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尚茶之风对江南文人园林的影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江南论文,之风论文,文人论文,园林论文,晚明尚茶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928.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2)05-0040-08
晚明是文人文化空前繁盛的阶段。由于科举制度的弊端、官场混乱等多种原因,文人或不能、或不愿入仕而衷于“市隐”,追求一种闲雅、艺术化的生活方式。江南的富庶也成为文化艺术成熟发展的土壤,集聚于此的文人们借助园林营造、焚香品茗、弹琴赏花、器物收藏等多种途径来重构生活的时空。其时赏玩文化极其丰富,并享有共通的文人格调和审美趣味。在晚明文人长物集群的生活中,沦茗、造园是较为突出的两项活动,彼此影响关联,成为文人隐逸生活的重要寄托。
一、晚明尚茶之风与文人园居生活
茶饮以其清韵历来为古代文人雅士所好,至晚明则更甚,痴迷于茶饮的文人众多,如徐渭、张岱、袁宏道、陈继儒、许次纾、屠隆、文震亨、李渔等。可以说,晚明时期的一个突出变化即为饮茶的嗜好注入文人的生活圈中,并成为一种普遍而受尊重的精神生活象征。对传统价值观的反叛使狂狷不羁、玩物玩世的晚明文人将癖好视为性灵观照下真性情的流露;此外晚明消费社会下士商势力不断涌起,多附庸风雅,加之明末市场假茶充斥,因此精到的品茶造诣也成为文人区别于士商、市井的身份象征,甚至不通茶则无以交①。晚明文人烹茶之时多有焚香相伴,又有众多妙处。据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襄的《影梅庵忆语》所记,其与董小宛在水绘园的遗民生活中仍精于此道,煎水分茶,焚香缭绕。
明代以降,团茶改为叶茶,沦泡法虽较为简便(如图1,图2所示),但文人们对于茶品的追逐较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晚明文人饮茶中,对茶叶之产地、煮茶之水、器具往往仔细探求选择,品茗之环境、相伴之人也要具备雅趣。在嗜好茶饮之外,专心研究茶理的文人也众多。如著有《茶录》的张源“隐于山谷间,无所事事,日习诵诸子百家言。每博览之暇,汲泉煮茗,以自愉快。无间寒暑,历三十年,疲精殚思,不究茶之指归不已”[1]。在此种风气的推动下,晚明茶书撰刊呈现了前所未有、后不能及的高峰。此外文人小品杂记中也多有对茶饮生活的评点和描述。众多文人茶书、著述中除秉承唐宋茶道精神外,又针对明代饮茶之变化加以增补,主要涵盖了茶之产、造、色、香、味、汤、具、侣、饮、藏、源、境等方面。茶道于晚明时期更加微观与雅致化,虎跑之水、惠山之泉被文人评为水中上品,宜兴岕茶、西湖龙井等为茶中之最,宜兴紫砂壶成为器具之首选,又有如张岱等嗜茶者发现锲泉、兰雪茶等②,江南一带的茶文化因醉心于此的文人赏鉴而成为经典。
图1 撵茶图(南宋 刘松年)
资料来源:徐海荣等:《中国茶事大典》,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图2 煮茶图(晚明 丁云鹏)
资料来源:徐海荣等:《中国茶事大典》,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晚明是造园的兴盛期,其中江南私家园林最盛,园亭成为城市中较为重要的空间类型。文人“家居苦事物之扰,惟田舍园亭,别是一番活计”[2],宅园之境可寄放文人身心,激越着文人的才情意趣,同时又是文人长物的空间承载和隐逸、交游之地。文人园林无论择址于山林郊野或是市井城中,置石的选择、植物的栽种、情境的营造都极力追求一个自然清幽、雅趣盎然的空间环境,不同程度地契合山野自然的幽静与城市生活的丰富性,使园林成为隐逸、闲雅生活的性灵寄托。从晚明文人的小品文中可看出,这一时期文人造园的整体审美价值观上仍崇尚天然简远,追求园林景色自然简雅之趣,热衷于置石但园中植物比重也较高,甚至保留着一定的生产性;对于士商园林中建筑密度的增加、廊的频繁使用、争奇斗富的假山堆筑、繁复的雕饰等也多有叹惋。③
园林是晚明文人闲雅丰富的隐逸生活之空间承载,文人于园林中“读理义书、学法帖字、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煮茶、寓意奕棋”[2],不亦乐哉。在器物赏鉴和消费文化的影响下,晚明文人园林的物质文化、人文气息逐渐丰富,长物之欢愉使文人宅园住居的内敛性突出;而文人的山水游历、城市生活、交游纵乐、园林选址与借景等又使园林呈现出一定的外拓性,两者互为裨益,一者悠然怡情,一者酣畅尽兴,是这一时期文人园林及文人生活形态的鲜明特征。如冯梦祯在其《真实斋常课记》中记载自己隐居于杭州西溪草堂的十三项日常活动:焚香、沦茗、品泉、鸣琴、挥塵、习静、临摹法书、观图画、弄笔墨、看池中鱼戏或听鸟声、观卉木、识奇字、玩文石[3],其生活集中于园林布置、风景游赏、器物玩赏、禅学佛理等之中,与文震亨之《长物志》、李渔之《闲情偶记》、高濂之《遵生八笺》、张岱之《陶庵梦忆》中所展现的文人生活大抵相同。
此外,园林也是晚明文人交游娱乐的重要空间。在隐逸情结下园林的私密性之外,文人园林也有了更多的开放性,成为一个群体可共享游乐之地,激发并丰富了文人园林娱乐、艺文活动的发生,使“娱于园”的思想渐为弥漫。如张岱《陶庵梦忆·不系园》所记,“甲戌十月,携楚生住不系园看红叶。至定香桥,客不期而至者八人……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与民复出寸许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4]以艺文雅事为癖的文人们于园中集会之时,各尽素日造诣所长,在园林风景游赏中相伴了绘画、调琴、舞乐、古玩赏鉴、观剧等艺文活动的乐趣,自然与人文契合平衡于文人对园林空间的使用与感知中。
自唐宋以来,文人品茗就已不局限于建筑物中。松间、竹下、泉边、禅寺、园林、山野皆为品茗论道之佳处。时至晚明,文人饮茶之处主要有园林茶寮(又包括专设茶寮、书房茶寮、厅堂亭榭等)、舟船茶寮、僧院茶寮、山林茶亭、城市茶馆等。衷于游历、相近僧侣、隐居园林的晚明文人,出游之时常有茶事活动,舟船之上多备有茶器以供山水游乐之间品茗悦性;佛寺僧院也是文人与僧家品茶论道的倾心之处;城市之中又有不少以文人雅士为经营对象而布置古雅的茶馆④。但由于宅园是晚明文人重要的生活空间和活动场所,且文人普遍嗜茶特甚,茶道所需器具又甚多,因此园中沦茗在晚明文人生活中占了极大比重,是其闲雅隐逸生活中的重要内容。饮茶既四时皆宜,益于养生,又是日常艺文活动之佳伴,雅士往来之所好。文人园居,逢“心手闲适”、“吹歌拍曲”、“鼓琴看画”、“披咏疲倦”、“夜深共语”、“明窗几净”、“访友初归”、“几辈斋馆”、“宾主狎狎”、“风日晴和”、“茂林修竹”、“小院焚香”、“轻阴微雨”、“课花责鸟”、“酒闹人散”、“名泉怪石”[5]之时,皆宜于饮茶。至于“无事”、“佳客”、“幽坐”,“吟诗”、“挥翰”、“徜徉”,“睡起”、“宿醒”、“清供”,“精舍”、“会心”、“赏鉴”、“文僮”[6],在焙水煮茗、慢饮品赏间更可得园居之无穷乐趣。
茶饮和园林都可被理解为晚明文人的生活要素和精神寄托,两者之间的联系与影响既真实具象、丰富日常,也微妙抽象、简旷哲思(图3)。园中沦茗活动的发生对于文人园林的物质空间和精神境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对晚明文人而言,茶饮不仅是园居生活的重要陪伴,也是借以抵达心中境界、体现雅趣品位、交游畅怀的佳物。在晚明文人尚茶之风的作用下,江南文人园林的物质空间、园居活动、精神境界皆融入了茶饮生活之所需以及茶道中的意境。文人园林中茶寮的设置、茶境的选择促进了园林物质空间构筑的雅致化,茶艺、茶道又与文人的园居活动、交游、理想境界相契合,成为文人园林精神境界的假借与沟通途径,并交织融合成难分难解的一体。
图3 谱泉图(晚明 陈洪绶)
资料来源:陈洪绶:《隐居十六观册页》,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1998
二、文人园之茶寮与茶境
茶寮,即用于饮茶的小屋,最初专指僧寺茗所,后来泛指饮茶之处;茶境,即品茗的环境,包括了空间、时间、人物等相关要素。晚明文人饮茶生活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基于尚茶之风而使专设茶寮、书斋茶寮大量出现,成为文人园林空间构筑的组成;而对品茗环境的关注和营造,则使文人园林的闲雅成分得到了延展。
1.茶寮的空间布置
晚明文人园中沦茗的主要空间有专设茶寮、书斋茶寮、厅堂亭榭等[7],具体选择又随文人经济水平、园林选址、布置造景而有所不同。园中设一茶寮既可独自品饮,又可供宾客往来交游之需,因此有条件的文人园林中茶寮的设置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茶寮的立基对文人园林空间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内部空间布置和外部空间布局两方面。
文人专设茶寮的性质,大抵和这一时期园林中琴室、佛堂等独立空间相近,是艺文生活不断丰富的表现。茶寮多置于斋外或相伴书斋,需高燥明爽,处于静僻之地。专设茶寮布置中强调茶事器具的必备,因茶之器既是烹茶必需,又是文人嗜好器物赏玩、高洁儒雅心性的体现。文震亨的《长物志》中所述茶寮为“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子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8];著有《茶疏》的许次纾同样于“小斋之外,别置茶寮。高燥明爽,勿令闭塞。壁边列置两炉……寮前置一几,以顿茶注、茶盂、为临时供具,别置一几,以顿他器。旁列一架,巾帨悬之……炭宜远置,勿令近炉……炉少去壁……总之以慎火防热,此为最急”[5];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言及茶寮也同样关注于茶器之备置。同时文人也注重茶寮空间的简洁纯净,把茶寮作为一个独立的空间而少加装饰,并辅以焚香等以追求清灵之精神境界,如“独坐丹房,潇然无事,烹茶一壶,烧香一炷,看达摩面壁图”[2]。而于茶寮之中与僧家、雅士的茶事活动更是文人园居生活的享受和适意之一。陆树声的《茶寮记》较为详细地记载了他的园林(适园)茶寮布置及茶事活动,“园居敞小寮于啸轩埤垣之西,中设茶灶,凡瓢汲罂注濯拂之具咸庀。择一人稍通茗事者主之,一人佐炊汲。客至则茶烟隐隐起竹外。其禅客过从予者,每与余相对,结跏趺坐,啜茗汁,举无生话”[9]。综之,文人专设茶寮之中讲究器具必备,空间洁净明爽,又有一定禅意,与雅士高朋共享之,是为文人性灵生活中舒情畅意之处。
嗜好藏书的文人出于生活之便利,将茶器携古琴、古鼎、字画等综合布置于万卷书斋之中,披咏疲倦时即可着以茶事,这种结合于书斋的茶寮于晚明文人园林也不在少数。茶器置于书斋之中,也成为文人器物赏玩的内容。如晚明文人所好的竹茶炉,被直呼为“苦节君”(图4)。而计成《园冶》中提及书房立基为“无拘内外,择偏僻处,随便通园,令游人莫知有此。内构斋、馆、房、室,借外景,自然幽雅,深得山林之趣”[10],书斋中饮茶,有着园林内外自然人文环境沟通的雅趣。
此外园林厅堂、亭榭,甚至松间林下、怪石泉涧,也是文人结合园居生活的兴致和便宜而沦茗之处。有学者即推断艺圃西南角的园中园或东南角的思嗜轩是文震孟曾读书喝茶的地方。[11]厅堂亭榭的立基较为重要,为园中造景欣赏的主视点,又可辅以室内字画、古玩、家具的赏鉴,唯厅堂饮茶或多了层社交意味。另有一些精行俭德之寒士,因无力构筑园林或茶寮,厅堂之中即为事茗之处,亦无妨于名士风流。⑤
图4 煮茶图(晚明 丁云鹏,局部)中的竹茶炉
资料来源:徐海荣等:《中国茶事大典》,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2.茶境的营造匠心
晚明文人对园林中的品茗环境更为关注,茶境的营造与创构充满了文人的闲雅、隐逸、恬淡之情。文人园中沦茗关乎园林之中时间、空间、人物、活动、器物的整体情境。如四时之饮:“若明窗净几,花喷柳舒,饮于春也。凉亭水阁,松风萝月,饮于夏也。金风玉露,蕉畔桐阴,饮于秋也。暖阁红垆,梅开雪积,饮于冬也”[12],四时的园林风景变化及不同的园林空间都被纳入到茶饮生活中;如饮茶之简远空间:“编茅为屋,叠石为阶,何处风尘可到;据梧而吟,烹茶而语,此中幽兴偏长”[2],于平淡幽静中自然流露出文人的高洁心性与闲雅风致;如茶事之侣友及相伴活动:“翠竹碧松,高僧对奕;苍苔红叶,童子煎茶”[2],文人的园居乐趣于清逸的环境中呼之欲出;如花艺器物:“余寒斋焚香点茶之外,最喜以古瓶簪腊梅水仙”[13],品茗之中开展了对古玩、花卉的赏鉴;如综合环境:“萧斋香炉,书史酒器俱捐;北窗石枕,松风茶铛将沸”[2],茶境与园林的风景营造及欣赏、人物艺文活动、器物布置这些自然与人文的要素相融,又以清逸雅趣贯之,使文人性灵在品饮中与外在环境沟通呼应,终至畅怀尽兴的境界。
晚明文人将茶饮与园林环境有机结合起来,茶饮既是园林雅境感知的陪伴,也是对于园林空间寓意的提升。品茗之中无不充溢着自然之境和文人的闲雅情致,而茶境的营造也是对园林物质空间的纯净化和诗意化。当然,晚明文人茶饮对于园林物质空间环境的作用,并非固化园林的布局形式,而是以茶境之需引导和联系着园林的物质空间构筑,随性自然、高雅惬意,使文人在散漫自由的生活形式中获得更多的感受和真知。茶境与园林风景相融合,使园林物质空间的营造、布置与感知呈现出诗意化的片段剪裁,在隐现虚实的场景之间,形成互有连缀的意蕴。
三、茶艺、茶道与文人园林情境
茶艺,即指制茶、烹茶、品茶等艺茶之术;茶道,是指艺茶过程中所贯彻的精神。[14]自唐代陆羽《茶经》问世之后,有关饮茶规范的茶事大略已形成共识;及至明代以理学设教,文人饮茶的哲理观念应运而生。[15]晚明江南文人的饮茶生活既精于茶艺又融汇茶道,通过细微的感官体会、众长物的参与、隐逸恬淡的心态以及宗教哲学思想的渗入,传递着品茗之清、雅、趣、隐的内在精神。
1.茶品与园品
晚明文人对于茶品的赏鉴以清赏为上。文震亨认为明代以来的沦饮法,“简便异常,天趣悉备”[7],可得茶之真味。高濂《遵生八笺》中也提到“茶有真香,有佳味,有正色。烹点之际,不宜以珍果香草杂之”[16]。此外,对煮茶之泉的辨别也是晚明文人饮茶生活的重要构成。张源《茶录》中认为“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饮茶,惟贵乎茶鲜水灵,茶失其鲜,水失其灵,则与沟渠水何异”[1]。晚明时期惠山泉水甚得文人喜爱,他们甚至雇人不辞劳苦从惠山挑水为沦茗之需,而煮雪烹茶、谱泉品水亦是文人品茶造诣精到的表现。
茶之清赏的品位,既是出于味觉的口感也是文人内心精神的外在表征。文人认为茶之清韵可得物之精神,佳境因茗之相伴而延伸了意境蕴含,以茶为“助风景”之事。以赏花活动为例,晚明文人的赏花与品茗之间即有着密切联系,烹茗赏花的清赏格调得到了文人雅士的肯定和赞许。对插花颇有一番研究的袁宏道在论及赏花时,认为“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17]。文人对于花卉提倡以茗相伴的清赏,而非在喧哗热闹之间获得浅层的观感,旨在得到花之精神、茶之韵味,两者相宜互映,成为文人心中之境的诱发。赏花如此,至于名泉怪石、茂林修竹、焚香调琴,亦皆同理。对于晚明文人来说,清赏之茶饮是“物”与“我”之间的沟通媒介,加强着文人对园林空间的身心感触,并契合着文人对于园林自然风景之体验和感知。在品茗与园林环境带给文人交感之时,也是一重新的微观、清逸境界的创造。
2.茶雅与园雅
文人品茗总是带着极大的雅兴,晚明文人在细腻之处又更上一筹。“带雨有时种竹,关门无事锄花;拈笔闲删旧句,汲泉几试新茶”,[2]茶饮的雅韵格调与文人园居的闲适性灵生活相为契合,构筑于晚明文人的精神世界中。晚明画家陈洪绶亦性好茗泉,曾以停琴品茗的片段作为题材来表现文人的闲雅生活和高洁之品(图5)。
图5 停琴品茗图(晚明 陈洪绶)
资料来源:《中国绘画全集(明9)》,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
晚明文人园亭茶饮集合了藏书、饮食、宗教、收藏等多种活动,茶饮之雅与生活的情趣相互交融,是文人性灵生活中重要的部分。陈眉公《小窗幽记》描写了“明窗之下,罗列图史琴尊以自娱,有兴则泛小舟,吟啸览古于江山之间,渚茶野酿,足以消忧;莼鲈稻蟹,足以适口。又多高僧隐士,佛庙绝胜,家有园林,珍花奇石,曲沼高台,鱼鸟流连,不觉日暮”[2],又有“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洒空灵,面上尘当亦扑去三寸”[2]等等,是这种适兴生活形态的直观写照。此外晚明文人的园亭结社雅集也多为高雅幽趣之事,必有品茗助兴。由于茶饮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送日关情都需要借此淡而有味的茶饮遣怀;同时也唯有在慢品缓赏中来提升精神生活才合于文人身份。晚明士大夫纷纷逃禅,山僧缁流是文人素好交往的人物,如屠隆所言“净几明窗,好香苦茗,有时与高衲谈禅”[18],品茗论道之间又平添几分禅学意味。
3.茶趣与园趣
文人烹茶的过程也有无尽之幽韵,综合了味觉、听觉、视觉、嗅觉的重重感官之娱。如罗廪《茶解》所言“山堂夜坐,手烹香茗,至水火相战,俨听松涛,倾泻入瓯,云光缥缈,一段幽趣,故难与俗人言”[19],这种通过烹茶而获的细腻感受,成为晚明文人赏鉴茶品、体味茶神的重要部分。煮茶过程中对于茶汤有许多讲究,“汤有三大辨十五小辨”[1]。文人从园中沦茗的活动中获得丰富的心境感知,对茶品的强调以及注重细节的茶道又使文人园林微观微物的含义得到强调和渲染,焙茗之趣与情境感知成为园林文化和内在意蕴之一。卫泳《枕中秘》记道“读罢吟余,竹外茶烟轻扬;花深酒后,铛中声响初浮。个中风味谁知,卢居士可与言者;心下快活自省,黄宜州岂欺我哉”[20]。计成所著的《园冶》中也提到了焙茗之趣对于园林空间情境感知的作用,如“暖阁偎红,雪煮炉铛涛沸。渴吻消尽,烦顿开除”、“探梅虚蹇,煮雪当姬”、“棹兴若过剡曲;扫烹果胜党家”[10]等,是茶文化入渗到园林空间的表征。
真正的鉴赏家又以亲自烹茶为乐,遇好友僧侣更是如此。晚明名士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记叙了他平和悠然的闲雅生活,茶事是其园居享受之一。如“海上僧量虚来,以普陀茶一裹贻余。余遣僮棹舟往湖心亭挹取水之清澈者,得三缶,瀹之良佳。僧云:普陀产茶不十数斤,此手焙者尤难得。余名之曰观音灵芽”。拜访好友张躐蹋时“躐蹋自起,手煎茶来饮余……躐蹋之徒别出饼饵椿芽,款洽甚至”。而李日华与友人于屠氏废园雅集之时,“白云映空,黄叶覆地,茶灶熏炉,烟霭相杂……三四闲人各出鼎彝珣璏,指点摩弄于虚堂之上,不觉耳目清快,神情散朗,疑不在尘世间”[21],茶饮的相伴为文人闲雅生活以及文人对园林时空情境的感知带来了物我两忘的全新境界。
4.茶隐与园隐
隐逸情怀是晚明文人衷于造园的动因之一,而这种隐逸情怀和放达自适的心态在茶饮的壶中天地中得到充分表达。“热汤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茶类隐,酒类侠;酒固道广,茶亦德素”[2],以茶寄情、以茶为隐是文人茶饮的精神内涵。
晚明文人的隐逸之情又有不同的层面。其一即隐于物外。晚明文人们要回避的只是幽人雅事之外的俗人俗物。对于饮茶生活来说,“煮茶得宜,而饮非其人,犹汲乳泉以灌蒿莸,罪莫大焉。饮之者一吸而尽,不暇辨味,俗莫甚焉”[22],若茶为“深山真品”,则“未可与俗流徇名者共也”[21]。文人以一杯茶的赏鉴而脱却了“俗”的一面,茶侣最好能够为“翰卿墨客,缁流羽士,逸老散人,或轩冕之徒,超然世味者”[23]。其二即安于自我生活的时空。如“茅斋独坐茶频煮,七碗后气爽神清;竹榻斜眠书漫抛,一枕余心闲梦稳”,或“白云在天,明月在地,焚香煮茗,阅偈翻经,俗念都捐,尘心顿洗”[2],此间的安然、闲散、超脱、平和是文人园居生活片段的形象描摹,心闲梦稳的状态源于文人于园林中精心构筑、感知的时空。其三即为蓬莱仙境的追求。一杯清茶中蕴含了晚明文人在园居生活中的理想,将文人生活与思想融入到一个浑然的境界,这个在茶事、茶艺、茶道与园林的精神感知中文人所追求的共同境界,即为蓬莱仙境。晚明文人以茶入文时常引用唐代诗人卢仝《七碗茶歌》⑥中对蓬莱之感知作为典故,比拟自身从茶饮中所获的境界。文人认为茶通仙灵,茶饮相伴使素日的园林生活接近蓬莱,平淡而有真味,甚至文人们认为他们悠游自在的闲雅生活胜过蓬莱之际会,张岱即有言“陶庵梦有夙因,常梦至一石厂,峥窅岩岪,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杂以名花。梦坐其中,童子进茗果,积书满架[4]。在理想空间的文本比对中,茶饮不仅融入晚明文人的园居生活,而且也作为感官文化和精神寄托直接抵达文人隐逸造园的理想。
四、晚明文人茶饮于园林的整体影响
“云光落茗杯,清风展书帙”,[21]在茶烟缭绕中隐逸于园林的晚明文人交游纵乐、悠然生活。晚明茶饮与园林文化的交融中,茶饮是园林物质空间、文人园居活动、交游、园林精神蕴含之间的纽带。茶饮以其清雅相伴文人园中生活,契合了园林的物质与精神空间。借助品饮,园林物质空间与文人心境之间也有了深层的沟通。文人园林中茶寮的设置以及茶境的追求,不仅丰富了园林的物质空间构筑的内容,也使整个园林的景物都融入了茶饮的感知中。在某种程度上,茶饮的雅趣和清逸提升和深化着园林物质空间的意境。而文人茶艺、茶道对于园林的活动、意境的影响,更糅合于文人园林中的闲雅生活以及高逸的精神境界中。
茶饮对园林的影响隐匿于园林的综合环境,渗透于晚明文人园林的时空与文人的园居生活中,但并不孤立线性存在;茶饮对园林意境及哲学意义的影响更通过晚明文人生活心态、生活方式、内心感知而得以表达。文人以敏感之心境体味着杯中之饮,使茶饮和园林之间达成了通感。虽未形成固化的园林空间布局形式,但茶饮生活中融合了整个园林空间的趣味,茶的精神也渗透到造园、赏园之中。无论是山石水木、花鸟虫鱼等园林风景,弹琴作诗、交游畅谈等园居生活,茶饮皆为之增添意蕴。晚明文人本身仍重生活,文人追求一个脱离俗物之世界,一个充满雅趣而又无需繁复雕饰、自然清幽的空间,在这个时空中有丰富的器物以供赏玩,有琴棋书画借以怡情,有幽人韵士相以交游,隐于世外而不孤绝。晚明文人将生活之理想寄托于园林中,使园林成为文人精神的外在物化,而饮茶所需的佳境以及茶饮相伴的风景感知、交游畅谈又是文人园林中自然清逸与人文丰富的结合。
晚明文人尚茶之风与文人园林物质空间、精神境界之间的交织与影响可以理解为一个承前启后的文化演进历程。晚明文人文化中固然有微观微物、物质文化的影响以及离经叛道的弊端,但就尚茶之风对园林的影响而言,从生活的艺术、诗意的栖居角度有积极的影响与值得发扬的意义。而这种内在的精神以怎样的形态存在于当今社会中,日常生活的艺术与大众文化的内涵在现代园林设计中又如何表达呈现,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注释:
①参见张岱:《陶庵梦忆·闵老子茶》。
②参见张岱:《陶庵梦忆·兰雪茶》。
③参见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张岱:《陶庵梦忆》、袁宏道:《园亭纪略》等。
④参见王鸿泰:《从消费的空间到空间的消费—明清城市中的茶馆》,《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第49-57页。
⑤参见张岱:《鲁云谷传》。
⑥卢仝:《七碗茶歌》节选:“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