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文学人类学 拓展研究新领域——文学人类学:走向“人类” 回归“文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人类学论文,文学论文,新领域论文,走向论文,人类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学人类学”包含“文学”和“人类学”两个义项,因而有两层意思:一是用人类学方法研究和“讲述”文学,一是用文学来充实和“诗化”人类学研究。人类学是最没有边界的学科。在所有学科里,它最不怕迷失个性,迷失自我,因为它是研究人类及其体质、文化发生发展和转换生成的科学。
文学和人类学都是“人学”,实质上是连体婴儿,只不过一个用语言形象制造幻觉人生,另一个用形象语言解构人生幻觉而已。
文学是人类性的,因此它天生地成为人类学研究的对象。这句话也包含几层意思。
其一,生物界里只有人类有文学——人类学曾试图从人类起源学和发生学的角度(含体质与文化两方面)探讨为什么只有人类能创造文学。我们的《中国文化的人类学破译》系列里有《中国上古艺术的文化解码》的计划。探讨文学艺术发生的生理心理机制,社会文化背景,这也是文学人类学的传统课题。美国的卡尔·萨根院士说,人类的文学发言人莫尔维尔创作了《白鲸》(即Moby Diek);但是,鲸群有没有自己的史诗和悲歌呢?他计算过,一小时的“鲸歌”包含100万到1亿比特的信息单位。“而一百万比特大约是《奥德赛》或冰岛《艾达斯》的比特数。”如果我们破译并再现了鲸歌,那么世界文化史就得再造而不是改写。然而目前我们仍然只有人类的文学史。
其二,真正的文学应该是人类性的。我们常说,只有是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反过来也一样,只有是世界的,才是民族的。美国诗人朗·费罗(Long Fellow)便说过:“一切国家的伟大的作家中的最好的,并不是本国性而是世界性的。”只有(在跨越语言屏障之后)被全世界、全人类所理解、所认同、所感动、所欣赏的民族文学才是真正的文学。古埃及人赞美屎壳螂,说它推动粪团就像太阳被转动一样;没有它,世界就一片污脏。依靠蜣螂来消解粪便的古代沙漠居民对此也许容易理解,但是我们实在消受不了,很难说这最民族、最个性的语言形象是“世界文学”。茅盾当年曾“推荐”荷马史诗里关于战士冲锋像绿头苍蝇一般的描写,遭到大众拒斥,那原因便不仅是政治性的。纯粹“个别性”的文学只能局限在特定时代、特定集团,它很难达成古今、中外、文野、雅俗的共鸣和共识;也很难打破时空界障和身心阈限。但“无论哪一国的作家,决不是国界可以拦得住的;他们实在都是全世界的公产”(古老的《比较文学史略》作者洛里哀的话)。
其三,人类学不但要研究人类杰出的文化现象,而且特别要研究初始的、蛮荒的、野性的(形象性)思维和现代文学的牵联。这不仅由于文化人类学跟殖民主义相伴生,与民族志、民俗学田野调查相关联,还因为“起源”最容易显露“本质”,“开始”最能够预示“演变”。流发于源,本生于根,文学人类学只能是贯通性的研究。
其四,文学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类学材料,其意义和功效仅次于“田野”。文学的特性是鲜活、泼辣生动、具体入微,把历史真实和诗歌真实用语言形象水乳交融般地展现出来。它的传播方式主要是口耳相传和笔录机播。前者尤其是人类学的宝库,后者也比一般文献优越许多。
以上是从人类学的立场看文学的老生常谈。如果从文学角度看待人类学,又会引发什么话题呢?人类学作为“人学”本来就是跟文学一起诞生的。人类学史家往往把印度两大史诗,荷马、阿里斯多芬、但丁和屈原的歌都称为“远古人类学”。弗雷泽的12巨册《金枝》至今还被西方世界看作历久如新不可替代的文学范本。丹纳的《艺术哲学》是一部人类文明的抒情诗。有趣的是,中国民俗神话学家多是作家、诗人,鲁迅、茅盾、郭沫若、钟敬文、陈梦家、袁珂、苏雪林、王孝廉、陈炳良……郑振铎的《汤祷篇》俨然剧曲;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也许是比《李自成》更耐读的历史小说;闻一多的《神话与诗》本身就是新生代的诗与神话。
“诗”(文学)是人类学现象,人类学本质上也是诗性的“人类哲学”。它们都能跨越文化和民族的界域。因为人类学所使用的不是东方话语,不是西方话语,而是全人类都能像接受文学那样心领神会、从而潜移默化的“人类共同语”。甚至于,只有是人类的,才能是文学的;只有是文学的,才能是人类学的。因为真正的文学能够摹写、传达和“再造”人类及其心灵,因而是“既民族又世界”或“既个人又人类”的。1827年1月31日,歌德对爱克曼说:“我愈来愈相信,诗是人类的共同财产。诗随时随地由成百上千的人创作出来。……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现在每个人都应该出力促使它早日来临。”(朱光潜中译本,第113页)这宣告了比较文学、总体文学的诞生,也预示着文学及其研究必然走向“文化”和人类学。20年后,1848年初,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更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把歌德这个预言扩大到科学、艺术、哲学,以及一切人类文化上去,并宣称,随着世界性市场和商品经济的推行,地方和民族自给自足、闭关自守的状态再也不能继续,于是“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225页)世界的文学就是人类的文学,甚或即是人类学的文学:既不是东方话语又不是西方话语,或既是东方话语又是西方话语的总体文学。
这样,由“世界文学”引发出的“比较文学”(Comparative Literature)的概念便更加巩固而鲜明。这个词之所以没有按照其它学科的惯例改造为“比较文学学”,加上logy之类的词尾,不仅是约定俗成、名从旧有的原因。它暗暗地要求保存文学的形象性和生动性。如上所说,古典派文学人类学甚至文化人类学著作,不论处理文献、文物或田野材料,都喜欢使用“描写”或“叙述”的办法,基本上是状物记事并且夹叙夹议;现代学派也多是在特定语境下讲述“故事”或“故事下面的故事”,从博厄斯(F.Boas)到埃利亚德(M.Eliade)都是如此。结构主义创始人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的书算是顶枯燥、顶艰涩的了,但《文化中的蘑菇》、《体内载鱼的蛇》诸篇依然十分生动有趣——而“有趣”是西方人对学术论文充满真知灼见的赞美之词。
所谓比较文学何尝不如此。歌德对西欧文学或东西文化的“比较”就趣味横生,诗意盎然。恩格斯说,天主教国家一夫一妻制的结果常常是,丈夫大肆杂婚,妻子努力通奸;反照在文学里,“法国的小说是天主教婚姻的镜子;德国的小说是新教婚姻的镜子。在两种场合,‘他都有所得’:在德国小说中是青年得到了少女;在法国小说中是丈夫得到了绿帽子”(《选集》第4卷第67页)。充满了机智和幽默感。这也是文学人类学的极好题材。
中国古典文学批评讲究直观把握,整体把握和瞬间把握。禅味的机锋,睿智的评点,投入的感兴,形象的喻拟,参与的激动……一直保持到近世的比较式批评里。前此,妃红俪白、韵散间出的《文心雕龙》、钟嵘《诗品》,“以诗评诗”的杜甫、司空图、元好问一脉,不必提了;比较文学家奉为开山之作的王国维《人间词话》就琅琅上口,至今许多人能倒背如流(我不知道西方人是怎么记诵亚里斯多德《诗学》、朗吉弩斯《论崇高》、布阿洛《诗艺》和蒲柏《人论》的,那大部分也是“诗体批评”)。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周邦彦)能入而不能出。白石(姜夔)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这真是一篇论述人与自然关系、写景诗与自然美关系的“人类学文学”的审美批评。“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此歌德所谓艺术家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隶”之意也。
当然,人类学和比较文化学的诗化、文学化并非仅仅“古已有之”,而是“于今尤烈”。现代人类学田野派不仅强调个案的整体把握、直观再现,动员从录音摄象到全息摄影的全副武装,而且倡导参与、体验、投入;他们的报告不仅是描写式、实录式,而且特别注重语境、氛围、情绪、感觉,其中的文学性、形象性、直观性极强,附加许多图片、音带、影碟,有的还直接用当地土语方言记录,学界或称之为“诗学人类学”。
在当今比较文学界,许多有识之士也在提倡或实验。美国的乔纳森·卡勒呼喊:Camparative Literature,at Last!意思是比较文学归根结底还是志在文学。人类学和文学固然以不同方式实现其“人学”功能,但是在更深的结构里,在更高的层面上,它们都要弘扬人类的真、美、善理想,使人真正全面地成为人!这也就是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所说的那样,人将“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全集》第42卷第123页)福罗贝尔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科学和艺术本是同根生出的;它们不幸地在底层分开,将来肯定要在颠峰上快乐地汇合。前人就此做过许多有益的努力,今天的文学人类学也许就是个突破口或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