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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被电控着
2003年8月14日，星期四，本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和任何一个工作日没有两样。天气有点闷热，纽约人都在上班，不特别忙，也不特别闲。下午4点多钟，突然一片黑暗。外面是大天光亮的，可大多数办公室都黑了——因为断电。整个纽约城都断了电。黑压压的人群即刻填满了纽约最繁华的曼哈顿岛的大街小巷，还有河上的几座大桥，河边的摆渡码头。从空中望去，人流如潮，像密密麻麻的蚁群。
我是坐在华盛顿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从电视上看到这一幕情景的。悠哉之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假如过一会儿，华盛顿也断了电怎么办？马上就得下班，电梯没有，必须走楼梯。楼道里没有灯，肯定一团漆黑。而我没有手电筒，连蜡烛也找不到一根。如果万幸，某同事有个手电筒什么的，大家可以照着，排队下楼。可是楼门是厚重的金属质地，电动的，打不开。汽车停在后院，院门也是电动遥控。就算排除万难，想个办法突出重围（譬如从一楼的窗口爬出去），依然很茫然。地铁坐不成，华盛顿的公共汽车几近于无。那么迈开两条腿走一小时回家去。走到家门口的结果，公寓的楼门是电动感应的，到家仍入门不得。这还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正在电梯里，突然没电了，那该怎样？！
在出一头冷汗之后，我看清一个最简单的真理：美国绝对不能没有电。美国是一个完全人造的世界！
环境也人造
我们住的公寓一年四季、一天24小时都开着中央空调。初住进来觉得舒服，日子稍长一点，就闷得人双脚跳。窗户倒是可以开，但因为房间布局是以空调为基础，一套房子所有窗户都一个朝向，根本别想有空气对流。
单栋房屋也好不到哪儿去。买下一栋房，装修不用说，窗户一定要关得严实，然后杀蚂蚁，杀苍蝇，杀蚊子，杀蟑螂，杀老鼠……，不知使用多少化学制剂。连乡下的农舍，走进去也是与外界完全两重天地。如果想要一点野趣，请到商店购买野花种。商店还出售种花种菜用的土，院子里铺路的小石子。
出门就更不用说了。开车。基本上别无选择。所以大半美国人每天的生活就是从一个停车场到另一个停车场，从一个电梯到另一个电梯。毫不夸张地说，每天走几步路，恐怕都数得出来。世易时移，都化成窗外的风景匆匆而过。去年此时，我写完《伤春》，很满意地给编缉部发过去。人家回信说：我们这里已经一场秋雨一场凉了，你还在伤春？我这才恍然大悟：时令确已近秋，只是我日复一日关在人造的环境里，连四季更迭都麻木不仁了。
美国人特别热衷户外活动和体育锻炼，实际是事出有因。他们的户外是真正字面意义的户外，就是到屋外面，包括修剪自家草坪，在自家院子里种花。如果照他们的标准，我们在北京每天上下班来回骑半小时自行车，是绝对的体育锻炼。美国的空地，除了私人用途和道路用地之外，全部辟成国家或地区公园。公园里不用说有人工开出的汽车道、停车场、游客中心；树林子里有人工辟出的一两英里长的小径，游客中心还提供地图，以免迷路。美国的树奇多，遮天蔽日地阴翳着。公园里不多的草坪，全靠砍掉树以后开出来。路边隔三岔五地有人造的各种体育器械，供人锻炼用。旁边立一个大标牌，写着使用说明，图文并茂。要想在公园里划船，烧烤，露营都可以，全是圈出来的指定地点。美国所有的公园都大致相仿，就像流水线上的成品，全然没有天人合一的境界。美国人的日常锻炼，更是全副“人造”。运动服、运动鞋之类的“行头”自不用说，光膀子跑步的人不少，他们胸前都横着系一条黑绳，是心率测量仪！与此相映成趣的是对人的要求直线降低。在美国高中，男生的体育及格线是一英里（1600米）跑10分钟！
在美国超市里，如果收银机坏了，营业员肯定不会算账。学生离了计算器就日子难过。在电视中看到美国人做的广告：一个小女孩，看样子总有十来岁了，在黑板前苦思冥想，6除以10等于多少？小眉头皱半天，有了！是0.6哗！全班同学掌声雷动，纷纷涌到她身边热烈祝贺！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学习软件，用了就是灵！
身体也“人造”
造完了环境，美国人就开始动起了打造自己身体的脑子。白领中产阶级中最常见的病是不加节制地狂吃，然后狂锻炼减肥。效果不彰的时候，就吃减肥药。据说美国人一年减肥花掉的钱，就够一个中等国家的GDP。
天下女人似乎都一样，对自己的形象从来没有满意过。可是美国女人不会善罢甘休，不满意怎么办？一定要整到自己满意。美国女人整起容来，勇气和胆量都超过一流。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就禁用的硅胶，直到现在，还被美国女人找“江湖大夫”往自己的面颊、胸部、臀部……往任何一个自己不满意的地方填进去。过个一年半载，硅胶就开始在身体里“自由驰骋”，结果自然是整容成了毁容，外加各种乱七八糟的疾患，有的甚至害了病，丧了命。美国女人单是隆胸一项的直接结果，就有1/8的人罹患乳腺癌。这一比例，远远高出古往今来任何一种最烈性的传染病。
美国女人的理想，是摆在橱窗里的芭比娃娃。为了拥有像芭比娃娃的天使面孔和魔鬼身材，美国女人有赴汤蹈火的意志。不过她们故意忽略了医学专家们的结论——正常人不可能长得像芭比娃娃，那么细腰细腿是不可能支撑体重的。据透露，芭比娃娃创始者的孙女，被自己的老祖母当作活广告培养，为了保住祖母眼中的完美身型，受尽各种身心折磨，一度甚至奄奄一息。在美国女人眼中，芭比娃娃的现实版是美艳的梦露。梦露算得好莱坞最天生丽质的一类，但到底也是摘掉了两根肋骨的。
没有人像美国人这样依赖媒体。固然美国媒体无论世界天翻地覆，都以美国国内的事情为大，但媒体说什么美国人就信什么，倒是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无法比拟的。造神还是造鬼，都只凭媒体一张嘴。美国历届总统之中，若论风流龌龊，肯尼迪和克林顿可算并驾齐驱。从某些隐约透露的片段看，似乎前者更甚。然而在美国人心中，前者是魅力超凡的偶像，后者却是典型的“寡人有疾”。媒体一手去拉克林顿的裤子拉链，一手去给肯尼迪的光身子镀上闪亮金光。受众的心理怎么可能不是天壤之别。而专事制造明星的好莱坞，号称“梦工场”，连梦都可以人造，还有什么造不出来？
“人造世界”代价惨重
也难怪，当初欧洲殖民者来到这片广阔大陆的时候，它还是一片蛮荒。殖民者们和他们的后裔就是靠生生的人造，造出了这个当今世界惟一的超级大国。这是人类创造的前所未有的奇迹。别的不说，单是看到密匝匝如蜘蛛网的高速公路，你就大可体会到美国人的祖宗们披荆斩棘的自豪。
都说美国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国家，东西两头均有大洋阻隔，南北两头没有强劲对手，还有大片可用的土地供有限的人口挥霍。然而凡事皆有利便有弊。也正因为如此，美国一直处于地广人稀的状态。平日太阳一落，便是无边黑暗。身处其中，时时有被吞噬的危机感。而美国的自然灾害是多的。春季的龙卷风和夏季的大雷雨几乎每年横扫东西两岸，冬天的雪，也是想不到会成灾。首都华盛顿可以堆到一米多，最南边佛罗里达的柑桔都可以裹进雪球里，遑论其他偏远北部。自然灾害的存在，无非是让你感到自然不可战胜和人的渺小。所以美国人如果再不靠钢筋水泥把自己包裹起来，仅存的那一点安全感都会失去。
美国人的“人造世界”，付出的当然是自然的代价。来美国后，我一直纳闷为什么这样大片的树林和空地，却难得见到野花的影子。偶然借到一本关于野花的书，前言上说，满地野花曾经是美国农村最常见的景象，但是由于大量开发房地产、工业区、修筑道路、使用化肥和除草剂，大多数的野花都“断子绝孙”了。曾有人描绘50年前的美国中西部，山谷长满野草莓，沉甸甸鲜红的果实堆积，“如有马蹄踏过，便如血染一般”。而同样一个地方，在50年后的今天，是干巴巴的黄土。据不完全统计，近一个世纪以来，美国超过半数的森林、草原、沼泽地，全被人为破坏。原来我们今日看到的密林，大多是飞机播种的成果。
久而久之，连人的本能都会“转基因”。据说当初“9·11”世贸大楼遭袭击的时候，好多人都扑向窗口，等待空中出现救援直升机之类的奇迹。然而终于没有等到。如果他们果断地顺楼梯走下来，伤亡数量可以降低不少。这便是一个“人造世界”会付出的惨重代价。
这一场大停电，也是对一个“人造世界”的又一次惩罚。当不幸降临时，好多人完全失去了应对之策。黑暗中的纽约人只是凭着对光明的本能，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件事：逃离。红绿灯没有了，汽车被困在人流之中艰难地“游泳”。有人乱哄哄地去抢出租车，前座塞进两个，后座挤进3个。还有人去抢公共汽车。公车一到，涌上去一大群人，前赴后继地往上挤，声嘶力竭地对骂。地铁停在黑暗的地下，一停就两个小时。地铁工作人员费尽心机，扒开车门，用手电简照着亮，引着乘客沿着地铁道慢慢走出来。逃出来的人急急打电话。手机不通，扔下手机，去公用电话亭排队。还有未雨绸缪的，排队买热狗，再买矿泉水。天太热，卖矿泉水的小贩趁机狠狠地涨了涨价。晚上没有地方去，要么到酒吧，要么铺张报纸睡在脏兮兮的地上。当晚纽约有多起火灾，大半是点蜡烛引起的。
我依然是从电视上才看到这些景象。纽约为数不多的灯光是车灯和摄像师打的灯。
电视上CNN女主播手里举起一个小收音机，说很多人现在只靠这个得到一点消息。小收音机很快就脱销。超市的营业员也很快学会了用手写发票。据说刚停电的时候，有人毅然从七八十层楼上往下走，而不是按要求呆在原地。——“9·11的时候，他们也这样要求来着”。
因为停电，纽约人才发现纽约还在自然之中。纽约的孩子们第一次看见天上的星星。星星永远是在那儿的，只是人造的灯光遮掩了它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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