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情——“川端康成之美”刍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川端康成论文,刍议论文,之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提要】 本文力图从情感美的视角切入,分析川端康成的审美意识和“川端康成之美”的内蕴。文章结合作品分析了情感美的构成:情爱美、悲哀美等,探讨了川端康成作品所表现的情感流程:清晨恋、午后爱、黄昏情。
所谓风雅,就是发现存在的美,感觉已经发现的美,创造有所感觉的美。
——川端康成
一、美的情蕴
1968年,川端康成因其作品“以丰富的感情,高超的技巧,表现了日本民族的精神实质”而登上了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他之所以获得该项殊荣,是因为他的作品表现了日本民族独特的性格和心态,表现了日本文化的独特风格和审美意向,将“日本新的创造,贡献于世界的文化”。泰戈尔曾说:“日本民族创造了一种独具完美形态的文化,发展了一种视觉美,从美中发现真理,从真理中发现美。”①川端康成不仅借鉴过西方的凭直觉捕捉瞬间美感的艺术技巧,更注重发掘日本传统美的内蕴,在东西方文化的大撞击中找到了契合点,创造了富有民族特色的“川端康成之美”。
致力于发现美、感觉美、创造出有所感觉的美,并以此表达出对世界的观照和对生命的体悟,乃是川端康成极力追求的艺术境界。自成名作《伊豆的舞女》起,他相继创作了《雪国》、《古都》、《千只鹤》、《山之音》和《睡美人》等名著,从不同方位和视角探索与表现美之形态,构建了一座艺术美的大厦。“艳丽美”、“壮丽美”、“物哀美”、“幽玄美”、“自然美”、“清雅美”、“朦胧美”……千姿百态之美交相辉映。但在这诸美之表象下,却始终搏动着一个核心意象:情之美。换言之,美在情。任何一种风格都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川端康成艺术世界中的意味,就是态度和情感,即作家的情感,读者的情感,人类共有的普遍情感。因为归根结蒂,文学艺术不是别的什么,它是人自身的延伸物,是人类情感的一种升华表现形式。“艺术品作为一个整体来说,就是情感的意象。”“一件艺术品就是一件表现性的形式,这种创造出来的形式是供我们的感官去知觉或供我们想象的,而它所表现的东西就是人类的情感。”②大千世界,美不胜收,但在宇宙结构中、在世界万物中,不论是自然美或是信念美,都莫过于人情美。“美者,动人至深,更能推己及人,诱发对人的依恋。”川端康成借助艺术形式,绘制了一幅人类感情的历程图,人情美构成了“川端康成之美”的底蕴和灵魂。
美永远与生命相伴,生命永远与爱为伍。借助生命的中介,美与爱紧密联系在一起,就象火和火焰一样。“日本人独特的根于植物性世界观的审美意识,在与爱的关系上也明显地和共同人性的逻辑结构相关。”③川端康成继承了日本的美爱一致的传统美学观念,认为在人情美中,男女恋情才是美的最高体验。“在我,唯有一颗爱恋之心,才是我生命之本。”④因此,在他的绝大多数小说中,均以男女之爱为叙事对象,着力表现爱情的多层面、多向度。《伊豆的舞女》首开了爱河之端,这条从川端康成心田中流淌出来的河流一直绵延不断,不时涌起朵朵浪花,诸如《雪国》、《古都》、《千只鹤》、《山之音》及《睡美人》等。遍阅世界文学与日本文学,描写爱情的小说不可胜数。但川端康成不是为爱情而写爱情,也不是想通过爱情故事表述他的爱情婚姻观,而是试图超脱具体历史空间、超越世俗社会的道德伦理羁绊,把男女性爱升华到“纯粹的美”的审美意境。
美即爱,但能够真心去爱一个人的,只有女人才能做到,所以女人美。由于作家的特殊经历和日本民族的特殊心态,培养了作家崇拜女性的审美情趣。因为生理和心理的差异及文化和社会分工的影响,女性似乎更重视爱情,他们在爱的境界中获取了自我的依存性和生命意义;而男性则更关注事业,他们力图在事业中表现自我的价值。川端康成崇拜女性,不仅在于女性“纯粹的肉体”——实在的美、“纯粹的声音”——灵的美,主要是女性象征着纯粹的爱——情的美。他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美的女性形象:薰子、驹子、叶子、千重子、苗子、文子及那些“睡美人”。这些日本的阿佛洛狄忒,几乎个个都情深意笃,给人以美的感受。而川端康成笔下的男性形象,无一不相形见绌。《千只鹤》中的太田夫人,钟情于已故情夫之子菊治,这种悖伦之爱为社会道德所不容,因而殉情而死。她死后,她的女儿文子渐渐觉得她美,“自然而然显得漂亮起来”。从伦理道德角度看,这种爱是丑恶的罪孽,但太田夫人的“情”中却“没有一点瑕疵”,是纯粹的不掺假的情,所以作家也将其视为一种美。《伊豆的舞女》中的薰子,则是另一种美。她从未向“我”表露过爱,但在她对“我”体贴入微的关怀中,在她对“我”友好的评价中,却使“我”隐约感受到了洁净而纯真的感情。她的爱幽雅而纤细、朦胧而真切,使“我”愈合了悲哀的创伤,净化了灵魂。在“我”乘船远去而她痛苦地挥动洁白的手帕的一瞬间,“我”蓦然体悟到了美的存在。
爱是一种双向结构,物质与精神的同在。脱离肉体官能的爱是虚伪,没有精神的升华就不能达到高峰体验。官能体验的美是实在美,精神感觉的美是灵性美。官能体验与精神感觉同化为一体,才是完型美。《雪国》是川端康成的顶峰之作,充分表现了作家的审美情趣。小说写舞蹈艺术研究家岛村三次远足多雪的北国,在与艺妓驹子相爱的同时,又眷恋着另一位少女叶子。小说中的人物带有明显的象征色彩。驹子虽然被迫下海当了艺妓,但她仍顽强维护人格尊严,追求生存价值。她爱岛村,情真意切,实在而不虚幻。她是纯洁肉体的象征,在她“柔滑细嫩的肌肤”上,岛村体验了爱的官能美。叶子酷爱行男,矢志不渝,始终不为岛村所动。她虽然有如一个“透明的幻影”,朦胧而幽玄,身上却透露着一种“奇异的魅力”,是灵性美的化身。驹子是“纯粹的肉体”,美得实在。叶子是“纯粹的声音”,美得灵秀。这灵与肉是爱情的两大构成,都是“纯粹的美”。
人人都有爱与被爱的追求,都想获得爱情的高峰体验。但人生幻化,命运多蹇,兼之情欲之河的多向分流,爱之追求往往多成“徒劳”。希望与失望的落差便产生悲哀。但悲哀缘情而生,也就美在其中。川端康成的创作自始至终浸润着忧怨哀伤的格调,并构成“川端康成之美”的主旋律。他的“悲哀美”深深植根于日本传统的“物哀美”和禅宗的“幽玄美”,表现了日本民族特有的审美意识。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家本居宜长认为:“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动最深的。”⑤川端康成在承继日本传统美的基础上,又有所拓展,着力凸现悲哀之“美”。因为悲哀并不能构成美,美在引发悲哀之情。《伊豆的舞女》描写“我”与阿薰的初恋,双方相互的同情与倾心,产生了纯真无邪的情思,虽然都未直接表露,却尽在不言中。这种爱,清新淡雅,水晶般纯净。但双方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在无言的泪水中离别。情未竟,心忧伤,无限惆怅中蕴含着纯情之美。《雪国》中的驹子寄情岛村,终无所得,成了“虚无的徒劳”。“作家对于驹子生活、爱情的描写,既不是肉欲化,也不仅仅是精神化,而是一种人情化。”⑥她的情绪及心灵世界,始终弥漫着哀怨之情思。情悠悠而心怆怆,悲哀尽美在情中。
二、情的流程
纵观川端康成的创作过程,可以发现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作家的生命意识和心态变迁艺术化地融入其作品中,使其艺术世界活跃着生命的律动性、情感的实际性。渴求情爱来自人之本能,它始终如一,但对情爱的态度、方式等,却要随着生命能量和年龄的不断变化而变化。川端康成的创作,恰是生命流程和情态变迁的艺术记录。
川端早期创作的《篝火》、《伊豆的舞女》等小说,以含蓄的笔触表现了纯洁的清晨之爱或叫初恋之情。青春觉醒的一瞬间,青年男女对爱都有一种朦胧甜蜜的感觉。他们既渴求爱的沐浴,又羞怯迷惘。由于年轻单纯,他们的爱带有理想化的浪漫色彩,多追求心灵的契合、精神的交融。其表现形态也多是含蓄而委婉,虽然内心春情荡漾,表面却故作闲雅之态。初恋充溢着青春气息,发自于真情,散发着纯洁无瑕之美。《伊豆的舞女》则把这初恋之情态描写的细致真切,楚楚动人。“我”与十四岁的小舞女薰子偶然邂逅,因为她对“我”的关心和信赖,使“我”对她产生了感激之情。当薰子的义母说了一句,“讨厌,这孩子有恋情哩”。“我”感到意外,同时也猛然自醒。虽然“我”对薰子一往情深,却从未直抒胸臆。薰子对“我”也未表白半句,但她的一举一动却抓住了“我”的心。“‘我’和舞女两人只是通过拘谨的举止、柔婉的表情,进行着无言的感情交流、心灵对心灵的交流。”⑦无言的交流却建立了洁白无瑕的真情,而他二人相对无言的惜别,又将这种纯净诚挚的初恋之情推向了高峰。
川端康成中期创作的《雪国》、《母亲的初恋》等小说,表现了午后之爱或叫午后情。人过中年,已在爱河中遨游多时,缠绵悱恻之情开始衰退,悲怨沉郁之情悄然萌生。爱欲之火虽然还在燃烧,但爱之徒劳的虚幻色彩却愈来愈浓郁。而这种虚幻,也是现实的一种折射。《雪国》中的岛村,为了摆脱家庭的压力而三次涉足北国,试图寻找一种“纯粹的爱”。但他心灵空虚,情感木然,总觉得一切都是虚无,人生也是一场虚幻。他在驹子纯净的肉体上得到了官能享受,满足了一种爱欲的饥渴,但他却无法理解驹子对他的真挚爱情,把驹子实实在在的爱看作一种“单纯的徒劳”。他喜欢驹子却又背弃她,他热恋叶子却感到那是一种空灵。最终,他仍是一无所获,带着虚幻来又带着虚幻去,始终是个孤独的情感流浪者。驹子钟情岛村,岛村却背弃了她;叶子钟情行男,行男却因病逝去;两个追求真挚爱情的女性,也都是徒劳一场。爱,似乎就是一种虚幻,一种人皆神往却又难以实现的存在。
川端康成晚年创作的《千只鹤》、《山之音》、《睡美人》等小说,则表现了黄昏之爱或叫晚情。人至暮年,心态极为矛盾,既平和沉潜而又激越起伏,既迷恋今生今世又不得不去思考神秘的彼岸世界。尽管他们的生命冲动日趋衰微,但情爱之心依旧存在,有时还表现得特别炽烈。不过,由于机能的制约或社会伦理观念的束缚,也只能在幻境中去追忆旧日的情怀,或在臆念中满足情欲之需。川端康成对这种晚情出神入画的描写,确是前无古人。但他的这些作品,却遭到了众多的非议,被斥为背德堕落之作。从另一个角度看,老人那些带有变态的晚情,不过是渴求精神情感的满足。他们这种“欲望可以通过渴望摆脱日常生活那种桎梏人的环境这样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在想象的领域里则渴求着美:它醉心于怪异的、遥远的、奇迹的、不能达到的东西。一心想超越自身的局限,使自己与外界存在同物化,最后它达到升华而与宇宙精神、与无所不在的生命精神合而为一。”⑧唐·基恩在论及川端康成的《睡美人》时曾说:“川端康成使江口六个晚上的经验全然迥异,虽然六位女子一字未吐,丝毫没有吐露自己的身世,只是袒露自己一丝不挂的玉体。这一描写是川端康成的大手笔的典型范例。江口躺在这些睡美人身旁,联翩的浮想涵盖了他的生命历程,尤其包括了他对年轻女郎肉体美的依恋之情。”⑨江口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释放出一连串的思想和回忆。作家借助这种高环境情景,揭示老人爱而不能、爱而不可得的情感,行为是不正常的,但其情却是实在的。
注释:
①泰戈尔演讲集:《日本精神》。
②苏珊·朗格:《艺术问题》。
③今道友信:《东方的美学》。
④川端康成:《文学自叙传》。
⑤西乡信纲:《日本文学史》。
⑥⑦叶谓渠:《川端康成评传》。
⑧比尼恩:《亚洲艺术中人的精神》。
⑨霍尔:《超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