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言唐诗自潘柽始”质疑,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永嘉论文,唐诗论文,潘柽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09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04)06-0074-05
在我们的印象中,南宋永嘉诗人进行晚唐体写作是从潘柽开始的。章培恒、骆玉明先生在其《中国文学史》中说过:“姜夔的朋友潘柽,更直截了当地以晚唐诗风与江西诗风对抗,开了“四灵”的先声。”(注: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83页。)程千帆、吴新雷先生在《两宋文学史》中也说:“朱熹曾把诗歌分为三等,以魏晋之前的古诗为一等,而把唐人的律诗贬为第三等。永嘉学派与之立异,提倡唐律近体。先由潘柽开端,接着是四灵并驾齐驱,在叶适的鼓吹下而声名大振,所谓‘水心先生即啧啧叹赏之,于是四灵天下莫不闻’。”(注: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49页。)程、吴二先生还引了明人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和清人历鹗等《宋诗纪事》中的相关资料为证。这两条资料有些出入,这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一、两种说法
《两浙名贤录》卷四十六之“赵师秀”条说:
自乾、淳以来,濂、洛之学方行,诸老类以穷经相尚,时或言志,取足而已,固不暇如昔人体验声病,俾律吕相宣也。至潘柽出,始倡为唐诗,而赵师秀与徐照、翁卷、徐玑绎寻遗绪,日锻月炼,一字不苟下,由是唐体盛行。
厉鹗等《宋诗纪事》卷五十九之“潘柽”条语:
叶适为之序云:“德久十五六,诗律已就。永嘉言诗者,皆本德久。”
我们发现,这两段话其实有些不同:徐象梅明确地说是潘柽始倡唐诗;而《宋诗纪事》则较含糊,只是引用叶适的话说“永嘉言诗者,皆本德久”,并未说明是“言唐诗者”本德久,而“言诗者”与“言唐诗者”有着本质的不同。
要解决这个疑问,当然最好是找到叶适的原话,但叶氏的原话遗佚了。于是由叶适而下寻觅,在稍后的方岳的《秋崖集》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潘君德久诗,不宫不商,自成音调。水心谓“永嘉言诗皆本德久”,意其傲兀试席,如深丛孤羆,一第溷渠耳,顾乃鶡其冠为老阁门士,固有不遭如此。”(注:方岳:《潘君诗卷》,《秋崖集》,卷三十八,四库全书影印文渊阁本。)
方岳与叶适同时而稍后,从理论上来说他的记录应是较为可靠的,因此初步判断,叶适说过“永嘉言诗皆本德久”这一类的话。
稍稍后于方岳的韦居安在其《梅涧诗话》中也有一记录:
“永嘉潘柽,字德久,号转庵。水心先生序其诗集,言德久十五六,诗律已就,永嘉言诗,皆本德久。读书评文,得人深处。”
韦居安的话与方岳之语完全吻合,《宋诗纪事》应当是沿袭了这两家的说法。
然而方回的记载有些不同,其《瀛奎律髓》说:
转菴潘柽,字德久,永嘉人。叶水心快称其诗,竟谓永嘉四灵之徒凡言诗者,皆本德久。(注:韦居安:《梅涧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552页。)
与方岳等人的记录对比,方回这段话多了“四灵之徒”等字。也就是说,到方回这里,“永嘉言诗者”变成了“永嘉四灵之徒”,有了确定的对象。既然是“皆本德久”,潘柽也就该是“四灵之徒”的老师了。既然四灵以言晚唐诗(晚唐诗在当时被特称为“唐诗”)出名,那么潘柽当然就是永嘉言唐诗的始祖了。果然,这样的逻辑便出现在了后来的文字记载中,明弘治《温州府志》说:
自乾、淳以来,濂、洛之学方行,诸老类以穷经相尚,时或言志,取足而已,固不暇如昔人体验声病,俾律吕相宣也。至潘柽出,始倡为唐诗,而赵师秀与徐照、翁卷、徐玑绎寻遗绪,日锻月炼,一字不苟下,由是唐体盛行。(注:方回评潘柽:《题钓台》,《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46页。)
同卷“潘柽”条云:
(潘柽)生平喜为诗,下笔立成,声名藉甚,人莫能俦。永嘉言唐诗,自柽始。
这是今见最早说潘柽首倡唐诗的说法。其后的方志如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康熙《温州府志》、雍正《浙江通志》,以及《四库全书》(见《两宋名贤小集》之“潘柽”条)等均沿袭了弘治《温州府志》的说法,以为“潘柽始倡唐诗”。
于是,我们便能看到关于潘柽的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是从方岳到韦居安再到《宋诗纪事》的历鹗等人,他们只说“永嘉言诗,皆本德久”;另一个版本是从方回开始,到后来的弘治《温州府志》,《两浙名贤录》,康熙《温州府志》,雍正《浙江通志》,《四库全书》,再到现在的一些《文学史》,以为潘柽始倡为唐诗,而四灵则“绎寻遗绪”,步其后尘。这样,问题的焦点便集中到了潘柽的诗风上了。
二、潘柽的诗
潘柽原有的《转庵集》今已佚失,这无疑又使问题复杂化了。北大编的《全宋诗》以《两宋名贤小集》为底本,另辑录佚句,共得诗20首,句1。这20首诗是经过陈思编选过的,自然是加入了陈思的诗歌理念,故皆是接近“唐诗”的诗作。其中古体三首(四灵也少作古体),五律三首(四灵则专攻五律,靠五律成名,葛天民《简赵紫芝》诗谓其“五字已专城”)。潘柽最得意的显然是七言,共有七律七首,其与友人唱和之作几乎全是七律(而四灵则“七言律大率皆弱格,不高致也”(注:“赵师秀”条,弘治《温州府志》,卷十,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上海书店1990。)),另有七绝七首,无五绝(这一点与四灵相似,四灵绝句中,几乎没有五绝,全是七言)。
这便是目前能找到的所有的潘柽诗作了,但显然不是潘诗的全部。许及之《得赵昌甫诗集转呈转庵却以谢梦得诗见示有诗次韵》诗说:“转庵活法已参遍,何止得心乃得髓”,“活法”乃吕本中所言,可知潘诗有近江西诗派处,但今不见此类作品。许氏另有《次转庵用坡公韵并简洪樗野》、《次转庵寄用坡公韵》等诗,可知潘柽又学苏轼,今亦不见其此类诗。
我们试着挑出潘柽、四灵风格接近的五律和七律各一首,来看看它们有何异同:
潘柽《客舍》:急雨鸣空壁,清寒上薄帏。愁多空被酒,梦短不成归。暗想桃花落,遥怜燕子飞。偷儿欺客寝,夜静卷春衣。
翁卷《旅泊》:几日溪蓬下,低垂困水程。喜因山县泊,略向岸边行。闻笛生羁思,看松减宦情。遥知此夜月,必照故山明。
潘柽《次韵酬陆放翁》:瘦藤白苎岸乌纱,随分酬春领物华。西崦三掾休问舍,南湖一带近栽花。眼昏客枕多储菊,肺渴僧庖屡借茶。无事闲门便早睡,清灯唤起为吟家。
赵师秀《和人韵赠北山僧》:又得相逢闲寺里,凡人多笑太无营。谁知见事心先懒,未说寻幽足已轻。二月春风添树色,一山夜雨失泉声。谢师更作重眠药,来往云消雨日晴。
可以见出,潘诗与四灵诗有相近之处,如境界都不是很大、都特别注意对仗的工整、不为拗律等。但潘诗也有自己的特征,他的诗较四灵诗更有气势,音韵铿锵,高低错落,如《客舍》之“鸣”字、《次韵酬陆放翁》之“岸”字,颇为突兀,响亮,让我们记起了江西诗派所追求的“字宇欲响”的特点。另外如“眼昏客枕多储菊,肺渴僧庖屡借茶”二句,每句用三个联系不太紧的词组连缀,读来极不平易、极不顺畅,这也是江西诗风的特点。可见,潘柽是有心摆脱江西诗风之影响,但一些东西已经沉积于其作品之中,难于挥去。而四灵诗相对来说则更平易、自然(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纤弱、单薄)一些。潘诗紧凑浑成,一味繁弦急管;四灵诗则闲散优游,一派云淡风轻。潘诗是欲为平淡而不得,四灵诗是欲不平淡而不能,这便是二者的主要区别。关于潘柽的风格,还是方岳的那段话说得好:“潘君德久诗,不宫不商,自成音调。水心谓‘永嘉言诗皆本德久’,意其傲兀试席,如深丛孤羆,一第溷渠耳。”(注:方岳:《潘君诗卷》,《秋崖集》,卷三十八,四库全书影印文渊阁本。)另外,韩仲止说潘柽:
四海老转庵,清诗晚更传。几回看点笔,顷刻诵成篇。(注:方回评赵师秀:《病起》,《瀛奎律髓汇评》,第1601页。)(《别德久丈》)
可见他落笔成诗,是个快手,与四灵那种“磨砻双鬓改,收拾一篇成”(徐玑《书翁卷诗集后》)的苦吟作风迥异。
三、潘柽的交游
既然潘诗与四灵诗存在着差距,那么我们便来看到底是哪些“永嘉言诗者”从潘柽学诗,这得从潘柽的交游入手。
前面已说过,潘柽《转庵集》的遗佚给我们的研究带来了不小困难。今存潘诗中,有其与陆游、姜邦杰、姜夔、娄舜章的唱和之诗。此外,经检阅南宋中后期的文献,又发现陈造、许及之、周会卿、韩仲止、陈宓、叶适、四灵、刘克庄、赵仲白等人与之交游。这些人大略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早期的交游陆游、姜邦杰、娄舜章、姜夔、陈造、许及之、周会卿、韩仲止、陈宓等人,这些人基本上属中兴诗人群体,都身染江西诗风而企图学习晚唐诗以出江西藩篱,所以他们的诗歌往往既有晚唐诗的一些特点,又有江西诗的一些特点。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一般不把中兴诗人那些近“唐诗”的作品称之为“晚唐体”。另外,他们一般并不公开提倡“唐诗”,其中陆游等人对晚唐诗还攻之甚力,身处陆游的巨大影响之下,很难想象作为一个小诗人的潘柽会有勇气在永嘉提倡唐诗。
叶适、四灵、刘克庄、赵仲白等人是较潘柽稍晚的诗人,除刘克庄外,其他都是永嘉人,但都没有向潘柽学诗的可能性。前文已说过,四灵诗与潘诗在吟诗态度、诗体、风格等方面均有一定差距。而且,四灵与潘柽的交往是以平辈身份进行的,有二徐之诗为证。徐照《哭潘德久》诗说:
不得身为郡,归来两鬓青。方言营隐地,岂拟落文星:字有佳人学,琴无野鹤听。伤心共吟处,残墨在窗棂。
徐玑《潘德久挽词》云:
只为吟成癖,宫闲乐有余。病惟亲笔墨,贫亦买琴书。别奠临西野,春风入故庐。悠悠想精魂,如赋钓台初。
从“伤心共吟处”一句就可看出,四灵与潘柽是平等的朋友关系,并不存在四灵向潘柽学诗的问题。若是真如弘治《温州府志》所言,四灵是“绎寻遗绪”,从学于潘柽,四灵当于潘柽的挽诗中有所表示。
赵仲白应该也未曾向潘柽执弟子礼,刘克庄《赵仲白墓志铭》:“仲白性不妄交,与潘柽、赵师秀论诗,曾极论《参同契》,则暗合。”(注: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八十四,四部丛刊续编本。)可见三者关系亦在朋辈之间。
然而叶适当是确实说过“永嘉言诗皆本德久”之类的话,这从其《诗悼路铃舍人德久潘公》绝句三首亦可见出:
诗人冥漠去何许,花鸟相宽不作愁。耆旧只今新语少,九原唤起韦苏州。
风骚阃域自难宗,随世声名未必真。更远更疏应不在,山遥水语寄精神。
忆昔论诗不自镌,上规雅颂谁复先。此弦合为何人绝,重抚遗编一慨然。
以“韦苏州”喻潘柽,说明叶氏认为潘诗有近韦应物处,而韦应物当时并不属于“唐诗(晚唐)”的范围,所以可断定,水心绝不会说“永嘉言唐诗者,皆本德久”。“上规雅颂谁复先”一句正是“永嘉言诗者,皆本德久”的翻版,本来“皆本”二字,便有褒扬性质,是不能太当真的,便犹如这“上规雅颂”,是怎么也算不到潘柽头上的,只是“谀墓”而已。但由此也可见在四灵出道之前,潘柽在永嘉一地还是颇有些影响的,这也与“随世声名未必真”相互印证。潘柽生前的诗名,叶适《周会卿诗序》一文说得清楚:
周会卿诗本与潘德久齐称,盘摺生语,有若天设,德久甚畏之。德久漫浪江湖,吟号不择地,所至有声。会卿常闭门,里巷不相识,居谢池坊,窟山宅水,自成深至,知者独辈行旧人尔。宗夷遗余家什,零落数纸,恨早失枯,收次不多。一干之兰,芳香出林,岂纷然桃李能报断哉!(注:叶适:《水心文集》,四库本,卷二十。)
叶氏将周会卿与潘柽比作“一干之兰”,并言不能以“纷然桃李”、即学生的多少来衡量成就的高下。如此看来,潘柽当时应该是有一些追随者的,至于这些追随者是谁,为什么没能在诗歌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四、谁在永嘉首言唐诗
永嘉首倡唐诗者当是四灵。基于两点,一是当时文献多如此记载;一是当时四灵名气很大,推动了永嘉乃至整个诗坛“言唐诗”。
关于第一点,我们可以找到叶适的原话,《徐文渊墓志铭》说:
初,唐诗废久,君与其友徐照、翁卷、赵师秀议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四人之语遂极其工,而唐诗由此复行矣。(注:叶适:《水心文集》,四库本,卷二十一。)又其《徐道晖墓志铭》云:
然则发今人未悟之机,回百年已废之学,使后复言唐诗自君始,不亦词人墨卿之一快也!惜其不尚以年,不及臻乎开元、元和之盛。而君既死,同为唐诗者:徐玑,字文渊;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字紫芝。(注:叶适:《水心文集》,四库本,卷十七。)
叶适在这两段话中已经明言,在永嘉之地,唐诗是“废久”的,四灵出,才使唐诗由“废久”到“复行”,所以是“后世复言唐诗自君始”,四灵具首倡之功。若是前有潘柽首作唐诗,又怎么能够称之为“废久”呢!
如果叶适之语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话,尚有宋人王绰的《薛瓜庐墓志铭》、严羽的《沧浪诗话·诗辨》、刘克庄的《林子显诗序》、范晞文的《对床夜语》等亦作如是记载,以四灵为永嘉言唐诗的首倡者。
应该说,四灵的成功与他们首倡“唐诗”有很大关系。在江西诗风与理学诗风泛滥的时刻,四灵举起晚唐大旗,给诗坛吹去一股清新风之,让人耳目一新。正如刘克庄在《题蔡炷主薄诗卷》中所说的:“旧止四人为律体,今通天下话头行”,是四灵开启了南宋中后期的晚唐体之风,并成为其中之“矩镬”。(注:《四库全书总目·梅屋集》提要:“(许)棐生当诗教极弊之时,沾染江湖末派,大抵以赵师秀等为矩镬”(《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405-1046页。))而在四灵的家乡—永嘉,出现了无数追随、仰慕四灵者,王绰在《薛瓜庐墓志铭》中说:
“永嘉之作唐诗者,首四灵。继灵之后,则有刘咏道、戴文子、张直翁、潘幼明、赵几道、刘成道、卢次夔、赵叔鲁、赵端行、陈叔方者作。而鼓舞倡率,从容指认,则又有瓜庐隐君薛师石者焉。……继诸家之后,又有徐大古,陈居端、胡象德、高竹友之伦。风流相沿,用意亦笃,永嘉视昔之江西几似矣,岂不盛哉!”(注:薛师石:《瓜庐诗》,附录,四库本。)其影响之广、成就之大,当不是潘柽所可比拟的。
那么,方回为什么说叶适“竟谓永嘉四灵之徒凡言诗者,皆本德久”呢?这或许与方回的诗歌立场有关。方氏以江西诗派继承者自居,打击晚唐体不遗余力。四灵是南宋晚唐体的直接提倡者兼领袖,方回自然要设法削弱四灵之光辉。所以除大批特批四灵诗外,还得夺却四灵的首创之功:
晚唐特老杜之一端,老杜之作包晚唐于中,而贾岛、姚合以下,得老杜之一体。叶水心奖四灵,亦宋初九僧体耳,即晚唐体也。……近世学者不深求其源,以四灵为祖,曰“倡唐风自我始”,岂其然乎?”(注:方回:《跋许万松诗》,《桐江集》,卷二,宛委别藏本。)
这样,远有宋初九僧诸人、近有潘柽,皆作晚唐体,四灵便失去了那光环,而只是随波逐流者罢了!这,便是方虚谷自作主张,将叶适所说“永嘉之徒”换为“永嘉四灵之徒”之目的所在。而后人不解此中奥妙,遂以方氏之言为准,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