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共时差异看语言濒危——仙仁土家语个案研究之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土家论文,个案论文,时差论文,之三论文,语言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33X(2004)02-0149-05
语言的共时差异往往反映历时的演变。濒危语言也一样,其濒危的状态及演变趋势能从共时呈现出的差异得到证明。土家语是一种濒危语言,其衰退的程度在不同地区、不同人中表现出不同的类型,使得我们有可能通过不同类型(包括不同地区、不同年龄、不同场合、不同语言态度等)的比较,来看土家语语言濒危的特点及其演变趋势。
仙仁乡是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保靖县的一个乡。位于保靖县的最东端,距县城约25公里,与古丈县断龙乡白溪关村和永顺县白杨乡交界。仙仁乡现辖7个行政村,包括科秋、他票、小白、龙头、仙仁、米溪和宋家村,乡政府设在科秋村。全乡共有3981人,土家族是其中人口最多的民族,有3340人,此外还有少量苗族、汉族等民族。仙仁乡属于汉、土双语型地区。本文以仙仁乡为研究个案,从共时差异的比较中看土家语的濒危。我们之所以选择仙仁乡为个案,是因为这个乡是土家族保留母语人口较多的一个乡,而且在不同地区土家语使用功能呈现出多种不同的类型,这对我们从共时来认识濒危语言的演变会有较大的价值。(注:本文所用材料是2002年7月我们到仙仁乡作田野调查所得。仙仁乡中心小学原校长龙泽光先生等给予我们大力帮助。吉首大学杨再彪副教授自始至终与我们一起调查,协助我们工作。在此向帮助过我们的朋友表示真挚的感谢。)
一、从土家语保留程度的三种类型看语言濒危
由于语言功能演变的不平衡性,仙仁乡土家语的保留程度大致存在三种类型。这三种类型显示了土家语濒危的几个过程及其演变脉络。
1.保留型。这一类型的特点是,大部分人在社会生活的主要领域能够比较熟练地使用土家语,土家语在这一地区还有相对稳定的活力。属于这一类型的地区只有龙头村一个村,也就是被当地居民称为“土家语保留最好的一个村”,共有人口718人。龙头村地处偏僻山区,距离乡政府所在地科秋村有10里路,长期不通公路,外出仅靠一条不到1米宽的崎岖山路,俨然是仙仁乡的一个小“孤岛”。这种地理位置成为龙头村保留土家语的主要因素。
2.局部保留型。科秋、小白、他票等3个村属于这一类型,共有人口1758人。其特点是只有一部分人在部分场合、不同程度地使用土家语。科秋村是乡政府所在地,小白、他票两个村紧挨着科秋村。这一类型地区虽然是土家族聚居区,但与外界的接触相对较频繁,较早地接触了汉文化,成为汉、土双语区。
3,残存型。指只有少量人还会使用土家语,而且其语言使用能力与前两种相比较弱。属于这一类型的有仙仁、米溪、宋家3个村,共有人口1505人。这3个村是土家族和苗族的杂居区,两个民族之间交流时使用汉语。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残存区仍会说土家语的人均是从其他说土家语的村子迁入的。他们原先就会说土家语,来到这些村后虽然还记得土家语,但使用机会很少,语言运用能力也下降了。如:龙头村的彭实香,女,41岁,土家、汉双语人,土家语是第一语言,汉语是第二语言。1983年嫁到仙仁村。结婚以前,她的土家语比汉语熟练;结婚以后,汉语比土家语熟练。如果不把这些人计算在内的话,这些地区应该算是土家语消亡区,也就是转用汉语区。
这三种不同地区土家语的使用情况形成了一个立体结构,反映了土家语走向濒危的演变趋势。下面,我们通过实地田野调查获得的第一手材料,从语言使用人口、年龄层次、使用范围、语言态度等方面来分析这三种不同地区土家语使用的不同特点。
二、从语言使用人口的差异看语言濒危
语言使用人数的多寡是考察该种语言的语言活力的一个重要参项。一般说来,使用人口多,语言活力就大;反之亦然。如果一种语言的使用人口逐渐减少,只为一个民族中的少数人所使用,可以说明这种语言的功能已大幅度下降,有可能走向濒危。濒危语言使用人口在不同地区反映出的等级差异,是语言濒危走向的真实写照。仙仁乡土家语三种不同地区语言使用的人口情况见下表:
表一 仙仁乡三种不同地区土家语使用情况表
上表显示:
第一,三种类型的语言使用情况有明显区别,界限分明。以熟练使用土家语的比例这一项指标来比较,其中保留型占66%,局部型占21%-45%,残存型仅占5%-7%。再如,已丧失土家语地区的人口比例,保留型占7%,局部型占36%-65%,残存型占71%-95%。不同类型使用土家语的人口比例都有显著差异。
第二,龙头村能熟练使用土家语的比例占66%,这在能够使用土家语的地区是一个比较高的比例。说明仙仁乡还有土家语保留比较好的地区。不会土家语的只有7%,主要是15岁以下的儿童,说明土家语的消失在儿童中的反映比较突出。
第三,局部保留型在不同村之间差异比较大,能熟练使用土家语的少则21%,多则45%,会一点的少则6%,多则43%,说明这一类型经历了多层次的渐变过程。
三、从不同年龄段语言使用的差异看语言濒危
仙仁土家族在土家语的掌握上因年龄而异,存在不同的类别。我们把年龄分为0-15、16-45、46以上等三段。0-15是儿童段,16-45是中青年段,46以上为老年段。这种分段,是依据当地土家族母语使用能力显示出的等差划分的。其差异见下表:
表二 0-15岁儿童段土家族母语使用情况表
这一年龄段,熟练型比例除了龙头村还保留5%外,其他各村都是0。这说明仙仁乡不论是哪个类型,儿童大都已不说土家语了。即使是保留型地区,儿童会说土家语的也只占少数。会一点土家语的,在保留型地区还占69%,其他类型除局部保留型的他票村还有5%的人会一点外,其他各村都没有会土家语的。再看不会土家语的,全乡除了龙头村和他票村外,其他地区的儿童都已不会土家语。总的看来,仙仁乡的儿童大都已失去母语,是土家语濒危反映最强烈的一个年龄段。
但16-45岁的年龄段与0-15岁这一年龄段相比,则有较大差异,主要是会土家语的人比例较大。见下表:
表三 16-45岁中青年段土家族母语使用情况表
上表显示,16-45岁年龄段能熟练使用土家语的除了保留型是72%以外,其他大多少于20%。这组数据一方面说明这一年龄段人是土家语掌握比例较大的一个年龄段,另一方面又说明这一年龄段的不同类型存在较大的差异,显示出土家语在不同地区已经出现相当程度上的衰退。
科秋村的情况有点不同,与同一类型相比熟练比例明显偏高,占41%,其原因之一是科秋村与保留型的龙头村地理位置比较接近。再看下表46岁以上的情况。
表四 46岁以上老年段土家族母语使用情况表
46岁以上这一年龄段的主要特点是:属于土家语熟练型的比例都比较大。保留型是100%,局部保留型是66%-97%,残存型也比其他年龄段的比例高,在5%-20%之间。这反映在整个仙仁乡46岁以上的人中,保留型和局部保留型均较好地保留了土家语,说明至少在40年前这两类地区还普遍使用土家语。龙头村在这一年龄段,没有不会和会一点的,他们从幼时到现在都使用土家语,土家语的语言能力长期均衡保留,没有因为汉语的进入而受到削弱。局部保留型中不会和会一点的比例很小,也说明这一年龄段保留母语的特点与保留型接近。
综上所述,仙仁乡土家语的语言活力在年龄差异上反映明显。其特征是:第一,年龄大小与语言保留成正比,即年龄越大,保留土家语的人越多,语言能力也较强;年龄越小,懂土家语的越少,语言能力也较弱。第二,16岁以下的儿童使用土家语的状况最能反映语言活力的趋势。如果儿童还会使用土家语,说明土家语后继有人,还会继续延续下去;如果儿童中的大部分或全部已不再使用土家语,说明土家语的延续已中断。即使是在土家语保留较好的地区,也阻挡不住儿童逐步丧失土家语的趋势,如龙头村儿童中土家语会一点和不会的已占95%。仙仁乡大部分地区的儿童都已不会土家语,普遍转用了汉语,这说明土家语在这些地区的儿童中已出现传承中断的趋势。即使是还会土家语的儿童,如他票村二组仍有5%的儿童还会一点土家语,但土家语只在家中对付一些日常的用语,而且说的能力不如听的能力。
四、从土家语使用场合的差异看语言濒危
由于语言功能衰退的不平衡,土家语在使用场合上存在不同的特点。大致可分为家庭内部和家庭外部两种场合。
1.家庭内部的语言使用情况。具体说来有以下几种。
第一,在土家语保留型地区,凡会说土家语的中老年人,在家庭内主要说土家语;青少年如果也会说土家语,也主要使用土家语。这样的家庭,家庭用语以土家语为主,有时也用汉语。龙头村就是这种情况。我们在做田野调查时发现,这个村的多数家庭内部仍然在使用土家语。如:四组村民彭安毅,男,34岁,其父母、兄弟都是土家、汉双语人,与他们都说土家语。他的12岁的儿子彭晓,上小学六年级,在家里也用土家语跟长辈交流。又如:该村村民彭明兵,男,72岁,有五儿二女,都会土家语,家庭用语是土家语。老人感觉自己“说汉话不顺当”,出了本村还经常同会土家语的人说土家语。
第二,在土家语局部保留型地区,家庭内土家语的使用有两种情况:一是如果中老年人会土家语而青少年不会或会一点,这样的家庭就交替使用土家语和汉语,成为双语家庭。具体是:中老年之间多用土家语;青少年之间使用汉语;中老年与青少年之间多使用汉语。如:科秋村六组的梁小松,男,50岁,与老伴用土家语。家庭内父母与儿女之间、儿女相互之间说汉语。又如:他票村一组的龙臣,男,27岁,家庭三代同堂,使用土、汉双语。他跟父母说土家语;因妻子是重庆黔江人,不会土家语,夫妻之间说汉语。二是如果青少年只会听而不会说土家语,与中老年交际时,中老年用土家语,青少年用汉语。如科秋村七组王东南的家庭就是这样:他与妻子用土家语;对孩子说土家语,但孩子们则用汉语回答;孩子用汉语问话,父母用土家语回答。这是双语交际中的一种不对称现象,即此方用一种语言,彼方用另一种语言。
第三,在土家语残存区,土家语在家庭内已不使用。少数来自保留区的老人和妇女虽然还会说土家语,但与家人并不使用,只是偶尔用于与村里会土家语的人交谈。不过,这些人的土家语表达能力已在不断下降。如:仙仁村五组的李永吉,男,46岁,龙头村小学数学老师。他与四个妹妹都是汉语单语人。他妻子彭实香,是土家、汉双语人。有3个儿子,均为汉语单语人。他与家人说的是汉语。
2.家庭外部土家语使用情况。不同地区土家语的使用也存在着差异。具体是:
第一,在保留型地区,其语言使用情况是土、汉双语型,以土家语为主。土家语和汉语在家庭外的公共场合都使用,如见面打招呼、交谈、集市买卖、生产劳动等。
第二,在局部保留型地区,其语言使用情况是汉、土双语型,以汉语为主。这一地区的大多数社交场合都使用汉语。在小白村,汉语的使用功能已经超过了土家语,原来使用土家语的场合很多都改说汉语了。但土家语也在一定的场合使用,如:老一辈人在村子里开玩笑时使用;在会说土家语的人的家里,如果客人会说土家语,他们之间交谈就会说土家语;如果土家语不熟练或不会,就改说汉语。
第三,在残存区,只有少数人会说土家语,但在交际中无论家庭内外均用汉语。如:龙头村的彭实香嫁到仙仁村后,日常生活中全部使用汉语,只有在娘家或几个原籍是龙头村的媳妇聚在一起的时候才说土家语。她的丈夫和孩子们都不会土家语。
五、从语言态度的差异看语言濒危
语言态度是指个人或集团(包括方言区、民族)对某种语言的价值及其走向的主观态度,包括如何认识和理解某种语言的地位,如何对待语言的走向等。对于濒危语言来说,语言态度是指对某种濒危语言的认识和态度,是赞成,还是反对,还是顺其自然。不同的语言态度中,有的是符合语言演变规律的,有的则不符合,有的是理智的,有的则是情感的。我们可以结合语言态度来认识语言濒危的特点。我们在调查中了解到,仙仁乡不同类型地区的土家族对母语的濒危和消亡有不同的态度。在土家语保留区和局部保留区,有三种不同的态度。
第一种是“非常惋惜,但也元可奈何”。持这种态度的人一般在40岁以上,他们普遍操用汉语和土家语两种语言,对自己的母语怀有特殊的感情。但他们又觉得土家语的用处没有汉语大,所以土家语可能会失传。如龙头村的彭明兵说,“说汉话的人先进,说土话的人越来越少,以后土话会消失。”对于土家语的消亡,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顺其自然。如科秋村王家寨的龙万晓认为,村里人在一起说土家语彼此会感到很亲切,但土家语消亡的确是一件无法阻止的、可惜的事情。他们对孩子们放弃土家语而选择汉语从不干涉。
第二种是“无所谓”。持这种态度的多是年轻人,他们有的是土、汉双语人,有的是汉语单语人,甚至有的除了懂土、汉双语外还懂一些英语。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语言是汉语,而不是母语土家语,汉语能力比土家语要强。他们认为,土家语没有用了,所以消亡是必然的事,没有必要保留土家语。如小白村一组的龙承旺,汉语熟练,只能听懂几句土家语,他说自己愿意说汉话。又如龙头村十组的龙建英,女,32岁,汉语是第一语言,土家语是第二语言,均熟练,但土家语不常用。还能听懂一些英语,但不会说。她觉得“说土话‘土’,愿意让孩子学汉话,最好是再学英语。”在土家语残存区,土家族对土家语的消亡也多持这种态度。如仙仁村五组的李永吉,他“不愿让儿子学习土话,要学汉语”。
第三种是“抢救和保护”的观点。持这种观点的人数不多,多是土家族的知识分子。他们出于对民族以及民族语言的感情和理性认识,认为应该保护、保存土家语。如科秋村六组的梁琴芝,女,27岁,小学教师,汉语是第一语言,土家语是第二语言,还会一些英语。她说,“这种语言(指土家语)在我们本地现在主要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说,30至50岁的人很少说。作为土家族子孙,我觉得土家语言很值得说和保留下去。”
总的来看,仙仁土家族大都认为土家语的消亡是一种自然的现象,汉语用处大,乐意学习和使用汉语。我们在调查中了解到,一部分主张保护土家语的人,虽然希望能在可能的条件下延缓土家语的使用,但并不主张创造土家文字。仙仁乡土家人能够理解、接受土家语濒危的事实,接纳第二语言即汉语的进入。这种语言态度必然会加快土家语消亡的速度。
六、小结
通过上述不同类型、不同状态的对比、分析,我们对土家语的濒危语言现象可以得出了以下几点认识:
1.土家语的功能衰退及濒危趋势,在共时上反映出不平衡的特点。即有的变化速度慢些,幅度小些;有的变化速度快些,幅度大些。这种不平衡性,反映了土家语功能衰退及濒危趋势的客观规律,是历时轮廓在共时状态上的映照。
2.土家语濒危状态的形成是渐变的,不断扩大的,不是齐头并进的。当大部地区都转为局部保留型或残存型时,说明这个语言已转为濒危型。不同类型的渐变过程虽各有特点,但基本规律则是相同的。
3.土家语濒危状态的演变虽在土家族语言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反映,但总的看来,在家庭内部不同代际间的差异表现得最为明显,最为突出。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如果一种母语在家庭内的传承断裂或后继无人,这种语言肯定就面临着失传或消亡。这也就是说,同一年龄段在家庭内外掌握母语的共时差异,能够反映一种语言功能演变的走向。儿童代表着未来,从他们掌握语言的情况,包括对语言的态度,最能说明下一代的语言使用将是一个什么情景。
4.濒危语言演变的不平衡性反映出的不同层面,分别为不同地区、不同人群的人们服务,可以在同一社会生活中共存。但在另一方面,它们之间又相互影响,相互竞争,推动整个语言朝着顺应社会需要的方向演变。
收稿日期:2003-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