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贵与卡特里娜--雷雨下的红楼梦_夏金桂论文

夏金桂与卡杰琳娜——借《大雷雨》看《红楼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红楼梦论文,雷雨论文,琳娜论文,夏金桂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引言

人究竟是什么?人是用什么材料造成的?这个看来很简单的问题却使古今多少哲人困惑不解。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对这个问题有奇妙的解答,他将人简单明白地分为女儿和男人两大类,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认为“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渣滓浊沫而已”。

但是,要验证贾宝玉这句话是否合乎事实却遇到难题,甚至连贾宝玉本人也感到困惑,因为《红楼梦》诸女儿中出现了一个例外——夏金桂。

《红楼梦》摹尽了众生相,不仅写了那么多清净女儿,还提供了一个和大观园诸女儿反差极大的人物夏金桂。我总以为,大观园诸女儿尽管个个都那么美,却是诗化的、美化的、理想的;夏金桂却是写实的、现实的、真实的,甚至有时候真实得令人可怕。

了解病态,可以更好地了解常态以及似常态的病态和似病态的常态。从某一方面可以说,夏金桂的研究价值不亚于薛宝钗。

要讨论夏金桂,遇到难题,那便是夏金桂完整的人身被分为上半截和下半截。脂评本《石头记》,夏金桂至第七十九回才出现,她的故事的延续发展在《红楼梦》后四十回。后四十回,一般认为不出自曹雪芹手笔〔1〕。即使仅仅论夏金桂的问题, 也不得不陷入多年纷争不已的曹、高优劣之争。我以为,简单化孤立地论定曹雪芹高鹗高下优劣,未必真正有意义,如同任何科学研究一样,对具体问题作具体分析,也应是文学研究的活的灵魂。自1791程甲本问世两百多年来,百廿回本《红楼梦》一直是一个整体,我们不应该不将《红楼梦》视作一个整体,尽管这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勉强嫁接的令人痛心的整体。

文学作品是个别作家的自我表现,这是一种正确的观点,更进一步,可以说这未必是真正正确的观点。造化如一个大的形模,它制约着任何生存在这个形模中的人的思维,即使天才颖异的作家,主观上想耸身跳出这个大形模,事实上谈何容易。假使我们不把文学作品仅仅看做个别作家偶然性的自我表现,而把文学作品看作一种文化形态的必然性的综合反映,将文学作品置于大文化的背景下考察,我们或许可发现一些更值得深入思考深入研究的问题。

俄国十九世纪的作家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剧本《大雷雨》,极享盛名。奇妙的是,《大雷雨》的女主人公卡杰琳娜,她的故事与夏金桂的故事惊人地相似,简单地说,两者都是个有身份人家的不规矩的妇女企图和情人淫奔的故事。然而两者的命运和评价竟然大相悬殊。夏金桂在中国,一直是个几乎无争议的公认的坏女人;而卡杰琳娜在俄国,虽然曾被一些人士责为“寡廉鲜耻”,“伤风败俗”,但当时有学者曰杜勃罗留波夫者出,力排士议,著文论说,称之为“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为什么同样性质的事件和人物,在中、俄两种文化不同背景之下,褒贬竟然如此悬殊。其中原故,岂不值得深思?

《红楼梦》仿佛真是个大梦,研究《红楼梦》几乎处于两难的境地:不深入梦境,难以明了这个大梦的究竟;但一深入梦境,很可能不自觉地被梦中人的爱憎好恶牵着魂魄走。不识庐山真面目,原来只因为身在此山的缘故。山外看山,梦外看梦,以《大雷雨》为镜考察《红楼梦》,或许可以更全面明晰地看清红楼大梦。

对夏金桂与卡杰琳娜形象刻划和评价的不同,实质上显示着中、俄传统文化潜在基质的微妙差异,仅从这一个小问题讨论,也可以探讨一种文化的潜在基质是如何影响以至支配文学作品和人文世界的气运。

“大雷雨”震荡下的思考:同一压抑下的两种变态

《大雷雨》以“大雷雨”命名,全剧的中心场景便是一场大雷雨。这场大雷雨似乎是非常神秘的,与其说这是一场自然界的大雷雨,毋宁说这是一场心灵世界的大雷雨。

这场大雷雨震荡之下,剧中人——俄罗斯社会各种身份的人们,对各种事物表明种种对立的看法;而这场大雷雨竟使我们的女主人公卡杰琳娜“自觉”地跳进地狱之火,“自觉”地走向毁灭。

和夏金桂一样,卡杰琳娜也是不符合正统道德规范的“淫妇”。她们都知道“奸情败露”后将是怎样的后果。卡杰琳娜的婆婆卡巴诺娃甚至说:“为了惩罚她,应当把她活埋!”(《大雷雨》第五幕第一场)〔2〕卡杰琳娜的“奸情”并没有败露,她的婆婆、 丈夫丝毫没有察觉她的隐私,但她竟不顾知情人——她的小姑的极力劝阻,在大雷雨来临时公开坦白。

卡杰琳娜(走到墙边跪下去,然后突然跳起来)哦!地狱!

地狱之火!(卡巴诺夫、卡巴诺娃和瓦尔瓦拉围住她)我的心都碎了!我再也受不了!妈!奇虹!我在上帝面前和你们面前犯了罪!我不是对您发誓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对任何人连一眼也不看的吗?你记得吗?你记得吗?可是你知道,我这个荡妇,在你出门去的时候,做了什么事情?在当天晚上,我就从家里出去。……

卡巴诺夫(不知所措,流着眼流,拉她的袖子)好了,好了,别说了!你怎么啦?妈在这儿!(《大雷雨》第四幕第六场)

这是多么人令人惊心动魄的内心坦心!假使照某些精明的中国人的眼光,可以说卡杰琳娜太傻了。难道她不知道心灵的真诚坦白会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莫非这一场“大雷雨”真有什么神奇的威力?

夏金桂却不是因“奸情败露”而公开坦白,夏金桂和她意中的情夫之间还没有什么“奸情”。仅仅是她不顾一切地“勾引”薛蝌的时候,被香菱撞见。她要毒害香菱,反而毒害了自己〔3〕。

从这一点上可以说,卡杰琳娜是“善”——令人赞叹的“善”;夏金桂是“恶”——令人惊诧的“恶”。卡杰琳娜是“善”的殉道者;夏金桂是“恶”的殉葬品。

卡杰琳娜似的“善”,是病态的;夏金桂似的“恶”,更是病态的。这两种都是人性的变态。

人,不论形体或精神,本来都应该是正常的、健康的、完美的。为什么会产生人的变态?

这问题太难解答了。《石头记》过人的深刻之处,即使对夏金桂这样乖戾的悍妇、放荡的淫妇,也不是将她简单地丑化。曹雪芹以贾宝玉的眼光观察夏金桂。

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惰性,可为奇之至极! (《红楼梦》第八十回)〔4〕

贾宝玉“因此心下纳闷”。贾宝玉的纳闷也是曹雪芹心中的疑问:悍妇本色是女儿。究竟是什么东西将一个外秀内慧的女儿,“改造”成这么一个坏女人?

卡杰林娜后来成为世人所不齿的伤风败俗的“荡妇”,可是她原来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她后来在精神极度沉闷的时候,对度过的童年少年时光非常神往,向她的小姑瓦尔瓦拉倾诉内心的衷曲:“我以前是多么活泼啊!”“以前我简直是另一个人,我象只脱了笼的鸟儿似的,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夏天的时候,我到泉水里去洗澡,带水回去,把家里所有的花都浇遍了……然后我跟妈一块儿到教堂里去,”日子过得“真有意思”。自从出嫁到卡巴诺夫家,“什么都好象给捆住了似的”。卡杰琳娜抱怨自己“为什么不象鸟儿那样会飞”。沉重的现实不允许她飞向自由,她只有“跪下来祈祷、哭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祈祷,为什么哭泣”。(《大雷雨》第一幕第七场)

卡杰琳娜的“哭泣”和夏金桂的“狮吼”,都是病态的表征,来源都出自同一种压抑。

杜勃罗留波夫指出:不论恶棍或被害人,都很可怜,他们可能是仁慈的,“在古风旧习给他们限定的、他们的环境所支持的天地里,他们也有可能是聪明的,〔可是这种环境就是这样,人无法在其中获得完满而正常的发展〕”。〔5〕

健康的完美的人格不可能在变态社会的压抑下形成。

如果依照西欧人的观念,不论俄国或中国,都属于大的“东方”范畴,两者有着几乎相同的中古社会模式。这种封建社会模式是以宗法制度为特征的。人类文明的进步产生了家庭,“家”本来是社会的基本单元,应该是温馨的、和谐的、美满的。但是,宗法社会的专制压迫竟然通过“家”具体体现。诚如杜勃罗留波夫所分析的那样,卡杰琳娜经受的“是一种缓慢而均匀的压迫,她的忍耐心总比被强烈而残暴的行为所刺激时,更能维持得无比长久。”这所谓“缓慢而均匀的压迫”,真是一语概括了中、俄中古社会的共同特征。这种压迫是无形的抽象的无所不在的法则所支配,但在现实生活和文学作品中,抽象的无形的压迫总是通过具体的有形的人物体现。奥斯特罗夫斯基在《大雷雨》中提供了卡杰琳娜的婆婆卡巴诺娃这么一个典型。不要以为她是天生的坏人,她有她的烦恼,她的内心是悲凉的,“十分沉重地为她已经度过一生的古老秩序底前途而忧伤”。〔6〕她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维持她自认为天然合理的古老秩序。

卡杰琳娜温顺、贤惠、默然顺从简直达到了极点。尽管是卡巴诺娃这样的婆婆,但她视婆婆如生母;尽管是奇虹这样的丈夫,她忠于他,甚至强迫自己的内心爱他。她主观上一心想循规蹈矩,并不想越雷池一步,更不敢去怀疑这个合理的“古老秩序”。这样的“善”,是俄国式的,中国也不少这样的女子,《红楼梦》中的贾迎春是这类女子;进一步举例,身为“贵妃”而不幸夭亡的贾元春何尝不是这类女子。但是,“极端一定会得到极端的报复,最强烈的抗议最后总是从最衰弱的而且最能忍耐的人的胸怀中迸发出来的”。〔7〕和古代中国许多无声无息地葬送青春的善女子不同,俄国的善女子卡杰琳娜最后竟然作了惊世骇俗的反抗。

杜勃罗留波夫说卡巴诺娃“是一个没有心肝的、狠毒的人。不论是爱,〔不论是宗教,〕不论是道德,她都拘守着中国式的礼教”。好一个“中国式的礼教”!看来杜勃罗留波夫对中国是有所了解的。

更了解中国的总还是中国本土的作家。和曹雪芹笔下的一些典型人物相比,我们不得不说奥斯特罗夫斯基笔下的一些人物是粗线条的。《红楼梦》中的薛姨妈比卡巴诺娃要典型,更能体现中国式的“温柔敦厚”的“缓慢而均匀的压迫”。在我看来,薛姨妈是《红楼梦》中刻划很成功的典型人物。《红楼梦》的中年一辈妇女中,最贤明也最精明的女人便是薛姨妈,邢夫人的愚暗,赵姨娘的猥琐,王夫人名为慈悲,有时候竟然剑拨弩张,凶相毕露,惟有薛姨妈,始终是贤明、慈惠、善解人意,似乎集中国妇女的美德于一身。——但是,切莫忘了脂批的提示:此书“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庚辰本《石头记》第四十三回批语)。薛姨妈似慈实冷,似厚实谲。她和贾母是远亲,竟能博得贾母的欢心,难道其中全无势利的念头?她和林黛玉亲缘更疏,竟能使林黛玉感如生母,难道她真的全不知道“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这两者是不会和谐的吗?薛姨妈、薛宝钗这两位贤良母女本来是以远亲的身份寄居贾府,竟然能躲过贾府多次“运动”的冲击波,甚至在某些程度上隐然操纵“运动”的主动权。可叹《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并不解曹雪芹的笔意,“反面春秋”几乎全成了“正面春秋”,薛姨妈也成了道道地地的厚道人了。

“大盗”可怕;“圣人”可敬。卡巴诺娃式的人物不好对付,薛姨妈、薛宝钗这样的人物难道是好对付的吗?〔8〕

夏金桂处于薛姨妈这样的好婆婆和薛宝钗这样的好小姑之间,特别是有着薛蟠这样的好丈夫,假使她以规范的善德立身处世,等待她的难道真是什么好命运?〔9〕

夏金桂被称为“河东狮”,现象上仿佛是“强者”,实质上仍是弱者。她的变态心理是:惟恐自己成为可怜的弱者,先去做可怕的“强者”,惟恐自己受欺压,先去压人;惟恐自己太善良了,先去造就自身的恶。

中国的女子素以东方女子温柔贤惠的美德著称于世,但是,并不尽然,事情还有另一面。夏金桂这样的“恶”不是个别的,孤立的。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强人如吕雉、武则天,她们的行事载之史册,读来令人发指。妇女的解放,似不是将女子水做的成份中渗入渣滓浊沫的男人的恶性,这个化学反应实在太可怕。晚近一些人将吕雉、武则天之类奉为“妇女解放的先驱”,实在可悲。将夏金桂和女皇帝比拟,的确比拟不伦,但曹雪芹是将宫廷斗争来比喻闺阁斗争的。《红楼梦》这样评介夏金桂:

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第七十九回)——原来夏金桂是以赵匡胤之道造恶。

假如不将问题的探讨停留在表层,卡杰琳娜的“善”和夏金桂的“恶”各有其深远的文化渊源。

不论奥斯特罗夫斯基对基督教持什么态度,在《大雷雨》中,我们仍然可以感觉到基督教〔10〕对俄国的深广影响。基督教宣称:现实的人世是堕落的,不幸的,充满着重重苦难和罪恶,一切罪孽逃不过神的审判。基督教的人性论是彻头和彻尾的性恶论,认为人的罪恶与生俱来,只有在上帝面前真诚忏悔才能解救。尽管积久成弊,基督教倡导真诚,社会反而一片虚伪,但卡杰琳娜那样的真女子依然顽强地保持内心的一点真诚。——从这一点上说,她倒可说是基督教的“圣女”!在丑恶的腐臭的现实和天真热情的理想之间,严峻的难以排解的矛盾摆在卡杰琳娜面前:她明知道和情夫相恋是犯罪的,仍然不顾人世的忌讳、神圣的处罚大胆地跑去和情人幽会,这正是“卡杰琳娜性格”的可贵之处;但是,当她从梦一般的幸福境界返回现实世界时,她有着愧对一切的沉重的负罪感,她无法戴着淑女贤惠的面具虚伪地和家庭、社会敷衍。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sinner)。真性使她冲出虚伪;真诚导向她自我毁灭。那场神秘的大雷雨降临时,那个巫婆似的疯颠的贵妇对着卡杰琳娜吼叫:“傻东西,你藏到哪儿去?你躲不了上帝!”(《大雷雨》第四幕第六场)可以说卡杰琳娜是羞对灵魂的上帝,更确切地说,卡杰琳娜是愧对内心的真我。

在“培育”夏金桂的中国,主宰一切的是儒教,儒教标榜的是“至善”,〔11〕实际上不可能达到一切“至善”,那就去求得门面上的善,其结果必然是伪善。儒教的积弊和基督教的积弊,情形本来是类似的。但和基督教粗暴的性恶论不同,儒家特别是思孟一派儒家的人性论是性善论。性善论和性恶论哲学上的是非姑且置之勿论,在中国,性善论的社会实践竟产生了倡论者始料不及的问题。在现实的利欲世界,实际的人性和理论上阐明的“善”差距很大,于是,在某些中国人的潜意识中总是认为:他人的人性不善,相对来说,“我”的人性算是最善了;他人的人性皆不善,“我”如果还是这样善,岂不太吃亏?

孔子曾说:“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其实中国人认为“天”是最好欺的。中国人根本不可能有基督教似的“原罪”观念,中文的“罪”字,甚至没有crime和sin的严格的界定和区别,一提起“罪”,一般认为便是指crime。只要不是criminal, 很少有人会自认自己是sinner。岂独夏金桂,红楼大梦中人有几个有反躬自省的负罪感?〔12〕鲍二家的自杀,贾母和几个贵妇照样打牌逗乐,安之若素。金钏含愤跳井,王夫人有一点点不安,说“岂不是我的罪过?”(这个“罪”接近乎sin)贤良的薛宝钗善于开导,说“姨娘是慈善人, 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云云。(第三十二回)

在中国,几曾有一场震荡心灵的大雷雨呢?

纲常与原罪:形神桎梏中的真性迸发

卡杰琳娜的悲剧和夏金桂的悲剧,都不简单地是“恋爱的纠葛”,它的内涵深广得多,几乎涉及整个社会生活。然而从现象上看,卡杰琳娜、夏金桂的悲剧,中心事件是一件简单的婚外恋事件。

奇妙的是,卡杰琳娜和夏金桂,对她们的情夫都不是真正了解的,甚至连接触交流的机会都没有。夏金桂对她意中的情夫薛蝌似是纯粹出于主观的单恋;而卡杰琳娜早就朦胧地憧憬,在各种各样的美妙境界,她能够自由快活地游历,和她的情夫依偎在一起,可她当时和鲍里斯根本没有接触。鲍里斯也只是卡杰琳娜梦幻中的情人。

这两位中俄女子所主观理想的情人,现实中是怎样一副真实面目?奇妙的是,鲍里斯和薛蝌竟也是惊人地相似。薛蝌家道中落,不得已寄居在伯母薛姨妈处;鲍里斯则是抱着取得一部分遗产继承的幻想,忍受屈辱,寄居在叔父提郭意家。两者都不能摆脱物质上的依赖,两者都不可能有精神上的自主权。鲍里斯和卡杰林娜幽会闯下塌天大祸后,卡杰琳娜想和鲍里斯出逃,鲍里斯怯懦地拒绝了。杜勃罗留波夫一针见血地指出:鲍里斯卑微,“奥斯特罗夫斯基把他们的本来面目描写给我们看,并且以其特别的、他所独有的本领,描写出他们那种彻头彻尾的卑微中的二三种特征,虽然这种卑微还没有丧失某种程度的精神上的高贵。关于鲍里斯这是用不着多讲的,其实,也应当把他当作是剧中的女主人公所陷身在其中的环境。他就是造成她不得不遭受不幸的结局的一种情势。假使这是另一种人,并且是另一种处境的话——那时候就不必有投水之举了。〔然而问题就在这里,奇各伊们和卡彭诺娃们的势力所支配的人群,通常就只会产生吉洪们和鲍里斯们,他们没有能力振作和承受他们的人类本性,甚至在和卡德琳娜这样性格的人物接触的时候,都是如此。〕”〔13〕鲍里斯实质上和卡杰琳娜的丈夫吉洪“一模一样”,“只不过他是‘有教养的人’”。

薛蝌也是一位“有教养的人”。必须指出,如依照曹雪芹的原意,夏金桂意中的情夫不是薛蝌(详见下文)。续作者安排薛蝌充任夏金桂意中的情夫,还算是“存心忠厚”。薛蝌是一位忠厚的正人君子,忠厚得甚至有点可怜。可是,就是这位可怜的薛蝌,居然也抱负不凡。续作者替薛蝌拟作了这样的一首诗:“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第九十回)续作者之意是想将薛蝌写成身在泥涂而胸有大志的人物,不料竟和贾雨村相似!贾雨村未发迹时以为丫鬟娇杏有意于他,写诗言志:“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云云,还高吟一联:“玉在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第一回)曹雪芹是反面文章正面做,但是,续作者的不自觉的内心意识的流露,贾雨村竟然又成了正面人物了。在续作者看来,夏金桂梦一般地思恋薛蝌,是可笑的痴心妄想,但如果以另一种视角衡量,贾雨村式的人物有人如此倾心于他,未必辱没了他,似是一种眼翳的错觉。

假如将夏金桂、卡杰琳娜幻梦中的情人比作美妙而飘渺的彼岸世界,那么,促使夏金桂、卡杰琳娜冒着“寡廉鲜耻”的骂名做出越轨行为的契机,与其说是出于“彼岸世界”的什么神奇的魅力,不如说是沉闷的此岸世界的沉重压抑所致。

卡杰琳娜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正如杜勃罗留波夫所分析:“冷淡而有点庸俗,不算十分狠毒,但是无性格却达到了极点”。“无性格”三字真是入木三分。“无性格”比有个性即使个性有严重缺陷的人还要可怕。“无性格”实质上是精神上阉割了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不料俄国也有,似乎中国更不少。很难想象,纯情热情的卡杰琳娜怎么可能在内心爱这样的男人?

和奇虹不同,夏金桂的丈夫薛蟠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奇虹是精神上阉割了的男人;薛蟠却是一种“兽”。孙绍祖被称为“无情兽”;薛蟠被称为“滥情人”,其实应称为“滥情兽。”曹雪芹的文笔以优美著称,在叙述夏金桂闺事时竟不避涉及中媾之嫌,叙写了夏金桂在合法婚姻的名义下遭薛蟠强奸: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

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第七十九回)行文语气,竟不是寄同情于被强奸者,似乎认为金桂是装病,医生又庇护她。其实,即使夏金桂生理上无大损伤,精神上已蒙受很大的伤害。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脂评云:“生不逢时,遇又非偶。”这批评指的是香菱,难道这不也适用于夏金桂吗?难道夏金桂生逢其时?难道夏金桂所遇的是佳偶?

婚外恋当然是不合理的,不道德的,但先须问:私有制社会以来的合理的天经地义的婚内情(其实婚内何尝有情)是否真正合理?是否真正合乎道德?

对夏金桂,卡杰琳娜来说,假使强迫自己的内心爱她们的这样的丈夫,这简直是一种精神的刑罚。如果不能做到出自内心的爱,而又必须“爱”,这是压成的虚伪。正如杜勃罗留波夫所指出:“虚伪做作的社会结合,它就是人们最初不善安排自己的幸福的结果,这种结合在许多地方窒息了对自然要求的认识。”

所谓“自然要求”何所指?不是简单的指人的性欲,即使包含性欲,我们自不必持假道学的态度。人,从精神到肉体,都不应是被阉割了的人,正常健康的性欲是正常健康的表征。卡杰琳娜被认指为“受一时肉欲诱惑的无耻女人”。〔14〕然而卡杰琳娜的婚外恋决不是简单地受所谓肉欲所驱使,这是追求人间的理想,追求真正的善和真正的幸福。“在新家庭的阴暗背景中,卡德琳娜开始感觉到以前以为可以充分享受的外表生活现在是缺乏的。……她要想找寻光明、空气,要想幻想,要想跳跃,浇灌她的花朵,欣赏太阳,欣赏伏尔加河,问侯各种各样的动物,——可是人们却强把她束缚起来,那种肮脏而腐朽的想法不断在她的心里得到成长”。起初她在宗教中寻求寄托,内心不断追求着一种东西,“她就以这些东西作为根据,给自己建立一个没有苦难、没有匮乏、没有忧愁的理想世界、充满着善和幸福的世界。”〔15〕但后来,她竟然在宗教中也难找到精神的慰籍和寄托了。

卡杰琳娜、夏金桂的火一般婚外恋情,是在反常的社会环境下真性的异常迸发。

这种不合乎圣理的真性,不论在古代俄国或古代中国,高踞于统治地位的正统哲学都是不认可的。

在俄国,桎梏人的精神和形体的是基督教的“原罪”观念。

“卡杰琳娜性格”之所以无比可贵,是在温和柔顺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坚强的心。她敢于和鲍里斯私通,是明知有“罪”而为之。真性冲破正统的偏见,真性冲破“原罪”的精神的囚笼。在和梦幻中的情人终于直接接触的时候,卡杰琳娜狂热地拥抱着情人说:“不要怜惜我,毁了我吧!我所做的一切事情,让人家知道好了!让人家看见好了!我既不怕为你犯罪,难道我还怕人家的裁判吗?”(《大雷雨》第三幕第二景第三场)

而在古代中国,特别强调的是“名教纲常”,所谓“夫为妻纲”,竟与“君为臣纲”联系起来,抬到了吓人的高度。尽管这个社会骨子里何等腐化混乱,在门面上,这个社会的“纲常”是万万不可动摇的。夏金桂勾引——追求——薛蝌,渎犯了纲常;即使不是嫂叔名份,追求任何野男人,都是渎犯纲常的。杜勃罗留波夫对卡杰琳娜追求爱情的动机作过分析,我们试换一下女主人公,将这段分析用于夏金桂,看看是否贴体?

对她(夏金桂)来说,全部生命就包含在这种热情中;她的天性的所有力量,她的所有充满生气的愿望,也都在这里汇合起来。她所以倾心于鲍里斯(薛蝌),不是单单因为她爱他,因为他在仪表上以及在言谈上跟她周围其余的人迥不相同;使她倾心于他的,还有爱情的需要,这是她不曾在丈夫身上找到反应的,还有作为妻子和女人的受辱负屈的感情,还有她的单调枯燥的生活底令人痛苦

的忧郁,以及对意志、对活动天地,〔对热烈而无可阻拦的〕自由底渴望。可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似没有象奥斯特罗夫斯基贴近卡杰琳娜心灵那样去贴近夏金桂的心灵。从形迹的描绘甚至带歪曲性的文字观察,还是让我们透过夏金桂平日的扭曲的形迹看到了一个真的善的美的夏金桂。

夏金桂企图与人淫奔,本来是她最反常的一件大罪行,奇妙的是,正是在这最反常的举动中露出女儿的正常的本性。

夏金桂在心里萌发爱情之念以后,竟然改变了平日异常的态度举止。书中说“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第九十一回)——哪里知道,这是真的爱情的伟大的作用力。违禁的真情使一个乖戾的混闹的“泼妇”变得心境恬然。

夏金桂追求薛蝌,薛蝌当然不会理解夏金桂。

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第一百回)——原来平日的“骄悍之气”是变态社会造成的人的变态,真的天性的萌发使扭曲的夏金桂复原为一个娴雅静淑的女性。

薛蝌向夏金桂说明自己不会喝酒,面对金桂的倾诉,他意然“浑身乱颤”。

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为了争取难得的心灵表白的机会,什么也不顾了。续作者的本意是写夏金桂是多么的不顾羞耻。但从这里,却使人看到一个活泼的生命的热情的表现,“以及对意志、对活动天地、对热烈无可阻拦的自由底渴望”。

宝蟾最后揭发夏金桂,说金桂曾说过这样的话:“我这样人,为什么碰着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帐糊涂行子。要是能够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这话被揭发出来本来是当作夏金桂无耻的罪证,实际上却是真情的表白。与其佯狂地混世,与其虚假地敷衍,与其长久地苟活,宁愿为真情而速死!这真情的表白,何等真率,何等豪爽,何等无畏,何等果决,似乎比那些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假假真真、中心隐忍的女子来,更显得身心的健美。并不是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卿。我只是认为:对夏金桂的不公正的刻划和评价,影响了解剖的深度,掩盖了事物的真实。

嘲谑与同情:外境与心镜

对于文学作品的价值,杜勃罗留波夫认为:“真实是必要的条件,还不是作品的价值。说到价值,我们要根据作者看法的广度,对于他所接触到那些现象的理解是否正确,描写是否生动来判断。〔首先,根据我们已经接受的规矩,我们要把担当着人民底自然的、正确的追求这一种代表的作者,跟那些变成各种虚伪做作的倾向和要求的代言人的作者分别开来。我们已经看到,虚伪做作的社会结合,它就是人们最初不善安排自己的幸福的结果,这种结合在许多地方窒息了对自然要求的认识。〕我们在不同民族的文学中,找到许多作家对虚伪做作的利益表示最彻底的忠诚,而对人类本性底正常〔要求〕却一点都不关心。”我不知道杜勃罗留波夫曾否读过《红楼梦》,无端地觉得杜勃罗留波夫的批评似乎针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

后四十回续作者写夏金桂企图与人私通,这是有前八十回的根据的。第二十八回记薛蟠、冯紫英、蒋玉涵等人宴会,各人所作的酒令都带有一点谶语性质。薛蟠的酒令:“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这预示:薛蟠的妻子将和人私通,薛蟠后日将成为“乌龟”。

但是,如果依照曹雪芹原意,夏金桂意中的情夫绝对不会是薛蝌,因为薛蟠的酒令接着说:“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这个“大马猴”是谁?看来是很难猜测了,但薛蝌这样的“失水蛟龙?”绝不是“大马猴”。〔16〕评论《红楼梦》后四十回,也不应以是否符合曹雪芹原意为绝对标准。平心而论,宝蟾送酒、金桂起春心这一段,是后四十回中较生动较精彩的文字,不妨视作续作者的创作加以评论。

《大雷雨》中,卡杰琳娜向情夫表达爱情的方式是非常直率的,这是作为东方人的俄国人的西方化风格。在古代中国,情况特殊。未婚姑娘追求爱情不可能直抒胸臆,已婚妇女追求情人,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大多采取的是隐秘的所谓“偷汉子”的方式。夏金桂勾引小叔这一段描写,显然受《水浒传》中潘金莲勾引武松那一段情节的影响,但比《水浒传》的描述要细腻一点。《水浒传》里的大逆不道的强盗,不是反纲常,而是要替纲常混乱的世界重整纲常。武松怒斥“贪淫不顾坏纲常”的潘金莲:“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武松正气凛然,令人肃然起敬,可敬并不感到可亲。相对而言,《红楼梦》对薛蝌的描写则显得细致。宝蟾送酒给薛蝌,薛蝌思想很为惶恐,满腹狐疑,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来答谢他,既猜疑金桂又觉得不会另有用意,又怀疑“宝蟾不老成”,又猜疑“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第九十回)这一段心理描述,把薛蝌身处邪、正之间的心理状态活画出来了。

续作者不敢丝毫“玷污”薛蝌;续作者却并不尊重金桂。杜勃罗留波夫替卡杰琳娜洗刷泼来的污水,说“卡杰琳娜不是拿她的不满和愤慨来逞性胡闹,来卖弄风情——这和她的天性并不相容”。然而,夏金桂正是被写成一个“拿她的不满和愤慨来逞性胡闹,来卖弄风情”的女人。

诚然,夏金桂怀春这一段文字是写得较有灵气的,然而行文间时时可见对女主人公的嘲谑,写她的一厢情愿的可笑的单恋,写她的枉费心机的勾引,写她的色迷心窍的愚蠢,写她的不顾一切的轻狂。——究意是女主人公的可笑,还是续作者的可悲?

文学作品暴露一切,首先暴露的是作者自己的内心。

心随境生,境由心造。要反映外境的真和美,需要心镜的真和纯。

是诱使人性自形而上向形而下坠落,还是引导人性从形而下向形而上升华?《大雷雨》毫不讳言卡杰琳娜和她的情夫发生了肉体关系——奇怪的是,不见其“淫”只见有“爱”。与此相反,“淫妇”夏金桂倒仅是起淫心而已,和她意中的情夫根本没有性接触,连那个夏三,也是“尚未入港”。续作者真是“存心忠厚”,替淫妇保全了贞操,使薛家的少爷没有真的成了乌龟。——这是“不谬于教”〔17〕的道学气,而在正统酸腐的道学气背后,倍显出续作者心理的轻薄。

替夏金桂和情夫做“红娘”的人物是宝蟾〔18〕。丫鬟替主母和情夫私通做牵线人,并从中分享云雨之乐,这类描写在明清一些夹杂色情的小说中屡见不鲜,或许这是明清间一些官僚富商家庭糜烂生活的如实反映。一部名为《明珠缘》的小说,写侯二官的美艳的妻子客印月,丫鬟秋鸿为主母和魏进忠私通牵线做“红娘”,又为客印月和小叔侯七官私通做“红娘”,秋鸿自己从中先行淫乱。宝蟾似秋鸿。

《大雷雨》中,充任“红娘”角色的竟是卡杰琳娜的小姑瓦尔瓦拉。瓦尔瓦拉和卡杰琳娜的关系,完全相等于薛宝钗和夏金桂的关系。假如说贤良正派的薛宝钗替兄嫂夏金桂和情夫淫奔牵线搭桥,岂不是极荒诞的奇谈?不必说薛宝钗这样的贤良淑女,在中国,不论世家大族乃到小户细民,姑嫂之间似乎先天地处于隔膜甚至敌对的状况,嫂嫂想和人私通这样的隐秘,是绝对不能向小姑透露的,也不能随便向他人透露。这个问题上的中外差异,问题虽小,所指极大。

《大雷雨》中,作为小姑的瓦尔瓦拉居然能理解支持嫂嫂卡杰琳娜悖伦反常、惊世骇俗的想法和行动,出发点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是人与人之间的爱,这是超脱于世俗计较、被圣灵、圣理隔离不了扭曲不了的人类之爱!

卡杰林娜 瓦莉亚,你可怜我吗?

瓦尔瓦拉 (望着旁边)当然我可怜你。

卡杰琳娜 那么你爱我吗?(热烈地亲吻她。)

瓦尔瓦拉 为什么我要不爱你呢?

卡杰琳娜 哦,谢谢你!你真好,我也挺爱你。(稍停)你知道

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瓦尔瓦拉 什么?

卡杰琳娜 人为什么不会飞呢?

……

卡杰琳娜 可是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样的话呢:你是个没出嫁的姑娘。

瓦尔瓦拉 (望望周围)说下去吧。我比你还坏呢!

卡杰琳娜 叫我怎么说呢?我怪害臊的。

瓦尔瓦拉 说吧,不要紧。

卡杰琳娜 家里变得这么沉闷,闷得我只想逃走。因此我就这样想:

如果我能自由的话,那我现在就会驾着一叶轻舟,唱着歌,沿着伏尔加河浮荡,或是坐在一辆漂亮的三套马车上,拥抱着……瓦尔瓦拉 可不是跟你丈夫!

卡杰琳娜 你怎么知道?

瓦尔瓦拉 我怎么会不知道?……

卡杰琳娜 哦,瓦莉亚,我心里存着犯罪的念头!可怜的我,曾哭过多少次,和自己挣扎过多少次啊!可是,我就是摆脱不了这个罪恶的念头。怎么也摆脱不了。瓦莲卡,我不爱丈夫,爱别人,难道这还不算一件坏事,一个可怕的罪恶吗?瓦尔瓦拉 我怎么能判断你呢!我自己良心上还有罪恶呢。卡杰琳娜 我怎么办呢?我的力量又不够。叫我上哪儿去呢?这样的痛苦会把我逼死的!

瓦尔瓦拉 你说什么?你怎么啦!等着吧,哥哥明儿就走了,我们好好地想个主意,说不定你们彼此可以见面的。卡杰琳娜 不!不!不应该!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什么话!决不可以!瓦尔瓦拉 你怕什么?(《大雷雨》第一幕第七场)

《红楼梦》中的薛家,夏金桂能与她的小姑这样谈心吗?书中点明:最使夏金桂顾忌的人是薛宝钗,唯一能镇住夏金桂的人是薛宝钗。夏金桂心里憋得发慌,不得已与之谈一点心里话的人只能是她的“淫婢”宝蟾:

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欲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可惜了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怔怔的坐着。那知宝蟾亦知薛蟠难以回家,正欲寻个头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我分惠于他,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倒不如我和他商量一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宝蟾道:“倒象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金蟾也笑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

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说着却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辛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向我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顽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好货。想来你心

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

金桂听了这话,两耳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偷过多

少汉子的似的……(《红楼梦》第九十一回)

将这两段文字加以对照,其间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微妙的差别,足资体味者多矣。

比起夏金桂来,卡杰琳娜算是有幸了,在俄罗斯广大的土地上,即使她受到全社会的歧视、凌辱和唾骂,但有一个人——而且是小姑——能够理解她,出乎真心的爱她,这已经足够了。谁说卡杰琳娜不幸?而中国的夏金桂,尽管外在的形迹刚强的泼辣几乎近乎颠狂,但是,她内心的苦闷孤寂,灵魂的孤弱无助,有谁能知?

大家末世的一个“精怪”与“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

当时俄国一位批评者指责奥斯特罗夫斯基的《大雷雨》“并不能满足戏剧底最根本的内在目的——激起人们尊重道德义务,指出爱情欲所引诱结果就是毁灭。卡德琳娜,这是不道德的、无耻的(根据尼·菲·巴甫洛夫的很恰当的用语)女人……可是在戏剧中这个女罪人给我们所表现的,〔不仅没有充分带着阴沉的色彩,甚至头部四周还带着一种受苦受难的光辉〕。”〔19〕假使遵照正统的观点,只能说这位批评者的指责是完全有道理的。如果这位批评者读到《红楼梦》后四十回,可能会感到满意:因为《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续作者已经将夏金桂写成一位“女罪人”,不过在中国,着重的不是将她列为基督教教义所谓的“女罪人”,而是将她列为贾府败落的“女罪人”。

后四十回夏金桂故事的延续和发展,完全出于续作者所编排,但如果将艺术性思想性方面的问题简单地完全归咎于续作者,这不很公平。对夏金桂所定的基调,续作者在原则上、大体上似没有严重违背曹雪芹原意。曹雪芹是将夏金桂作为罪人处理的。太虚幻境中香菱的判词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所谓“两地生孤木”,即夏金桂的“桂”。这是说夏金桂是香菱的克星。夏金桂不仅是香菱的克星,还是薛府的克星。《红楼梦》第一回那个癞头和尚对幼年的英莲所念的言词:“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嘶嘶。”菱花遇雪,香菱后日的命运必定可悲。然而其中更有深意:雪遇夏必化,雪之势必不能久。雪者,薛也;夏者,夏金桂也。以下两句言词:“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这两句看似平常,但甲戌本《石头记》有批语云:“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原来这关系如此重大,竟和雍正六年元宵节前曹頫任职时曹家被抄没的大事件有关。原来夏金桂不仅是薛府的克星,还是贾、薛、王等血脉相连的世家大族的克星。第七十九回回目作《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初看似觉奇怪:为什么不站在金桂姑娘的立场说“夏金桂悔嫁滥情兽”而要说“薛文龙悔娶河东狮”?难道薛蟠这样的人物是夏小姐匹配的理想的良人吗?这说明,不管《红楼梦》作者自己有否意识到,他自己的贾府、薛府的本位立场是很明确的。将夏金桂与那个孙绍祖并提,如纯粹艺术上考虑,这是否恰当?实际上作者之意是,这两人都是促使贾府败落的罪责者。

《红楼梦》八十回后残稿迷失,使全书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终天的遗憾。但,我敢说一句怪话:假如今天《红楼梦》八十回后的曹雪芹残稿重见于天壤,可能会使一些期待过殷、期望过高的研究者感到失望。八十回后一片萧杀凄凉之气,如琵琶急剧变调,即使极高明的琴师,弹不成先前的怡心悦耳的琴声了。我推测:八十回以后,好多急剧变故一时间纷至沓来,夏金桂的故事不会以充分展开的情节描述。香菱罹病,第八十回已经交代:香菱自被金桂吵闹离开薛蟠房中跟宝钗去后,“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赢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可能此后不很久便死去。后来金桂是有外遇。夏金桂和薛家闹翻,出于一时之忿,不自觉地揭出薛蟠及薛家隐蔽的丑行劣迹,这些罪行劣迹连及贾家,被欲置贾府、薛府于死地的仇家找到把柄,薛蟠被充军流放,夏金桂成了守活寡的妇人。第七十九回已经提示:夏金桂将桂花改名为“嫦娥花”,而她带来的丫鬟又叫“宝蟾”,都预示了这一结局。夏金桂害了自己更害了薛宝钗的娘家〔20〕。所谓“金桂”者,精怪也。夏金桂不过是大家末世的一个“精怪”而已。

我们不禁疑问:即使夏金桂真象贾府中人说的那么坏,难道不是人,难道真的是一个“精怪”吗?不管怎么样,夏金桂也是一个女儿。《红楼梦》的主旨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夏金桂算不算一个“艳”?算不算一个“红”?

如果说对夏金桂的贬是不公平、不公允的话,那么,对卡杰琳娜的褒是否也太份了?假使以中国人的传统观点去看,对卡杰琳娜这样一个“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女人,予以宽容,予以原谅,甚至予以理解,还可以勉强通得过,但给予如此高度的评价,竟然称之为“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这该如何解释?

杜勃罗留波夫认为:“在卡德琳娜身上,我们看到了对卡彭诺娃们底道德见解的反抗,在家庭折磨之下,在可怜的女人投身进去的深渊之上,发出了坚持到底的抗议。她不想妥协,她不想享受人家为了换取她的活泼的灵魂而赏赐的可怜的苟安。〔她的毁灭,这是巴比伦俘虏之歌的实践……〕”“《大雷雨》,毫地疑问,是奥斯特罗夫斯基最果断的作品;专横顽固和默然顺从之间的相互关系,在剧本中达到了最悲惨结果……在《大雷雨》中甚至有一种使人神情气爽、令人鼓舞的东西。这个所谓‘有一种东西’,照我们的意见看来,就是我们所指出的、暴露了专横顽固底动摇〔和日暮途穷〕的剧本的背景。在这个背景上所描写的卡德琳娜性格本身,也使我们呼吸到了一种新的生命,这生命正通过她的毁灭而被揭示出来。”

这段评论不是那么好理解的。

对夏金桂与卡杰琳娜褒贬截然不同这个问题,决不能仅仅从个别作家的偶然性的是非好恶中找原因,涉及世界文化的极深广极复杂极奥秘的内涵。

如同《红楼梦》中的妙玉,她自称“槛外人”,实际上何尝在槛外?曹雪芹的心态也在“槛外”与“槛内”之间极度痛苦地彷徨。曹雪芹深刻地辛辣地揭露本家族本社会的腐败污秽淫邪狠毒,似乎与这个家族深恶痛绝;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内心深处又是苦苦依恋这个家族,对它的败落是多么地痛惜啊!当他的一支脚迈出槛外的时候,他发出了时代的最强音;而那支滞留在槛内的脚,又使他不自觉地拘留于传统的平庸。

杜勃罗留波夫以哲人的慧眼,从卡杰琳娜身上看到了沉沉黑暗中的一线光明。我们不得不钦佩他的远见卓识,但不得不说杜勃罗留波夫是过于乐观过于天真了。他哪里会知道:在卡杰琳娜“毁灭”后如此长的时间,光明对于俄罗斯竟依然是“梦幻中的情人”。然而,曹雪芹实在做不到杜勃罗留波夫那样的乐观和天真,不必说夏金桂之死,即便是尤二姐、香菱之死,即便是贾迎春、贾元春之死,即便是尤三姐、晴雯、林黛玉之死,能够从中看到真切的即使是依稀的光明吗?杜勃罗留波夫认为“俄国生活中的顽固独夫依靠他们的谁都不能抗拒,谁都要服从的黑暗统治”,而同时,“他们也开始感到一种不满和恐惧了”,“时间的规律,自然和历史的规律占了上风,于是老卡彭诺娃们只好沉重地太息,领会到,有一种比他们更高的力量在”。然而在《红楼梦》的时代,这所谓“更高的力量”,究竟在哪里?贾府无可奈何地败落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个贾府。世界看起来是在剧变,实际上是循环。天不变道亦不变。即使天变了,道也未必变。

杜勃罗留波夫以他独特感受,从卡杰琳娜性格本身,“呼吸到了一种新的生命,这种生命正通过她的毁灭而被揭示出来”。“毁灭”怎么反而会产生“新的生命”,这逻辑看来太矛盾了。这个问题的探讨接触到深层次的哲学问题。

依照基督教神学的观点,这世界上一切人、物都是上帝(God)所创造,一切人、物的存在意味着上帝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及其无可怀疑的合理性。既然人性的压抑、人格的扭曲也是上帝所安排,那么,“毁灭”了人、物,也就否定了上帝安排的合理性。“毁灭”意味着新生——不以神的旨意安排新生。《大雷雨》的结尾,卡杰琳娜的丈夫伏在卡杰琳娜的尸体上发出凄厉的呼喊:“卡嘉,你倒好了!你为什么把我留在世上受苦呢?”杜勃罗留波夫点出:如果不毁灭,那就得经受“经常不断的沉重的痛苦,衰老疲惫,半死半活,在漫长的岁月中活活地腐朽”,“结束这腐朽的生活的健全的人,就使我们感到他有一种多么欢乐、多么清新的生命力呵!”

但是,《大雷雨》的文化背景不同,《红楼梦》的哲学不是“毁灭”哲学而是“寂灭”哲学,从哲学理论层次上看,这比“毁灭”哲学高得多了〔21〕。

寂灭(梵文Nirvāna),音译涅槃,与“毁灭”哲学的执着于生死不同,寂灭是超脱于死生的。究竟什么是寂灭之乐?《法华经·序品》云:“或有菩萨见寂灭法。”大概除了菩萨谁也未体验过谁也讲不清。《涅槃经》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无量寿经》云:“超出世间,深乐寂灭。”依照佛教哲学的观点,既然吾身是假相,既然山河大地是虚幻,既然一切苦厄的根源都在于执着于色身的实有,又何必惋惜或赞叹于什么“毁灭”,更何必希冀于什么“新生”。这种哲学看起来高妙极了,自以为能够解脱一切,哪知道到头来竟然造成什么也不能解脱亦无所谓解脱的不可思议的妙境——是困境还是妙境?

注释:

〔1〕《红楼梦》八十回后的续作者是谁? 人民文学出版社排印本径题高鹗;有的学者对此持截然相反的意见,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基本上是曹雪芹自著。对这个问题甚至动用电脑这样的现代科学工具来判断,居然连电脑也莫名其妙。如欲探讨《红楼梦》,对这个问题是不能不表态的。我的看法是:《红楼梦》后四十回未必是高鹗一人毫无凭籍凭空撰作,本文为审慎起见,对后四十回续作者不指其名;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后四十回没有一个字是曹雪芹的。即使仅凭直觉判断,前八十回不论怎样的家常谈宴、闺阁琐事,都写得灵气飞动;到后四十回,尽管情节跌突起伏,却好象石归山下无灵气。这种看法可能招致反驳:后四十回并非全无灵气,也不乏生动的文字,例如宝蟾送酒、夏金桂怀春这一段。本文的剖析,正是要阐明,这一段并非曹雪芹的笔墨。

〔2〕《大雷雨》,奥斯特罗夫斯基著,芳信译, 据《外国戏剧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3〕香菱被夏金桂折磨,这是曹雪芹对人物定下的命运, 太虚幻境中香菱的判词早已预示了这一点,《红楼梦》第八十回已经写明白了。但《红楼梦》第一百零四回《施毒计金桂自焚身》既不符合曹雪芹原意,也不符合生活的逻辑。第八十回写薛蟠调戏宝蟾,被香菱撞见,因而深恨香菱,百般折磨她。第一百零四回写金桂勾引薛蝌,又被香菱撞见,香菱因此受害。这是同一情节编排的拙劣的重复。

〔4〕《红楼梦》版本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 人民文学版社1982年版。

〔5〕杜勃罗留波夫《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辛未艾译, 据《外国文学评论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最初发表于俄国《同时代人》杂志1860年第1期, 当时曾遭检查官大段删节,车尔尼雪夫斯基编辑《杜勃罗留波夫全集》时将删去的文字悉予复原。方括号内的字即原被删节而为车尔尼雪夫斯基复原的文字。

〔6〕〔7〕见《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

〔8〕薛姨妈、薛宝钗这对母女以柔克刚,以静处变, 本来可以说是天下无敌的。曹雪芹安排夏金桂来充当薛府的儿媳妇,薛家闹得上下不安,本意似是说明凡天下之物必有克,所谓“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9〕贾迎春的命运即是一例。 中国式封建社会的家庭的妻妾制度,如同宫廷的后妃制度一样,使聚在一起的女人成不得不斗的格局。尤二姐、香菱都是“妒”的受害者,王熙凤、夏金桂是有名的“妒妇”。最奇怪的是贾迎春这样的善女子,哪里会“妒”?哪里敢“妒”?竟被孙绍祖骂为“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最后被摧残死。这里难道有什么道理好讲的吗?

〔10〕这所谓基督教,特指俄国式的基督教——东正教。

〔11〕《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释“至善”:“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见《四书章句集注》。

〔12〕有一个人有深重的负罪感,那便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石头记》可看作曹雪芹的“忏悔录”。

〔13〕卡德琳娜,卡杰琳娜的另一译名。奇名伊,提郭意;卡彭诺娃,卡巴诺娃;吉洪,奇虹,都是同名异译。

〔14〕见巴尔霍夫斯基在《莫斯科公报》发表的批评《大雷雨》文章的文中语,转引自《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

〔15〕见《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

〔16〕《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作者大概也知道薛蝌这样的书生和“大马猴”形象差距过远,于是给夏金桂平空添了个粗俗的过继堂兄弟夏三,暗示他和夏金桂也有暧昧关系。

〔17〕高鹗《红楼梦序》,谓“予以是书虽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谬于名教”云云。

〔18〕如依曹雪芹原意,宝蟾不可能替夏金桂与情人私通做“红娘”。第八十回已经写到,宝蟾和薛蟠打得火热,和夏金桂处于敌对状态。金桂原来是利用宝蟾整香菱,这和王熙凤利用秋桐整尤二姐的手法如出一辙,这是前八十回中同一情节编排的不高明的重复。我颇疑这类情节都是旧稿《风月宝鉴》中的情节,和后来的《石头记》风格不同。

〔19〕巴尔霍夫斯基批评《大雷雨》的文章,转引自《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

〔20〕以曹雪芹之意,夏金桂不过作为薛宝钗的陪衬人物而出现。全部《红楼梦》,不过写了薛宝钗的夫家和娘家,夫家遭逢大变,娘家也被夏金桂闹得无处安身。林黛玉命苦,而最后薛宝钗环境心境之苦未必好于黛玉,此是作者之大用意。

〔21〕《红楼梦》陷于振作不起来的泥淖,症结在佛教哲学;《红楼梦》超越时空、冲破界别的恒久魅力,奥秘也在佛教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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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金贵与卡特里娜--雷雨下的红楼梦_夏金桂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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