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于学问的绳索”看南宋文论范畴:“老子”_古文论文

从《论学绳尺》看南宋文论范畴——“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论论文,南宋论文,范畴论文,论学绳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7835(2007)02-0106-06

《论学绳尺》由南宋末魏天应编、林子长笺释,是现存我们能看到的有关科场考试“论”体的选文点评集。《论学绳尺》收集了宋室南渡以来省试中选的优秀“论”作共10卷,前冠论诀1卷。论诀是当时名人有关文章,尤其是“论”作法则的经典论述。然后对每篇程文进行笺释,每篇文首都有批语。通过这些批语、论诀,可见当时对省闱程文的要求,考官与社会所欣赏的文章风格,由此可以体味南宋科考试论的美学追求。

一 《论学绳尺》批语中之“老”的内涵

通观《论学绳尺》中用“老”的评语,在155篇程文中,①有“老”字批语的共30例,如:

(1)彭方迥《帝王要经大略》,考官批云:“说有根据,造辞,较之他作,气象大段不同,真可为省闱多士之冠。”(卷一)

(2)方岳《圣人道出乎一》,批云:“笔力,可逼前辈,其议论得之通书,其主意本之《西铭》。”(卷二)

(3)陈傅良《博爱之谓仁》,考官批云:“立意广大,行文圆活,造语,无一赘字,真可为法。”(卷三)

(4)林镗夫《仁义忠信乐善如何》,批云:“理学透彻,笔力,非晚学可到。”(卷九)

(5)程果行《教仁得人谓忠仁如何论》,批云:“文意相生,一起一伏,发尽朱文公底蕴,笔力,决非少作。”(卷十)

(6)黄印生《君子之志于道如何》,批云:“主晦庵循序渐进之说,破象山直诣径造之病,深得孟子,此章本旨有功于后学多矣。笔力,文脉贯通,论中之巨擘也。”(卷十)

(7)朱有进《天职天功天情如何论》,批云:“做此题者,易得糊涂,惟此篇析理明白,措辞,反覆开合,曲尽其妙。”(卷九)

(8)高应松《听言接下之规如何》,批云:“有意味,有态度,出入古文,转换处多笔力,迥过前辈。”(卷九)

(9)任翊龙《文帝道德仁义如何》,宫教黄叔度批云:“立说祖洛语话,行文有前辈典型,清密而敷畅,圆活而。”(卷四)

(10)陈芳《荀氏有二仁》,陈止斋批:“见识透彻,议论,开阖抑扬,曲尽其妙。”“止斋编论格以此篇为第一。”(卷五)

(11)黄朴《经制述作如何》,考官批云:“文势圆转,意味深长,盖自吕东莱《七圣论》中来,也。”(卷五)

(12)方澄孙《庄骚太史所录》,批云:“议论出自胸臆,笔力雄健,前无古人,也。”(卷七)

(13)陈若蒙《孝宣举廉得真如何论》,批云:“意有感慨,文有曲折,说得真字出,其味悠然以长,其辞婉然成章,此也。”(卷十)

(14)陈合《尧舜一天下如何》,考官批云:“立说异众,行文高古,如累九层之台,一级高一级,也。”(卷二)

(15)张亦颜《汉南北军相统如何》,批云:“考究精评,议论超出于题意之外,也。”(卷六)

(16)陈子顺《尧舜行道致孝》,批云:“说有本祖,文有法度,说得极透彻,也。”(卷六)

(17)章颖《孝文几致刑措》,批云:“看班固,呜呼,仁哉之赞未必是不满之语,然此篇就几字起意,所以用得不满,字说得活动又得仁与时字,开阖反覆,虽不甚拘常格,而文有气势,也。”(卷七)

(18)蔡岸《文帝不及贾生》,批云:“说他人未出底话,是要看他冷语处最有也。”(卷五)

(19)朱埴《君人致用成化如何》,考官批云:“于题字有分别,亦有发越,义广意深,语圆,深得论体。”(卷五)

(20)陈松龙《圣人拟天地参诸身》,批云:“文简意明,非不能道,最利初学。”(卷一)

(21)黄道深《郭林宗何如人》,批云:“就何如人三字发得,或问意出,且不牵搭下文,格范整峻,文字典刑,真是。”(卷四)

(22)罗志道《易象春秋周礼如何》,批云:“立说既高,遣文警策,有一唱三叹之味,当时。”(卷八)

(23)郭拱朝《天道善胜如何论》,批云:“析理精,话头别,文有顿挫,意有抑扬,也。”(卷九)

(24)陈耆卿《汉世良吏为盛》,批云:“议论层出,意在言外,也。”(卷六)

(25)林德颂《陆澄讥康成之注》,批云“考究情深,议论振发,非宿学安能有此笔力。”(卷八)

(26)李瓘《王道之端如何论》,批云:“以几字主意,说新,语精意婉,中间只说武帝好处,大有含蓄,佳作也。”(卷十)

(27)方刚叔《颜真卿何如人》,批云:“发越何如人三字透彻,推原本意,切当事情,老于者。”(卷四)

(28)戴庆火冒《王者之论如何》,批云:“立意高,老,步步照应,如珠走盘,深得论体。”(卷八)

(29)李瓘《合宫衢室听问如何》,祭酒常挺批云:“议论正大,首尾照应,原题用同人咸卦之义,最亲切有味,诸卷所无,且气劲而,必非少作。”(卷八)

(30)毛登龙《尽心知性存养如何》,批云:“议论有据,,时文中不可多得。”(卷三)

分析这些批语,关于“论”之“老”的内涵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言简意赅,用语之“老苍”

“老”首先表现于措辞造句等语言运用方面。在(1)至(6)例中出现“老苍”语,有四处指“笔力”,另两处为“造辞”、“造语”,可见“老苍”是指在下字造辞上形成的一种特色。“论”发展至南宋,相当成熟,《论学绳尺》“论诀”篇中有陈傅良对“造语”最高境界的概括:“造语有三:一贵圆转周旋,二贵过渡精密,三贵精奇警拔。凡造语警拔,则当于下字上着工夫,盖下字既工,则造语自然警拔矣。”而“老苍”正蕴涵了这种境界,主要指在文字表达上,能精炼地揭示深邃的思想,用语圆活而有力度,做到言简意赅。这是在学识积累的基础上形成的,所以“决非少作”。这种“老苍”之特征,以苏洵评《孟子》的一段话来解释非常贴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1]328例(29)为“语老”,例(30)有“文字亦老”,基本同“老苍”。

要达到“老苍”,对全文各处的用语都有讲究,如:关于“结语”,宋人即有“结文字须要精神,不要闲言语”[2]之说,这在林子长逐句的笺释中也时时可见,如彭方迥《帝王要经大略》中一段:“九夷八蛮纷纷籍籍,龙战野而豕负途久矣。其为方内患矣。帝王者作,则地弥天区,界轶海内。”下面笺释为:“语异句新,皆有所祖。”在对方岳《圣人道出乎一》的笺释中则有“语老,应破题‘天’字”句;陈耆卿《汉世良吏为盛》的笺释中有“含不尽意”之语。如此解说用字之巧妙的评点在《论学绳尺》中俯拾即是。从对文的具体评点的内容可见,用语之“老”,是与文章的结构、所表述的意思及本身的新颖性密切相关的。因此在有的用“老”的批语中,它既意指造语,又包括结构,如,例(7)之“老健”就是讲通过措辞用语,以展示曲折变化的文章结构,在用语上有“老苍”之意,同时包含了用语与结构的结合。当然无论造辞,还是结构,最终都落脚在达意上。在《论学绳尺》的“论诀”篇中关于“用字法”,陈傅良云:“凡论以立意为先,造语次之。如立意高妙,而遣辞不工,未害为佳论;苟立意未善,而文如浑金璞玉,亦为无补矣。故前辈作论,每先于体认题意者,盖欲其立意之当也。立意既当,造语复工,则万选万中矣。”因此,“老苍”、“老健”必须是立意佳的基础上显示出的语言特色,是造语与立意的完美结合。

(二)构思缜密,结构之“老成”

唐宋以降,文章重“法”,韩、柳古文运动倡导古文,就比较重视“文法”。至宋代欧阳修等的诗文革新运动,对文的写作进一步推波助澜,极讲究谋篇布局,在古文论中有不少论述。如南宋就出现了陈骙的《文则》一书,这是我国最早的一部专论文法修辞的著作、其中不乏对文章的写作技巧和结构的论述。而大量为举子而编的古文选本的出现也是时人对“文法”重视的又一证明。对于字数限定严格的科举之文,“论”作为科考中的一大文体,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规范化,因此当它成熟后也有其格式和要求。正如《四库全书总目》第187卷《论学绳尺》提要云:“南渡以后,讲求渐密,程式渐严,试官执定格以待人,人亦循其定格以求合。”如开首“论曰”,结尾“谨论”,以及字数、行文等方面的要求。对具体篇章更是注重其内部的起承转合。《论学绳尺》对文章的谋篇布局和段、句、字,在具体评点中,时时涉及上下文照应,如“归正”、“唤下文”、“破题”等字样随处可见,评点时全文转折之关键字眼都予以标出。在《论学绳尺》的“论诀”关于结构的论述非常详明。吕祖谦云:“看论须先看立意,然后看过接处。论题若玩熟,当别立新意说,作论要首尾相应,及过处有血脉。论不要似义,方为活法圆转,论之段片或多,必须一开一合,方有收拾。论之缴结处须要着些精神,要斩截。论之转换处须是有力,不假助语而自接连者为上。若他人所详者我略,他人所略者我详。”林执善云:“作论当如文与可画竹,皆先有成竹于胸中,若胸中无一篇成说,逐步揣摩,旋生议论,安有浑成气象。”吴镒云:“论体有七:一圆转,二谨严,三多意而不杂,四含蓄而不露,五结上生下,其势如贯珠,六首尾相应,其势如击蛇,七结一篇之意,常欲有不尽之意,如《清庙》三叹有遗音。”其他如欧阳起鸣有关于论头、论项、论心、论腹、论腰、论尾的具体论述,“林图南论行文法”有关于抑扬、缓急、死生、施报、去来、冷艳、起伏、轻清和厚重之辨析,根据篇章内在结构的不同,对各种文体予以形象的命名,有折腰体、蜂腰体、掉头体、单头体、双关体、三扇体、鹤膝体等。以上论述既是对前人创作的总结,又是他们自己进行文章写作的经验之谈,具有一定的规律性。这些论述大至整体构思布局,小到段落的转折和变化,可见当时对论之结构的研究达到全面而细致入微的地步。

从上文罗列的批语看,涉及到结构的有如下字眼:例(5)“文意相生,一起一伏”,例(6)“文脉贯通”,例(7)“反覆开合,曲尽其妙”,例(8)“转换处多笔力老健”,例(9)“圆活”,例(10)“文势圆转,文有曲折”,例(16)“文有法度”,例(19)“深得论体”,例(21)“格范整峻”,例(23)“文有顿挫,意有抑扬”,例(24)“议论层出”,例(28)“步步照应,如珠走盘,深得论体”,例(29)“首尾照应”。具备以上一些特点者,或被称为“老健”,或称之为“老于文”、“老成”、“老手”等。结合论诀和批语可见,论的结构之“老”,主要指在写作构思上,通过结构的转折变化,表现自己精到的思想,并且使文章在整体上气脉贯通,形成一种文势,达到“清密而敷畅”的效果。追求文章的法度,注重结构的起伏变化,层次之间转换的圆活,以及几处“深得论体”的评语,可知论在当时有其自身的特征。正如“论诀”中“福唐李先生论家指要”在“论间架”云:“间架布置前后证据,须要明整洁净,却不要似策,策文方,论文圆;策文直,论文峻;策文易,论文险,相对句多,非格也。”因此,结构之“老”,是在把握论的“圆”、“峻”、“险”等特征后,娴熟地运用相应的艺术技巧,将精深思想与结构完美结合,以突出文章的主旨。

(三)厚积薄发,刻意为“老手”

以上我们对“论”的造辞、结构所表现的“老”进行了分析,从批语的字里行间,可品味出“老”字是当时对试论的一种很高的评价。例(11)至(15)有“老作”语,就作品而言,例(16)至(20)为“老笔”语,内涵与“老作”同,区别在于“老笔”是通过作品所具有的特点评价作者特长和文笔。例(21)至(24)为“老手”语,例(25)为“老儒”语,则完全是从创作主体的角度评价其在构思、文意、用语、议论上所反映出的“老”的特征。无论对作品还是对文章的称道,我们从这些评语中发现南宋人在写作上要达到高水准,仍是注重对古文的学习,厚积薄发,刻意磨练“老笔”,成为“老手”,写出“老作”。如在以上列出的批语中有“出入古文”,“行文有前辈典刑”,“盖自吕东莱《七圣论》中来”,“行文高古”等语,在整部《论学绳尺》的批语中,类似的文字还有不少。

宋李耆卿在《文章精义》中说:

今人时文动辄先立意,如诗赋论策,不知私意偏见,不足以包尽天下之道。以及主意有所不通,则又勉强迁就求以自伸其说。若是者时文之陋态也,可不戒哉?

张毅在《宋代文学思想史》中说:

李耆卿所批评的时文陋态,集中体现在魏天应所编的《论学绳尺》里[3]265。

《文章精义》是专为批评时文评点陋习而作。李耆卿是站在纯传统古文的角度评点古文,提出对时文的批评。但是,通观南宋文的发展状况,时文与古文并非决然对立的两种文体,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时人写作时文,很重视对古文的学习。为适应科举考试,南宋选文评点兴盛,其特征之一是选本为举子应试而编,多选韩、柳、欧、苏等唐宋古文家的文章为学习蓝本,通过对古文的学习、揣摩以领悟写论之道。在唐宋的古文中,有许多是论体,如吕祖谦《古文关键》选文目的是“示学者以门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古文”命名,而所选多论体。而举子学习论的写作,是从学习古文中借鉴古文的写作手法,以提高举子的应试能力。谢枋得《文章轨范》选文主要是韩、柳、欧、苏,分放胆文和小心文两类进行编辑,从学的角度选评,明确教诲举子应试如何作文。楼昉《崇古文诀》的特点也是“篇目增多,发明尤精,学者便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因此,《论学绳尺》在评点时将评古文的术语用于评点科考之文,将评古文之法引入评“论”,它与古文选本的评点方法和标准有许多共同之处。优秀的古文就是时文写作的楷模。正因如此,才有如下批语:“文有古体,语有古意,当于古文求之,其源委得之柳子厚《封建论》。”(卷一)“立论高,行文熟,用事详赡,笔力过人。其学识得之左氏,其文法得之《东莱博议》,学者当知其学问之有所本处。”(卷二)“文法圆转,趣味深长,前后相照应,迫出时颇逼古体。”(卷九)“本先儒之说,而参以己意,理学玲珑,议论正大,可为后学模揩。”(卷十)在诠释具体文句时也有“以下数句说圣人之道是学韩《原道》文法”(卷二,方岳《圣人道出乎一》)之类的话语。从批语中我们可见,时人对举子“论”作深得古文之法非常赞赏。一个“老”字,实际上又蕴涵了对作者的学术素养的评价,尤其是对作者学习优秀古文予以充分肯定。写作时文而重视古文的学习实际上已开明代“以古文为时文”的风气之先。

(四)老而不衰,升华为“老境”

由上可见“老”实际上成为南宋人追求的一种境界。在宋人的诗集中,“老境”一词俯拾即是,其原义就是指老年的境况,宋人诗中对“老境侵寻”不乏迟暮、无奈之感,但更多的是蕴涵着宋人对历经世事沧桑,积累丰富阅历的老境的玩赏。如黄庭坚的《病起次韵和稚川进叔倡酬之什》云:

池塘夜雨听鸣蛙,老境侵寻每忆家。

白发生来惊客发,黄粱炊熟又春华。

百年不负胶投漆,万事相依葛与瓜。

胜日主人始有酒,犹堪扶病见莺花[4]。

正因如此,宋人对“老境”没有汉魏六朝文人的那种绝望的悲凉,与前人相比,他们对老境的态度要乐观超脱得多,感受也丰富得多。如下面的诗就典型地反映了宋人这种心态:

赤松居处近州衙,况复诗情是作家。

收得夕阳归老境,破除春睡有新茶。

年华一任随流水,世事多应似落花。

却笑宦游闲不得,尘埃昏尽幞头纱[5]。

少年辛苦真食蓼(又作参),老境清闲如啖蔗。(苏轼诗)[6]1033

人生老境在宋人眼里如倒食甘蔗,渐入佳境。基于这种理解,后人诗文评论中也时有借用“老境”一词,如元代许有孚《绕堤种菊》诗:

纷纷红紫厌相看,老境才将蔗倒餐。

不向四堤皆种菊,风霜谁与共高寒[7]。

品味与宋人何其相似。

弇州评“初唐四杰”云:

四杰词旨华靡,沿陈隋之遗,气骨翩翩,意象老境,故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8]44。

《蓉塘诗话》曰:赵松雪老态诗,……徐延之云:“非身处老境,真知灼见者,不能谙此。”[9]

由上可见,作为审美境界的“老”,不是暮气沉沉,而是“老而不衰”。在文章的风格中蕴涵着力度和劲健,蕴涵着作者的阅历。另外,“老”与南宋文风普遍趋于平淡有关,唐以前几代轰轰烈烈,绚烂多彩,达到了封建社会文化巅峰。宋人几经沧桑,渴望宁静,文化发展到了集大成的时代,反映到文风上,即表现为追求一种平淡的美学风格,其平淡中未尝不渲染出一种“老”。正如宋代周紫芝《竹坡诗话》载苏轼论文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色彩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这种平淡是“渐老渐熟”形成的,反之,平淡中自然也包含了“老境”。

“老境”美为宋人赏识,从宋人对杜甫诗的崇尚也可作为佐证。一个“老杜”的称呼,饱含了宋人对杜甫其人其诗的无限喜爱和崇敬,同时“老”字也表现了杜诗的某些风格内涵。莫砺锋《杜甫评传》在阐述杜诗结构时,以杜甫《敬赠郑谏义十韵》中之“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予以概括;认为《戏为六绝句》中“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老成,正是杜诗在艺术风格形成后上升为一种更高的艺术境界[10]220。结构之老与杜甫一生不懈追求诗歌艺术有关,如:“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谓老杜执着的艺术精神;而境界之老,则与杜甫坎坷不平的经历,与其忧国忧民的思想有关,其独特感受表现于诗歌,形成沉郁顿挫之风格,其中未尝不有宋人所欣赏的“老”味。在尊杜甫为祖的江西诗派的创作中,“老”自然是他们追求的重要方面,在宋人评诗、品诗中有“老健”、“老苍”、“老辣”、“老作”之语。宋人以“老”评诗,作诗追求“老”,从艺术的角度说,与诗的技法的高度娴熟有关。正如汪涌豪所说:

落实到具体,上述风格的‘老’是由字老、句老、章法结构之老造成的……[11]238

这一论断同样可用于对“论”的解说,如章鉴《广居正位大道如何》(卷十)的文中笺释有:“以仁为主,是主意缴得老健无冗辞”之言;陈自然的《君子之教如时雨论》(卷十)文中笺释云:“此论皆得前辈诸儒,大有发明。只用颜曾二子事,作二句缴结,尤见老成,”结尾笺释云:“反缴句健语老。”都是从字、句、章法结构言;黄印生之《君子之志于道如何》(卷十),文中有:“举题处下语亦老健。不草草”和“下语老。圣道之大犹海之大”语,正因为文中处处注意到句法、章法,所以才有“笔力老苍,文脉贯通,论中之巨擘也”的总体评价。由此不难理解,《论学绳尺》批语中“老”很多时候是具体到措辞造句或结构,实质上反映出一种风格,一种意境。这可以从后来清人对唐宋派文章的评语中得到印证,《钦定正嘉四书文》中,在归有光《子禽问于子贡》一文后批曰:

格局老创,细按问答虚神,仍分寸不失,骨脉澄清,精气入而粗秽除,乃古文老境,非治科举丈者所能窥寻,姑存一二,使好古者研悦焉[12]。

在唐顺之《子莫执中》文后言:

止将题所应有义意一一搜抉而出之,未尝务为高奇而人自不能比并,古文老境也[13]。

这种评点语言与《论学绳尺》中的批语何其相似。归有光、唐顺之文章达到的“老境”,正是因为“格局老创”,以娴熟的章法技巧游刃有余地表达思想而形成自己的风格,达到一种境界。

二 宋代诗文中“老”之成因

任何一种文学风格的形成,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文化背景及个人的人生经历都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宋代诗文等艺术形式中追求“老”,与宋朝的社会环境,政治局势有很大关系,同时与中国文化发展的历史阶段相关,也与时代的审美趣味相关。

(一)内忧外患是构成“老”的时代因素

宋朝是个充满内忧外患,从未安定过的朝代。北宋时党祸事件接连不断,文人在宋朝固然得到了极大的尊重,同时周旋于政治舞台的文人也充分暴露了有史以来人性的劣根性的一面,在互相的倾轧中,人人自危,由此在为人处事上由唐人的开朗而变为谨慎。国家时时处于周边民族的侵扰中,尤其到南宋,中原丢失,即使是偏安一隅的临安,也危机四伏。这种局势严重影响着关心国事的文人的心态,形成一种深重的忧患意识。科举考试中考策论的目的是:“试之以论以观其所以是非于古之人,试之以策以观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14]1424,“论”不像“策”直指时政,而是论史,举子的观点表现于对史事的是非曲直的评判上,以史为鉴,论述显得深沉老到。但现实是不可回避的,《小雅·小弁》云:“维忧用老”,出于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必然关心政治、外交、军事等事务,通观历史,吸取历史经验,思考对策,会使人深思而“老”。这种“老”就包括思想的老练,看事的老沉。在徐德元的《孝宣务行宽大》(卷二)一文,以汉宣帝本严毅之君,至黄龙元年忽下宽大之诏的史事,全文专就“老成”进行论述,说明“老成之时方有大定虑”。无论从出题的官方,还是作答的举子,都反映了南宋人“老成”的普遍心态。正如钱钟书先生说:

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15]4。

“老”是宋的特色,是历尽沧桑后,人生感受的积累。而以上这些在时文的写作中都会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反映出来,即使是应试文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以上社会问题,整个社会环境已渲染出一种“老”调。

(二)理学盛行与知识积累是“老”的铺垫

宋代理学盛行,关、洛、濂、闽各派既有相通之处,又有不同学说,在探讨心性,宇宙的过程中,有极强的思辨色彩,强烈的思辨和对心性的深奥探索,在这种氛围的影响下,文人因之走向深沉,由此而显得老成。南宋文人普遍受理学思想影响,探索人性,谈理是普遍风气。因此这种看问题的思维方式必然也会影响到文学和其它写作。在《论学绳尺》的批语中,我们发现对这些优秀论的渊源,常追溯到理学家那里。如上列批语例(2)“其主意本之《西铭》”(卷二),例(4)“理学透彻”(卷九),例(5)“发尽朱文公底蕴”(卷十)之语。批语中点出受理学影响的文章在《论学绳尺》中很多,如,“论有根据,文有起伏,理学透彻,皆从关、洛、乾淳诸老语录中来,真佳作也。”(卷三)“出入程、朱、张三先生议论,理明文徹,发越无余蕴矣。”(卷七)“本朱子《中庸》之说,而参以己意,议论有根据,文理有发明,此时文中之冠冕者。”(卷九)诸如此类的批语还有不少,从这些批语中可见,“理学透彻”是南宋时文的一个特征,而这一特征也正是构成“论”之“老”的因素之一。

宋代科技迅速发展,尤其是印刷术的飞跃发展,为知识的传播、学习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物质条件。许多典籍被整理刻印。文人能广泛地阅读到古籍,大大方便了知识的积累。上文提到的南宋时以科举为目的而编的选文评点之书兴盛,也是基于这一飞跃性的进步。渊博的学识,深刻的思想都来源于积累,“老”的风格,“老”的境界必然在此基础上形成。因此,在宋代对于大部分文人来说只要勤奋努力,就有可能做到厚积薄发。

(三)“老”是宋人追求的美学风格

从“论”体本身看,以议论为主的特征也为“老”作了铺垫。“论”的主要特点之一就是讲究老,例(19)、(28)点出“老”之特征时,紧接着就有“深得论体”之赞叹。在上文的归类分析中,“老”表现出对学识的肯定,例(6)、(11)、(25)之批语说明积累的重要,学习古人,是达到“老”境的必要途径;而且“老”的构成是多方面的,在文体形式上,它包括构思缜密,结构灵活完整如常山蛇阵,波澜起伏,文意相生;在表达方式上则是用语精深,议论有理有据,有见识,追求“老”的人在技巧上应该是游刃有余的;“老”在“论”中涉及到写作的方方面面,因此,文章写作达到的“老”,实际上是到达了一种境界,作者着意于此,实际上是把“老”作为一种美学风格追求。

关于“老”作为一种风格,一种美学范畴,近年来颇被关注,并有论述,如张毅的《宋代文学思想史》中将“理趣和老境美”看成是宋代成熟时期的文学思想,所举例子多为诗词;汪涌豪《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体系——范畴论》在“范畴与文体”一章中,把“老”作为一个范畴予以例释,所论涉及诗文。从他们的论述中可见“老”确实是宋代诗文美学风格中值得关注的,它有丰富的内涵。但是,“老”的风格,审美范畴不仅限于具有文学性的诗文,在宋代,“老”是一种风尚,具有广泛性。到达这一境界,既有社会大背景的因素,又包含了作者对写作技巧的不懈追求。严羽批评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严羽所指出的宋诗特点,正是宋代文人依据自己所处的历史地位和时代特征,在创作上的定位,在文字、才学、议论上下功夫,必然能生发出“老”。文字、才学,正是南宋举子刻意追求的,议论是“论”的天职,由此可见时文写作与文学创作的相通之处。正如诗歌经过唐代高峰,诗法、诗律趋于精微,使得宋人在作诗时走向老到。精湛的技艺,内忧外患那种历尽坎坷的独特人生感受,整个文化趋于内敛,多重的因素铸造了“老”。表现在文中自然也如此,古文运动经过唐代韩、柳的倡导和实践,经过北宋欧、苏等人的改革创新,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举子要把“论”写好,学习的主要对象是古文,如谢枋得《文章轨范》所选都是有益举业应试之文,而不是学时文,因此,文的写作至南宋应该是非常精到,成熟了。结合上文对“论”之“老”的分析,“论”之“老”与诗词之“老”有共同之处,虽然文体不同,但在写作技巧、风格方面必然互相影响,“老”是当时文人圈中共同追求的时尚。“老”涉及到的艺术领域是非常广泛的,如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记载如下故事:

伯筠工书,王逢原赠之诗,极称其笔法,有曰:“铁索急缠蛟龙僵”,盖言其老劲也。东坡见其题壁,亦曰:“此有何好,但以蔑束枯骨耳。”伯筠闻之,笑曰:“此意逢原已道了。”[16]48

人们对“老”这种艺术风格颇欣赏,评论中有“老”是一种很高的艺术评价。人的名字往往包含着取名人的寄托和追求,也可反映一种社会风尚和文化趣味,宋人对“老”的追求甚至也从名字上反映出来,赵翼就发现了这一有趣现象,他从仅见史料的人名一下就列举了几十个名或字含“老”的人[17]328,将“老”用到名字中,表明它在人们心目中尤其是文人心目中的审美地位非常之崇高。

作为一种美学范畴,“老”不仅时兴于诗歌创作与品评,在时文的点评集中也追求和体现“老”,可见诗文的相通之处。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哪怕功利性极强的时文,也有自己的美学追求,而且与同时代的诗文互相影响,有共同的欣赏趣味。编撰于南宋末的《论学绳尺》,批语中出现如此多的“老”字绝不是偶然现象,它提示我们在整体观照宋代文学和宋代文化中,在打通一些人为关卡的研究中可能会有新的认识和体会。

收稿日期:2006-11-10

注释:

① 《四库全书总回提要》说(论学绳尺)共156篇文章,本人经过考订,认定只有155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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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关于学问的绳索”看南宋文论范畴:“老子”_古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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