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存在与感性动力——高尔泰的美学思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在与论文,美学论文,感性论文,主体论文,思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 B 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162(2001)01—0062—06
以王国维美学为起点,中国现代美学已经历了百年的历史发展,逐步形成认知再现论和意欲表现论两大美学体系对峙互动的格局。高尔泰的美学思想属于后一个理论系统。在高尔泰之前,意欲表现论对中国现代审美意识主观倾向以及现代艺术浪漫思潮的概括,总的来说仍然是初步的、甚至是苍白无力的。高尔泰继他的先行者而起,在人的哲学的高度上对美感的能动性和创造性进行了更为深刻的论证,把审美是一种解放的思想推向了中国现代美学从未达到过的高峰。那种对人和生命力的热情洋溢的赞美,那种对自由的热切的渴望,那种对内在心灵的深入的体验,那种对大自然的倾心爱恋以及饱含诗意的理论思辨,非常明显地表现着他思想理论的基本倾向和个性特征,因此他的美学思想也可称为美学上的浪漫主义。
美是自由的象征
高尔泰的美学思想可以概括为美感论,但是与朱光潜局限于美感经验的心理学研究不同,高尔泰在美感论上为自己提出的中心课题,是论证美感的本质。在高尔泰那里美是由美感创造的,因此对美感本质的论证亦即对美的本质的论证。高尔泰指出,西方美学自近代以来以美感研究的现象论代替了美的哲学的本体论,对美的价值规范的定性,让位于经验事实的论证和描述。美学科学化的倾向,特别是心理学派对美是一种内在价值体验的论证,使美学研究获得了巨大的进展,“但是,为什么美是一种内在价值,是一种什么样的内在价值,价值的量度是什么,价值量度的根据又是什么?这些他们都没有说明。他们仅仅在描述的意义上科学地指出了事实,但是没有哲学地解释它。……实用主义美学、心理分析美学、行为主义美学、语义美学、结构主义美学、逻辑实证主义美学等等,基本上都放弃了对美的本质问题的宏观探讨,而纷纷转入对具体现象的微观考察。……但是这条道路并没有使科学家们比哲学家们更接近于了解美是什么。”[1](P41)高尔泰认为美的现象是以价值体系为构架的文化心理结构的产物,价值体系与人相关。人是一种宏观的历史现象,美是一种微观的心理现象,后者是前者的一个缩影,没有人就没有美,而研究美学,归根结底也就是研究人,离开了以文化心理结构为中介的人与世界整体关系的哲学概括,便无法真正形成对美的认识。而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的思想则为解答美是什么的古老难题提供了深刻的启示。把人的问题和美学研究那样直接、密切地联系在一起,那样自觉而紧迫地要求从哲学的宏观上把握美的本质,这在中国现代意欲表现论美学的发展中还是未曾有过的。宗白华对个体生活流和生命情调的强调,朱光潜对情感动力和主观能动性的强调,都涉及到美与人的关系,但是与认知再现论相比,他们都没有达到李泽厚那样的深度。高尔泰向美的本体的沉潜和在使命感的催动下对人的问题所作的艰苦的探寻,则把意欲表现论提升到了可以与认知再现论同步对峙的地位。高尔泰1957年发表的第一篇论文就把美与人的关系突出到了美学研究的首位。二十多年后,他以《关于人的本质》、《异化现象近观》、《异化及其历史考察》、《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美是自由的象征》、《现代美学与自然科学》等论文,展示了长期思考美和人的问题的成果。
重视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强调人作为价值尺度的意义,这是高尔泰美学思想的出发点,他对生命和精神现象的哲学思考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高尔泰在美学研究中运用了现代自然科学的理论和方法,他广泛地涉及了非平衡态热力学、分子生物学、量子力学、现代宇宙学、耗散结构理论、测不准原理以及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等等,这在中国现代美学史上具有首创的意义,显示了美学开拓发展的新动向。高尔泰对生命问题的哲学思考,首先表现为将包括生命和精神现象的万物,还原为自然本身。他认为,人的生命和精神能力是物质运动的一种特殊形态。现代自然科学正在把物质实体的概念,同人类精神、生命的意义这样一些同样基本和实在的概念纳入一个统一的解释中。从最深层的意义上看,人类的生命并不是与自然对立的力量,他的活动不过是拥有人类的自然自身的活动;人对自然的改造,不过是自然通过人而进行的自我改造;人的自我意识和人对自然的认识,也是自然通过人而对自己的意识。作为人的本质对象化的世界,包括历史、社会及其变化规律,也都是相对于其他生物界来说不同级水平上的自然自身的活动。需要注意的是,把人的生命以及社会历史现象还原为自然本身,这并不是高尔泰的理论目的,他所要达到的是对人的创造活动的能动性和多样性的论证。熵定律和耗散结构理论引起他高度的重视。他认为,可以把宇宙万物还原为“一”的自然本身具有产生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的无限可能,生命现象是自然物质无限众多组合形式中的一种特殊的组合形式,它向着有序化即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秩序向高级秩序的方向发展。热力学第二定律则表明了物质演化向无序或熵增加即瓦解秩序方向发展的趋势,熵最大是无序的平衡态。生命为了保存自己的有序结构和存在,必须通过与外界交换物质能量、信息,以抗拒熵流的瓦解和侵蚀。生命系统是典型的耗散结构,它与外界进行能量交换的过程,就是它的运动过程。通过论述有序和无序、熵流和耗散结构两对范畴的矛盾对立关系,高尔泰表明,人作为高级的生命现象,他对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的追求有着不可阻止的必然性。“一个物种生存的方式愈是多样和能动,就愈是能适应变化中的严酷环境,就愈是能对抗熵流的侵蚀。所以追求变化、差异和多样性,就成为进化的方向”[2](P54)。人类的自由正是高度的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的表现。当生物的结构和功能对环境的能动适应发展到主体能够反过来认识和驾驭必然性,并根据自己的需要改造世界的时候,也就出现了人类的自由[2](P41)。因此所谓人类的自由或主观目的与客观规律的统一,不过是生命力按照自己存在和发展的需要对于自然的无限多样的可能性的更为自觉、更为有效的利用而已[2](P212)。
从生物能动地适应世界到人作为主体能动地认识改造世界,人就从进化过程转入历史过程;把自然本身的运动过程划分为进化和历史这两种不同形态,是人的意识的产生。意识把人与运动区别开来,动物的活动由本能控制,人的活动却由意识支配。有意识的人不仅可以把他所从出的世界作为他的对象和无机的躯体,而且可以把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意志和认识的对象。“所以人的本质的最基本的规定性就是人类的有意识的、万能的、自由的活动,要言之,人的本质是自由。”[2] (P184)人的自由是人作为有社会性的物种在劳动实践中取得的,它表现为个体与整体,自然与社会,存在与本质,有限与无限的统一,所谓异化,正是这两者的分离和矛盾。他指出,异化作为经验形态,是一种既成的心理结构,它表示主体把自己体验为客体,体验为异物,体验为他的自我的完全丧失;作为社会形态,异化是一种既成的关系结构,它表示人与自身、与他人、与社会处在一种对立关系之中。这种关系作为中介,反映出人的自由与必然、个体与整体、存在与本质,都处在深刻的矛盾之中[ 3](PP165—166)。高尔泰认为,人的本质的自由与异化的分别,就是美与丑的分别,异化作为人的本质的否定方面,同时也就是美的否定方面,正因为如此,对象世界才有美也有丑[2](P140)。 在这里,高尔泰表现出了他与认知再现论在论证自然人化问题上的不同倾向: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或自然的人化,包括客观对象的人化和主观感觉的人化,即包括实践和感觉两个方面,而“在感觉过程中人化的对象是美的对象”[ 2](P8)。劳动创造了人和人的自由,创造了人的感觉和需要,“感觉必然地从那些暗示着、或者象征着人的本质的事物的形式,体验到一种特殊的快乐,这种体验,就是美。所以美是自由的象征。”[ 2](P202)高尔泰在论证美的本质的同时,规定了审美活动的本质是对自由的体验,也就是通过感觉把握人的个体与整体,存在与本质的统一。在审美活动中,人体验到自由解放的快乐,“通过审美感觉,物进入人,人进入物,有限进入无限,无限进入有限,从而消灭了我与外间世界的对立,不再存在与我对立的他物。这种境界的出现,就是他所体验到的自由的证明。”[2](P207)“人愈是自由,美就愈是丰富。 所以美的存在,反过来说,也就是人类自由的象征。对象世界有多少美,反过来也就表明人有多少自由。”[2](P44)正是由于人与美的这种关系,高尔泰指出:“研究美,也就是研究美感,研究美感也就是研究人。美的哲学是人的哲学,它的目的是使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具有一种美学的规律。所以它的主要的和根本的任务不是指导艺术创作,而是证明一种有价值的、进步的生活理想和人格理想,以及我们对于这些理想的渴望和追求何以是正确的和必要的。通过这种证明,它也推动历史前进”[ 2](P210)。生命活力通过感觉的人化创造美,这不仅不同于认知再现论所强调的外在客观的自然人化,而且也不同于与这种外在方面相应的内在主体的自然人化。在李泽厚那里,内在主体的自然人化只是对美感的基本规定,而高尔泰则赋予它本体论的意义;在李泽厚那里,美感尽管不能脱离个体主观直觉和感性心理情感,但社会和理性的方面始终占主导地位,高尔泰则相反,个体与整体、存在与本质、自然与社会的统一始终是他追求的目标,但他更强调那种蓬勃跃动的个体生命,那种探索创造的主体需求,他又称之为感性动力。高尔泰认为,活跃的感性动力与僵固的理性结构是对立的,他不赞成以“历史积淀”解释美感。历史积淀是一种既成的理性结构,它是过去事件的静态存在的结果和遗物,所以它趋向于保守、固定和单一,而美作为未来创造的动力是动态的存在,所以美的创造不是“积淀”而是“积淀”的扬弃,不是成果而是成果的超脱[ 1](PP109—110)。高尔泰认为,感性动力作为人的自然生命力天然地具有开放的性质,理性结构只有作为一个被扬弃的环节包含在感性动力之中,才能获得美的意义;以感性和理性的统一所构成的动态平衡或多样统一,是建立在感性基础之上的,理性并不具备战略上的优越性,它可以说明过去却难以展现未来[1](P114,262— 263)。
从逻辑上说,个体与社会、感性与理性这两对范畴的矛盾关系不仅是中国现代美学思想发展的动力源泉,而且是主客两大美学体系形成对峙格局的基础,但是矛盾关系的双方并不来自同一历史阶段,它们有古代和现代之分。具体地说,这就是觉醒的个体与古代浑整社会的矛盾,以及向人的境界回升的感性与古代抽象理性的矛盾。这两种矛盾关系同时带来了社会和理性的现代变革,新的社会理性反过来也推动个体感性对古代缺陷的超越。因此,李泽厚相当关注个体存在和感性欲求的一面,但更强调社会和理性对生物性存在和原始本能的调控;高尔泰并不排除社会规范和理性结构的作用,但更强调个体生命和感性动力对异化成规或僵死结构的超越,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个体与社会、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和矛盾。统一是共同历史基础上的统一,高李二人的契合点在于此;矛盾是不同历史性质的矛盾,高李二人不同的侧重点根源于此。
美感点燃了美
美感的能动性和创造性是人的生命活力在审美心理活动上的体现,用高尔泰的话说,就是人的宏观的自由本质进入了微观的经验形态[ 1](P112)。高尔泰关于美感经验的理论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心理结构的两个基本层次;对象形式结构与审美心理结构的同态对应;美的实现表现为个人的审美体验。
高尔泰认为,审美心理是一个蕴含着深厚巨大能量的动态结构或开放系统。这种能量有三个来源:历史文化的积淀,个人生活经验的积累和生命力的原始根源。这三个来源使心理结构形成两个基本层次:“无限丰富的历史和社会现象构成心理的表层,无限深邃的自然和生命的内容构成心理的深层。心理是一个网状结构,当我们立体地考察它的时候,我们发现深层心理学是更根本的东西。”[2](P187)在第一个层次上,高尔泰运用了“积淀”这个概念,他认为人的感觉不同于动物的感觉,它是一种人化的或主体化的自然。在长期的社会实践过程中,自然界无限丰富的形式和规律以及社会内容不断地作用于人的心理,历史地形成一种相对恒定的心理结构模式。在美感中,积淀着历史和文化的丰富结晶以及千百代人的生活经验,积淀着个人的社会经历和文化教养,这一切作为无意识或本能在人的意识阈之外暗中存在。在第二个层次上,高尔泰运用了“心理原型”这个概念。他认为历史和社会的积淀是一个变数,而人的自然存在则是一个常数。人的物质躯体的能量,人的自然生命力即人的存在本身是美感的基础。人的心理组织的先天的自然形式是可以通过遗传积淀在人的深层意识领域里的“原型”,这个原型是比社会历史因素更为基本的东西,它不待历史来创造,因此美感的历史可以上溯到生命的起源。高尔泰运用自然科学理论对美感的深层次进行了论证,他指出,万物来源于“一”,自然本身的普遍性融合在它的各种组合形式中,人所看到的世界,实际上仅仅是他所从之而来的世界,人类只能存在于这些物理参数初始条件取特定值的宇宙中,这些和人的生存相统一的特定值,与人的无意识的目的相契合。历史积淀与先天原型的结合,社会因素与自然基础的结合,形成双层次的有机统一的审美心理结构。
高尔泰在其早期论文中就指出,感觉在审美中人化或评价客观对象的时候,需要主客两个方面的条件,这是他关于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同态对应的思想萌芽。主观条件就是积聚着巨大能量的心理结构,高尔泰又称之为“潜在的情感可能性”。依照心理结构的两个基本层次,客观条件也有两个方面,即历史社会条件和原始条件。历史社会条件是在人的社会实践中形成的价值客体,它对应于心理结构中历史积淀的层次;在审美过程中,这种价值客体依照它对于人的本质的肯定或是否定,被表象为美和丑。原始条件是物理的力在客体对象上面运动的不同轨迹或形式,它对应于先天心理结构中的原型或生命力的原始形式,例如植物、动物、人的外部形态都大体符合黄金律的比例,这种比例是自然生物的最佳条件,它与人的心理原型的结构相吻合,这内外两种力的符合是宇宙和谐的表现,在审美中体现为美。内在心理结构与外部客观结构的两个层次的对应,表现为自由的主体与大自然的融合。对自然的观照是直接的融合,而对社会历史的观照则是间接的融合。在后一种融合中,作为价值客体的社会历史是一个中介环节,审美通过人和历史的统一,历史和自然的统一,进而达到人和自然的统一。人与自然的一致,人与“一”的一致,是审美得以产生的最基本的条件。直接和间接两种方式的审美观照所产生的审美价值有所不同,由间接方式所产生的审美价值,其特征是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由直接方式所产生的审美价值,其特征是对“一”的回复。审美价值作为统一体,它同时具有这两个特征。我们看到,在主客两方的审美对应中,自然美是高尔泰突出的重点。
审美心理结构作为历史积淀、经验积累和原始生命力的统一,作为一种潜在的情感可能性和一种能量,潜伏在人的意识阈之外,但潜伏并不等于静止无息,心理能力是一种强大的动力,它具有追求和表现的主动性,当它被某一外物形式触发或激活的时候,就成为美感,那个相应的外物形式,就成为它的一个表现,成为美的对象。高尔泰认为,美的实现是一种审美体验,它只能发生在人的个体的审美过程中。个人的体验是美实现的确证,必须承认个人参与美的创造。个人的体验作为一个确凿的审美事实,表现出美感的绝对性。情感可能性与个人审美体验的结合,也是可能性与现实性的统一;可能性是“一”,现实性是“多”,个人审美体验的变化、差异和多样性正是这个“多”的表现。人作为不同于动物的物种,他的自由表现为高度的变化、差异和多样性,而审美活动的无限创造力和它所创造的无限丰富的美,生动地证明了生命在人这个层次上进入了一个怎样自由的境界。高尔泰指出,社会标准对美感体验没有裁判权,它作为价值定向,可以成为美感产生的基础,也可以通过历史的积淀进入心理结构,使审美体验反映出一种历史形成的价值定向,但它在美感中必须转化为个人的体验。在美感创造中,逻辑认识结构转化为感觉过程,历史的东西转化为心理的东西,社会的东西转化为个人的东西;个人的美感经验是这种转化的最终成果和具体证明,因而它首先应当受到美学的重视和研究。
高尔泰把社会历史还原为自然,把生命还原为物质,把宇宙还原为浑沌,把“多”还原为“一”;又从浑沌生发出宇宙,从物质引出生命,生命在融合中达到了宇宙的广袤,在同宇宙的融合中寻求到了生命活力的源头;后一个过程是生命活力的展开,宇宙自然在涌现生命、发展生命的过程中走向了变化、差异和多样性,展示出不为封闭的理性结构所限制的创造性。这两个过程在美感经验中的综合,恰恰对应了中国现代艺术中仍在持续的浪漫主义。高尔泰以自然科学论证的宇宙和谐及生命活力的思想,审美活动中人与自然结合以及个体美感绝对性的思想,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浪漫主义倾向,这是宗白华、郭沫若泛神论思想和朱光潜移情说的继续。宗白华在生命流灌世界的过程中,郭沫若在诗魂漫游自然的过程中,感到了宇宙与人的内外节奏的共鸣,朱光潜在主观移情的过程中看到了有情的艺术的宇宙自然,而高尔泰则在现代自然科学的引导下窥见了宇宙生命的秘密。这三环相连的美学思想所共有的主题是:永恒的无限的宇宙自然及其活跃的生命力,正是主体的无限性和自由的确证。
美必然是负熵的
高尔泰的美学思想自觉地顺应了中国现代美学历史变革的要求,顺应了崇高超越古代和谐的基本趋势,虽然他对崇高这个范畴的直接阐述并不多见,但其美学思想在基调上与崇高相通。他早期曾论及雄伟与美的关系,认为美和雄伟应当统一。他后来的美学研究涉及到崇高的,主要是他的关于生命在阻力中运动突围的思想。如前所述,高尔泰认为生命存在是对抗熵流的耗散结构,生命的本质是运动与追求,而不是静止与安息,是耗散能量的开放系统,而不是减少消耗的闭合系统。消耗能量愈大,与熵流的对抗愈有效,生命力也就愈旺盛。“生命力的运动并不是一往无前的,相反,它是在各种与生命力相对立的斗争中前进的。有阻力,有斗争,这才显出了生命力的存在”[2](P197)。 因此“孤立、静止的所谓‘圆满境界’并不是导向美的境界。心灵的安息正如生命的安息,恰恰只能导向美的反面,即导向生活与自由的反面”[2] (P71),“美必然是负熵的”[2](P198)。崇高的现象形态上表现为一种从无序向有序发展的交织混合的状态,因而高尔泰所注重的那种与熵流对抗而呈现的力的结构,正是一种崇高美。
高尔泰把艺术家沉重的心理负荷看作是艺术创作的重要的主观条件。他认为“圆满的生活从来不曾创造过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家们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候,心中也总有一种潜在的忧郁、不安和期待。他们总是在圆满中感到不圆满,力图突破这圆满而追求更高的人生价值。”[ 2](P67 )“忧患意识”是高尔泰美学思想中与崇高感相通的一个概念。高尔泰运用这个概念对中国古代哲学和艺术的特色进行了分析,他认为人的自觉是忧患意识产生的前提条件,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都是一种忧患意识,即人的自觉的两种不同的表现。古典艺术含蓄、敦厚、温和的特色,古典美学“以理节情”的法则,都来自深沉迂回的忧患意识,中国古代悲剧大团圆的结局“反而呈现出一种更深沉的忧郁”[ 2](P258),浩大而又沉重的忧郁与哀伤是古代艺术的基调。高尔泰把具有崇高痛感色彩的忧患意识,与偏重素朴和谐的古代艺术联系在一起,这显然是牵强的。与古代低下的主体水平相适应,忧患意识不可能作为普遍的人文现象和人的自觉的形式出现在古代哲学和艺术中。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并不是高尔泰这里的非历史倾向,而是他提出忧患意识的现代背景。实际上,作为与崇高相通的概念,“忧患意识”的提出恰恰表现出高尔泰美学思想与中国现代美学的一致,与崇高取代和谐的历史趋向的一致,因此可以把忧患意识作为崇高的一种内在规定而纳入现代美学的范畴体系中。高尔泰对古典艺术和近现代艺术所作的比较表明,他已经相当准确地把握了崇高的特征。他指出,古代艺术注重平衡和谐的形式美,但在近现代艺术中,主体心理的不平衡导致了艺术内容的倾斜,形式和内容的矛盾继续发展,内容便完全超出形式规范,在无形式的形式中,人们看到了迂回曲折、升沉起伏的真实的生活。高尔泰认为,不能说丑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负价值,丑作为美的对立面不但常常可以转化为美,而且常常它本身就是一种美,一种错杂、紧张、广阔的美,所以丑是一个深刻的美学范畴。研究美学必须研究丑,这是当代美学面临的一个新课题[2](PP.117—118)。
在高尔泰的美学思想中,有关崇高的理论经常是从情感问题提出的。“诗”在高尔泰那里是与美或美感同质的范畴,差别在于:诗是美感发展的最高阶段;美是诗的基础,诗是美的升华,它比美更深微,更复杂,更辽远。高尔泰提出,诗的本质是抒情、表现,诗流注于一切艺术,有没有诗意,是艺术与非艺术的根本区别。他把艺术概念分为五个层次,其中第四和第五这两个深层次都是情感问题[2](P79—P85)。他认为,情感在作品中的生成过程,也就是艺术从非艺术中产生的过程,人类的情感愈是炽热和深沉,艺术也就愈发达;心理结构中融入情感是美感产生的前提,创作的灵感来自植根于生活的激情,艺术创作活动是创作者使情感客体化的活动,艺术的整个旋律由情感的逻辑所决定;情感是自然美和艺术美的源泉[2](P80,91,109,112,163,224)。高尔泰在研究中国古代美学和艺术的同时,对中西美学进行了比较,他指出,西方美学侧重再现论,强调模仿和反映现实,中国美学侧重表现论,强调抒情写意,《诗学》和《乐记》分别代表着这两种不同的美学倾向;中国古代艺术包括小说和戏曲,都遵循写意原则,重神似不求形似,中国山水画艺术将画诗化,就是再现的表现化,写实的写意化。他甚至认为,中国山水画所揭示的美与善或理想的结合,可以看作一条普遍的美学原理。对于西方现代艺术和美学向中国艺术和美学靠拢的趋向,他给予肯定的评价。高尔泰对诗意、情感等范畴的论述,是他的美学思想与中国现代浪漫思潮相呼应的理论表现;他从中国古代美学研究中总结出的艺术和美学的表现论原理,深入地揭示了古代艺术和美学的特征,同时也是他偏重主观表现的美学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高尔泰认为,艺术的本质不是模仿,不是再现,而是表现,即使有模仿和再现,那不过是通过模仿来表现,通过再现来抒情。艺术作为情感的表现天然地具有浪漫主义的倾向,或者说它本身就是浪漫精神的产物;艺术家可以采取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但他以表现为目的的活动在本质上是浪漫主义的活动;再现现实只是一种广义的技巧[2](P87,124)。80年代后期, 高尔泰向中国当代艺术呼唤过现实主义,这并不与他关于浪漫主义的主张相矛盾,实质上,他是在要求强化情感表现的现实感和生活基础。还应该看到,高尔泰所推崇的浪漫主义与西方近现代浪漫主义之间仍然有相当大的区别。在“一”与“多”的关系上,他一方面强调生命表现的多样性和情感的能动性,这使他超越了朱光潜所推崇的静观的日神精神,另一方面他更倾向于把“一”看作是“中国精神文明的伟大和谐” [ 2] (P284)。在西方近代的浪漫精神和中国古代的抒情倾向之间,高尔泰常常偏重于后者,尽管他也充分肯定近现代艺术对平衡形式的超越以及在阻力中动态发展的气势。在某种意义上,高尔泰对人的独立精神和个体尊严的强调,还烙有古代魏晋风度的印记。与朱光潜美学思想中酒神与日神的关系一样,他们都有着思想理论的现代意识与审美理想的古代倾向的矛盾。
高尔泰的全部美学是美感论。美感与人的关系,美感的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美感的历史积淀和自然生命的根源,美感的结构,美感中的意识和无意识,美感的直接性,美感的共同性和差异性,美感的主动性和创造性等等一系列重大问题都被触及到了。在美感与人的关系上,高尔泰发展了宗白华在哲学宏观上强调生命活力和情感体验应植根于现实人生的思想,以人这一范畴的全部丰富性和复杂性来解说审美心理问题,这成为高尔泰美学思想的主要内容和他从事美学研究的自觉使命。正因为如此,高尔泰的美学思想充满着一种强烈的现实感,他的美感论明显地趋向于扩展审美体验的生活内容。他认为审美感觉是和一个时代的价值结构的全部复杂性相对应的复合感觉,其中包含着巨大的历史积淀和个人生命的丰富经验,善与爱是作为复合感觉的美感组合的共同原则,善是理想和信念,真通过善走向美,善又通过爱得以实现;善通过历史的积淀,成为心理结构的一个元素,在审美中起着决定的作用。在高尔泰那里,美与善是相通的。美更多地是与善而不是与真相联系。它们的区别只在于,善是内在的美,美是外在的善,前者诉诸理性,后者诉诸感性,前者的归宿是行为,后者的归宿是体验。高尔泰反对把审美作为安顿惊魂的世外桃源,不赞同西方现代审美心理学的“孤立说”,他认为人对美的热爱就是对人的真正生活的热爱,美是自由的象征而不是苦闷的象征,它不仅使人们在审美中体验到自由,而且推动人去创造自由的生活;人们不是在美的体验中拉开与生活的距离,而是突破距离从美走向生活,走向世界。这样,高尔泰不仅承接发展了宗白华的美学思想,而且也使在朱光潜美学思想中向无意识层次深化的情感,摆脱了审美经验微观分析的局限,进入了真实的生活,成为一种更为强劲而深沉的心理动力。
美是自由的象征,这是意欲表现论对美的界定;美是实践中取得的自由,这是认知再现论对美的界定。高尔泰在主体的精神世界中探索到了存在与本质、个体与整体的统一,李泽厚在客观的现实世界中探索到了真与善、合规律与合目的性的统一,中国现代美学对美的本质的把握,就是这两种自由的结合。客观的社会实践是一个过程,主体的精神发展也是一个过程,自由的实现就在这个过程之中。
[收稿日期]2000—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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