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首古诗的时代作者与文体渊源_古诗十九首论文

十九首古诗的时代作者与文体渊源_古诗十九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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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952(2010)02-0101-07

《古诗十九首》最早收录于《文选》,代表了汉代文人五言诗的最高成就。作者佚名,今多认为非一时一人所为,或者以为出于东汉末年。其实,关于这组诗歌的时代、作者,自唐宋以下,众说纷纭,对其篇章之间的逻辑结构则鲜有关注。《古诗十九首》具有特定的层次与结构,解构并重新建构全诗材料,对于理解其时代与作者,大有裨益。

一、《古诗十九首》的篇章结构

《古诗十九首》具有一定的逻辑层次与篇章结构,全部诗作基本上是按照人物的行动路线与时间顺序写成的。需要说明的是,《行行重行行》,《文选》作一首,而《玉台新咏》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别为一首,严羽认为当以《文选》为准。①冯班则考证北宋本《玉台集》正作一首,分为二首乃陈玉甫本之误。②《东城高且长》与《燕赵多佳人》,《文选》与《玉台新咏》合并为一首。根据本诗语气分析,作者不是同一人,故应一析为二。张凤翼《文选纂注》与刘大櫆《历朝诗约选》皆取此分法,余冠英也认为乐府歌辞有将两首诗合并为一首的现象。我们分析的《古诗十九首》,实际上凡20首。

从作者性别进行分析,口吻为女性的诗篇有以下作品:第一首《行行重行行》,第二首《青青河边草》,第五首《西北有高楼》,第六首《涉江采芙蓉》,第八首《冉冉狐生竹》,第九首《庭中有奇树》,第十首《迢迢牵牛星》,第十三首《燕赵多佳人》,第十六首《生年不满百》,第十八首《孟冬寒气至》,第十九首《客从远方来》,第二十首《明月何皎皎》。口吻为男性的诗篇有:第三首《青青陵上柏》,第四首《今日良宴会》,第七首《明月皎夜光》,第十一首《回车驾言迈》,第十二首《东城高且长》,第十四首《驱车上东门》,第十五首《去者日以疏》,第十七首《凛凛岁云暮》。

从各诗的数字顺序分析,女子歌诗之间,总夹杂男子之诗,如女子第一、二首诗后,为男子诗二(第三、四首);女子第五、六首诗后,男子诗一(第七首);女子第八、九、十首诗后,男子诗二(第十一、十二首);女子第十三首诗后,男子诗二(第十四、十五首);女子第十六首诗后,男子诗一(第十七首);最后是女子诗三。

从内容分析,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全部诗作中男、女诗人的情感发展脉络。第一首“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会面安可知”、“相去日已远”、“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等,似是女子送别及思念远行的情人之诗。第二首“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与第一首主旨一致。第三首是一个男子“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描写自己在京城所见的新奇与欣喜,最后“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似乎稍微反映游子的思乡情绪;第四首“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是第三首娱乐场面描写的继续,“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表现了诗人对功名利禄的渴望与追求,最后“无为守贫贱,坎轲长苦辛”,似乎可以反映诗人的复杂矛盾的心理。这两首诗与前面两首诗中女子的思念微有应答之意。第五、六首诗,仍然是女子的思恋与对团圆的渴慕,如第五首“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第六首“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与前面女子思想感情的发展是一脉相承的。特别是第二首中已有“楼上女”、“窗牖”,第五首又出现了“高楼”、“绮窗”,女子所处的居室是一定的。第七首男子求仕碰壁,愤懑满胸:“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第八首女子之诗仍然继续上面自己的思念情绪:“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并委婉希望情人能够回家团聚: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第一首中女子曾经说过“思君令人老”的话,今重出,足证作者前后一致。同时,作者还在思念远方的良人(第九首):“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并在第十首中借牛郎织女故事寄托自己的情思:“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时间变化,思绪也随之改变。第十一首中男子顿生思念故土之情:“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第十二首中,诗人的雄心壮志逐渐被及时行乐的思想所代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第十三首中,却是女子的及时讽喻:“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男子会不会喜新厌旧呢?女子故欲:“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第十四、十五首,仍然是男子的悲观与思乡情愫:“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第十六首我们认为应该是女子的诗作,“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是讽喻男子活得太累,并提出了自己的解脱办法:“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第十七首有人认为是女子思夫诗,但从“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分析,应该是游历洛阳的男子之诗。但是下文“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徒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又似乎出于女子之手,所以我们怀疑,前面八句为男子之诗,后面十二句,当借女子之口道男子心事。男子在寒冷的冬夜想到了在家的妻子:“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而想象中的妻子“引领遥相睎”、“垂涕沾双扉”,思念之情更切。前八句写相思、后十二句写久别,故第十八首中女子方言:“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通过男子这首诗,女子知道男子:“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相去万余里”也是第二次出现,在第一首诗中,女子也曾说过这句话。女子倾诉双方的感情:“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希望男子:“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并进一步表达了自己对情人的思恋深情:“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总之,我们通过这种分析,可以确信,《古诗十九首》全部诗作的作者,其实只有两个人:外出远行的丈夫与在家悬望的新婚妻子。这些诗,其实是两人往来信件的应答之作。“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等,可以透露这方面的信息。而从组诗各篇的内在语言逻辑看,也讲得通。而东汉秦嘉与妻徐淑曾有类似应答诗歌,证明古代夫妻以诗代信,确有先例。

从地点分析,男子一直在北方,女子一直在南方。男子在北方的信息有“游戏宛与洛”(第三首)、“先据要路津”(第四首)、“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第七首)、“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第十一首)、“东城高且长”(第十二首)、“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第十四首)、“白杨多悲风”(第十五首)、“锦衾遗洛浦”(第十七首)。女子在南方的信息更多,有一些只能从诗意中领会,但多数有南方的景物,如“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第一首),第一句只是领句,文意侧重后一句中的“越鸟”和“南枝”,如明杨慎《诗话补遗》引《吴越春秋》有“代马依北风,越鸟翔故巢”之句;李善注张景阳《杂诗十首》引《汉书》称汉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而苏武书曰:“越人衣文她,代马依北风。”显然皆认为此句式最早出现在南方。第二首、第五首中的高楼,有“阿阁”,四面有檐,应为南方檐式;而以阁为居处,实南方习俗。《梁书》卷54《林邑国传》:“其国俗,居处为阁,名曰干阑,门户皆北向。”第六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显然也是南方的景物与事情。第八首中的“泰山”,我们认为应该为“大山”,本诗中的“竹”、“兔丝”、“女萝”、“蕙兰花”,多生南方,早见于《诗经》、《楚辞》。如其中的“女萝”,《诗·小雅·须弁》:“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毛传:“女萝,菟丝,松萝也。”《楚辞·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罗。”

从时间变化分析,全诗有三次时序变化。首先,第十八首“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可以为证;其次,组诗中时序交替也可以说明这个问题。第一首《行行重行行》中,“浮云蔽白日”、“岁月忽已晚”,证明此时是秋冬季节。第二首《青青河畔草》至第五首《西北有高楼》,由其中的“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青青陵上柏”、“上与浮云齐”,都应该是春天的景象。第六首《涉江采芙蓉》,由“涉江”、“芙蓉”、“芳草”等看来,应该是夏秋季节的事情。第七、八两首诗,《明月皎夜光》中的“玉衡指孟冬”、“白露沾野草”、“秋蝉鸣树间”、“南箕北有斗”,以及《冉冉狐生竹》中的“将随秋草萎”,显然又是秋冬景象。第九首《庭中有奇树》至十一首《回车驾言迈》,都为春天景物,如“绿叶发华滋”、“东风摇百草”、“盛衰各有时”等。第十二首《东城高且长》至第十七首《凛凛岁云暮》,又是秋天来临了,如“秋草”、“蟋蟀”、“双飞燕”、“白杨何萧萧”、“朝露”、“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昼短苦夜长”、“岁云暮”、“蝼蛄夕鸣”、“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长夜”等等,无不是秋天描写。第十八首《孟冬寒气至》一眼即知是孟冬季节,第十九、二十首中的“合欢被”、“明月何皎皎”,也应该是与十八首同一节气。因为诗中已言“三岁”,这样看来,第一首中的季节一定是孟冬。这组诗中的季节各有三次变化,证明有可能即作于三年之内。梁启超曾经断定,这组诗体格韵味大略相同,反映的是同一个时代的诗歌风尚,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将这组诗的写作时间推定在汉安帝永宁元年(公元120年)到汉灵帝建宁三年(公元170年)之间,从诗歌整理与搜集的角度看来,无疑时间跨度过长。③

二、《古诗十九首》的时代与作者辨析

关于《古诗十九首》的创作时代与作者问题,历代争讼不一,莫衷一是。撮举同异,蒐集讨核,是有必要的,谨胪列诸说如次。

(一)两汉人作。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提出这种观点:“比类而推,两汉之作乎?”钟嵘《诗品》亦称:“《古诗十九首》,古人缈邈,人代难详,推其文体,固是炎刘之制,非衰周之唱。”今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与赵敏俐《汉代诗歌史论》沿袭了这种观点。

(二)西汉人作。有的认为出于苏武、李陵之手,元陶宗仪《说郛》卷79上称:“李少卿并古诗十九首,西汉之初,王泽未竭,诗教在焉。”“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始见作用之功,盖前汉之文体。又如冉冉孤生竹、青青河畔草,傅毅、蔡邕所作,以此而论,前汉明矣。”还有的认为出于枚乘之手,徐陵《玉台新咏》认为前八首出于枚乘。宋严羽、清人如郎廷槐、王士祯、张历友、张萧亭等,皆持此说。

(三)东汉人作。宋李昉《文苑英华》卷712称:“梁昭明所造《文选》,录《古诗十九首》,亡其姓氏。观其词,盖东汉之世李、苏之流。”梁启超也认为是东汉末年人的作品,作者不一。还有人认为,这组诗篇中有的在意境和用语上与秦嘉的《赠妇诗》多有相似,故判断二者产生的年代接近,并考证最迟不晚于桓帝时期。④李炳海也认为,十九首对秦嘉夫妇的创作有所影响,因此他推断这些作品应该创作于公元140至160年之间。⑤

(四)汉魏之间作品。钟嵘《诗品》称“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胡怀琛也曾撰文认为出于汉魏之间。⑥

(五)梁代《文选》编者改编。朱彝尊《曝书亭集》认为《古诗十九首》之名,昉于《文选》,其改易乐府之古辞而成五言,并隐枚乘等人之名。古直对朱彝尊的说法提出了三种质疑,其一,《文选》卷30录陆机拟古诗九首,既见“古诗”题目,而陆机为三国晋初人,朱彝尊称《文选》楼诸学士去枚乘等名而概题“古诗”,其谬一;其二,如果说陆机拟古诗题目亦《文选》楼诸学士所题,何以《玉台新咏》录陆机诗皆题“拟古”?朱彝尊不考《文选》,亦不考《玉台》,其谬二;钟嵘《诗品》云:“古诗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诗品》作于沈约卒后(天监十二年),时昭明方十三岁,距撰《文选》时尚远,又岂能为《选》楼诸学士所能改题?其谬三。⑦

(六)非一人一时之作。杨慎《丹铅总录》称:“《文选古诗十九首》,非一人之作,亦非一时也。”这种说法较为中庸,也能反映这组诗的基本事实。

(七)存疑。李善注《文选》:“言古诗不知作者姓名,他皆类此。”又:“并云古诗,盖不知作者。”宋王应麟《困学纪闻》、清陆世仪《思辨录辑要》皆持此说。

据我们所见,西汉初年的作品中,已经存在与《古诗十九首》相似的五言诗句。《后汉书·班超传》李贤注引《韩诗外传》:“代马依北风,飞鸟扬故巢。”《盐铁论·未通》:“故‘代马依北风,飞鸟翔故巢’,莫不哀其生。”《盐铁论》中文学引此句以答御史之问,辩论过程中,上自《诗》、《书》、《礼》、《易》、《春秋》,老子、孔子、孟子之言,下至“传语”,甚至双方日常所说的话,都成为辩论双方所引的内容。而此前的《韩诗外传》即有此句,证明《盐铁论》所引必不是当时语。根据前人记载,西汉似乎特别流行这条谚语。如李善注张景阳《杂诗十首》:“《汉书》曰:汉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苏武书曰:‘越人衣文虵,代马依北风。’君子于其国也,怆怆伤于心,度燕即依北风也。”如苏武已引此诗,证明早在西汉已有此句式。东汉赵晔《吴越春秋》有“胡马望北风而立,越燕向日而熙”。由于此书成书较晚,故此谚语当为东汉产物。宋薛据辑《孔子集语·孔子御》:“诗曰:‘代马依北风,飞鸟扬故巢。’皆不忘故之谓也。”如此看来,孔子所引必出自《诗经》无疑。明冯惟讷《古诗纪》卷156与明杨慎《诗话补遗》卷1皆引《吴越春秋》:“代马依北风,越鸟翔故巢。”与《吴越春秋》的表述有所差异,显然经过了转引者的改变。准此,我们推测,“代马”与“飞鸟”,或者为旧说。“越人”、“代马”一变,“代马”、“越鸟(燕)”又一变,“胡马”、“越鸟”又一变。凡此种种,皆说明或者在西汉甚至先秦,南方已经出现了“代马”与“越鸟” (或“越燕”)的对应关系。既然与《古诗十九首》十分近似的诗句,前见于《韩诗外传》、 《盐铁论》,后有秦嘉《赠妇诗》拟之,则其流于期间,势所必然。而五言在两汉发展的大较,萧涤非早有详证,我们认为其说较为客观。⑧

上文已证,本组诗大致写定于三年之间,既然有的诗句晚于《盐铁论》,那么这些诗可排除写定于太初前后三年之内。根据古直先生的考证,第十二、十七首是太初之前的时序,而第三首反而为东汉人作品,这显然与我们所证的篇章逻辑不合。古直先生根据洛阳推定此诗为东汉人作品,说服力不强。李善、杨慎等人认为孟冬有“白露”、“秋蝉”之语乃太初前时序的观点,无疑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我们还不能忽视另外一个历史事实,即西汉末年的王莽改制。王莽之前一直采用太初历,王莽篡位后,一度实行建丑的殷历,以夏历的十二月为岁首。《汉书·王莽传》:“以十二月朔癸酉为建国元年正月之朔。”又《汉书·王莽传》:“(地皇四年)三月辛巳朔,平林、新市、下江兵将王常、朱鲔等共立圣公为帝,改年为更始元年,拜置百官。”《后汉书·刘玄传》:“(地皇四年二月辛巳)更始即帝位,……建元曰更始元年。”据此可知,王莽地皇四年,即刘玄更始元年。也就是说更始即位后,以汉统自居,复用西汉太初历。太初历以建寅为正,以夏历的正月为岁首。再据《文选》五臣注,“孟冬”、“秋蝉”之说,乃“九月已入十月节气也”。王莽历法以十二月为岁首,其九月恰在夏历的第十个月份。建丑的孟冬,于建寅恰为季秋。“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应当为王莽后用夏正以后之诗。第十八首之后采用的显然是更始时期的历法。因此,第七首《明月皎夜光》至第十七首《凛凛岁云暮》,皆采用王莽时期的历法。如果这些诗写定于三年之内的话,第一至第六首也应该采用了王莽时期的历法才对。

由于第三首有“游戏宛与洛”,前人对此多有争议。我们可以这样设想一下诗人的行踪。更始元年六月,刘玄入都宛城。八月,攻洛阳,三辅震动,“海内豪杰翕然响应,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更始时期历法的普遍使用,应该是此后的事情。《古诗十九首》第十八首以后的作品,应该产生在此后。如果说宛、洛处于动乱时期,诗人绝对不会到此游历求仕。何况诗人还描述了当时“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及“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的繁华盛世景象。所以,这些诗篇,一定写定于更始改元之前。第三、四首诗中,诗人还表现了积极入仕的思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但在第十一首,诗人已经出现了“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的慨叹。在第十四首中,诗人离开洛阳东行,“遥望郭北墓”,“下有陈死人”,诗人油然而有“年命如朝露”的思想。第十五首还是满目疮痍的景象:“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第十七首仍然是“蝼蛄夕鸣悲”的情感。凡此种种,显然皆为战乱之后的破败景象。这个时候,诗人为什么离开洛阳东行?当时为何到处坟墓零落?我们认为,此时即更始攻破洛阳之后,诗人不得不离开洛阳逃避战乱。而战乱造成的坟丘遍野,也给诗人带来了莫大的悲怆。此时由于更始历尚未普及,诗人仍然采用了王莽时期的历法。更始二年八月,起义军离开洛阳西进,诗人则选择了没有战乱即与义军路线相背的东方,“行车上东门”,“上东门”,即洛阳东面最北头的门。第十七首之前的诗,大致写定于更始二年八月之前。而第三首之前的诗,又写定于更始元年(即地皇四年)之前。这组诗的写作时间,大致在地皇三年(公元22年)孟冬至更始三年(公元25年)孟冬之间。作者为何人待考。据《后汉书·刘玄传》,王莽末年,南方饥馑,地皇二年,荆州一代发生战乱,王匡等转击云杜、安陆,乱象已萌。诗人离开南方,宦游北地,是有可能的。

三、《古诗十九首》的文体来源

《古诗十九首》“何以曰“古”?李善注《文选》,两次引用《韩诗外传》,一次称“诗曰”,一次称“古诗曰”,这说明在唐代人眼里, “古诗”即指亡佚的古《诗》。此处的《古诗十九首》,严格说来,应当称为“拟古《诗》”。结合前人对《古诗十九首》作者的猜测,其文体来源不外以下几种说法。

(一)出于《诗经·国风》。钟嵘谓: “古诗,其体源出于《国风》。”明王世懋、许学夷、清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张历友《师友师传录》多推定《古诗十九首》体出于《国风》。

(二)出于骚体。元杨维祯《东维子集》卷7《赵氏诗录序》:“《风》、《雅》而降为骚,骚降为《十九首》。”王士祯称:“《风》、《雅》后有《楚词》,《楚词》后有《十九首》,风会变迁,非缘人力,然其源流则一而已矣。”张历友:“其在楚骚之后无疑。”是知《古诗十九首》虽在《楚辞》之后,然亦源于《诗经》。

(三)出于赋体。陆时雍《诗镜总论》:“《十九首》近于赋而远于《风》,故其情可陈,而其事可举也。”然赋出于《诗》,《十九首》何能“远于《风》”?据我们考察,杨雄时代,诗、赋分途已经基本完成,四言诗与四言赋各自从文体中独立出来,五言诗恐怕与赋的关系也不会混淆过甚。⑨

(四)来源于枚乘、傅毅。刘勰推测:“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李善注《文选》:“不知作者,或云枚乘,疑不能明也。”严羽称“《古诗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诗也。《行行重行行》,《乐府》以为枚乘之作”。这说明六朝及唐宋人怀疑其中有枚乘或傅毅之作羼杂其中。但这只是论者猜测之词,并无可靠证据。然钟嵘曾说:“自王杨枚马之徒,辞赋竞爽,而吟诵靡闻。”同时,傅毅与班固同时,如傅毅曾作五言诗传世,钟嵘《诗品》不可能对此只字不提。⑩

(五)来源于苏、李诗。元陶宗仪《说郛》称:“昔仲尼所删诗三百篇,初传卜商,后之学者,以师道相高,故有齐鲁四家之目。其五言,周时已见滥觞,及乎成篇,则始于李陵、苏武二子。天与其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始见作用之功,盖前汉之文体。”其实还是认为《十九首》源出于《诗经》。有人认为,今存苏、李诗,实际上也是东汉桓、献之间的作品,并非苏、李本人所作。苏、李诗与《古诗十九首》风格相类,却是事实,故王士祯《渔洋诗话》称:“河梁之作与十九首同一风味。”然而,刘熙载则认为《古诗十九首》与苏、李诗还是有所区别的:“《古诗十九首》与苏、李同一悲慨,然《古诗》兼有豪放旷达之意,与苏、李之一于委曲含蓄,有阳舒阴惨之不同。知人论世者,自能得诸言外,固不必如钟嵘《诗品》谓《古诗》‘出于《国风》’,李陵‘出于《楚辞》’也。”(11)

(六)将乐府古辞改易成五言。此说上文已有辨析,不予采信。我们不得不承认,《古诗十九首》某些诗篇的歌辞,与乐府古辞有相同的表达词汇,则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不足以成为古诗由乐府古辞改化而来的证据。

据上文所证,由于《韩诗外传》已经引用相似的诗句,并称“《诗》曰”或“古诗曰”;宋薛据辑《孔子集语》引亦称“《诗》曰”,则《古诗十九首》有源出于《诗经》的成分是可信的。许学夷判断“《十九首》本出于《国风》,但性情未必皆正”,是有其道理的。前人推测有的诗作出于枚乘,其实并无确切证据;云出于苏、李,或者以为苏武曾引用相似诗句。毫无疑问,《古诗十九首》成篇时代较晚,曾受到骚体、赋体、甚至枚乘、苏、李等诗的影响,也不是毫无可能。五言之来,其迹有征。徐师曾称:“五言之源,生于《南风》,衍于《五子之歌》,流于《三百五》篇,而广于《离骚》,特其体未备耳。殆汉苏李,是以成篇。嗣是汪洋于汉魏,汗漫于晋宋,至于陈隋,而古调绝矣。”(12)此处不及《古诗十九首》,或者即以为其乃拟体之故。然本其源,出于《诗》无疑。

由于材料所限,我们的结论还有许多亟待深入辨析的地方,特别是对其文体来源及其流变的考察,对其成篇时代社会政治背景的考察,还需在以后的研究中进一步深入分析。尤其是其作者,结合史书也并不是毫无考察的可能。我们将在以后的研究过程中,继续关注这些问题。

注释:

①《沧浪集》卷1:“《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台》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别为一首,当以《选》为正”。

②《钝吟杂录》卷3:“《玉台集》北宋本正作一首,永嘉陈玉甫本误耳。”

③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史教研室编《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573~612页。

④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⑤李炳海:《古诗十九首年代考》,《东北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第1期。

⑥胡怀琛:《古诗十九首志疑》,《学术世界》1935年第1卷第4期。

⑦古直:《汉诗研究》,上海启智书局民国十七年版,第21~23页。

⑧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5~44页。

⑨孙少华:《孔臧四赋与西汉诗赋分途发微》,《文学遗产》2009年第2期。

⑩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编《中国文学史》第1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77页。

(11)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页。

(12)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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