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期中国无政府主义的思想分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无政府主义论文,中国论文,思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五四时期,是中国思想界异常活跃的时代。各种社会思潮都有自己的传播市场,而五花八门的社会主义更为人们津津乐道。“在起初的各派社会主义思潮中,无政府主义是占着优势的”(注:《无政府主义批判》(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23页。)。在中国无政府主义者阵营中,多数人继承了中国无政府主义始祖刘师复的衣钵,信仰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共产主义和互助主义,形成了所谓的正统派;与此同时,有少数人除吸收克氏的思想外,兼收巴枯宁的破坏主义和中国古代固有的虚无主义思想,把这些思想杂糅起来,形成了所谓的新虚无主义派。因此,在当时中国无政府主义者中,就形成了两大派别——正统派和新虚无主义派。这两个派别都以北大学生为主体,前者以黄凌霜、区声白为首,后者以朱谦之为代表。对于无政府主义的基本思想,诸如消灭一切国家和政权、反对一切法律和制度、反对马克思主义的有计划大生产和“按劳分配”的原则等问题上,他们的立场和观点是一致的。但是,由于他们所固有的个性背景不同,所接受的思想来源不同,以及达到的目的也不同,因而,他们在很多问题上存在着分歧和矛盾,这就使当时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发生了分流。正统派和新虚无主义派的思想分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关于国家和政权消灭以后,如何组织和管理社会问题。
正统派提出,在国家和政权被消灭以后,由团体会社代替国家,以自由契约来组织和管理社会,而新虚无主义派则主张绝对自我。黄凌霜根据克氏的无政府共产主义和互助主义理论指出:“无政府共产党想将国家的组织改变,由平民建立各种团体、会社,如办教育就有教育会,办农业就有农业会,等等,由单纯趋于复杂,以办理社会所应需的,除去一切强权”,“由平民自己去享那‘互助’的生活”(注:张允候等编:《五四时期的社团》(四),三联书店,1979年版,第185页。)。认为只有这样,社会才能平等,人人才能幸福。但没有政权,没有法律,社会各团体之间如何进行协调呢?那就是以自由契约为信条,用它来维系社会。他们说:“废除一切统治机关——中央和地方——个人和团体在社会中,根据于‘联合与自治’的原则,以自由契约而组织无国家的世界大联合”(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37页。)。这样,在他们设计的无政府社会组织中,没有法律,只有契约,契约是至高无上的权威。
正统派的契约学说来源于克鲁泡特金。克氏在《面包略取》中说:“吾人自由团结,做共同的事业,其结果很是庄严。比方欧洲十七万五千里铁路,纵横如网,四通八达,建设铁路的方法,就是依自由契约,互相讨论,使各路线彼此联络,这不是政府的命令,也没有政府的监督,……万事全由诸小社会的契约就成功了”(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27页。)。这里所说的小社会,就是各种团体会社。区声白也指出,在无政府共产主义的社会里,社会以契约来联系,“维护社会秩序的东西是‘信权’,而不是‘法权’”(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73页。)。法权即法律,所以,他们要废除法律和制度,代之以有信的契约。可见,正统派的论点,在于国家和政权消灭以后,建立各种组织及团体等小社会,用契约来调整诸小社会的联系,相互之间以互助为天然道德,进行无政府共产主义的生活。
然而,新虚无主义派却不以此为然。他们的目的是要达到一个“虚空太平,大地破碎”的境界,因此,他们主张国家政权消灭之后,不应有任何组织和团体。失谦之明确地宣称:“我是反对一切的组织,而主张虚无。”他所以反对任何组织,是有两个方面的理由:
第一,“组织只是名”,“是虚伪的不是自然的”,“组织是抽象的不是实体的”,“用抽象的名将个体的特别的实管住,而个体的特别的实,在于这个有涵盖力的共相之下,而不能不做他们的牺牲”。他所说的“个体的实”,就是指个人。在他们看来,个人加入组织,就会受组织的约束,失去自我。这是极端个人主义的表现。所以,朱谦之说:“组织即非真实,而无政府主义者,要在组织以内自由发展个人,只是一番迷梦,终‘乌托邦’而已”(注:《中国无政府主义与中国社会党》,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1~52页。)。他们之所以特别强调个体,极力反对组织,也是与当时的社会政治氛围有关系的。从辛亥革命到五四时期,中国的政治嬗变频繁,大大小小的党派组织林立,官僚政客充斥其中。他们为求个人攀升,往往不惜出卖人格和自尊,依附于某些权势,成为附庸,造成很坏的社会影响。作为北大哲学才子的朱谦之,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所以,他为保持自己的清高和人格,实现自我发展和自我奋斗,便排斥一切组织。
其二,“在组织是‘力’,……强权非他,即在组织之中,组织之内,力为之维系也,舍力即无所谓组织,舍组织也无所谓‘力’,‘力’即强权,故我之主张,乃根本废弃组织,即欲根本废弃强权”(注:《中国无政府主义与中国社会党》,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4页。)。他所说的‘力’,包括了精神上的力与物质上的力,认为这两种力只因程度有差别,而无本质区别。正统派所主张的自由契约,被他称之为精神上的力。所以,朱谦之说:“契约和法律原无何等分别,而精神的力与物质的力也很难定他界限”,“有制裁力的契约,无论自由至何种程度,都不过是‘力’以下的自由,与用法律来支配个人,控制个人,只不过分量不同,从本质上看去,是没有差别的”(注:《中国无政府主义与中国社会党》,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5页。)。这表明,他反对用契约来维系社会,和正统派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新虚无主义派的理论宣传和实践活动却是截然相反的。他们在理论上极力反对组织的同时,在实践中却又走进了“组织”之中。他们为实现其虚无的世界,特邀集志趣相投者成立了“奋斗社”,出版刊物《奋斗》,相约为心目中的理想境界共同“奋斗”。这很明显地反映出他们内心的矛盾。
无政府主义者都主张个人主义,但方式有别。黄凌霜等人倡导个人主义的同时,却强调互助,认为互助是社会进化的动力,是天然道德;而朱谦之等人的个人主义尤为极端、露骨,不要组织,抛弃道德,把互助也看成是“力”的存在。他们所要达到的,是要归到“‘无心’,‘无物’、‘无神’的境界”(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20页。),为此,必须彻底革命。在他们看来,要革命,“就从孤独的我做起,至于社会呢?那是靠不住的。唯有孤独的我,才有革命的创造力,也唯有孤独的我,才能够创造伟大的成功”(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992页。)。表现绝对自我是新虚无主义派的突出特点。
第二,关于革命的手段和途径问题。
正统派具有温和改良的色彩;新虚无主义派则要用激烈的破坏手段实行宇宙革命,正统派以实现无政府共产主义为目标,斗争手段十分温和,即先做宣传的功夫,然后进行较为革命的手段。区声白提出,欲实现无政府社会,应实行平民革命,其方法是“全由平民多数之觉悟,或者单独进行,或者联合举动”,但他反对进行政治革命和运动军队(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65页。)。黄凌霜也提出了革命的手段和途径问题。他说:“我们不妨提倡革命,不妨提倡反对资本主义,不妨提倡阶级战斗,但我们尤应该研究中国的民性与现状,想个善良的法子,大而至于根本改造,小而至于一地方的兴举,教育的改革与普及,自治之运动,都可以不必推辞”(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49页。)。他们所提倡的革命,决不同于共产主义者提倡的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他们意念中的革命,就是抗税、抗兵、罢工、暗杀、威吓等。这决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现存的社会制度,只能是社会的改良。这正如区声白所说:“无政府革命方法:‘就是由较未幸乐而至于较幸乐,由较不自由而至于较自由’”(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59页。)。这样,一步一步地进化,最后达到无政府共产社会。这完全是脱离实际的主观臆想,暴露出改良主义的本色。
新虚无派由于以“虚空太平,大地破碎”为最后目的,所以,他们批评正统派的革命不彻底。他们所要进行的革命是激烈的,是进行“宇宙的总体革命”,要“革到‘天翻地覆,人类灭亡’,‘有穷’消失于‘无穷’,才算归宿”(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78页。)。而无政府革命只不过是他们革命的开始。朱谦之在《宇宙革命的预言》中写道:“我对于宇宙革命的计划,是从无政府革命下手。因为无政府革命是虚无的过程,所以我们只得和无政府的赞成者一齐手牵手地打破阶级、强权、资本家等”(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83页。)。在他看来,无政府革命者只是他的宇宙革命的某一阶段的同路人,有利用的价值,但不是始终的朋友。他们利用无政府主义,是因为它有“做媒摆渡的效能”,“是过渡的方便法门”,“所以赞成它”。这样,他们“以无政府主义为手段”,最后达到“虚无主义的目的”(注:《中国无政府主义与中国社会党》,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页。)。
如何达到“虚无”呢?他们的革命手段就是“破坏”。朱谦之在《革命底目的与手段》一文写道:“破坏、破坏,革命因他而称为进化的原动力,宇宙因他而进于真美善之境,……革命除破坏外没有什么,真美善除破坏外,也无什么意义!破坏、破坏,革命手段,就是向前破坏,要实现真美善的,也只得向前破坏了”。他把破坏看成是复归于自然的手段,所以,他宣称:“凡言建设的,都是不知革命手段为何物”(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51页。)。他们热衷于破坏,认为破坏成功,虚无革命就实现了。朱谦之的愿望,在他创作的《到虚空去》的歌中体现出来:“我从虚空来,还向虚空去。虚空是我本来身,也正是我们的归宿”(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87页。)。
由上可见,正统派的革命手段,先是灌输无政府观念于一般平民中,然后有所举动,方式是温和的。新虚无派较之激烈,进行无限制的破坏,要实行宇宙革命。二者的分别,是由两派的目的不同所致。
第三,关于生产和分配问题。
正统派主张由工人自由组织生产,财产“按需分配”;新虚无主义派根本反对生产和财产分配,主张经济虚无。黄凌孀等人主张在国家组织被改变以后,平民自己建立各种团体,以此来办理社会事务,以各个人能享受幸福平等为主。在财产分配上,实行“按需分配”的原则。对于田地、工具等生产要件及屋、食、衣等生活要件,归社会公有,由生产者自由取用和享用,这就是“以公道的法则而分配之”(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66页。)。如是分配,“工人得以直接管理生产机关,……凡所得的生产品,都可以自由支配,没有资本家及国家干涉,所以人人都努力于增加生产,不像处于资本制度底下,做资本家的牛马,也不像处于国家集产主义之下,做国家的奴隶”。由于工人得到了自由幸福,就愉快地参加生产,因此,“产业一天一天的就发达起来了”(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40~614页。)。可见,正统派不仅主张以平等互助的方式发展实业,增加财力,而且提倡人人劳动,实现其各尽所能,这样,人人之间互不侵犯,社会道德日趋高尚,无政府主义的极乐世界便实现了。
新虚无派不仅在政治上道德上扫除一切束缚,而且在经济上也要“虚无”,即消灭财产。为什么要消灭财产呢?朱谦之说:“共产主义是有产的,集产主义是有产的,独产主义也是有产的。所以从有产这点着眼,一切共产、集产、独产都没有差别,……人世所以脊脊大乱,为有产故耳”(注:《中国无政府主义与中国社会党》,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1页。)。他们视财产为一切罪恶的源泉,要扫除人世间的罪恶,唯有消灭财产,因此,他们反对任何方式的分配原则。杜冰坡说,即使在公有社会里,仍然不是把社会根本推翻,只不过是把一切物产归社会全体,有物产,中间必有个聚散,这本身就是一种分配,“任你分配的方法再妙,总不过是分配罪恶”(注:葛懋春等编:《无政府主义思想资料选》(上),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20页。)。以此为依据,他们反对劳动,反对发展生产和增加实业,认为发展生产就是扩张罪恶。所以,朱谦之说:“我根本的反对无政府的共产主义,和巴枯宁反对马克思的学说一样,巴枯宁攻击马克思学说不确认自由,把一切的财产送给资本家政府,我说共产主义明知财产是罪恶,却依样留用它”(注:《中国无政府主义与中国社会党》,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2页。)。他们没有认识到产生罪恶的根源是不平等的社会制度,反而简单地归结为财产本身,这是毫无道理的。他们所以反对发展生产和任何方式的分配原则,是和他们本阶级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的现状分不开的。在军阀当政的社会里,小资产阶级也同样遭受剥削和压迫。军阀们的横征暴敛,把一些小资产者推向经济破产的边缘,经济无从发展;而军阀们的专制独裁,又剥夺了他们对政治生活发言的权利,他们无处表达自己的不满,因此,他们仇恨一切。而无政府主义和虚无主义传入中国后,正适应了他们的心理需要,使他们激发出狂热,走向极端,要达到“虚空太平”和“人类灭亡”的境界。这样,生产和分配都无从需要了,“虚无”的目的也就实现了。
五四时期,中国无政府主义者之所以有两派的分别,除了吸收不同的思想外,主要还是与小资产阶级的不同层次有关。正统派多数是小资产阶级上层,经济地位相对稳定,属有余钱剩米的。但是,他们没有政治地位,处于受压迫的地位。因而,他们要求废除国家、政权、法律,凭自由契约来改善自己的处境。而新虚无派属小资产阶级下层,经济地位是每况愈下的,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压迫,感受得更为深刻。他们对前途感到渺茫,精神空虚,思想颓废。因而要推翻人世间的一切组织,灭绝人类,为此,大力提倡人类自杀,使世界达到“无”的境界。正是由于思想空虚和无所寄托,在无政府主义思想没落后,朱谦之转而崇拜佛教,这是不足为奇的。
中国无政府主义各派都痛恨不平等的社会制度,想反抗又无回天之术。他们提不出新鲜的理论,只能利用一些舶来品和中国古代没落的思想,来宣泄内心的愤怒。但他们只是在学理上空喊口号,并没有付诸行动,不久,便暴露出伪科学的真面目。在马克思主义者与之论战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抛弃了无政府主义,转而接受马克思主义。这正如斯大林所说:“问题不在于今天有多少‘群众’跟谁走,而在于学说的本质,如果无政府主义者的‘学说’代表真理,那它自然会给自己开辟道路,把群众聚集在自己的周围,如果它是没有根据的,虚构的,那它就会维持不久,站不住脚”(注:《斯大林全集》第一卷,第272页。)。实践证明,中国无政府主义各派都没有逃脱历史对它的审判,最终都走向了烟消云散的命运。
标签:无政府主义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