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统初年“义利之争”辨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义利论文,中统论文,初年论文,之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汉法”与“回回法”之争是元世祖时期政治的主题。①但在汉族士大夫内部,或因出身地域的不同,或因学术思想上的区别,②导致政治上的分歧、矛盾乃至冲突也在所难免。史籍记载中,中统初年汉人士大夫之间最激烈的冲突要数窦默、许衡、姚枢等人与平章政事王文统之间的“义利之争”了。然笔者经过初步考察,认为在所谓“义利之争”的幕后,似乎还有微妙的更深层次的东西在起作用,特为辨析如下。
一、史籍记载的“义利之争”
中统初年的“义利之争”,见于《元史》卷四《世祖本纪一》、卷一五八《姚枢传·许衡传·窦默传》、卷二○五《王文统传》和《元朝名臣事略》引《窦默墓志》、《鲁斋考岁略》、《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及《中堂事记》等。主要有如下数事:
(1)姚枢、许衡、窦默言王文统“学术不正”,不可用为相职
《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载:“帝曰:‘在昔潜藩,商订天下人物,亦及文统,姚公茂言此人学术不纯,以游说干诸侯,他日必反。’”③《元史·许衡传》:“时王文统以言利进平章政事,衡、枢辈入侍,言治乱休戚,必以义为本。文统患之。”《窦默墓志》:“(中统)二年,公言于上曰:‘……然平治天下,必用正人端士,唇吻小人一时功利之说,必不能定立国家基本,为子孙久远计。其卖利献勤乞怜取宠者,使不得行其计斯可矣。若夫钩距揣摩以利害警动人主之意者,无他,意在摈斥诸贤独执政柄耳,此苏、张之流也,惟陛下察之。伏望别选公明有道之士授以重任,则天下幸甚。’时王文统用事,故公言之。”(据《元史·窦默传》此系“上书”,非面对!)④
(2)窦默面诋王文统不宜在相位
《元史·王文统传》:“默尝与王鹗及枢、衡俱侍世祖,面诋王文统曰:‘此人学术不正,必祸天下,不可久居相位。’世祖曰:‘若是,谁可为者?’默以许衡对,世祖不怿而罢。”此事据《元史·世祖本纪一》中统二年六月己酉记事是:“(窦)默与王鹗面论王文统不宜在相位,荐许衡代之,帝不怿而罢。”许、姚俱不在场。《元史·窦默传》则言王鹗与姚枢在场,未及许衡。
(3)王文统排斥许衡、窦默、姚枢
《鲁斋考岁略》:“时王文统秉政,……及窦公力排其学术之非,必致误国,文统始疑先生唱和其说。(中统二年)五月,授雪斋(姚枢)太子太师,窦公(默)太子太傅,先生(许衡)太子太保,外佯尊之,实不欲顾问也。”⑤(此事又见《元史·许衡传》)。
二、王文统之受重用
要辨别“义利之争”的真相,还须从中统初年王文统受重用与姚枢、许衡、窦默受冷遇说起。
公元1260年,忽必烈即蒙古合罕位,是为元世祖。元世祖即位后,“励精图治”,立中书省,以总内外各司之政,“首擢王文统为平章政事,委以更张庶务。”同时,以张文谦为左丞。⑥
王文统字以道,《元史》本传谓其益都人,王恽《中堂事记》记其“大定府人,金朝经义进士”。王文统被元世祖任用为平章政事前,为山东诸侯李璮幕僚,且以女妻璮,李璮攻取宋涟、海二郡,皆王文统之谋。王文统非元世祖潜邸旧侣,又是一介“布衣”,却在忽必烈即位之初,超越忽必烈诸多旧侣,被“拔之布衣,授以政柄”⑦,其中必有重要原因,但王文统因李璮之乱被诛,因此元代人多讳言与王文统之关系。明初修《元史》,将王文统列入《叛臣传》,对王文统之进用,也多所避讳。然考诸元初史籍,推荐王文统者,大有人在。
《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王)文统之相,参知政事商公挺实誉之。”⑧
《元史·廉希宪传》云,平章赵璧因与廉希宪不睦,在李璮叛后,“因言文统由张易、希宪荐引,遂至大用”。廉希宪本传又载廉希宪此后向元世祖表白:“昔攻城时,贾似道以木栅环城,一夕而成,陛下顾扈从诸臣曰:‘吾安得如贾似道者用之?’刘秉忠、张易进曰:‘山东王文统,才智之士也,今为李璮幕僚。’诏问臣,臣对曰:‘亦闻之,实未尝识其人也。’”廉希宪为自己开脱,不免将刘秉忠、张易“供”了出来。
《元史·赵良弼传》载,蜀人费寅以私憾诬廉希宪、商挺有异志,元世祖曾召赵良弼诘问:“会平李璮,得王文统交通书,益有疑二臣意,且责良弼,无所不至,至欲断其舌,良弼至死不少变,帝意乃解。”可知,赵良弼与王文统之进用亦有关系。
刘秉忠、张易、商挺、赵良弼都是较早进入忽必烈潜邸的汉族士人,廉希宪是汉化较深的西域人,十九岁入忽必烈的潜邸,忽必烈对他“恩宠殊绝”。王文统之进用,固然由其足智多谋、才智超群,但深受忽必烈宠信的刘秉忠等人的举荐是重要的外部原因。
其实,据《元史·王文统传》,元世祖早在潜邸时期,访问才智之士,就“素闻其(文统)名”,可见除了上述诸人外,推荐王文统者更有人在。据《中堂事记》记载,中统二年五月,史天泽出任右丞相前,忽必烈于十八日己卯,召前济南宣抚宋子贞、真定宣抚刘肃、河东宣抚张德辉、北京宣抚杨果于内殿,以用辅弼为问:“杨果等前奏曰:‘王文统材略规模,朝士罕见其比,然以骤加登庸,物论不无新旧之间。如史天泽累朝旧臣,勋硕昭著,使宅百揆,大厌人望,令王文统径画其间,则省事成矣。’”过后,当月二十一日,在中书省“庆新除”的宴会上,史天泽却说:“天泽武臣,何克负荷?但物务未安者,老夫通译其间,为诸君条达耳。”
《中堂事记》这两条记载反映出:史天泽虽以“累朝旧臣,勋硕昭著”出任右丞相,只是用他的“人望”摆个门面,实际上还是“材略规模,朝士罕见其比”的王文统董理省政。史天泽的一席话也并非完全是自谦之词,其间亦含有对王文统的支持、抚慰之意。史天泽对王文统的实际执政有一种保护伞的作用。同时还反映出,称誉王文统者并非仅有刘秉忠、张易、廉希宪、商挺等人,史天泽、刘肃、张德辉、杨果之辈对王文统之材略亦十分膺服。
杨果等人的奏言还透露出另一种信息,那就是王文统以一介“布衣”,“骤加登庸”,不免引起了物议和嫉妒。所谓“物论不无新旧之间”,当指许衡、窦默、姚枢等人的“物论”而言。
王文统在任平章政事近三年的时间里,主要是在财政经济方面进行改革,即推行钞法,并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受到忽必烈的赏识,⑨但也会因此而引起“正统儒士”集团的嫉忌。
三、窦默、姚枢、许衡的遭冷遇
和王文统的受重用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窦默、姚枢、许衡等“正统”儒士却受到了冷遇。《元史》卷一五八是姚枢、许衡、窦默的合传(附李俊民传),都是根据他们的《神道碑》、《墓志》或《考岁略》之类文章编纂的,《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的作者是姚枢侄子姚燧,《鲁斋考岁略》的作者是许衡的弟子耶律有尚,《元朝名臣事略》中的《内翰窦文正公》是节引李谦所撰的《墓志》和《神道碑》。《元史·李谦传》较简,特别是中统初年事迹,非常简略。因此难详他与窦默之关系。《中堂事记》记他中统初为翰林侍读学士,与窦默当有同事之谊。《窦默墓志》、《神道碑》既由他来撰写,足见其关系非同一般。大凡《神道碑》、《墓志铭》之类文章,溢美之辞常有,甚至有掠人之美、夺人之功者。比如设计平定李璮叛乱之策时,本是王磐知李璮内情,姚燧却写成是姚枢料敌神妙。⑩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从三人的《墓志》《神道碑》之类文章中窥见三人之进用与中统初年之遭遇。
其实,许衡本是以“占候卜筮之术”进用,窦默以医术精湛进用,并非靠其所学儒家道学进用。姚枢为窦默荐引,未审姚枢是否精通医术、占卜或方技。(11)《元史·姚枢传》记姚枢被赵璧奉命召至忽必烈潜邸,忽必烈“大喜,待以客礼,询及治道,乃为书数千言,首陈二帝三王之道……。”其中,删去了《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中的一段。姚枢之《神道碑》说,姚枢既至忽必烈潜邸,忽必烈“大喜,及客遇之,裨居卫从后列,惟不直宿,时召与语,随问而言。久之,询及治道……”。由此可见,姚枢初入忽必烈潜邸也只是作为宿卫士被“客”遇。窦默《墓志》记窦默至忽必烈潜邸,“首以三纲五常为对”,忽必烈对他“接(《元史·窦默传》改“接”为“敬”)待加礼,不令暂离左右”,又赐以玉带钩,极尽抚慰之意。窦默何时离开忽必烈潜邸,史无详载,《墓志》说:“逮公请南还,命大名、顺德各给第宅田土,冬夏皆有衣物,岁以为常”。《元史》却将“逮公”删去,加为“久之”。可是到中统二年八日就有命大名等路宣抚使岁给窦默衣粮的诏令(《元史·世祖纪一》),可见窦默在忽必烈面前并不得志。
许衡与忽必烈的关系尤其微妙,耶律有尚《鲁斋考岁略》中的有关记载非常暖昧。中统元年五月,许衡应诏到上都,入见忽必烈,《鲁斋考岁略》记载了许衡第一次与忽必烈见面的情形:“问所学,曰:‘孔子。’问‘所长?’曰:‘虚名无实,误达圣听。’问:‘所能?’曰:‘勤力务农,教授童蒙’。问‘科举如何?’曰:‘不能。’上曰:‘卿言务实。科举虚诞,朕所不取。’七月还燕。”这次谈话并不投机,场面尴尬,忽必烈对许衡的冷淡是必然的了。时隔一月,许衡便返回燕京,未见任何除拜。
姚枢、许衡、窦默诸人以“正统儒士”自居,以“济天下”为己任,却遭冷遇,由此对出身“布衣”,“学术不正”,而又“骤加登庸”的王文统产生妒嫉与矛盾以致与其争权,当然也就不可避免了。
四、对“义利之争”的辨析
(1)关于姚枢等人言王文统不可用为相职
唐长孺先生《蒙元前期汉文人进用之途径及其中枢组织》一文业已指出,所谓姚枢言王文统“学术不纯,以游说干诸侯,他日必反”,只不过是姚燧“为其亲者讳”。(12)至于许衡入侍,“言治乱休戚,必以义为本”,并不见许衡《神道碑》和《鲁斋考岁略》,当属《元史》编纂者的粉饰之辞。
王文统因李璮之乱被诛后,元世祖对近臣说:“曩言王文统不可用者,惟窦汉卿(默)一人,向使更有一二人言之,朕宁不思之耶?”正说明《元史·许衡传》与《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所载姚枢、许衡言王文统不可用事皆系不实之辞。
(2)关于窦默面诋王文统之事
《元朝名臣事略》引李谦撰《墓志》:“一日同在上前,复面斥之:‘此人学术不正,必将坏天下后世,不可久成相位。’”所谓“同在上前”应是窦默与王文统同在元世祖前。此《墓志》本未言许衡、姚枢、王鹗等人在场。
《元史·世祖本纪一》:“(中统二年六月己酉)默与王鹗面论王文统不宜在相位,荐许衡代之,帝不怿而罢。”这里加上了王鹗,然《元史·王鹗传》及《内翰王文康公》皆不载此事。(13)
至《元史·窦默传》:“他日,默与王鹗、姚枢俱在帝前,复面斥文统曰:‘此人学术不正,久居相位,必祸天下。’”在场人又加上了姚枢。
这样层层加“码”,至《元史·王文统传》,在场人又加上了许衡,然《元史·许衡传》及关于许衡的《神道碑》、《考岁略》之类皆不言许衡在场。
所以,假使窦默真的曾经面诋王文统的话,也没有王鹗、姚枢、许衡诸人在场。既然修史者可以随意加上几个在场的人,那么窦默面诋王文统一事也很值得怀疑了。
据王恽《中堂事记》,王文统以中统二年五月二十八日受命行中书省事于燕京,于六月十二日离开开平南去燕京。而窦默面诋王文统一事,按《元史·世祖本纪一》的记载,是六月己酉,即六月十九日,王文统此时已离开开平七天,窦默何得在元世祖前面诋王文统?
假使《元史·世祖本纪一》记时有误,窦默面诋王文统之事在王文统离开开平之前,然王恽何以未记此事?且不说王恽把王文统与前省官祃祃的辩论作了许多记录,也不说王恽把他本人与三相的义利之辨作了记述(见下),就连“详定官杨威以星变陈书省官,宜解机务以避贤者,不然且有大咎”这样的政争苗头也作了记载。(14)如果窦默真的面诋王文统,王恽不会不作记录。是否王恽慑于王文统的权势讳而不书呢?也不尽然。《事记》虽是当时的“直省日录”,但只是个人的日记,并未公开,直到至元二十四年,王恽才把它“略为修饰”并题名为《中堂事记》,仍然“藏之箧笥”以待异时“索野史”者之用(该书序言)。此时王文统早已死去,用不着避讳。《事记》记中统二年四月十日,王文统、张文谦、廉希宪三相“会议政事,因论功利”等事。且曰:“世代下衰,其势有不得不尔者”。王恽却说:“功利既不能弛,心与术亦不可不辨也。”三相听后,“愕而起”。王恽这一直率的话,与窦默的意见基本一致(《秋涧集》卷六十七王恽撰《太子少傅窦公制》称其“询治体以纲常为言,论人臣以功利为末”亦可证),假若窦默果然面诋文统,把他的话记下来,不更显出王恽的品德与卓识吗?
再据王恽《中堂事记》,中统二年五月二十九日,王文统在私第置酒,“会刘才卿(肃)、姚公茂(枢)、王百一(鹗)、窦汉卿(默)、张耀卿(德辉)、许仲平(衡)、李士都(昶)”。“盖留别故也”,即临别的宴会。王文统与窦默等人之间的矛盾如果激化到“面斥”的程度,王文统恐怕也不会置酒招待了。
关于窦默面诋王文统同时又荐许衡,以致引起元世祖不悦之事,《元朝名臣略》卷八《内翰窦文正公》引述的《窦默墓志》中并没有荐许衡的记载,是否被苏天爵删掉了,已不可知。但同一《墓志》却记载了元世祖即位后窦默推荐许衡的事:“上即位,首召至都,问曰:‘朕尝命卿访求魏征等人,有诸乎?’对曰:‘许衡即其人也,万户史天泽有宰相才,可大用。’遂拜天泽为丞相。”却不见许衡下文。
许衡虽在甲寅年(1254)被忽必烈征为京兆教授提学,但并未被忽必烈召见。中统元年五月,许衡被召至上都,前已述及忽必烈召见许衡的情形,却未见窦默所谓许衡“犯颜谏诤,刚毅不屈”的性格。当年七月,许衡即由上都返还燕京,未见任何授拜。至元初,元世祖曾与翰林待制孟攀鳞论王鹗与许衡优劣,孟攀鳞对曰:“百一(王鹗)文华之士,可置翰苑;仲平明经传道,可为后学矜式。”“帝深然之”(15)。元世祖对许衡如此了解,许衡在中统二年被征为怀孟教授,就不足为怪了,许衡之不能取代王文统更是情理之中的事。
(3)关于王文统排斥姚枢、窦默、许衡等人
至于王文统排挤许、窦、姚,笔者以为亦不见得,按《中堂事记》,中统二年秋八月辛卯(即八月一日)“征君许衡怀孟路教授……窦杰(杰乃默之误)授太子少傅,……宣抚姚枢授太子少傅”,可知《鲁斋考岁略》所记“五月”实误。耶律有尚、姚燧等人对许、窦、姚之讳饰,于此可见一斑。再按《中堂事记》“(八月)七日丁酉,许教授改授国子祭酒”,“八月戊戌(八日),太傅姚枢改授大司农”,而窦默“仍翰林学士承旨”(《元史·世祖本纪一》)。中统二年八月七日、八日距王文统离开开平已近两月,许衡等三人除授之事与王文统又有何干?
王文统之超群才干,在中统初年之卓越政绩,特别是推行储行钞法的成功,不仅获得了元世祖的信任,也得到了皇太后和皇太子的敬重。《中堂事记》记中统二年六月十二日未刻,王文统陛辞皇后及皇太子,“太子慰奖甚厚,有元老克壮谋猷之谕”。窦默虽在潜邸时期就教授皇太子真金,后来真金又为汉法派领袖,与阿合马作斗争,但未见中统初年真金对姚枢、窦默的任何奖谕。《鲁斋考岁略》所云“窦公既以言文统不中,欲依春宫以避祸”之事与许衡一番“姑舍其不安于义者,且以一事言之,如中古以来,傅与太子相见则就西位东面,太子东位西向,公能为此事否?不然,是师道自我而亡也”的议论,未免虚诞之嫌。因为其时王文统早已不在上都,至于三人不愿拜命的真正原因,想是因为真金象元世祖一样,正信任王文统,而窦、姚、许则显然遭到了冷遇,此亦耶律有尚为许衡等人之讳饰。
史称王文统“为人忌刻”,除前揭王文统排斥窦默、姚枢、许衡一事外,又记王文统忌刻张文谦、郝经等人。《中书左丞张公神道碑》记元世祖即位之初,张文谦与王文统共事,“文统素忌克,谋谟之际,屡相可否。积不能平,公遂求出”。(16)然张文谦以本职出行大名等路宣抚司前,对王文统所提蠲免赋税的建议,亦能采纳。《中堂事记》记中统二年王文统与廉希宪、张文谦三相共商朝政,常轮流在三人府第议事,三相关系甚融洽,未见任何抵牾。《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记中统二年五月,姚枢被任命为东平路宣抚使,“制下,受命即南,或劝其无行,当入觐陛辞。公曰:‘文统新当国,彼将以我为夺其位’。”(17)当时人对王文统才干之称赞,已如前揭。而姚枢之才干,除窦默稍有称道外,未见当时人的称许,王文统何能怕他夺位?这显然又是姚燧为其亲者讳。至于王文统忌郝经重望,排置异国,阴属边将违诏侵宋,沮挠使事,欲假宋人手害之之事,亦未免有耸人闻听之嫌,不足为信。王恽曾与王文统、廉希宪、张文谦三相辩论“功利心术”,但不久王恽即由详定官进为翰林修撰,王文统并未对王恽忌恨报复。
综上所述,言王文统不可用者,仅窦默一人。窦默言王文统不可在相位,起初只是上书影射,后来可能向世祖直言之,并推荐许衡取代王文统。至于窦默面诋王文统一事,笔者认为没有发生;谓王文统忌刻,未免污蔑之嫌。这些不过是后人的夸张,是对窦默、姚枢、许衡等人变相的谥美而已。
姚燧、耶律有尚等人为“亲者”“贤者”粉饰的做法,丝毫也不奇怪,试看刘秉忠在王文统被诛杀前后的态度可知。刘秉忠本是王文统的推荐者,其关系当非同一般。王文统南下行省燕京之际,中统二年六月七日,刘秉忠“令僧逸以良马二匹来饯”,(18)六月十二日,王文统到南平时,刘秉忠“令左右迎侯于道者,踵相接也。上人(按:“上人”是对刘秉忠的尊称)待遇甚恭,极宾主之礼”。(19)刘秉忠对王文统何等敬重!何等殷勤!李璮之乱后,刘秉忠的态度如何呢?《元史·王文统传》记忽必烈亲自审讯完王文统后,召来窦默、姚枢、王鹗、僧子聪(即刘秉忠)及张柔等人,示以李璮与王文统交通书说:“汝等谓文统当得何罪?”文臣皆言“人臣无将,将而必诛。”张柔独疾声大言曰:“宜剐!”世祖又曰“汝同辞言之。”诸臣皆曰:“当死。”刘秉忠的态度和其他文臣的态度一样坚决。刘秉忠尚如此表态,其它省臣与幕僚更是唯恐与王文统划清界限不及。如有人在王文统执掌朝政时就曾反对王文统,不是更能表现出他的先见之明吗?姚燧、耶律有尚之褒此贬彼的笔法,大约正出于这种心态和动机。
就王文统和窦默、许衡等人之间的矛盾而言,不能简单地归之于学术争执。而就他们各人的学术来说,王文统是金朝经义进士,并非不懂儒家的义利之辨,只不过他不是一般的书生,他有朝士罕见的材略规模和很强的务实能力。至于王文统是金朝的经义进士,亦大可不必怀疑。虽然除了王恽的《中堂事记》外,尚无旁证,然王恽在王文统属下工作一年有余,朝夕相处,记载当不会有误;至于没有旁证,也不难理解,既然明初修史者将他列入《元史·叛臣传》,对他是金朝经义进士自然也就忽略不记了。(20)
窦默、许衡、姚枢与王文统的矛盾,除了“义利之争”的表象外,更多地带有嫉妒和争权的性质。窦默影射王文统而推荐许衡,可能是许衡本人的意思,许衡的《神道碑》说:“时相王文统用事,(窦默)在上前屡斥其学术不正,……盖窦言本出于先生,文统亦颇疑之。”(21)这是深可玩味的。
从来烜赫一时而因事被杀者(确系冤死,后被昭雪者除外),多半蒙受恶名。而生前反对过他或自称曾反对过他或被其“迫害”者则引以为荣,或称有“先见之明”,或谓为“嫉恶如仇”,其亲朋后人为其立传时不免有粉饰夸大之嫌,(如记窦默由“上书”改为“面诋”,由“少傅”改为“太傅”)这几乎是历史上习见不鲜的事了。窦、姚、许与王文统之争似乎也难逃这一历史“成规”。本文的写作,并非有意贬低窦默、许衡、姚枢诸人而抬高王文统,只是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史籍记载的中统初年的“义利之争”作一些辨析。是否有当,尚祈专家学者有以教之。
注释:
①这是杨志玖首次提出的论点,见其《元世祖时代“汉法”与“回回法”之冲突绪言》,载《元史三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41-244页。
②萧启庆《忽必烈潜邸旧侣考》将忽必烈潜邸人物分为邢台集团、正统儒学集团、以汉地世侯为中心的金源遗士集团,文载《元代史新探》,(台北)新文艺出版公司,第274-281页。
③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八。
④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八。
⑤苏天爵:《无朝名臣事略》卷八。
⑥《元史·世祖本纪一》、《元史·王文统传》。
⑦《元史·王文统传》。
⑧《元文类》卷六十。
⑨参见杨西丽《忽必烈与王文统》一文,载《历史教学》1987年第9期;陈学霖《王文统“谋反”事件与元初政局》,载《第二届国际汉学会议论文集》。
⑩《元史·王磐传》;《元史·世祖本纪二》。
(11)参见唐长孺《蒙古前期汉文人进用之途径及其中枢组织》,载《学原》第2卷第7期,1948年,收入其《山居存稿》,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24-581页,本文引文在第552-556页、第570页。
(12)参见前揭唐长孺文。
(13)《元朝名臣事略》卷十二。
(14)王恽:《秋涧集》卷八十,中统元年十二月。
(15)《元史·孟攀鳞传》。
(16)《元朝名臣事略》卷七。
(17)《元文类》卷六十;《元朝名臣事略》卷八。
(18)《秋涧集》卷八十二,《中堂事记》卷下。
(19)《秋涧集》卷八十二,《中堂事记》卷下。
(20)前揭陈学霖文认为:“王恽《中堂事记》说他是‘经义进士’,但未有旁证,显然并非正统儒学出身”。
(21)欧阳玄:《圭斋文集》卷九《许文正公神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