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时期的海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魏论文,时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301(2000)02—0084—(06)
我国有漫长的海岸线,自古以来,人们就对广阔无垠、神秘莫测的海洋充满向往和憧憬。先秦时期的著作,《庄子》多处写到大海宏伟壮观的气势,《山海经》记载了千奇百怪的海洋神话。继后,秦始皇、汉武帝、曹操,先后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留下了著名的刻石、诗篇和历史传说,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美谈。而以赋的形式专门描写海的作品,从东汉至南北朝共有十篇。在这些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出古代作家对大海的逐渐认识过程和艺术思维的发展变化。
东汉海赋
东汉初年,班彪作《览海赋》,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海赋。今存36句,采用游览赋体写法,开头说明览海之缘起,“余有事于淮浦,览沧海之茫茫。悟冲尼之乘桴,聊从容而遂行。”继而记述对海的总体印象,然后展开想象,描绘海上仙境:以金玉为堂,列灵芝于路,醴泉涌出,明珠夜光。其中多有神仙,“松乔坐于东序,王母处于西厢,命韩众与歧伯,讲神篇而校灵章。”作者自己很愿意与他们“结旅而自托”,“离世而高游”。结果和列仙一道畅游太空,“聘飞龙之骖驾,历八极而回周,遂竦节而响应,忽轻举以神浮。遵霓雾之掩荡,登云涂以凌历,乘虚风而体景,超太清以增逝”。并且进入天庭,“麾天阍以启路,辟阊阖而望余。通王谒于紫宫,拜太一而受符”。结尾似欠完整,可能有残缺。此赋名为览海,实则游仙。西汉时,武帝好神仙,司马相如进《大人赋》,欲以讽谕。武帝读后,反而飘飘然有凌云之志。班彪此赋,当是受时风浸染所致,并且可以看出《离骚》的影子。班彪之子班固也有《览海赋》,仅存二句。
东汉末年,王粲有《游海赋》,他曾乘方舟顺江而下,到达会稽,“登阴隅以东望,览沧海之体势”。只见“吐星出日,天与水际,其深不侧,其广无臬”。接着写海中珍奇灵异之物产,“或无气而能行,或含血而不食,或有叶而无根,或能飞而无翼。鸟则爰居孔鹄,翡翠,缤纷往来,沉浮翱翔;鱼则横尾曲头,方目偃额,大者若山陵,小者重钧石”。还有大贝发明月之夜光,玳瑁具金质而黑章。“长洲别岛,棋布星峙,高或万寻,近或千里,桂林蒙乎其上,珊瑚周乎其址”。这些记述,大体上是真实的。接下去又说:岛上有“群犀代角,巨象解齿,黄金碧玉,不可胜纪”。有些动物矿物,并非中国周围海中所产,作者可能误信传闻,说明他对海洋了解还不充分。此赋较简略,内容尚未展开,文字不加修饰,可能是草稿或少年习作。其思路大致遵循汉大赋格局,旨在辅陈见闻,与王粲另一作《登楼赋》之重在抒情述志,趣向有所不同。
同时曹丕有《沧海赋》,没有开头结尾,似为节录。作者高瞻远瞩,赞扬大海“美百川之独宗,壮沧海之威神,经扶桑而遐逝,跨天涯而托身”。接着写,惊涛澎湃,鱼鳖横奔,鸟类飞鸣,载沉载浮,泛滥淫游。或大或小,都在他的俯瞰之下。角度忽而自上而下,忽而自下而上,忽而远观,忽而近察,抓住了海的主要特征。作者不但不畏惧海洋,而且要利用它,探索其秘密。“尔乃钓大贝,采明珠,搴悬黎(美石),收武夫(美玉),窥大麓之潜林、睹摇木之罗生。”此赋可能作于随其父东征乌桓之时,所以得意洋洋地有百川独宗气概。联系曹丕的《浮淮赋》《述征赋》,多有颂扬乃父功德和表达自己豪情壮志之语。此赋也可能包括这方面的内容,惜乎已不得而详。
木华及两晋海赋
木华字玄虚,在晋武帝、惠帝时,曾任太傅杨骏府主簿,擅长辞赋,作品仅存《海赋》一篇,收入《昭明文选》,颇负盛名,被文学史家认为是唐前海赋中成就最高的代表作。
全文232句,属于长篇巨制。 提笔从大海的形成写起:早在尧舜时代,洪水泛滥,长波万里,乃命禹疏九河,启龙门之隘,斩陵峦之高,“万穴俱流”,“莫不来往”,汇合成为大海。文章以此为首段,发端落落大方,“笔力流动跌宕,读之固自快然”。(《评注昭明文选》)。此段之末三句:“其为广也”、“其为怪也”、“其为大也”,为全篇提纲,是文眼所在。
“尔其为状也”以下,写大海状貌神情,场景宏伟壮阔。着力形容波涛高猛鼓荡,特别是月落日出之时,“于是鼓怒,溢浪扬浮,更相触搏,飞沫起涛,状如天轮,胶戾而激转;又似地轴,挺拔而争回”。这种联想,可能得意于《列子》。“惊浪雷奔,骇水迸集,开合解会,汤汤湿湿”,好不惊心动魄。待到风力稍静,犹自余波吞吐,在高峻不平的岩石中澎湃有声。一些入海岔流,出而复入,动摇不已,呀呷独涌。这是写海水的动态和海岸线的情状,表现海的多样性。
下面一段写海之辽阔,照应“其为广也”句。设想蛮夷地区与中央王朝隔海相连,如有急事上传下达,可以通过海路交通。“乖蛮隔夷,迥至万里,若乃偏荒速告,王命急宣,飞骏鼓楫,泛海凌山”。如果赶上好的风势,揭起百尺桅樯,挂起长帆,那就快速之极。“迥然鸟逝,鹬如惊凫之失侣,倏如六龙之所掣,一越三千,不终朝而济所届。”这段文字使人联到《水经注·三峡》和李白《早发白帝城》中的名句。二者皆在木华之后,或许受其启发。
以下笔锋一转说,如果航海者身负重罪,而又不诚不敬,虚假发誓,敷衍祈祷,鬼神妖怪就会兴风作浪。“则有海童邀路,马衔(马首一角而龙形之怪物)当蹊,群妖遘迕,眇淫冶夷,决帆摧撞,戕风起恶”。一下子天昏地暗,各种险象都出现了:海神吐气如云密布,千奇百怪的妖精纷纷露面耍威风,雷电交加,崩云撤雨,迅疾变幻。于是渔人舟子,想向南,却往东;有的淹没于鼋鼍之穴,有的挂搁在碓石之端,有的被冲刷到裸人之国,有的漂泊于黑齿之邦,有的如浮萍飘来飘去,也有的碰上顺风侥幸能够返回陆地。此段是写海之怪。清人何义门评点说:“此言人所历,一安一危,两两相较,然着意在危一边,以著其多怪也。”(《义门读书记》)
再往下,“尔其为大也”写海中珍宝之奇,物产之富。在大海的深处,有许多岛屿、仙灵和奇异之物,有些是世间收藏家听说过的,也有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无法弄清究竟是什么。天球呀,人鱼呀,有斑点能发光的玉石呀,与陆地很不同的鱼鳖呀,还有永不消融的“阳冰”,在水底暗燃的“阳火”……至于鱼类,大得惊人,横海之鲸,“茹鳞甲,吞龙舟,吸波则洪涟跛躇,吹涝则百川倒流”。鸟类更是种类繁杂,在海湾的岸边,沙面的顶部,“毛翼产彀,剖孵成禽……群飞侣浴,戏广浮深。翔鹜连轩,泻泻淫淫。翻动成雷,扰翰为林,相互叫啸,诡色殊音”。熙熙攘攘,生趣盎然。这方面的内容,王粲《游海赋》曾简单涉及,远不如木华之具体详细。曹道衡指出其中写鸟的一段,与后来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相似,可能有所借鉴。(注:曹道衡《汉魏六朝辞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第140页。)
接下去表示对海上神仙的向往和感慨。“昔乃三光既清,天地融朗,不泛阳侯,乘蹻绝往,觌安期于蓬莱,见乔山之帝像,群仙缥眇,餐玉清涯”,希望和神仙一起生活;“甄有形于无欲,永悠悠以长生”,这是魏晋时期士大夫中普遍流行的理想。但比班彪《览海赋》似乎笼统简单些。
文章末尾从大海无所不包联系人生处世。“且其为器也,包乾之奥,括坤之区。惟神是宅,亦祗是庐。何奇不有,何怪不储?茫茫积流,含形内虚。旷哉坎德,卑以自居。宏往纳来,以宗以都。品物类生,何有何无?”这些话富于哲理,主旨是希望人们象大海那样宽宏大量,能够接纳万物,谦虚卑下,永远富足无穷。这是作者自励,也是对读者的劝勉。话语不多,意味深长。
综观木华《海赋》,其内容虽说不上有什么重大的政治背景和社会意义,其艺术却有难能可贵的独到之处。作者运用铺陈、渲杂、比拟、夸张等众多手法,全方位超时空描绘了大海的各个方面,文笔光昌流丽,音节自然和谐,克服了汉大赋呆滞板重之嫌和堆垛辞藻、争奇斗艳之弊。所以历代学者给予很高的评价。南朝刘宋时傅亮在其《文章志》中说:“广川木玄虚为《海赋》,文甚隽丽,足继前良。”(见李善《文选注》引)。明人孙月峰说:“气概宏壮,居然有吞云浴日之势,不拘拘垛堆装点,固是高手。”俞犀月说:“海非铺陈可尽,首尾突兀浑沦,牢笼有无,正其留不尽之地,为无尽之藏也。”方伯海说:“按海水之奇,全在遇风。凡作文结构,必有所归重之意,若不从此着想,铺陈珍错,焉能令人目骇心怖?中间分作两段,一从海写,一从泛海写,至于一切岛屿物产,只作补叙,便前后中边无不俱到。故作文必舍易就难,方能出色。骊珠既得,余便可以不写写之也。”(均见《文选集评》)有人还把稍后的东晋郭璞《江赋》拿来比较。孙月峰认为郭赋“典丽有之,不及《海赋》之壮”。俞犀月说:“海无定形,江可实指,故详略异。二赋才力悬绝。”当代学者钱钟书先生也称赞木华《海赋》:“远在郭璞《江赋》之上。”(注:钱钟书《管锥编》四册,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第1217页。)
与木华大约同时的潘岳有《沧海赋》,今存51句。开头显然有阙文,一上来就说:“徒观其状也,则汤汤荡荡,烂漫形成,流传千里,悬水万丈,测之莫量其深,望之不见其广,无远不集,靡幽不通。群溪俱息,万流来同。”继而写海的变化:“阴霖则兴云降雨,阳雾则吐霞曜日。”接下去写海中之岛、之山、之鱼虫鸟兽,“怪体异名,不可胜图”。最后说:“详察浪波之来往,遍听奔激之音响,力势之所回薄,下泽之所称广,普天润之极大,横率土而莫两。”此赋虽短,却基本上是汉大赋的格局,比王粲《游海赋》稍有扩充,但不及木赋之规模宏大,色罗万象。
数十年后,东晋庾阐有《海赋》,仅存28句。开头说:“禹启龙门,群山既凿……灌注百川,抗清引浊。始乎滥觞,委输大壑。”命意略同于木华。以下着重写海上风浪波涛,行文有似曾相识之感。个别句子,如“映晓云而色暗,照落景而俱红”,写海上日出日落景色,尚清爽可喜。此赋不曾涉及海上物产,可能缺佚,也可能是故意避免与他人重复。
与庾阐同时孙绰有《望海赋》,共44句,亦从海的吞纳百川说起,但扯得更远:“抱河含济,吞淮纳泗,南控沅湘,西引泾渭。”以下主要内容是写海中珍宝、草木、鳞禽之类。侧重点与庾阐不同,但没有超出木华,只是约略其辞、缺乏新意而已。庄子说:“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为光也,不亦难乎?”大概是他们少年习作吧。
张融及齐梁海赋
南齐张融(441—449)字思光,曾任交州武平郡封溪县令,地在今之越南,须浮海而至。据说其《海赋》作于航海途中,所反映的乃是切身的经历和体验,不同于木华等人仅仅在岸上望海或近处游海。其《海赋序》说:“吾远职荒官,将海得地,行关人浪……壮哉!水之奇也,奇哉!水之壮也。故古人以之颂其所见,吾问翰而赋之焉。当其济兴绝感,岂觉人在我外。木生之作,君自居矣。”意思是,木华虽然首屈一指,我并不在他面前俯首称臣,而要另辟蹊径,刻意求新。
的确,张赋的结构布局与前面所引述的六篇海赋都不一样。虽然他的篇幅最长(共293句),却有别于汉大赋的全方位铺陈罗列的手法, 不着力于海中神话和海上物产,而以浓墨重彩,精雕细刻,去表现海洋在不同气候条件下的复杂面貌和航海者的不同观察与感受,尤其在用词造句方面刻意求新求精。如形容狂风巨浪而造成的波涛汹涌之状:“浮天拟远,灌日飞高。纵撞则八浤摧溃,鼓怒则九纽折裂……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而星河如覆。既裂泰山与昆仑相压而共溃,又盛雷车震汉破天以折毂。”维系天地的八浤九纽都断裂了,整个宇宙被搅得动荡破碎。日月像人一样为之受惊,银河似乎倒扣过来。这样的想象力真是大胆之极。把船在海上颠波,造成人的观察失去平衡、视觉混乱的印象,描绘得淋漓尽致。以泰山压昆仑形容巨浪相倾,以“兽斗象逸”比拟小浪相逐。以“电战雷奔,水剧龙魂,陆振虎魄”形容声音之震撼,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描写船只遇风无法前进,迷失方向的情形是:“却瞻无后,向望何前”,“或如前而未进,乍非迁而已却。”这样的体验,恐怕只有乘过海船遇过风浪的人才写得出来。
然而,大海并非一味凶暴,有时浑沌平静:“夜满深雾,昼密长云,高河灭景,万里无文。”“长寻高眺,唯水与天。”有时也媚妩柔和:“若乃春代秋绪,岁去冬归,柔风丽景,晴云积晖……增云不气,流风欲声,澜文复动,波色不惊”,“合日开夜,舒月解阳。”“笼丽色以拂烟,镜悬晕以照雪。”这些句子,写海上波光水色、风云烟月,意境幽雅,富于诗情画意。
张赋有不少句子,构思精巧,别出心裁。如“浮微云之如梦,落轻雨之依依”。从浮云飘移而想到如入梦境,观轻雨淅漓而感到依依不舍,细腻传神。受到钱钟书先生的称赞。又如:“伏鳞渍采,升鲂洗文。”几个动词工笔勾划出鱼类在明亮的海水中沉浮,清晰地显现出身上的文采,简直是极高明的摄影师。“扬珠起玉,流镜飞明”。形容天上的星如珠玉倒影在海中闪烁;月如明镜,随波浪而飞流。乃平静之夜观察所得。“明藕移玉,清莲代金”,其实是船在移动而人不觉,似乎藕莲在水中移动,由于光线的照射,有的明如玉,有的黄似金。如此刻划光线透视和反射的效果,是赋中之诗。不但木华等前人的作品中难以见到,即使放在同时人谢眺、刘峻等人的望海诗中,也毫不逊色。又如“照天容于鮷渚,镜河色于魦浔”、“形每惊而义维静,迹有事而道无心”等句,借海面可以映出天上景色,而海底寂然不动,比喻人的形迹可以千变万化,而心却可以不受影响。颇受钱钟书先生赏识。(注:钱钟书《管锥编》四册,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第1344页。)
据说张融曾把自己的《海赋》送给顾恺之看,顾认为超过木华,但遗憾不曾提到盐。于是张融补写“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四句。顾氏可能是从绘画角度来比较木华,又从传统大赋铺陈物产必求详瞻的角度来要求张融。实际上,张融并不严格遵循大赋的规格。其他海赋所津津乐道的“其鱼”,“其鸟”、“其岛”、“其山”等,他只是轻轻带过,兴趣不在那里。所以他加上写盐的四句十分勉强。从文气来看,不加也完全可以,加上也不能满足大赋的要求。倒是用这四句来描写海盐之白,如霜似雪,突出特点,避免直说,很见文学功力。
张融是佛学家而兼文学家。《海赋》最后一段,包含着深奥的佛理玄思:“尔乃方圆去我,混然落情,气暄而浊,化静自清。心无终故不滞,志不败而无成。既载舟而覆舟,固以死而以生……道湛天初,机茂神外。亡有所以而有,非胶有于生末;亡无所以而无,信无心以入太。不动动是使山岳相崩,不声声故能天地交泰。行藏虚于用舍,应感亮于圆会,仁者见之谓之仁,达者见之谓之达。咶者几于上善,吾信哉其为大矣。”畅发动静、有无、生死、行藏之妙论。比起木华《海赋》的结尾,哲理性更强,也更玄奥,如果不懂佛理和玄学,可能会觉得未免离题。
据说张融与周颙并善清谈。融音旨缓韵,颙辞致绮捷。二人相遇辄言玄理,弥日不倦。融作《门律》以示题,颙致书论难。其书今存《弘明集》中。《海赋》末段可与之参看。
张融的文章在当时为世人所惊怪。他在《门律序》中讲过:“夫文岂有常体……吾文章之体,体亦何异?何尝颠温凉而错寒暑,综哀乐而横歌哭哉?政以属辞多出,比事不羁,不阡不陌,非途非路耳……吾义亦如文,造次乘我,颠沛非物。吾无师无支,不文不句,颇有孤神逸句耳。”在《戒子》中也提到:“吾文体英绝,变而屡奇。既不能远至汉魏,故无取嗟晋宋。”这些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其《海赋》。所谓“比事不羁”,殆指比喻奇奇怪怪,不合一般人思维习惯,还有些字一般人不认识。“非途非路”指文章结构条理不同常法,杂乱无章。“属辞多出”指一些意象前后多次重复出现。所以,尽管其赋从总体上看,在某些境界、构思和语句锤炼上确有创新和贡献,还是被认为赶不上木华。正如钱钟书先生指出的:张虽“我用我法,不人云亦云。顾刻意揣称,实无以过木华赋也”(注:钱钟书《管锥编》四册,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第1344页。)。
稍后梁简文帝萧纲亦有《海赋》,见《初学记》卷六,共20句,竟有十多句摘自庾阐。萧纲的文化素养和政治地位很高,不大可能抄袭他人,也许是《初学记》编者误植或传抄致讹。萧纲另有《大壑赋》,实际上也是海赋,共22句:“渤海之东,不知几亿,大壑在焉,其深无极,悠悠既凑,滔滔不息,观其浸受,状其吞匿,历详众水,异导殊名。江出濯锦,汉吐珠瑛。海逢日而不通,河遇圣而知清。嗟乎!使乎怀山之水积,天汉之流驶,彭潜与渭泾俱臻,四渎与九河同至,余乃知巨壑之难满,尾闾之为异。”前几句写大海为众水所归,后几句隐含歌颂梁朝太平盛世之意。不难看出这种意识乃其太子身份所决定的。如果把萧纲与曹丕相比,二人身份相同,而曹赋雄壮,萧赋清爽,各具个性,风格并不雷同。
海赋与神话
台湾学者陈心心、何美宝撰《唐以前海赋的研究》,副标题是“以Eliade的宗教理论为基础的分析”,刊载于台湾《中外文学》第十五卷八期。文章并未具体分析评论作品本身,而是“尝试从神话原型角度去了解中国人目中海洋的意义”,着重讨论洪水传说、龙、月亮神话理论与鲛人传说、鸟类的飞翔四个问题,列举唐前海赋中若干例子为证。作者把汉魏六朝九篇海赋(萧纲《大壑赋》除外)分为两类:A 类“篇中描述自己的航海见闻再加神话想像”,班彪、王粲、潘岳之作被归入此类;B类“全是藉神话堆砌而成的”,曹丕、庾阐、孙绰、木华、 张融、萧纲之作被归入此类。我认为,这个判断与实际大相径庭。
本文的前三节已经考察介绍了汉魏六朝十篇海赋的主要内容和特色。如果换一个角度,从神话学来看,应该说这十篇中没有一篇“全是藉神话堆砌而成的”。即使以采用神话最多的班彪《览海赋》而论,也只占全文的三分之二。王粲的《游海赋》基本上与神话无关。潘岳的《沧海赋》有少部分语句提到神话仙境“蓬莱”和神话动物“玄螭”、“赤龙”等,但大部分内容是写实的。至于B类的六篇, 真正“描述自己的航海见闻再加神话想像”的,仅张融一篇,因为只有张融曾经航海。木华的《海赋》提到舟人鱼子如何如何,那是揣想他人的感受,并非自己的体会。木赋虽然运用了神话资料,也只占全文的很少比例。其余四篇,神话成分就更少。曹丕、庾阐提到“扶桑”,此语虽原自神话,亦可实指日本。庾阐、木华提到“禹启龙门”属于古代历史传说。孙绰的赋提到鲲鹏、巨鳌、赑、随珠等神奇动物和民间传说,也只占该赋的极少部分,至于萧纲的《海赋》,如前所述,基本内容是庾阐赋的误植。
陈何二位的文章把属于龙一类动物视为神话的主体,并列表举出九篇海赋几乎篇篇都有它们出现。尤其潘岳之赋,有六种龙属。我以为那些动物,并不全是神话。有的是海洋和大江大河中某些巨型鱼类或两栖爬行类动物的别名而已。(扬子鳄就俗称为猪婆龙)陈何二位说:“作家是利用神话(中的龙)去丰富文章的内容。”这是正确的分析。但又说:“既然世界中心上可通天,下可通海底。所以如果要沟通上下,就需要一种能飞天以及潜水的神去主持……龙既是动物,又可能是人的化身。龙和凤同是世界中心的动物。”未免扯得太玄了。据我看,九篇海赋中的龙属动物,并不具备上述功能。引用它们仅仅是赋作家们搜奇好异,炫耀博物知识的艺术心态的反映而已,与龙和世界中心上可通天下可通海底之类观念恐怕扯不到一起。
陈何二位又说:九篇海赋“写到海面飞翔的鸟雀时,其实也是神话的象征。寄托着人类超脱、飞翔的愿望”。“海赋里所写的鸟雀多属大鸟,这个现象并非偶然出现,而是有意义的……一直以来,大鸟都因此被肯定和赞扬,他们体积大、气力足、遂具备了超越人世时空的能力,成为神话里永恒的象征,寄托着人类追求长生不朽的愿望”。“除了透过飞鸟,作者有时也用接天的巨浪来暗示飞翔的理想”,这样推论未免牵强。中国文学中的大鸟,有善良也有凶暴,有时被赞扬也有时被谴责。海赋所写并非多属大鸟,木华《海赋》就描写了一群小鸟。鸟飞戾天,波浪接天是人们生活中常见景物和文学作品习惯辞语,未必都与人类超脱、飞翔和长生不老的愿望有关。从九篇海赋中也找不出有力的例证。
陈何文章总结部分提出:“中国人的世界中心其中一个在海里,因此对海洋的描写非但不见凶暴畏惧,反而充满超世的神仙色彩,俨然视为乐园。这个文学传统一直不自觉地延续下来,只是从来没有点明而已。”这样概括不敢苟同。从前面十篇海赋中,实在得不出以海为世界中心的结论,也无法否认海的“凶暴”与“畏惧”(尤其木华、张融两篇)。陈何二位处处用西方学者的观念来套中国文学的实际,证据薄弱,实在杆格难通。
中国学者王立在其《中国文学主题学》(副题是《意象的主题史论稿》)一书中有专章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海意象》。提出“中国文学写海可分游仙驰想式与即实写景式。前者多广泛撷取前代有关海的神话、仙话原型进行超俗性畅神;后者则感物兴情,借大海而陈身世之慨,诉别离之情”。这样分析整个中国文学或许是有根据的。不过单就赋体文学而言,借大海陈身世诉离别者尚属罕见,在前述九篇海赋中是找不到的。
在唐以后的海赋中,似乎也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据我所见,清初人所编《古今图书集成》和《历代赋汇》辑录唐宋元明海赋约十六七篇。其中一部分通过赞美大海来歌颂大统一的封建王朝及太平盛世。如《众水归海赋》、《海水不扬波赋》、《溟海波恬赋》、《晏海赋》、《海重润赋》等等。另一类是侧重描写海的某一方面的,如卢肇《海潮赋》、杨万里《望海亭赋》、谢杰《海月赋》、黄卿《海市赋》等。而比较全面地描写观海、航海的约五六篇。其中宋吴淑的《海赋》,不写海上波浪、精怪、物产,而着力罗列历代文人观海的典故,也不发表个人感想,是学者之赋。元卢琦《海赋》(见《圭峰集》卷下)前半段写海之形成与广大,“其鳞”“其羽”“其宝”如何如何,后半段写海之量,之力,之性,之德,其仁,其信,其所以为大。一实一虚,以虚为主,是哲人之赋。明刘宁元《曙海赋》以主客问方式,写清晨观海的情景及联想,中间有一段堆积神话传说,似乎为了炫耀才华,并非真正向往。是游览者之赋。明王亮《观海赋》,主要写海景之美妙,心情之欢愉,完全忽略其风波险恶惊心动魄的另一面,是青春诗人之赋。明萧崇业《航海赋》记述他出使琉球的经过。从准备工作写起,如何采集木料,打造和装饰船只,购买礼品,以及航海体验,琉球见闻……最后讨论出使海上之国有无必要问题。名为航海家之赋,实乃散文笔法。赋中批评木华:“木玄虚之所云者,乃想像之言,未睹灏溔之实际也。”可见他是当纪实作品来写的。明郑怀魁的《海赋》,写实性更突出。作者曾任浙江处州知府,对海外情况比较熟悉。该赋全面介绍海疆、海防、海外移民及其生活习惯、宗教信仰(建天后宫,释子寺),提到南洋许多地名,如文莱、柬浦寨、满刺加、彭亨、丁居宜(三地皆为今马来西亚之州名,今作马六甲、丁加奴、彭亨)和各地的土特产,皆可征实,而非虚拟想像。文章最后主张应该发展海外交往,是不可多得的海外交通资料。清代的海赋,以谭家竣(1846—1888)《览海赋》最有价值。作于1862年,作者17岁时,后经改定并加自注,近两万言,是关于鸦片战争的长篇纪实赋。作品列述战争起因,过程和结果,赞扬林则徐禁烟之义举,关天培殉国之壮烈,三元里抗英之英勇,谴责琦善、叶名琛辈怯懦、昏庸、卖国的罪行,沉痛总结失败教训后,又正面提出“正宜用夷制夷,未可怯敌而忘敌”等积极主张,是难得的爱国主义文学作品。俞越的《海运赋》,叙述海禁开启以后海运之利,支持道光帝改河运为海运的革新措施,而又不落歌功颂德俗套。写大海之神奇灵妙,往往包含经世致用之意。虽然全赋结构用股法套路,但处处以景喻理,行文亦颇有气势。(注:参看郭维森、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839、852页。)
综观历代海赋写作的趋势,随着人们对海洋了解的加深,前期的神话色彩在后期是越来越淡了。传统辞赋体物写实的基本美学取向一直被作家们坚持着,辅采摛文形容夸饰作为赋体文学的主要艺术手法始终保持未变。后期辞赋的创作与阅读欣赏则愈来愈局限于文化层次较高的社会上流,与业已雅俗共赏的小说戏剧相比,赋与广大群众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这样,也就使得唐以后的海赋在艺术上未能取得超越前人的重大成就,因而我上面所列举的一些海赋很少为人注意,也就理所当然了。
[收稿日期]1999—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