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诗的冷酷意境_宋朝论文

论宋诗的冷酷意境_宋朝论文

论宋诗的荒寒意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寒意论文,宋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十几年前,我曾撰写《论宋代山水诗的绘画意趣》一文,① 文中对宋代山水诗的荒寒意境有所涉及,但并未做专门探讨。近些年来,我越来越感觉到,对荒寒之境的喜爱与追求,也是宋诗有别于唐诗的一个鲜明特色。为了印证这一想法,我在电脑上先检索《全唐诗》,诗中有“荒寒”二字的,仅2例,其一是李白《古风》三十九,诗云:“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其二是李德裕《洛中士君子多以平泉见呼愧获方外之名因以此诗为报奉寄刘宾客》,诗中有“径荒寒未扫,门设昼长关。不及鸱夷子,悠悠烟水间”之句。李白写的是“大荒”之“寒”,李德裕说的是“径荒”因“寒”而未扫,“荒寒”尚未组合成一个形容词语。再检索《全宋诗》,诗中用了“荒寒”这个形容词的竟有119例。当然,更多描写荒寒景色的作品,并未用这一词。但2例和119例的对比,已颇能显示宋诗中写荒寒的作品远比唐诗多。如王安石《秋云》:

秋云放雨静山林,万壑崩湍共一音。欲记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②

诗人明确表达他十分喜爱山林的“荒寒”景色,却遗憾没有“善画”的高手将其展现出来。

在用了“荒寒”一词的119首宋诗中,南宋大诗人陆游就有16首,可见他对荒寒景色情有独钟。《秋夕书事二首》(其二)云:“僧阁荒寒外,渔村缥缈间。画工今代少,谁为写家山?”放翁也像王安石一样感叹缺少画工,不能描绘出僧阁的荒寒与渔村的缥缈。其《小舟白竹篷盖保长所乘也偶借至近村戏作二首》(其二)云:“雪云无际暗长空,小市孤村禹庙东。一段荒寒端可画,白篷笼底白头翁。”他自称是“白篷笼底白头翁”,能够用诗笔把“小市孤村禹庙东”的“一段荒寒”摹写出来。陆游还有一首七律《舟行鲁墟梅市之间偶赋》,更强烈地表现出他对“荒寒”之境的醉心,诗云:

短发萧萧久挂冠,江湖到处著身宽。蓼花不逐蘋花老,桐叶常先槲叶残。未卜柴荆临峭绝,且谋蓑笠钓荒寒。闲人尚愧沙鸥在,始信烟波得意难。

唐代诗人柳宗元参与永贞革新,失败后贬谪永州,写了著名的五绝《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一幅广阔、死寂、荒寒的雪景中,凸现孤舟独钓的渔翁形象,寄寓了他遭受重大政治挫折的悲苦心境,也显示其孤傲坚贞的性格。陆游诗句“且谋蓑笠钓荒寒”,似从柳诗后一联化出,但放翁诗所抒写的却是挂冠隐居的闲适感情。“钓荒寒”三字,表露出他对“荒寒”景色多么喜爱!

既然宋代诗人如此喜欢表现荒寒意境,那就让我们来分析他们在境中寄寓了哪些情思意蕴,欣赏他们在境中表现出什么美感,进而探讨他们“钓荒寒”的艺术手段。

翻阅《全宋诗》,不难发现大量营造荒寒意境的作品,大多是作者写于贬谪途中或谪居之地,抒发他们政治失意的苦闷愤懑或旷达超脱的思想感情。如苏轼的《南康望湖亭》:“八月渡长湖,萧条万象疏。秋风片帆急,暮霭一山孤。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此诗是绍圣元年(1094)苏轼贬惠州安置,过南康军(今江西星子县)渡鄱阳湖作。当时,秋风凄紧,万象萧条,暮色苍茫,一山孤立。作者想到自己,虽有许国之心,却无匡时之术,年迫桑榆,又遭远逐,不知何时才能归返故乡?荒寒之景与作者的孤苦之情交融,写得沉郁感人。我们再看苏轼弟子秦观的《题郴阳道中一古寺壁二绝》:

门掩荒寒僧未归,萧萧庭菊两三枝。行人到此无肠断,问尔黄花知不知?

哀歌巫女隔祠丛,饥鼠相追坏壁中。北客念家浑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风。

绍圣三年冬,秦观削秩,由处州(今浙江丽水)再贬郴州(今属湖南)途中作此二诗。其一写他走进“门掩荒寒”的古寺,见两三枝庭菊在萧瑟北风中灿然怒放。菊花不畏荒寒的坚贞品格感动并激励了秦观,使他暂时遣散了忧愁,幽默地向黄菊询问。其二写他夜宿驿站,听到林间神祠传来巫女的哀歌,又见坏壁中饥鼠相追,触引出他对家人的思念,终宵不眠。二诗都描写了荒寒景色,情调却有开朗与凄苦之别。

两宋300多年间,曾有难以计数的官员遭受贬谪。党争是造成这种现象的最重要原因。从北宋的庆历革新到熙宁变法,从南宋的绍兴和议到庆元党禁,赵宋王朝内部每一次的激烈政治斗争,都有大量官员被贬。这些被贬官员,绝大多数兼是文人学者、诗人词客,如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苏舜钦、王安石、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陆游、辛弃疾、朱熹等诗词大家与名家。因此,以摹写荒寒景色表现浓烈深沉的贬谪情思,也就成为宋诗许多作品的意境。

北宋灭亡之后,南宋的诗人多借荒寒景象表达爱国激情或哀悯民生疾苦。南宋前期先后出使金国的朱弁和曹勋,都曾在其荒寒诗境中蕴含忧国忧民深情。朱弁七律《春阴》诗云:

关河迢递绕黄沙,惨惨阴风塞柳斜。花带露寒无戏蝶,草连云暗有藏鸦。诗穷莫写愁如海,酒薄难将梦到家。绝域东风竟何事?只应催我鬓边华!

这是作者拘留金邦时的作品。诗中描写塞北春日黄沙蔽天,阴风惨惨,弱柳倾斜;疏花带着冷露,没有翩翩的戏蝶;伸向天际的草野,连接着低垂的暗云,就连乌鸦也在草丛中瑟缩。作者越是渲染塞北春阴的荒凉萧索、阴冷可怖,也就越反衬出江南故国春色的明媚可爱,从而曲折地表达他对家国的刻骨思念。再读曹勋《持节过京》:

与客西游历汴都,荒寒不复见吾庐。只今黯黯尘埃起,当日葱葱气象无。虽觉人情犹向化,不知天意竟何如。遥思阊阖西边路,一夕飞魂绕故居。

诗人使金路过沦陷的汴京,满眼荒寒,尘埃黯黯,已无春日的葱葱景象,这使他心如刀割,茫然不知天意能否让赵宋王朝收复中原故土。这首诗不如朱弁《春阴》那么蕴藉深邃,耐人咀嚼,但尾联写他魂绕故居依依不舍,也是极沉痛的。

被称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范成大,在尚未入仕时,就对南宋朝廷向金国屈膝称臣极为不满,写下《秋日二绝》,其一云:“碧芦青柳不宜霜,染作沧州一带黄。莫把江山夸北客,冷云寒水更荒凉。”南宋朝廷为了讨好金国使者,特建宏丽的姑苏馆供其食宿并登临赏景。因此,诗人有意渲染江南衰柳残芦、冷云寒水的秋景,讽刺南宋君臣向北使夸耀江南美景的无耻丑态。景物荒寒,诗情凄咽,情景相生,余韵悠长。

乾道六年(1170),范成大出使金邦,写下了72首绝句,集中地表现他怀念故国、坚持恢复大业的悲壮情怀。其中就有不少意境荒寒的作品,例如《邢台驿》“太行东麓照邢州,万叠烟螺紫翠浮。谁解登临管风物?枯荷老柳替人愁!”《栾城》:“颓垣破屋古城边,客传萧寒爨不烟。明府牙绯危受杖,栾城风物一凄然!”在诗人的笔下,邢台驿的枯荷老柳都替沦陷区的遗民愁苦,栾城里处处是颓垣破屋,就连驿站也灶冷无烟。诗人蘸着泪水,写下了这些荒寒凄苦的诗句。当然,也有借荒寒萧瑟之景反衬杀敌救国壮志的作品,如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诗人老病衰朽,僵卧于风吹寒雨的孤村,仍满怀豪气,要挥戈沙场。于是,一幅塞外行军、铁马冰河的情景进入他的梦中。这虚幻的梦境雄奇壮丽,与前两句所写荒寒凄凉实景对比,更显出诗人老骥伏枥渴望为国建功的志向,令人读后心弦震撼。

南宋王朝灭亡以后,何梦桂、真山民、汪元量、周密、郑协、萧立之、林景熙等一大批遗民诗人,更多地描绘冷寂荒寒之景,寄寓亡国的沉痛和不事元朝的坚贞,写出一首首杜鹃啼血催人落泪的悲歌。例如萧立之的《茶陵道中》云:“山深迷落日,一径窅无涯。老屋茅生菌,饥年竹有花。西来无道路,南去亦尘沙。独立苍茫外,吾生何处家!”诗的首联描写山深林密,夕阳惨淡,羊肠山路,曲折杳远。这一幅远景极其荒寒黯淡。诗人对落日的迷茫,隐含了他对宋朝灭亡的深哀巨痛。颔联写老屋破败,茅草生菌;岁饥年荒,竹花枯萎。这一联表现国破家亡后人民的悲惨生活。下半篇因景生情,抒发出他作为亡国遗民无家可归的凄怆。林景熙的《京口月夕书怀》和《溪亭》,也都描写秋天月夜苍凉、荒寂的景色,景中渗透了作者在国破家残后漂泊无依、凄凉酸楚之情。他的七绝《梦回》尤其悲情深长:“梦回荒馆月笼秋,何处砧声唤客愁?深夜无风莲叶响,水寒更有未眠鸥。”诗人一梦初醒,只见客馆荒凉,秋月惨淡。不知何处传来阵阵捣衣之声,又勾起他漂泊异乡的愁思。在这无风的静夜,忽又听闻莲叶在飒飒地响,原来是未眠的鸥鸟,正在残荷中寒水上辗转反侧。此诗于层层渲染出的荒寒意境中突出刻画的“未眠鸥”,正是因为亡国而愁恨缠绵的诗人的化身。

宋代诗人普遍喜爱梅花,他们把梅花看作不染尘俗、不怕幽独、品格坚贞高洁的挚友。从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到陆游的“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梅花绝句》),都是赞美梅花的传世名句。宋人咏梅,常常有意将她置于诸如深山幽谷、驿外断桥等荒寒、孤寂的环境中,藉以衬托并凸显其冰姿玉骨、幽韵冷香。在用了“荒寒”二字的119首宋诗中,咏兰、桂、水仙、牡丹的仅1首,咏松的2首,咏菊6首,咏竹7首,最多是咏梅的,共15首,如刘子翚《病中赏梅赠元晦老友》、陆游《西郊寻梅》、范成大《西郊寻梅》、杨万里《多稼亭看梅二首》等,试看一首杨公远的《访梅》:“荒寒茅屋是谁家,独木桥横小径斜。却是无人行到处,春风先已到梅花。”荒寒茅屋,独木横桥,小径斜挂,就在这无人行到处,梅花却最先迎着春风怒放。再读一首赵希璐的《次萧冰崖梅花韵》:“冰姿琼骨净无瑕,竹外溪边处士家。若使牡丹开得早,有谁风雪看梅花?”诗人先写“冰姿琼骨”的梅花,开在“竹外溪边”林逋一类清高的处士之家,再赞扬梅花能先于牡丹,凌寒吐芳,才吸引人们乐于顶风踏雪前来观赏。诗中并未用“荒寒”一词,但仍是以荒寒之境衬托梅花的孤洁坚贞,表达诗人对清旷高洁人品的倾慕与追求。这也是宋诗荒寒意境之情思意蕴的一个特色。

宋诗中还有不少作品,是诗人在行宦、登临、隐居、送别等日常生活中营造的荒寒之境,借以抒发其思亲怀乡之情、闲适旷达之怀、岁月流逝之叹、人生失意之感等。诗的情思意蕴颇为丰富复杂,表现方法或率直或含蓄,多种多样,异彩纷呈。这里举贺铸《病后登快哉亭》一首,以见一斑:

经雨清蝉得意鸣,征尘断处见归程。病来把酒不知厌,梦后倚楼无限情。鸦带斜阳投古刹,草将野色入荒城。故园又负黄华约,但觉秋风发上生。

这是贺铸任徐州宝丰监(管钱的小官)时病后登临之作,诗中自然流露出其怀乡思归之念与落拓不遇之感。诗人先写蝉在雨后得意自鸣,再写黄昏中乌鸦驮着斜阳飞投古寺,野草带引凄迷翠色进入荒城,最后写他满头霜发,好像秋风就是从发上生出。写景和抒情穿插交织,营造出一个荒寒凄凉的意境。与前面所论述的诗相比,这一类诗并没有鲜明深刻的社会现实内容,但诗中所抒写的情思都发自诗人肺腑,真挚而深沉。其中不少作品还表现出作者的个性风神,如这一首,在孤寂中就带着贺铸独具的壮逸不平之气,所以能够拨动读者的心弦共鸣。

宋诗中营造了荒寒之境的作品,包蕴着丰富复杂、细腻深微的情思意蕴,有政治性现实感强烈的,但更多是远离现实超尘绝俗的,都是诗人心灵的写真。这一首首意境荒寒的诗,乃是两宋诗人的时代境遇、生活状态、人生命运、人格个性及其审美情趣所折射出的动人风景。

笔者更感兴趣的是,宋代诗人是把“荒寒”作为一种美的景色、美的情趣、美的画面、美的意境来寻找、发现与表现的。

“荒寒”固然是荒凉、寒冷、空旷、萧索,但它又往往同清新、清空、清寂、清旷、清奇、清远相联系,显出气象萧疏,情调淡泊,高风绝尘,清雅脱俗。宋代士大夫文人就是喜欢这样的景象与意境。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苏轼,曾赞扬唐代王维的画“萧然有出尘之姿”(《又跋宋汉杰画山》),推崇韦应物、柳宗元的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并把“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和“高风绝尘”(《书黄子思诗集后》)当作诗歌艺术的理想境界来追求。③ 苏轼的这些观点,表达了宋代大多数诗人、书画家共同的审美趣味,从而得到广泛的认同与赞赏。除了上文已引王安石、陆游所说荒寒可画、可钓之外,陆游还说过“青旆荒寒增酒兴”(《衡门晚眺》)。其《梅市》诗云:“桥横风柳荒寒外,月堕烟钟缥缈边。客思况经孤驿路,诗情又入早秋天。”范成大《野景》诗云:“孤蒲声里荻花乾,鹭立江天水镜宽。画不能成诗不到,笔端无处著荒寒。”刘过《上刘和州》诗曰:“草树荒寒晚叶枯,又寻短棹泛焦湖。”高似孙《铜雀砚歌》曰:“老农垦雨开荒寒。”程公许《三高亭二首》(其二)曰:“灞桥风景渺荒寒,最好骑驴物色看。”(《工侍国史李丈奉御香祷雪上竺前一夕雪瑞已应道间志喜成诗以示敬借韵同赋》其六)这些诗句都表达出宋代诗人对荒寒之境的盎然趣味。在宋代诗人看来,荒寒可增酒兴,催诗情,添画意,更能把人引向宁静淡泊、萧然出尘的庄禅之境。

宋诗中所写的荒寒景色,多是秋冬之景,常见的物象是夕阳残月、凝霜积雪、阴云迷雾、苍烟枯木、吟蛩鸣蜩、空林落叶、荒山古寺、孤林野店、老屋疏篱、断桥寒水、颓墙饥鼠,等等。宋代诗人以他们的诗心、慧眼与妙笔,偏要从这些极易触引人们忧愁怅惘的客观物象中创造美的意象,表现出美的情趣来,请看周密《西塍废圃》:

吟蛩鸣蜩引兴长,玉簪花落野塘香。园翁莫把秋荷折,留与游鱼盖夕阳。

废圃又兼秋日,应是秋风飒飒,木叶萧萧,一派萧瑟凄凉景象。但在诗中,蟋蟀和蝉的鸣声,竟引起诗人悠长的兴致;玉簪花飘落野塘,散发出缕缕幽香;夕阳洒照荷叶,鱼儿在荷叶下往来翕忽,其乐融融,荷叶就像张开的伞为鱼儿遮阳。全篇所写景物意象既有废圃秋日的特征,却被诗人淡化了萧瑟衰飒的色彩,而注入生命的活力和怡人的情趣。前人多把荷叶比作雨伞,这首诗则说成是遮阳之伞,有新的发现与创造。所以钱钟书先生说,“算是小小翻新”。④

我们再看王安石的《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襟不自持。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这是一首送别诗,“和甫”是作者的弟弟王安礼,“吴氏女子”是作者的女儿,嫁给吴家。在“荒烟凉雨”中送别弟弟,骨肉分离,情不自禁,使他“泪染衣襟”。诗的首联,景色荒寒,情调悲凉。但第三句陡转,作者忽然想起,上次送弟弟至龙安,并作《送和甫至龙安暮归》诗,而那是在“春风沙际绿”的和煦春光中目送弟弟过江的。诗人以今昔对照手法巧妙构思,增添了诗的情思意蕴,拓展了诗的时空境界,又使作者得以将其《泊船瓜洲》的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以新奇语意再次呈现,“写出并非春风能使草木呈现绿色,而是春风本是绿色”。⑤ 作者表达了他对春风之美的新发现,从而在荒寒意境中透露出惊喜之情与明丽之景。

这种把秋冬的萧瑟荒寒景色写得恬静幽美、生机活泼,既有景趣,又有情趣的作品,在宋诗中以七绝最多,例如姜夔《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其一:“细草穿沙雪半消,吴宫烟冷水迢迢。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翁卷《野望》:“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赵师秀《数日》:“数日秋风欺病夫,尽吹黄叶下庭芜。林疏放得遥山出,又被云遮一半无。”高翥《秋日三首》(其一):“旋买扁舟载一翁,片帆吹下夕阳东。西风欲织江头锦,催染秋林叶叶红。”诗人或喜竹里梅花雪夜吹香,或奇青山忽在野水中跃现,或怪秋风秋云有意作弄人,或赞西风将秋林织成红锦。秋色原本是荒寒萧瑟的,却被诗人的生花妙笔写得如此灵秀活泼。四首诗都有奇巧的艺术构思、自然流动的笔致、清丽生动的语言,以及洋溢纸上的性情与风趣。从摹状难写的荒寒之景并使之富于美感的角度看,宋人七绝同唐人七绝相比,是并不逊色的。

宋诗中的荒寒之境又富于绘画之美。北宋画家李成、范宽、董源、巨然等善写山水寒林、气象萧疏之景,南宋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也无不喜绘荒寒凄清之雪景。宋代是诗画交融的时代。王安石、苏轼、沈括、黄庭坚等在诗文中咏赞过惠崇的寒汀远渚小景。郭熙尝有《秋山平远图》,一时诗人题咏甚多,如苏轼诗云“离离短幅开平远,漠漠疏林寄秋晚”,黄庭坚诗云“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宋代诗人喜爱表现荒寒之景,显然受了山水画的影响,除了大量题咏描绘荒远清寒景色的山水画外,他们在诗里描绘荒寒风景,也常跟绘画联系起来。钱钟书在评论文同诗时指出:“具体的把当前风物比拟为某种画法或某某大画家的名作……这可以说从文同正式起头。例如他的《晚雪湖上寄景孺》:‘独坐水轩人不到,满林如挂暝禽图’;《长举》:‘峰峦李成似,涧谷范宽能’;《长举驿楼》:‘君如要识营邱画,请看东头第五重’。在他以前,像韩偓的《山驿》:‘叠石小松张水部,暗山寒雨李将军’,还有林逋的《乘公桥作》:‘忆得江南曾看着,巨然名画在屏风’,不过偶然一见;在他以后,这就成为中国写景诗文里的惯技。”⑥ 身兼画家和诗人的文同,其水墨画常以疏竹寒林、枯松怪石为题,多萧条淡泊之意,在创作中融通诗画是很自然的。钱先生发现了文同诗中写景的这一艺术手法。这一艺术手法,被其后的许多宋代诗人不时运用,其中陆游用得最多、也是最好的。宋诗的荒寒之境富于绘画美,是指这些诗中的意象具有极鲜明的视觉性,显示出中国画的水墨与丹青韵味,以及清晰的空间层次感和立体感,使读者宛若欣赏一幅幅图画,乃至感觉到诗人是有意融绘画技法于诗中。我们看苏轼的《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遽遽。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清人汪师韩评析此诗景物描写之生动逼真与经营位置之妙,说:“结句‘清景’二字,一篇之大旨。云雪楼台,远望之景;水清林深,近接之景。未至其居,见盘纡之山路;既造其屋,有坐睡之蒲团。至于仆夫整驾,回望云山,寒日将晡,宛焉入画。‘野鹘’句于分明处写出迷离,正与起五句相对照。又以‘欢有余’应前‘实自娱’,语语清景,亦语语自娱。而道人有道之处,已于言外得之。”⑦ 他指出此诗“语语清景”、“宛焉入画”,又分析诗中有远望近接进入回望之景,以及“于分明处写出迷离”之景,深得苏轼此诗“诗中有画”的特色,是很有画家眼光的。

宋诗荒寒之境的绘画美,有少数似着色之画。如苏轼的七律《寿星院寒碧轩》:“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前三联句句紧扣“寒”、“碧”二字状景,直到尾联才点破,全诗浑成洒脱,是东坡挥洒浓淡深浅的绿色画出的一幅青绿风景。而上引高翥《秋日三首》其一中“西风欲织江头锦,催染秋林叶叶红”一联,则宛如画家渲染出一幅着色的秋林红叶图。宋诗中荒寒之境的绘画美,更多是像用枯淡之笔皴擦或用淋漓水墨晕染出的图画。这是因为水墨写意山水已成为宋代山水画的主流,用水墨或素淡色彩,也更适宜于创造荒寒淡雅的意境,表现士大夫文人超凡脱俗的闲静趣远之心。所以宋代诗人大多喜爱并赞赏水墨画。苏轼说:“天公水墨自奇绝,瘦竹枯松写残月”(《次韵吴传正枯木歌》),又说:“风流文采磨不尽,水墨自与诗争妍。”(《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南宋王镃甚至说:“有色非真画,无弦是古琴。”(《山中》)于是这种推重淡雅脱俗的水墨画的审美趣味,也就更多地表现在宋诗的荒寒之境中。刘敞的《微雨登城二首》(其一)即是典型的一例,诗云:“雨映寒空半有无,重楼闲上倚城隅。浅深山色高低树,一片江南水墨图。”诗人闲登城楼野望,但见秋雨细微,似有似无,与天空相映,凛凛生寒。第三句实写望中所见的山色树林,并表现出远近、高低的空间层次感,结句更直接用水墨画来比拟秋雨迷濛中的荒寒风景。再看米芾的绝句《秋林》和《致爽轩四首》其二:

淡墨秋林画远天,暮霞还照紫添烟。故人好在重携手,不道平山漫五年。

北固清绡外,西山淡素中。一天烟雨好,未独爱霜空。

米芾擅长画水墨山水,开创了被称为“米家墨点”的新画法。他这两首诗选取秋林寒山、暮霭烟雨之景,又有意用“淡墨”、“淡素”、“画远天”等词语突出这种淡远的水墨写意画韵味。

林逋的《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云:

底处凭栏思渺然,孤山塔后阁西偏。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重来看雪天。

诗人不仅在颔联用“画轴”比喻林间寺院,而且诗所呈现的各个意象极富视觉性,宛然在目,又展示出远近高低的空间层次;全诗没用一个颜色字,宛如一幅意境清寒幽寂的水墨图。

我们再读陈师道在《雪后黄楼寄负山居士》中用诗笔描绘的一幅广漠荒寒之雪景:

林庐烟不起,城郭岁将穷。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人行图画里,鸟度醉吟中。不尽山阴兴,天留忆戴公。

同样不用一个颜色字,以朴素生动的笔触,画出雪后黄昏溪山景象。颔联出句的一个“明”字,将云日与松雪映照中的光色表现得灿然夺目;而颈联对句“鸟度醉吟中”,更移情于物,表露了诗人醉心于这种水墨韵味的高情雅趣。

宋代诗人追求萧条淡泊、荒寒清远的意境,体现了他们超尘出俗、物我两忘的人生哲学,虚融清净、淡泊无为的生活情趣,以及高风绝尘、清雅绝俗的审美追求,而这是与他们深受老庄佛禅思想的影响密切相关的。

无论诗歌、绘画,荒寒之景都不容易表现。欧阳修《六一诗话》记载了梅尧臣和他谈诗:“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⑧ 梅尧臣所举三联诗都是形容“荒僻”、“萧条”景色的,在他看来这样的景色是“难写之景”。欧阳修在《鉴画》中说: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⑨ 可知欧阳修也认为“萧条淡泊”、闲静趣远的景色、心意是“难画”“难形”的。

然而,宋代诗人敢于迎难而上,去描绘这种萧条淡泊、荒寒清远的景色,去营造不同于唐诗的意境,体现出他们努力追求艺术创新的精神。

宋代诗人侧重写实,其中大多数注重学习杜甫以及贾岛、姚合等人的写实精神和艺术技巧。他们在敏锐感觉与细致观察的基础上,以白描手法,对景物意象作粗线条勾勒或精细逼真的摹写,力求平淡隽永,无艳俗之色,无雕琢之痕。如“宋初九僧”之一文兆的《宿西山精舍》:

西山乘兴宿,静称寂寥心。一径松杉老,三更雨雪深。草堂僧语息,云阁磬声沉。未遂长栖此,双峰晓待寻。

写松杉之老、雨雪之深,草堂僧语之息,云阁磬声之沉,都是信手略作点染,便组合成一个荒寒幽静的意境。故清人纪昀评此诗“气韵翛然,无刻画龌龊之习”,⑩ 是中肯的。

写实中无论写意还是工笔,宋代诗人都能根据景物特征和感情性质,在清冷荒寒中表现清丽、枯淡、奇峭乃至悲壮等不同风格,请对照品读:

野馆萧条晚,凭轩对竹扉。树藏秋色老,禽带夕阳归。远岫穿云翠,畲田得雨肥。渊明谁送酒?残菊绕墙飞。(余靖《山馆》)

树老垂缨乱,祠荒向水开。偶人经雨踣,古屋为风摧。野鸟栖尘座,渔郎奠竹杯。欲传《山鬼》曲,无奈《楚词》哀!(梅尧臣《和才叔岸旁古庙》)

余诗以萧条野馆、老树秋色、归禽夕照、残菊飘飞,渲染田园的荒凉冷落,抒写他晚年林居中寂寞、凄清之情,但又透出某种怡然自得之意,故而色调清丽活泼,表现出秋山景物之美。梅诗写一所水旁古庙,以荒村老树为背景,表现当时淮上村民贫困仍迷信巫风,透露出诗人的同情与悲悯;又以偶像因雨淋而踣地和破庙香火冷落,暗讽神佛竟不能自保。要将荒村破庙之丑化为诗的艺术之美,难度更大。诗人略作勾勒,便生动逼真,如在目前,又能在写景状物中蕴含谐趣与哲理,诗的语言平淡古朴、韵味悠长,体现出这位被誉为宋诗“开山祖师”的诗人的深厚艺术功力。

宋代诗人侧重写实,但也善于虚写。为了追求“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他们有意去描状唐代诗人没有写过、难以实指、不可名状的“行色”和“野色”,并且直接作为诗题,如司马池的《行色》、范仲淹的《野色》等。请看《行色》:“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穷到渡头。赖是丹青不能画,画成应遣一生愁。”作者司马池乃司马光之父。此诗的主题是写前人诗中常见的羁旅愁情,作者却以“行色”即行旅之人的神色作为摹写对象,诗的立意构思便新颖独到、不落俗套。首句就写“行色”比池塘水更清冷,比秋天更惨淡凄凉。“陂水”与“秋”既是喻象,又实写眼前景色,可谓比兴兼具,虚实结合,对“行色”做出高度形象的诗意概括。次句再叙这是刚刚走完长途来到渡口的旅客的神色。后两句议论、感慨说:这“行色”幸而画不出,若画了出来,真会让人一辈子忧愁。这是夸张,也是虚拟。这首诗由于运用虚笔画出萧条凄冷的秋光与行色,可谓传神微妙,在宋代曾被许多人称道。司马光《温公续诗话》说:“先公监安丰酒税,赴官,尝有《行色》诗云云,岂非状难写之景也。”张未《记行色诗》也说:“诗之工者,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此诗有焉。”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一评云:“有神无迹。”“有神无迹”四字指出宋人写景状物,自然简淡,传神写意,不露人工刻画痕迹的艺术造诣。(11)

顾随先生说:“宋诗幻想不发达,有想象然又为理智所限。”(12) 见解中肯。但这是总体上与唐诗相比较而言。其实,宋代诗人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王安石、王令、苏轼、黄庭坚、郭祥正、陆游、杨万里、朱熹等人的艺术想象力和幻想力都很大胆、丰富、奇特。因此,在宋诗营造荒寒之境的作品中,也有想象和幻想极新奇、瑰丽的。请读苏轼的《开先漱玉亭》:

高岩下赤日,深谷来悲风。擘开青玉峡,飞出两白龙。乱沫散霜雪,古潭摇清空。余流滑无声,快泻双石谼。我来不忍去,月出飞桥东。荡荡白银阙,沉沉水精宫。愿随琴高生,脚踏赤鯶公。手持白芙蕖,跳下清泠中。

这是元丰七年(1084)苏轼赴汝州,途经庐山所作《庐山二胜》之一,描绘开先寺漱玉亭从黄昏到日出的景象。诗一起笔便写日落高岩,深谷中悲风四起,把人引进一个荒寒境界。接下去,写两道瀑布,宛若两条白龙擘开青玉峡飞腾而出;水沫散开有如霜雪;古潭因瀑水汹涌流入,水波动荡,水中清空似也在摇动。而当月出飞桥之东,水天一派光明皎洁,好像白银阙与水晶宫上下映照。诗人置身在神仙境界中,也想追随古仙人琴高生,骑赤鲤鱼持白荷花,跳入清冷之渊。这一连串美妙的想象和幻想,使诗境由荒寒变为神奇瑰丽,颇有李白的浪漫风格。清人纪昀评赞说:“写瀑布奇势迭出,曲尽其妙。此巨灵开山手,直是气象不同。”(第157页)在陆游、杨万里描写荒寒景色的山水诗中,也不乏想象奇妙的作品,如杨万里的《晚风寒林》二首云:“已是霜林叶烂红,那禁动地晚来风。寒鸦可是矜渠黠,踏折枯梢不空风”;“树无一叶万梢枯,活底秋江水墨图。幸自寒林俱淡笔,却将浓墨点栖乌”。

为了营构具有艺术独创性的荒寒意境,宋代诗人努力去发现、开掘和创造新奇独特的意象。如王安石《登宝公塔》诗中两联:“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鼠摇岑寂声随起,鸦矫荒寒影对翻。”描写登塔的所见所闻:江上升起的皓月在转动,将黑暗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漂浮的云雾却加深了山岭的昏暗,像是将暝色分给了黄昏。“转空”、“分暝”,创造了具有生命活力的月和云的意象,并使江上白夜与岭间黄昏形成光色明暗的变化与对比。老鼠轻微的活动打破了塔上山间的寂静,声音随之而起;乌鸦在荒寒的空中飞过,投下了它们对翻的身影。诗人由远到近,由大到小,以动写静,以声衬寂,又以影写光。“鼠摇”、“鸦矫”赋予自然界细小的动物以生命和灵机。于是,一个幽寂、荒寒、空旷的意境呈现出来了,一个兴致勃勃、不畏艰险、忘却尘嚣、要将身心融入自然的诗人形象也跃然纸上。陈师道的七律名篇《春怀示邻里》,描写早春荒寒景象,表现其清贫生活和孤寂心境。诗中“断墙著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和“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巢趁两衙”两联,写了蜗牛、燕子、蜘蛛、蜜蜂四种小动物在早春中的生命活动,饶有情趣,可见诗人灵心慧眼与状物构象之妙笔。曹勋的《望太行》首联:“落月如老妇,苍苍无颜色。”用“老妇”来比喻苍凉惨淡的落月,这个新颖独创的意象,令人难忘。

在创造新奇独到的荒寒意象方面,天才的苏轼也技高一筹。试看其《舟中夜起》:

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独形影相嬉娱。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挂柳看悬蛛。此生忽忽忧患里,清境过眼能须臾?鸡鸣钟动百鸟散,船头击鼓还相呼。

这是元丰二年(1079)东坡赴湖州途中作。开篇两句,便用“错觉法”引人入胜,正如纪昀所评:“初听风声,疑其是雨;开门视之,月乃满湖。”继而,诗人写舟人、水鸟,同为一梦,大鱼惊窜,有如奔狐,荒寒之夜景俱从静中写出。更奇妙的是,写深夜暗潮生渚,其声低咽,似是寒蚓蠕动之音;落月挂在柳条之下,犹如悬在丝端的蜘蛛。以“寒蚓”与“悬蛛”分别喻状潮声和落月挂柳,想象极新奇幻美。清代诗评家对此诗评价很高,如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云:“极奇极幻极远极近境界,俱从静中写出。”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二说:“空旷奇逸,仙品也。”近人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二亦赞:“水宿风景如画。”(第122页)

宋代诗人为使荒寒之境传达的情意隐秘深邃,富于暗示性、不确指性、丰富性,又努力创造象征性的意象。上文所举陈师道诗中“风翻蛛网”和“雷动蜂巢”意象,似在影射政治罗网的严密和人生的难聚易散,而苏轼诗中“大鱼”、“奔狐”、“寒蚓”、“悬蛛”等意象,正是诗人“此生忽忽忧患里”的惊惧心态的隐喻。这都是富于暗示性,不确指性的象征意象。例如欧阳修作于庆历八年(1048)作者自滁州徙至扬州时的咏物诗《鹭鸶》:“激石滩声如战鼓,翻天浪色似银山。滩惊浪打风兼雨,独立亭亭意愈闲。”诗中刻画一只白鹭,它在骤雨狂风、滩惊浪打中仍亭亭独立,意态愈闲。显然,这是象征性意象,是诗人从容面对政治风浪的含蓄写照。再如其名作《戏答元珍》的颔联:“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这残雪下犹存的火红冬橘与冻雷惊醒的抽芽竹笋,表现了前人未描写过的早春物态。这是两个耐人寻味的象征性意象,传达出当时诗人的心灵隐秘:有远谪山乡的孤贞,有对时光流逝、季节变换的感慨,更有对未来的乐观希望。诸如张耒笔下“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初见嵩山》)的嵩山,“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夜坐》)的梧桐,龚开“今日有谁怜瘦骨?夕阳沙岸影如山”(《瘦马图》)的瘦马,还有真山民《杜鹃花得红字》的啼血杜鹃,也都是象征性意象,寓意或明或晦,或单一或多重,都体现出宋人独特的发现和创造。

缪钺在《论宋诗》中指出,“宋诗运思造境,炼句琢字,皆剥去数层,透过数层”,“以清奇生新、深隽瘦劲为尚”。(13) 在营造荒寒之境中,也显出了宋代诗人炼句琢字追求清奇生新、深隽瘦劲的艺术功力。陆游“且谋蓑笠钓荒寒”,“钓”与“荒寒”皆平常字词,施以新配合,便形成了未经人道的新意奇语。贺铸的“但觉秋风发上生”也是如此。苏轼《栖贤三峡桥》有“清寒入山骨,草木尽坚瘦”一联,直用“清寒”与“坚瘦”形容三峡桥的山石与草木,将它们拟人化,炼句琢字真是清奇生新、深隽瘦劲,故而纪昀批点:“十字绝唱。”王文诰评下句:“五字瘦劲,确是三峡桥草木。”(第158页)

宋诗的荒寒之境也有局限、不足之处。与李唐王朝比较,赵宋王朝国力不强,版图缩小,军事孱弱,并一直奉行“守内虚外”的政策,所以,宋代的士大夫文人没有从军大西北的边塞生活经历。范仲淹、韩琦、寇准、魏野、陆游等人也只是到过陕西或甘肃、宁夏。如魏野的《登原州城呈张贲从事》:“异乡何处最牵愁?独上边城城上楼。日暮北来惟有雁,地寒西去更无州。数声塞角高还咽,一派泾河冻不流。君作贫官我为客,此中离恨共难收。”诗写荒寒之景,抒思乡离别愁情,陈衍说:“能作第二联壮阔语,较为难得。”(14) 洪皓、朱弁、曹勋、范成大等出使金国或被拘留塞北的使臣,写过一些表现塞北风光的诗,也只是借荒寒阴惨之景抒发国家危亡的悲愤感伤。总之,宋代诗人营造的荒寒意境,多以消极出世的淡泊精神为基调,缺乏昂扬壮大的气魄。所以盛唐岑参等边塞诗人所描写的胡天飞雪白草皆折,碎石如斗随风乱走,瀚海阑干凝冰百丈的荒寒奇景,还有将士出征、三军大呼、雪海汹涌、阴山震动的豪迈声威,尤其是把塞外飞雪写成千树万树梨花盛开的奇丽壮美景象,都是宋代诗人不曾见过也无法表现的,此乃历史时代造成的宋诗的局限。

注释:

① 参见拙著:《唐宋诗美学与艺术论》,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98—222页。

② 本文所引唐诗与宋诗,均出自《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和《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限于篇幅,不一一注出。

③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216—2124页。

④ 钱钟书选注:《宋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10页。

⑤ 程千帆编选:《宋诗精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0页。

⑥ 钱钟书选注:《宋诗选注》,第41—42页。

⑦ 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见王水照选注《苏轼选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44页。以下凡引此书只在文中夹注页码。

⑧ 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67页。

⑨ 《欧阳文忠公文集》卷一三○,《四部丛刊》本。

⑩ 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18页。

(11) 张鸣选注:《宋诗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43页。

(12) 顾之京整理:《顾随:诗文丛论》,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4页。

(13) 缪钺:《论宋诗》,见缪钺:《诗词散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5—48页。

(14) 陈衍评点、曹中孚校注:《宋诗精华录》,成都:巴蜀书社,1992年,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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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诗的冷酷意境_宋朝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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