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哲学论》中的“世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逻辑论文,哲学论文,世界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西方现代哲学的两大流派,即分析哲学和人本主义哲学的基本分野有若干方面,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对“逻辑”的态度有根本差异。两派都是从对其共有的近代哲学传统的批判出发,但批判之所向却很不相同。分析哲学反对的是传统的本体论哲学,认为哲学应放弃这些无意义的形上学问题,而以能被经验证实或证伪的有意义的问题为对象,哲学的任务就在于以逻辑来保证其意义的一贯性和明晰性。这里,逻辑问题被突出了出来,成为根本的、甚至唯一的哲学问题。
相反,人本主义哲学恰恰是以反“逻辑中心主义”为出发点的。他们认为,西方哲学和整个西方文明的危机,皆源自于这个错误的逻辑中心主义。因为,人、人的生存、世界的存在意义这些更为重要、根本的问题才是哲学的对象,这些又不是理性所能把握、逻辑所能通达的问题。可见,西方现代哲学的两大流派的对立,其一个重要方面就体现在逻辑的问题上。
有趣的是,维特根斯坦却独树一帜,即张扬逻辑主义,并被分析哲学流派奉为大师;同时又坚持形上学意义的存在,被认为具有神秘主义倾向。一般地看,这种逻辑主义和神秘主义的并存是非常矛盾的东西,因而遭人讥笑、如罗素等人。但如果摒弃某一流派的成见而深入地去看维特根斯坦,则这个矛盾并非只是个简单的错误,它实际上含蕴着一些深刻的哲学问题,并且是维特根斯坦哲学思考的独特性和深刻性的表现。下面就以早期著作《逻辑哲学论》为本来分析维特根斯坦的“世界”观。
“哲学不是理论,而是活动。”(《逻辑哲学论》4·112。郭英译,商务62年版。下同)这是维特根斯坦关于哲学是什么的最直接的回答。显然,这种对哲学本质的理解与西方哲学传统有重大差异。“哲学是理论”是传统的观念,对哲学之于世界的关系采取的是一种认识论的取向。维特根斯坦把哲学当作“活动”,对哲学之于世界的关系采取的是一种实践论的取向。认识论的取向其前提是,已有一个作为认识对象的客观世界存在着,哲学无非是对客观对象世界的某种理论认识。实践论的取向则否认了这个前提,认为世界只是通过哲学这种理论活动才现实地呈示出来。因此,这种取向上的转变鲜明而集中地体现
在“世界”观的转变上。这对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十分重要,因为“世界”观的转变必然导致有关哲学的对象、问题和任务的一系列的转变。
对维特根斯坦来说,“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它是这样的。”(6·44,着重号原有)“怎样的”和“这样的”之区分就是取向上的区分。“怎样的”是对世界的认识论取向所产生的问题,“这样的”是对世界的实践论取向所产生的问题。这两种取向是如此地不同,对于认识论取向来说,“世界是这样的”不是一个问题,与根本成为不了“问题”;对于实践论取向来说,“世界是怎样的,这对于更高者来说是完全漠不相关的。”(6·432)也就是说,这不是个哲学问题。所谓“世界是这样的”,意谓着把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从永恒观点来直观世界,就是把它当作有限的整体来直观。把世界当作有限整体的感觉是神秘的感觉。”(6·45)在西方传统中,从永恒的观点把世界当作有限整体来直观只是上帝才具有的能力,因而不是哲学的对象,而是哲学的界限。康德哲学的认论就是以这条边界为重要基础的。在现代分析哲学中十分重要的“经验直观”,也坚决拒绝着此类非“实在”的永恒观点及整体观点。维特根斯坦却把这种直观从上帝那儿剥夺过来给了人,并认为这才是哲学的最高问题,因为这种直观是一种不可理解的“神秘的感觉”。用康德的话来说,尽管我们不能理解那些超越的东西,但如果我们能理解它的不可理解性,这也就是哲学的最高使命了(参见《道德形而上学基础》的最后一节)。同样,对维特根斯坦来说,这个不可理解的、给人以神秘的世界是怎么来的,即这个作为有限整体被直观的世界是如何可能的,正是关键所在。
这个世界首先是逻辑的世界。“逻辑充满着世界;世界的界限也是逻辑的界限。”(5·61)具体地说,“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不是物的总和。”(1·1)“对于物来说,重要的是它可以成为原子事实的构成部分。”(2·011)世界的基本构成因素不是物,而是物与物的之间现实地处在某种关系中的事实,这是维特根斯坦的独特观点,也是他的“世界”观的基石。有意思的是,对中国人来说,“物者,事也”,正是基本的传统观念;而对西方哲学传统而言,这却违背了基本的常识。此间消息,倒是大耐寻味的。但这不是说维特根斯坦靠拢了中国传统,相反,在他新的哲学基石上树立的还是西方建筑。事实是物与物之间现实地处在某种关系中,哪一种关系呢?逻辑关系。逻辑“命题是对原子事实的一种描述。”(4·023)所以“在逻辑空间中的事实就是世界。”(1·13)这是一个可以思考、可以言说,但没有意义的世界。
至此,维特根斯坦与分析哲学有共同的立场,即逻辑是对世界唯一恰当的理论描述方式。但接下去在“意义”问题上马上就有了重大差异。分析哲学只承认命题的意义,关心的是如何由逻辑和经验来保证命题的意义。而维特根斯坦认为世界本身应该具有意义。“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在世界中一切东西都如本来面目,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实际上所发生的。其中没有任何价值,──如果它有价值的话,它就没有价值了。如果有一个具有价值的价值,则它必定在一切所发生的事情之外,必定在实在之外。因为一切所发生的和实在的都是偶然的。供它成为非偶然的东西,不可能在世界之中,否则它又将是偶然的了。它必须在世界之外。”(6·41)这里,他肯定了世界本身的意义,肯定了只是在事实之外才存在着价值,唯这样的意义、价值才使弥散在逻辑空间中只具有偶然性的事实具有了非偶然性。(“任何一个事实都可以发生或不发生,而一切其它的则始终如此。”1·21)可见,尽管维特根斯坦与分析哲学有同样的逻辑主义立场,但在意义问题上,倒是和人本主义哲学息息相通,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世界由事实构成,事实可用逻辑来描述,但世界的意义、价值和必然性、即使世界成为世界的东西却在世界之外。如果联系到西方哲学中的二元论对立的传统,从过去的物质与精神的二元对立,到现代的分析哲学和人本主义哲学的价值与事实的二元对立,显然能看到维特根斯坦力图调合这种对立,给出一个统一的世界的努力。他用“我”为中介来统一这个截然两橛的世界。
“我就是我的世界。”(5·63)“世界的生活是一致的。”(5·621)人们反复指出,这儿的“我”很有唯我论的意味。维特根斯坦也确实这样说了,“实际上唯我论所指的东西是完全正确的,只是它不能说出来,而只能表明出来。”(5·62)确实,“说”与“表明”有很大的不同。首先,传统唯我论是从“我”逻辑地推出整个世界的存在;维特根斯坦认为0我”之前,已有在逻辑空间中的事实存在着,“我”与此无关,有关的则是使世界成为世界的价值。而能说的只是事实、逻辑层面的东西;所以,这个在价值、意义层面的“我”无法说出来,只能表明出来。其次,传统唯我论的“我”是被现代哲学所摒弃的心理学意义上的“自我”,其“我的世界”是封闭的、某种有限个体的心理空间而已,故“我”与“你”是截然隔绝、无法沟能的,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无法证明为同一世界,维特根斯坦的世界首先是逻辑的世界,逻辑对一切人都有效,这个世界对一切人都以同一种方式存在、是同一个世界,这也就是说,“说”与“表明”的不同,也是世界的存在前提分别为心理空间与逻辑空间的不同。
但维特根斯坦的世界又确实是唯我论的,即“我”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最高根据。在他看来,一个仅仅是弥散在逻辑空间中的事实世界只是“这个”世界存在的可能性,使可能的事实世界成为具有意义、价值的“这个”世界的只能是人、即自我──形上学的主体。也就是说,只有“我”──在世界之外的形上学主体,才能给予这个无意义的事实世界以意义、价值和必然性,使之成为一个现实的“这样的”世界。那么,“我”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这里,维特根斯坦提出了著名的“界限”说。首先,“我”在世界之外,否则我就做不到这一点。“在世界上,哪里可以指出一个形而上学的主体?”(5·633)其次,“我”又在世界之内,否则我也做不到这一点,这就是“主体不属于世界,而是世界的一种界限。”(5·632)界限,在维特根斯坦哲学中是个意味深长、乃至有点神秘的概念。从可理解的意义上说,界限就是自我,就是形上学主体。“哲学上的自我不是人,人体或心理学上所说的人的灵魂,而是形而上学的主体,是界限──而不是世界的一部分。”(5·641)这意味着,自我-形上学主体是逻辑空间的事实世界转化为“这样的”现实世界的唯一中介。在逻辑空间中只有偶然性的事实,没有自我、没有意义和价值。那么,无论多少偶然性的事实堆积在一起,其总和仍然是事实,而不是现实的世界,它仅仅构成现实世界的可能性。那么,一个现实的世界就是自我以逻辑空间中的事实世界为对象,赋予其意义、价值和必然性,也就是给出世界的界限,使之对“我”生成为主体的世界,“这样的”现实世界。从不可理解的意义上说,形上学的主体从何处获得意义、价值和必然性,又怎样作为“界限”使得界限之内的逻辑空间中的事实点化为“有限的整体世界”,或者使无价值可言的逻辑空间变为有价值的“这样的”世界的等等。当然,维特根斯坦是谦逊的,他也认为神秘的是“世界是这样的”。现在的问题是,经他解释什么世界是这样的以后,神秘的“世界”变成了神秘的“界限”。但不能说他只是绕了个无谓的圈子,起码在他所做的工作中可以包含下这样的思想:对于每个人来说,你必须为自己建构一个世界,你在什么程度上作为主体而生活着,你的生活才是你的世界,你的主体性就在什么程度上构成一个现实世界的界限,这个“这样的”世界就是你的。因此,尽管你和我拥有同一个作为可能性的事实世界,但你的“这样的”世界可能完全不同于我的“这样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又确实是唯我论的。
综上所述,维特根斯坦的“世界”观的主要特点就是努力调和事实和价值的二元分裂,以给出一个统一的世界。很难说他做到了这一点,但其中也确实有某些新颖而深刻的东西,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