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语言的神奇障碍:对梦窗词的再评价_文化论文

面对语言的神奇障碍:对梦窗词的再评价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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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词学研究的热点

近年来,学界差不多每年都会出版一本关于吴文英词的研究专著,如田玉琪的《徘徊于七宝楼台——吴文英词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版)、钱鸿瑛的《梦窗词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和周茜的《映梦窗凌乱碧——吴文英及其词研究》(广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这空前的盛况,显示出梦窗词研究渐已成为词学之热门。

这一变化是富有戏剧性的。梦窗享誉南宋之季,但此后沉寂了五六百年,直到晚清才突然被抬得很高。但紧接着,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以及后来的胡适等新文学家又一下子把他贬到很低。他们贬斥梦窗词,大多攻其脉络不清,意思不明。王国维取梦窗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1]4251胡适评梦窗《琐窗寒·玉兰》一词道:“这一大串的套语与古典,堆砌起来,中间又没有什么‘诗的情绪’或‘诗的意境’作个纲领;我们只见他时而说人,时而说花,一会儿说蛮腥和吴苑,一会儿又在咸阳送客了!”[2]305刘大杰评《高阳台·落梅》一词也道:“外面真是美丽非凡,真是炫人眼目的七宝楼台,但仔细一读,前后的意思不连贯,前后的环境情感也不融合,好像是各自独立的东西,失去了文学的整体性与联系性,这正是张炎所说的‘碎拆下来,不成片断’。”[3]654这些观点,可以作为梦窗词的评价走入低谷的代表性意见。

但是,自20世纪60年代叶嘉莹《拆碎七宝楼台——谈梦窗词之现代观》①一文出来之后,这一语言的断裂性不仅不足为病,反而被看成现代化的好处了。该文指出:“梦窗词之遗弃传统而近于现代化的地方,最重要的乃是他完全摆脱了传统上理性的羁束,因之在他的词作中,就表现了两点特色:其一是他的叙述往往使时间与空间为交错之杂糅;其二是他的修辞往往但凭一己之感性所得,而不依循理性所惯见习知的方法。”[4]53木心有一语甚妙:“吴文英的文学年龄很长,渐渐地爬到现代,珍贵的文学青苔。”[5]45梦窗之所以能够见重于当今,叶氏此文,居功最伟,因为它给后来的梦窗词研究确立了一个学术兴奋点。从台湾到海外直到大陆,论者常常从意识流、非理性、空间逻辑等基本向度切入,也提出了很多进一步的实证,证明梦窗词拥有与西方现代主义写作相通相应的诸多特征。

现在的问题是,一种写作有没有现代性品质,跟写得好不好是不相干的。事实上,吴文英写得并不好:铺张用典而失宜,穿凿取新而致讹,出现太多“很费解、极不浑成、毫无现实感”②的败笔,又喜欢一个创意用了再用,变成熟套,结果是抹平了诸文本之间的差别,这一切,往往为一般论者所不及细论。王国维说姜白石“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1]4249,在笔者看来,白石到底还是大家,尽管词作只有区区八十余首;梦窗才属于二流作者,如果以比较苛严的眼光去衡量,其340首词中,及格之作只占到十之一二,真正的杰作更不过十数首而已。因此,笔者的持论与时流迥异,成为一篇纠弹文字了。

二、才薄思俭见惰性

《四库提要》上说吴文英“天分不及周邦彦,而研炼之功则过之”[6]1819。王国维也认为梦窗词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所限也”[1]4263。这比陈廷焯所谓梦窗“才气较胜”[7]34、况周颐所谓“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8]4418更接近事实。细读梦窗,在他那炫人眼目、万花为春的表象之下,我们却往往窥见其才薄思俭,因为天分有限的典型症候是蹈袭他人,尤其是自我蹈袭。

初读“梦窗四稿”,笔者就诧异于几首词的开头都好生眼熟,但陈洵、杨铁夫、刘永济诸家皆失注:《汉宫春·追和尹梅津赋俞园牡丹》首句“花姥来时”,用姜白石《满江红》首句“仙姥来时”;《思佳客·赋半面女骷髅》首句“钗燕拢云睡起时”,用姜白石《浣溪沙》首句“钗燕笼云晚不忺”;《醉落魄·院姬□主出为戍妇》首句“柔怀难托”,用周清真《解连环》首句“怨怀无托”。一开头就把人家的开头挪过来,除了顾随说梦窗的“瘟”字,还真找不到更恰当的形容。

“瘟是被古人压倒了,不用功不成,用功而过也不成。”[9]132顾随这话,似在回应《四库提要》那句“研炼之功则过之”的说法。我们先来看一首梦窗的名作:

翠微路窄,醉晚风、凭谁为整攲冠。霜饱花腴,烛消人瘦,秋光做也都难。病怀强宽。恨雁声、偏落歌前。记年时、旧宿凄凉,暮烟秋雨野桥寒。妆靥鬓英争艳,度清商一曲,暗坠金蝉。芳节多阴,兰情稀会,晴晖称拂吟笺。更移画船。引佩环、邀下婵娟。算明朝、未了重阳,紫萸应耐看。(《霜花腴·重阳前一日泛石湖》)

《霜花腴》是梦窗自度曲,他将自己的词集题名《霜花腴词集》,可见对此词的自负。周密有《玉漏迟·题吴梦窗〈霜花腴词集>》,张炎有《声声慢·题梦窗自度曲<霜花腴〉卷后》,也足证此词为时人所推重。然而在笔者看来,这首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整首词的情思完全寄生在杜甫的《九日蓝田崔氏庄》一诗上:“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重九日晋参军孟嘉落帽的故事,后世传为美谈。老杜倩人正冠,属翻案用法。梦窗心头横亘此篇,遂不惜三处挪用:“醉晚风、凭谁为整攲冠”,“病怀强宽”,“算明朝、未了重阳,紫萸应耐看”。这样的隐括,技术含量很低,只是艺术的惰性表现。

更糟糕的是,梦窗但凡重九登高,就一定要用到整乌帽、看茱萸③:

惊飙从卷乌纱去。谩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霜叶飞·重九》)

怅玉手、曾携乌纱,笑整风欹……醉把茱萸,细看清泪湿芳枝。(《采桑子慢·九日》)

可惜重阳,不把黄花与。帽堕笑凭纤手取。(《蝶恋花·九日和吴见山韵》)

想西风、此处留情,肯著故人衰帽。闻道,萸香西市,酒熟东邻,浣花人老。(《瑞鹤仙·丙午重九日》)

新鸿、唤凄凉、渐入红萸乌帽。(《惜秋华·重九》)

聊荐幽香。乌帽压吴霜。风力偏狂。一年佳节过西厢。(《浪淘沙·九日从吴见山贸酒》)

乌纱倩谁重整,映风林、钩玉纤纤。(《声声慢·和沈时斋八日登高韵》)

最后一例不止整冠,“映风林、钩玉纤纤”也化用了杜甫的“风林纤月落”(《夜宴左氏庄》),可见梦窗读得杜诗熟,常常下意识地浮上笔端。但是,只要一碰到秋高气爽的场合,他就要施展这个帽子戏法,干脆成了条件反射:

犹忆翠微携壶,乌帽风骤。(《瑞龙吟·送梅津》)

又露饮风前,凉堕轻帽。(《绕佛阁·与沈野逸东皋天街卢楼追凉小饮》)

秋香未老。渐风雨西城,暗攲客帽。(《齐天乐》)

翠微高处,故人帽底,一年最好,偏是重阳。(《惜黄花慢·菊》)

历代论者都只说梦窗多用僻典的一面,其实他更有用人人习用的熟典的一面,以至于遇题即凑,令人起穷斯滥矣之感。不妨再来看他的另一名篇《宴清都·连理海棠》,刘永济评为“用笔灵活,绝不粘滞,是卷中咏物最工之作”[10]7。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鹣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

顾随批评姜白石的《暗香》、《疏影》,说是“生怕触着,反而死去”;梦窗这首《宴清都》呢,是生怕触不着,却死得更惨。依笔者看来,此词语义过于犯复,“倚”、“合”、“交”、“连”、“并”、“同”、“共”,每个字都死死地扣牢了“连理”。而说到情思与意象,整首词压根儿就是前人旧作的孳生品:白居易的《长恨歌》如“春寒赐浴华清池”、“始是新承恩泽时”、“夕殿萤飞思悄然”、“钗擘黄金合分钿”、“词中有誓两心知”、“夜半无人私语时”以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等,都给挖补到下阕里;苏东坡的《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银烛照红妆”,也被裁改在上阕中。

不仅如此,梦窗只要一写到海棠,“花睡”与“烛照”这两个元素总是少不了的:

醉痕深晕潮红。睡初浓。寒食来时池馆,旧东风。银烛换。月西转。梦魂中。(《乌夜啼·题赵三畏舍馆海棠》)

香袅红霏,影高银烛,曾纵夜游浓醉……海雾冷仙山,唤觉环儿半睡。(《丁香结·秋日海棠》)

翠纱笼袖映红霏。冷香飞。洗凝脂。睡足娇多,还是夜深宜。(《江神子·李别驾招饮海棠花下》)

梦窗用典之熟套,举不胜举。柳宗元《渔翁》诗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唉乃一声山水绿。”梦窗集中,乃数见不鲜:

翠罂汲晓,唉乃一声秋曲。(《三部乐·赋姜石帚渔隐》)

又一声、唉乃过前岩,移钓篷。(《满江红·淀山湖》)

唉乃一声山水绿,燕无言、风定垂帘昼。(《贺新郎·为德清赵令君赋小垂虹》)

扁舟空舣洞庭宿。也胜饮湘然楚竹。(《秋霁·云麓园长桥》)

李煜《一斛珠》词云:“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梦窗结合了《飞燕外传》“唾染人绀袖,正似石上花”的传说,转朱成碧,而屡屡用之:

又拈惹、花茸碧唾香。(《婆罗门引·郭清华席上为放琴客而新有所盼赋以见喜》)

兰蕙满襟怀,唾碧总喷花茸。(《高山流水·丁基仲侧室善丝桐赋咏晓达音吕备歌舞之妙》)

为洗尽、脂痕茸唾。(《莺啼序·丰乐楼节斋新建》)

樱脂茸唾听吟诗,争似还家好。(《烛影摇红·毛荷塘生日留京不归赋以寄意》)

袖香曾枕醉红腮,依约唾痕碧。(《好事近·秋饮》)

梦窗用典不一定避熟就生,用字也往往驾轻就熟。例证非常多,在此只举两个。东坡《次韵蒋颖叔钱穆父从驾景陵宫二首》之一云:“半白不羞垂领发,软红犹恋属车尘。”坡自注:“前辈戏语,有西湖风月,不如东华软红香土。”梦窗太喜欢用这“软红”二字,令人始则生喜,继而生厌,终至生憎:

软红满路,谁聘幽素客。(《丹凤吟·赋陈宗之芸居楼》)

记琼林宴起,软红路、几西风。(《木兰花慢·寿秋壑》)

软红路接。(《暗香·送魏句滨宰吴县解组分韵得阖字》)

绣鞍马,软红路,乍回班。(《水调歌头·赋魏方泉望湖楼》)

正长安、软红如雾。(《扫花游·赠芸隐》)

澄碧西湖,软红南陌,银河地穿。(《沁园春·冰漕凿方泉宾客请以名斋邀赋》)

卜筑西湖,种翠萝犹傍,软红尘里。(《金盏子·赋秋壑西湖小筑》)

料应花底春多,软红雾暖。(《绛都春·饯李太博赴括苍别驾》)

登临总成去客,更软红、先有探芳人。(《木兰花慢·虎丘陪仓幕游》)

留取行人系马,软红深处闻莺。(《木兰花慢·饯韩似斋赴江东鹾幕》)

想车尘才踏,东华红软。(《瑞鹤仙·癸卯岁寿方蕙岩寺簿》)

片云飞趁春潮去,红软长安道。(《探芳信·贺麓翁秘阁满月》)

梦窗集中有三首《天香》。此调《钦定词谱》谓本自《法苑珠林》卷二所谓“天童子”、“天香甚香”[11]1633。毛先舒《填词名解》则谓本自宋之问《灵隐寺》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12]61。梦窗酷嗜“天香”二字,凡是咏牡丹,肯定要用到:

衣露天香染。(《垂丝钓近·云麓先生以画舫载洛花宴客》)

花姥来时,带天香国艳,羞掩名姝。(《汉宫春·追和尹梅津赋俞园牡丹》)

暖日明霞,天香盘锦,低映晓光梳洗。(《喜迁莺·同丁基仲过希道家看牡丹》)

李正封有咏牡丹诗名句:“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以上虽然落套,却还有个道理在。可是梦窗用此语至于十数,大有竭泽而渔之势:

曳天香、春风宛转。(《瑞鹤仙·赠丝鞋庄生》)

又趁得、蕊露天香,春留建章花晚。(《宴清都·饯荣王仲亨还京》)

藉绿盛红,怕委天香到地。(《扫花游·赋瑶圃万象皆春堂》)

趁得罗盖天香,归来时候,共留取、玉阑春住。(《祝英台近·饯陈少逸被仓台檄行部》)

横犀麈、天香分鼎。(《水龙吟·寿尹梅津》)

正黄编夜展,天香字暖。(《水龙吟·寿梅津》)

卷怀暖天香宴果,花队簇、轻轩银蜡。(《暗香·送魏句滨宰吴县解组分韵得阖字》)

朝衣归袖,犹惹天香。(《汉宫春·寿王虔州》)

早鹊袍、已暖天香。(《高阳台·送王历阳以右曹赴阙》)

带天香、飞下玉芙蓉。(《木兰花慢·寿秋壑》)

梦窗的炼字,孤篇看起来往往很新警,可是百十首读下来,奇效不再,所谓“边际效益递减”的规律起作用了:“秀靥”、“素靥”、“清靥”、“醉靥”、“愁靥”、“凝靥”、“粉靥”、“妆靥”、“冰靥”、“雪靥”、“梅靥”、“春靥”、“暮靥”以至于“千靥”,终至于千首一面,光彩磨损殆尽。

三、语病盛开的写作

晚清四大词家及其追随者不遗余力地推崇“梦窗四稿”,演成了“近世学梦窗者几半天下”的局面。如果有谁认识不到梦窗词的妙处,就会招来“浅人”之讥。王鹏运说:“梦窗工于锻炼,亦有致成晦涩者,浅人读之,往往骤不能解。”[13]3a-3b郑文焯说:“梦窗锻炼之工,骤难索解,浅人或以意改窜,转不能通。”[14]4335-4336陈洵说:“西子西湖,比兴常例,浅人不察,则谓觉翁晦耳。”[15]4849王易也说:“梦窗之词,盖《雅》而非《风》也,浅人不能为,不能识,夫何害哉!”[16]135这种腔调,无不充满了智识上的傲慢。

但真正的有识者却不会眼谩于皇帝的新衣。钱钟书针对梦窗《声声慢》颇惹讥议的开头“檀栾金碧,婀娜蓬莱”八字评论说:“‘檀栾’祗许形容‘碧’,未堪形容‘金碧’。徒喜藻采之丽,于事不当,于言不宜,修词大病,非止‘涩’也。洵‘眩人眼目’而‘碎拆不成片段’。有偏好《梦窗词》者曰:‘此偶英雄欺人耳!’夫人固易欺,然欺人殆非英雄本色欤。”[17]1153

吴世昌对梦窗词总的见解也相一致:“静安曰:‘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据此而论,则梦窗兼备众恶,而清末好之者犹自诩独得之秘,欺人甚矣。”“静安曰:‘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切近的当,气格凡下’八字可赠梦窗诸人,但仍欠的当耳。”[18]277-278不“的当”即“于言不宜”,是不符合语言习惯,其弊在“极不浑成”;不“切近”即“于事不当”,是不切合实际需要,其弊在“毫无现实感”。吴世昌举出了很多梦窗词中“文理不通”、“不辞”、“硬凑”的例子,但“梦窗四稿”中此类毛病实在太多,下面仍为其稍稍摘疵指瑕。

梦窗《解语花·立春风雨中饯处静》起首八字“檐花旧滴,帐烛新啼”,分别出自大小杜诗,却只见支绌,而有欠得当。“新”、“旧”二字,下得已经有点呆。杜牧《赠别》云:“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垂泪”二字,形容烛芯未剪、蜡泪淋漓最是贴切,而“帐烛新啼”之“啼”则伴以泣声,翻成怪异。杜甫《醉时歌》云:“灯前细雨檐花落”。正常的构词是“檐雨”、“灯花”,诗人对调两个字眼,因为醉眼朦胧中易生幻觉。但是这种反常表达可一而不可再。梦窗于此不察而以“檐花旧滴”写檐前雨滴,遂窒碍难通。其《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复有“檐花细滴”,真是一误再误。

以反常为正常而不分场合地袭用,又有《法曲献仙音·放琴客和宏庵韵》之“记桃根、向随春渡,愁未洗、铅水又将恨染”。这个“铅水”分明取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忆君清泪如铅水”,但长吉是写金铜仙人,梦窗这是写大活人,怎么能置原来特定的前提于不顾而生搬硬套呢?其《浪淘沙》一阕又有“铅泪结成红粟颗,封寄长安”,同样生硬。而《喜迁莺·甲辰冬至寓越儿辈尚留瓜泾萧寺》中的“离心还折”,也不假思索地套用了江淹《别赋》那句奇特的“心折骨惊”,却不明白“心折”只有跟“骨惊”在一起才能相生相激出加倍的意义。

因袭之外,梦窗又惯于生造。被公认为梦窗绝品的《莺啼序》第四片云:“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鬓侵半苎”显然凑韵,以苎麻色白形容霜发可以,用“半苎”形容“半白”却是讲不通的。“离痕欢唾,尚染鲛绡”,“欢”如何成“唾”?“离痕”如何可“染”?联系到李煜《一斛珠》的“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和梦窗《浪淘沙》的“衫袖醉痕花唾在,犹染微丹”,方悟这“欢唾”是指“唾茸”。至于“离痕”指离人留下的泪痕,就像《法曲献仙音·放琴客和宏庵韵》中用“离箱”指离人留下的箱子一样不通。最后,“破鸾”怎么说?或以为指不能重圆的“鸾镜”,那“慵舞”又是什么呢?

因为才思蹇涩,梦窗用字下语往往谈不上有机性。如前引《霜花腴·重阳前一日泛石湖》中“霜饱花腴,烛消人瘦”是梦窗得意的句子。“霜饱花腴”确实新警而厚实,但“烛消人瘦”却不相称,而且“烛”从何来?又如何消得人“瘦”?实在无谓。“度清商一曲,暗坠金蝉”是形容歌女“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但“暗坠金蝉”怎能让人猜得到这是“低鬟蝉影动”?动词“坠”太险,而代字“蝉”又太俭。“芳节”是重阳节,可解;“兰情”是什么情?费解。后面接“晴晖称拂吟笺”,大意是说重阳节每多风雨,难得今儿个天晴,大称人意,可以研墨展纸,吟咏一番了。可是一个“称”字要负担这许多意思,叫人不得不增字解经了。

像这样“很费解、极不浑成、毫无现实感”的“拼凑”,对梦窗来说真是家常便饭:“叹画图难仿,橘村砧思;笠蓑有约,莼洲渔屋”(《一寸金》)以“砧思”指代为亲人捣衣而起的相思;“风光未老吟潘”(《庆春宫·越中钱得闲园》)以“吟潘”指代诗人潘安;他会把杜甫诗句“中宵步绮疏”(“绮疏”指窗牖间镂刻的花纹)割裂成谁也不懂的“西风摇步绮”(《梦芙蓉·赵昌芙容图梅津所藏》)。这些话都不成话,只能成笑话。宋征璧称“吴梦窗之能累字,姜白石之能琢句,蒋竹山之能作态,史邦卿之能刷色”皆一时之选[19]2。田同之《西圃词说》引作“吴梦窗之能叠字”[20]1458,使某些论者误以此“叠字”为李清照《声声慢》起首连下的那种联绵字[21]146-147,其实就是王国维所说的“梦窗砌字”[1]4275。钱钟书认为:“盖汉赋之要,在乎叠字(Word)。骈体之要,在乎叠词(Phrase)。字则单文已足,徒见堆垛之迹。辞须数字相承,遂睹对偶之意。”[22]“叠”就是“累”、“砌”。大家都看出了梦窗填词是一个字一个字粘出来的。至于粘得对不对,粘不粘得起来,作者经常是不大管的。

夏承焘曾说梦窗词乃“素所不喜”[23]第5册,214,又说“梦窗造辞有倒、揉、碎三法”[23]第60册,129。夏先生没有举证,我们不妨替他举一些。“倒”是颠倒词序,如“歌尘凝扇”(《瑞鹤仙》),本应是“尘凝歌扇”;“香染榴巾汗”(《点绛唇》),本应是“香汗染榴巾”。“揉”是将不同地方的语句糅合到一块儿成为新辞,如把李煜词“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和《飞燕外传》里“唾染人绀袖,正似石上花”的传说,糅合成“花茸碧唾香”与“唾碧总喷花茸”。“碎”是将现成的语句切碎再填到一起,如《古香慢·赋沧浪看桂》中的“露粟轻肌,夜约羽林轻误”,是用《飞燕外传》所写赵飞燕微时与邻家羽林射鸟者私通的故事,“露粟”二字,即从“夜雪,期射鸟者于舍旁,飞燕露立,闭息顺气,体温舒,亡疹粟”这段话中淘来拼成。又如《塞垣春·丙午岁旦》开头五个字“漏瑟侵琼客”,是将温庭筠《织锦词》中的“丁东细漏侵琼瑟”拆碎了再补缀过。经过这一番“倒、揉、碎”,不通是在所难免的了。连把梦窗提到宋词四大家的位置上来的周济,也不得不承认其“唯过嗜饾饤,以此被议”[24]1644。

但梦窗最为可议的地方,是他的好用代字。沈义父的《乐府指迷》被视为以梦窗为首的南宋之季词人们的创作理论之总结。书中有这样一段话:“炼句下语,最是紧要,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咏书,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箸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晓,如教初学小儿,说破这是甚物事,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捷说破,却是赚人与耍曲矣。如说情,不可太露。”[25]280有人统计,梦窗340首词中,论用字的频率,“红”、“香”、“翠”、“玉”与“春”、“花”、“秋”、“月”最高,都有140次以上;“水”与“山”反倒居后,在100到140次之间[21]52,对于梦窗这样一个窥情风景、钻貌草木的词人来说,这很有点反常。可是却也难怪,因为他不大会直说“山”,而是说“翠微”、“螺黛”;也不大会直说“水”,而是说“澄碧”、“清浅”。他也不会好好地说“路”,而是说“驻马新堤步秋绮”(《荔枝香近·送人游南徐》)。他能在一首《玉漏迟·瓜泾渡中秋夕赋》里头,分别用“飞琼”、“片玉”、“秦镜”、“素蛾”、“婵娟”、“孤兔”六种代字来代月亮!

梦窗情词很多,但情人的形象从来都不会完整地出现,出现的总是手、足、袖、帕、鞋、袜等,而且老是被“玉纤”、“柔葱”、“凌波”、“凤钩”、“双鸳”等字所代。周茜把它归因于梦窗有“物恋”(erotic fetishism)情结。她说:“梦窗由于心灵的支离破碎,对片段与残缺的美情有所钟,所以情人往往只现出她的纤纤玉手、盈盈莲足,甚至只留下纤手的香泽、纤足的印痕。”[26]55-56方秀洁则强调作者艺术上的考虑:“吴文英为其恋人所用的三种最常见代字:她的纤手,鞋或足印,还有香气。这些经常形成致幻的、消残的和转瞬即逝的恋人的幻影,而为此类词所独具;这些破碎的意象以其象征的浓缩而更为有力。”[27]110其实说穿了,这也是“代”之一种,以局部代整体,本来就属于“不可直说破”的所谓“妙用”。

四、碎拆下来,只成片断

梦窗词这些缺点,无论用古典主义还是现代主义的写作标准来检验都通不过。他的不通,常常是因为意思有矛盾,或者表达有缺失。不通就是不通,无法用现代主义写作打破平常的理性秩序和语言逻辑而导致的“不通之通”来为其辩护。不错,梦窗的确如叶嘉莹所说,有现代诗写作的许多特征。在笔者看来,他那颓废入骨的气质、互文成癖的习惯、新而致讹的文字、断而复续的理路,都是典型的文学现代性的表现,按理说应该格外值得珍视。然而,事实判断是一回事,价值判断又是另一回事。梦窗写得不好,并不能拿他的写作有所谓现代化作风来做遁词。笔者想再重申一遍:一种写作有没有现代品质,跟写得好不好是不相干的。梦窗用无数丽字砌成了一道语言的魔障,用一系列可笑复可怜的教条——“不可太露”、“不可直说破”、“不必分晓”——阻断了向现实世界给以关注的目光,结果就像是王国维所说的“隔”:“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唯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1]4276。在一条软红绮铺就的路上,梦窗走到了极境,也走到了绝境。

这样说来,梦窗词岂非一无可取?不是。他毕竟写过《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岭》、《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等十数首了不起的杰作。何况梦窗词别有妙处。倘要论梦窗之文,还真不能照鲁迅所说的“顾及全篇”,反而是“以割裂为美”的“摘句”最能见出他的那些妙处。张炎的名言:“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笔者觉得“不成楼台”是事实,可怎么会“不成片段”呢?梦窗词好就好在有那么多精妙的片段,仿佛一个个电影特写镜头,光影形色,一时俱重:

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齐天乐》)

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祝英台近·除夜立春》)

小娉婷,清铅素靥,蜂黄暗偷晕。(《花犯·郭希道送水仙索赋》)

心事称、吴妆晕浓。(《塞翁吟·赠宏庵》)

榴花依旧照眼,愁褪红丝腕。(《隔莲浦近·泊长桥过重午》)

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澡兰香·淮安重午》)

艳波紫金杯重,人倚妆台微醉。(《喜迁莺·同丁基仲过希道家看牡丹》)

细雨南楼,香密锦温曾醉。(《荔枝香近·送人游南徐》)

映窗里、嚼花灯冷。(《夜游宫·竹窗听雨坐久隐几就睡既觉见水仙娟娟于灯影中》)

鱼沫细痕圆,燕泥花唾干。(《菩萨蛮》)

梦窗四稿中,碎金片玉,触目皆是,充满了袖珍的修辞学风景。梦窗有一首《惜秋华·木芙蓉》,通篇平平,却有一行特别招眼:“凡花瘦不禁秋,幻腻玉、腴红鲜丽”。方秀洁敏锐地发现了这行诗非凡的魅力:“这最后一个例子里,填满了色彩、纹理和谁都感觉得到的质地。此词咏秋日木芙蓉,这行诗把对于这绚丽的花儿的官能感受推演到极致,在已经萎谢和正在萎谢的众芳过后,它那冶艳的媚惑力一定显得不可信、不真实。”[27]76作为宋词最后的名家,梦窗的价值亦应作如是观。

注释:

①该文最初刊布于1962年台湾大学中文学会《新潮》,后于1968年复登载在台北《纯文学》杂志第14、15期上,影响遂众。

②这是钱钟书为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所作书评在讲到韩愈遣词造句的讹误时说的一句话,见《钱钟书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77页。

③田玉琪列出了梦窗重九词用孟嘉落帽事八例(参见《徘徊于七宝楼台——吴文英词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09-110页),但以为是用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则稍误,因陶文有落帽而无整冠,也不涉茱萸,故应是用杜诗。辛弃疾三首重九词里,有两首都提到风吹落帽,却不及茱萸,那才是对陶渊明的心慕手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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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语言的神奇障碍:对梦窗词的再评价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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