔28〕说详《梁书刘勰传笺注》, 见《文心雕龙校注拾遗》。
〔5〕说详《刘勰身世与士庶区别问题》,见《文心雕龙创作论》。
〔6〕《〈灭惑论〉与刘勰前后期思想变化》, 见《文心雕龙创作论》。
〔7〕参见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别著第九”。 持此观点学者颇多,兹不赘。
〔8〕说详清刘毓崧《通义堂文集》卷十四《书文心雕龙后》。
〔9〕另见《西京杂记》卷二:“司马相如为《上林》, 《子虚》,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
〔11〕《宋书·刘穆之传》。
〔12〕《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13〕《弘明集》卷九《难神灭论序》。
〔14〕《广弘明集》卷八,释道安《二教论》引《清净法行经》:“佛遣三弟子,震旦(中国)教化。儒童菩萨,彼称孔子;光净菩萨,彼称颜渊;摩珂迦叶,彼称老子。”
〔15〕关于刘勰不婚娶,有杨明照信佛说,王元化逃避租税说,张少康谋仕进说,张说近是。
〔16〕《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17〕《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卷十《序志》篇注。
〔18〕《文史通义·诗话》。
〔19〕说详《文心雕龙校注拾遗》附录“别著第九”。
〔21〕《南史·萧遥光传》。
〔22〕《南史·江淹、任昉传论》。
〔23〕《沈氏四声考下》。
〔24〕《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总序》。
〔25〕《文心雕龙札记》。
〔26〕日僧片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天卷》引。
〔27〕《幽忧子集·南阳公集序》。
〔29〕《梁书·文学传下·刘杳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