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的“故事”构造与意义生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奔月论文,意义论文,故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故事新编》是打破时空,熔古今历史与现实、神话与传说于一炉的独特创造。这一独特的形式是如何构成的?其内在构成的机制与意义的生成关系又怎样?这涉及到如何从技术层面拆解这一独特形式的内在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构成及其意义生成关系问题。本文拟以《奔月》为例,先从其互文性故事中拆除神话传说等历史成分和现实人物事件成分,找出属于鲁迅自己想象虚构的“故事”;然后通过添加、替换的方式,考察其分别加入了神话传说和现实人物事件后其意义的变化。这一方面可以揭示其故事内在构成的机制和多重意义的生成关系,另一方面在方法论上可为诠释《故事新编》的独特构成、性质和意义的生成方式提供一条可操作的路径。
新编的故事:猎人故事
《奔月》故事大致可以拆解为三个文本,即猎人故事文本、后羿嫦娥神话传说文本和鲁迅高长虹等构成“现实的人物事件”文本,其中“猎人故事”文本最能体现其作为作家的“独创性”,然而,这一“故事”我们又是如何获得的呢?只有剥去其历史神话传说和现实的人物事件成分之后,我们才能看到《奔月》中真正属于鲁迅自己独创的“故事”。
鲁迅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猎人在黄昏骑着马归来,仆人和家将们在门口迎接他。走进家门时有点怕见妻子,但就在他走进院内之时恰好被妻子发现。他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妻子旁,向她道歉说,今天运气不佳,没有打到好的猎物,只有乌鸦。妻子很不满意说:“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他只好尽力安慰妻子,旧事重提自己当年射猎的勇猛、生活的富足,还自夸箭法高妙,“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现今无物可猎实出于无奈,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于是猎人决定到更远的地方去狩猎。第二天他骑着马走了七十多里路,看见高梁田一匹飞禽就慌忙搭箭射去,结果误将母鸡当作鹁鸪射杀了,招致老婆子一阵谩骂,说他瞎了眼,连母鸡都不识别;猎人原本告诉她,他很久以前还是位射猎高手,今天看走了眼,试图挽回自己的面子;老太太不信,骂他是骗子,是在说诳。无奈之下只好赔了老太太五株葱、一包甜辣酱和十五个炊饼,自己拿着死鸡回家上路了。路经高梁田旁,突然射来了冷箭,猎人也搭箭回应,在空中与飞来的箭相遇挤成一个“人”字,落下,可见双方箭法都很高强。在互射九箭后,猎人的箭射完了,但对方又向他射来一箭,直插咽喉,幸亏猎人将飞箭咬住,落下马去;陷害者以为猎人死了,走近一看,没有死,猎人认出暗害他的人竟是自己的学生,他没有以牙还牙报复学生,只是连讽带批地教训了他一番,就带着网兜里的母鸡骑马走了;他的学生却在远处骂骂咧咧地,猎人不理,继续赶路回家。① 这时天色已晚,心想好不容易弄了只小母鸡,妻子应该高兴。可是一回到家,感觉不妙,房里很乱,衣箱开着,于是问家仆们和女侍,他们说不知道夫人去哪儿了。大家找遍四周不见夫人踪影,猎人断定,妻子离家出走了,他似乎理解妻子为什么要出走的原因:“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或许是“乌老鸦的炸酱面确也不好吃,难怪她忍不住……”他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先吃了饭睡一觉再说,因为天色已晚,肚子饿极了,明天再去找吧。
从以上讲述的内容看,它讲的是一个猎人不幸遭遇的故事。先是写猎人勤勤恳恳打猎维持家计,却遭妻子埋怨;后是远出打猎又遭老婆子谩骂和学生的暗算,差点连性命都丢掉了;回到家后,妻子不辞而别,背着丈夫独自出走了。猎人在短短的两天时间内,生活一步一步地陷入困境和不幸,他的遭遇实在令人同情。作为猎人之妻,她是一个非常庸俗、自私的女人,她只是一味地抱怨和要求丈夫,得不到满足就背弃丈夫。如,当得知丈夫狩猎只打到乌鸦时,首先是不理睬丈夫,接着就是抱怨整年吃乌鸦炸酱面;当丈夫告知还打到了麻雀后,她不是称赞,而是求全责怪丈夫箭头太大,把鸟儿射得粉碎,说道:“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后来后羿告诉她,自己绕三十里路才找到麻雀,而她的欲望似乎没有止境:“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最后,她或许嫌丈夫老了或许嫌整年吃乌鸦炸酱面的缘故,不辞而别地离开了丈夫。因此,在作品中她是作为一个否定人物出现的,加剧了猎人的不幸。
猎人故事+神话传说成分及其引起的意义变化
《奔月》可以看作是在猎人故事基础上,加入了与后羿、嫦娥相关的神话传说文献文本而构成的小说。这其中如何添加?首先是主人公的替换,即后羿替换猎人,猎人之妻变成嫦娥;然后,随着人物的替换,与后羿、嫦娥相关的神话传说文本也带进“猎人故事”,从而构成了两个文本的叠合。然而,这一新文本的加入又给“猎人故事”及其意义带来了哪些变化呢?
一、后羿替换猎人所带来的故事内容和意义的变化
关于后羿,据《淮南子·本经训》记载:“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② 另据《山海经·海内经》:“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③《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黄帝之后,楚有弧父。弧父者,生于楚荆山,生不见父母。为儿时,习用弓矢,所射无脱;以其道传于羿,羿传逢蒙。”④《孟子·离娄》:“逢蒙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⑤ 从以上历史文献看,后羿生活在尧时期,尧为历史传说中的圣王,“帝俊赐羿彤弓素矰”、“尧使羿”射日、射蛇等,无疑使后羿沾上了圣王之气;而且,箭学力大无穷的“弧父”(即夸父),能射日、射长蛇、文豹等非一般猎物,其神奇亦可见一斑。所以,后羿是一个为民除害、箭技精湛、戴着神圣光环的英雄。
羿这样一个英雄进入“猎人故事”后,其一些英雄事迹、神圣细节也就跟随进入猎人故事。具体表现如下:(1)昔日“射封豕长蛇”、“射文豹野兔山鸡”等,“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2)后羿给老婆子解释时,提到“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3)逢蒙陷害后羿的传说,后羿能用“啮镞法”咬住箭头,幸免于难;(4)当得知嫦娥偷吃仙药升天后,后羿非常地愤怒,于是引出了“当年射日的雄姿”描写,模仿射日来射月等。所有这些细节的加入使原初猎人和“猎人故事”升格,这都显示了后羿作为英雄的神奇力量,无疑使故事叙事具有了神奇、神圣的成分。首先是“尧爷的时候”,就赋予了猎人故事以特定的背景和时间,主人公后羿被带入到古朴久远的尧时代,尧的圣人光环,增添了这个当年受到尧派遣、重视的英雄身份的非同寻常性和神圣性,后羿自己提及它,也表明后羿也是以此为荣耀的;其次是后羿提到当年“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表明了后羿过去射猎技术高强,与逢蒙陷害他,他能用“啮镞法”自救的神奇才能是一脉相承的;最后描写“当年射日的雄姿”,凸显了英雄的光辉事迹。因此,随着以上神话传说的细节加入,使普通的猎人故事增加了一定的神奇性;人物也因为神话英雄后羿的神性因素加入,使猎人升格为具有神性和神奇事迹的英雄。因此,主人公由猎人升格为神话英雄,使《奔月》中的后羿及其故事叙事带有了一定的神性。
同时,正因为昔日的英雄细节的插入,加剧了主人公及其现今境遇的反差,它们更加强烈地衬托出英雄辉煌之后的无力、尴尬和无奈。如昔日“射封豕长蛇”、“射文豹野兔山鸡”,要多少有多少,而今生活都成为问题了,彰显出后羿当下生活的困窘和处境的尴尬;又如尧爷的时候,得到的是尊重,而今连老婆子都嘲骂他:“哈哈,骗子!那是逢蒙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罢;但你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昔日的英雄不仅不被尊敬,反而被辱骂、遗忘,弄得无地自容。因而,《奔月》与普通的“猎人故事”相比,其效果是强烈而具有震撼力的。后羿的遭遇不仅是不幸的,而且是悲哀的。
二、是猎人之妻被换成嫦娥
嫦娥文本的加入又使故事发生什么变化呢?
在历史文献文本中嫦娥有两个形象,一个是仙,凄清而美好的形象,一个是背着丈夫后羿,偷吃仙药升天成月精的自私、背叛的否定性形象。据《淮南子·览冥训》记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⑥ 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⑦ 另据民间月宫的故事:有言化为蟾蜍的嫦娥被罚捣不死之药的苦工,住广寒宫,吴刚予其桂花酒以祛寒。李商隐《嫦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在《奔月》中,嫦娥主要地是作为一个“偷吃仙药背弃丈夫”的形象和情节进入小说的。《奔月》有这样的描述:后羿狩猎回家,感觉房里很乱,衣箱开着,箱里装着的仙药不见了;问家将和女侍们,其中一个叫女辛的人说点灯的时候看到一个黑影从一边飞升上天了,猎人断定那一定是自己的妻子偷服仙药升上月亮了。
这一细节进入,使“猎人故事”产生了什么变化呢?一是给平淡的猎人故事增添神奇的,给我们带来了另一番遐想空间。《奔月》中有这样的描写:“女辛用手一指,他跟着看去时,只见那边是一轮雪白的圆月,挂在空中,其中还隐约现出楼台,树木;当他还是孩子时候祖母讲给他听的月宫中的美景,他依稀记得起来了。”二是使小说前面部分所描写的、本来就够庸俗、自私的人物形象,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偷吃本属于丈夫的仙药独自飞升上天,属于人格问题,这意味着嫦娥行为不轨,是对丈夫的不忠和背叛。因此,整个小说由嫦娥替换猎人之妻后,表现了嫦娥不仅庸俗、自私,而且不忠和背叛。这都是因为嫦娥历史文本的加入,导致的结果。
总之,猎人与猎人之妻的故事换成神话传说中后羿与嫦娥的故事之后,小说主人公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发展:男主人公由人向神转化,命运由不幸转向悲凉;女主人公则更加世俗化,由庸俗、自私变成了不轨、背叛,故事和人物的性质都发生了质的变化,一方面增加了猎人故事的神奇性,另一方面也构成了神圣与世俗的巨大张力和反差!
现实人事的添加、替换与《奔月》杂文意义的生成
一部分学者指出,《奔月》是作者借神话历史传说来写自况。主要依据是鲁迅自叙创作意图和《奔月》中穿插了高长虹《走到出版界》一书的原话。自叙创作意图主要体现在《故事新编·序言》、1926年10月28日和1927年1月11日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两封信中(参阅《两地书·六二》⑧ 和《两地书·一一二》⑨)。鲁迅《奔月》引述高长虹《走到出版界》书中的一些原话,一方面表明了鲁迅与高长虹有过节这一现实事件,另一方面表明鲁迅旨在借逢蒙的忘恩负义暗含着对高长虹之流的讽刺和批判。对此,编辑《鲁迅全集》的专家们作了专门的考证和统计⑩:
《奔月》原话 高长虹《走到出版界》书原话高书具体文章
“去年就有四十五岁须知年龄尊卑,是乃祖乃父们的 出自《1925
了” 因袭思想,在新的时代是最大的 北京出版界
“若以老人自居,是思 阻碍物。鲁迅去年不过四十五岁 形势指掌
想的堕落”……如自谓老人,是精神的堕落 图》一文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 高长虹自称与鲁迅“会面不只
回” 一百回” 出自同上文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 正义:我深望彼等觉悟,但恐怕 出自《公理
不容易吧!公理:我即以其人之 与正义的谈
其人之身”
道反诸其人之身。 话》
鲁迅先生已不着言语而敲了旧时 出自《时代
“你打了丧钟”
代的丧钟 的命运》
他(按,指鲁迅)所与我的印
“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 象,实以此一短促的时期(按,
战士”指1924年末)为清新,彼此时 出自《指掌
“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 实为一真正的艺术家的面目,过 图》
术家”此以往,则递降而至一不很高明
而却奋勇的战士的面目。
在《奔月》中,以上高长虹《走到出版界》书中的话是分别穿插在后羿与谩骂者(老婆子)、背叛者(嫦娥)、无知者(女乙、女辛)的对话中,是鲁迅有意为之的,其旨在讽刺高长虹知恩不报,谩骂、背叛和无知。亦足见鲁迅辛辣地讽刺对象的“杂文笔法”。
鲁迅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隐喻性的表达?皇甫积庆做了这样的背景描述:《奔月》的创作是鲁迅生活及思想发生剧变的时期,“1926年,与章士钊、陈西滢笔战余波未息,熟识的学生即在‘三一八’惨案中被杀;接着直言抗争遭来的是北洋军阀政府通缉的威胁,与此同时,与许广平的爱情的酝酿、培育,辗转南下,寻求生存的抉择与奔波,国事家事,思想的、情感的,打击与爱抚、仇恨与温情,所有这些冲击交相迫压,可以说,鲁迅是带着极度复杂、沉重情感负载来到厦门的,他需要休息,需要思考,可是在厦门,这些心灵的负累还未来得及卸下,又添与许广平隔离、相思以致险些误会之苦。‘孤独海滨,和社会隔离’的文化荒芜之苦。鲁迅的心境,可想而知,是多么寂寞又郁闷。正如他自己后来十分形象的记载:‘我沉静下去……听得自己的心音……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以上引文均出自《故事新编·序言》)。就在这样的情境中……北京李霁野、韦素园的通信又传来了高长虹反目并打上门来的消息,这无异给本来就悲喜仇爱极度郁结的鲁迅心理猛然一击,鲁迅被激怒了,他不能忍受,于是促成了《奔月》、《铸剑》的产生,‘释愤抒情’、表达自我;寓怀遣闷、文化解脱当然成了创作的首要欲求。”(11)
以上对鲁迅《奔月》的创作意图和文本构成的解读,基本上可理解为这样的替换:鲁迅变成了后羿,逢蒙变成高长虹,狩猎背景变成民国背景。这一人物和事件的替换会给《奔月》带来什么样的意义呢?首先是鲁迅替换后羿,鲁迅就成为英雄,不过他不是射日英雄,而是“五四”文化先驱的英雄。联系鲁迅1926年写作的背景,恰是他“五四”启蒙运动之后,一度陷入彷徨孤独的情状,与后羿在《奔月》中的“英雄落寞”境况非常相似,因此有学者就指出,鲁迅就是借后羿“英雄末路”自寓自己曾作为思想先驱在启蒙高潮之后陷入“无物之阵”的孤独与无奈。(12) 其次是将逢蒙替换为高长虹,其旨在表现鲁迅曾经帮助过的学生朋友“最终不被报偿,不被理解的‘实行’者的悲剧”,暗中向读者传达他对那些恩将仇报者的讽刺、失望和愤懑之情。(13)
需要指出的是,学者们对《奔月》这一“立意在古代,指归在现实”的杂文意义的解读,本分地解释了鲁迅本人的创作意图;但是,文学作品是一个有机整体,由于《奔月》中另一主人公嫦娥就没有现实中的人去替换,从而使得这一“自传说”的意义理解并不是对整个《奔月》全部意义的理解,带有断章取义的性质。换句话说,将《奔月》视为鲁迅自况的现实文本的隐喻,实际上是将“《奔月》文本”减去了“嫦娥文本”。
《奔月》的互文性与意义的多重性
通过以上文本的拆解、替换和意义生成关系的分析,我们看到了《奔月》文本构成和意义的多重性。
从猎人故事与后羿、嫦娥神话传说文本的关系看,如前面第二部分已经论述到后羿、嫦娥神话文本进入猎人故事,使猎人故事叙事和人物都带有了一定的神性,它表现的是一个由神话、英雄世界向世俗、日常世界的转化,具有神性的英雄转入猎人日常生活,英雄时代与现今境遇的强烈反差,彰显出英雄辉煌之后的无力、尴尬、失落和无奈。因而,过去评论者认为《奔月》旨在表现“英雄末路”或“英雄悲剧”(14),是有一定道理的,但这仅仅是意义的一方面。我们知道,“猎人故事”赋予“后羿、嫦娥神话传说文本”以世俗的意义。一方面,作为丈夫的猎人后羿,表现出任劳任怨、吃苦耐劳、质朴憨厚、宽怀大度、对家庭充满高度责任心的品格,更富人性的光辉;同样地,当仙女嫦娥嵌入“猎人故事”中时,猎人之妻赋予了她世俗的品格。因此,《奔月》中所展现的嫦娥,是一个没有仙气、神性,相反处处表现的是一味埋怨、不体谅丈夫的、很庸俗自私的女人,从而打破了读者对嫦娥固有的美好形象的阅读期待。这样,猎人故事中的人物使神话英雄、仙女世俗化了,但也人性化了:英雄尽管落寞了,但处处显示出人性善的光芒,仙女尽管有着美好的一面,但也有着人性贪婪、自私的一面。把神描写为人,充分展示人性中美好与庸俗、善良与自私的两面性,是鲁迅对神话传说题材的重大变革,“猎人故事”赋予过去的神话传说文本以人性的意义。
从猎人故事、神话传说与现实人物事件三个文本的关系看,后羿、嫦娥的神仙事迹经“猎人故事”世俗化后,变成有血有肉的人间生活;鲁迅又通过后羿、逢蒙影射自己与高长虹的关系,这就将神话传说故事进一步世俗化——现实化,从而使《奔月》整个文本内部呈现出神圣与世俗的巨大张力。这一张力背后所隐含的不仅仅如第三部分所论述的,表现了作者对现实人物事件的讽刺和批判,同时还暗含着鲁迅所代表的神圣与世俗的巨大冲突,凸显的是鲁迅灵魂深处不被世俗所理解的孤独情怀;相反,那种直接视后羿与逢蒙的关系为鲁迅与高长虹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也贬低了鲁迅艺术创造的目的和意义——即把鲁迅小说创作视为借小说以泄个人私愤的功利之作。
总之,由于《奔月》文本构成是多重的,其互文性所产生的意义也是多重的。我们通过《奔月》互文义的考察,既可以看到过去将《奔月》视为对“英雄神话的消解”或“精神自叙”(15) 等观点的褊狭,又可以看到那种把《奔月》放到超出其文本构造本身(如将其放到与《故事新编》其他文本,甚至中国传统文化等关系中)的互文性关系中,去审视它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文化寓言”——“意义的废墟,回忆的废墟”(16) 或“英雄/小人的深层结构”(17) 的文化批评所存在的漫无边际问题。毫无疑问,通过《奔月》故事构成的拆解、添加和替换与意义变化关系的阐释,有助于从操作层面上解开《故事新编》的构成和意义生成之谜。
注释:
①学生陷害老师(师父)这一情节多少是受了《孟子·离娄》和“卫飞故事”影响,但过去传说只说明了“逢蒙为什么陷害羿”,但如何陷害和老师如何教训学生等细节为鲁迅独创。
②《诸子集成》(七),中华书局1954年第1版,1986年重印,第117~118页。
③《山海经校释》,袁珂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00页。
④《二十五别史》(《吴越春秋》卷),齐鲁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页。
⑤《诸子集成》(一),中华书局1954年第1版,1986年重印,第341页。
⑥《诸子集成》(七),中华书局1954年第1版,1986年重印,第98页。
⑦《诸子集成》(七),中华书局1954年第1版,1986年重印,第98页。
⑧《鲁迅全集》(卷12),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76页。
⑨《鲁迅全集》(卷12),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75页。
⑩此表格材料引自《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69~370页注释⑧。
(11)皇甫积庆:《历时创作中的变异与持恒——〈故事新编〉创作心理解读》,《鲁迅研究月刊》1995.(2)。
(12)秦弓:《〈故事新编〉解读》,《淮阴师范学院学报》,1998.(3),第80页。
(13)[日]片山智行:《〈故事新编〉论》,李冬木译,《鲁迅研究月刊》2000.(8),第27页。
(14)夏明钊:《超验里的经验——论〈故事新编〉的象征意蕴》,《江淮论坛》1994.(1),第104页。
(15)陈改玲整理:《〈故事新编〉的总体构思和多层面阅读——北京大学现代文学研究生讨论课摘要》,《鲁迅研究月刊》1991.(9),第44~45页。
(16)孙刚:《文化寓言:〈故事新编〉文类研究》,载《文艺理论研究》2003.(5)。
(17)郑家建:《〈故事新编〉:文本的叙事分析与寓意的文化解读》,《鲁迅研究月刊》,2001.(2)。
标签:奔月论文; 故事新编论文; 神话传说论文; 鲁迅研究月刊论文; 后羿射日论文; 鲁迅全集论文; 文本分析论文; 文学论文; 读书论文; 嫦娥论文; 后羿论文; 诸子集成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