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时代对野蛮的认同——弗洛伊德心理学批判,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弗洛伊德论文,野蛮论文,心理学论文,时代论文,文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就一般意义而言,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是世界文化的两条平行线,而人们这种经验图景是有条件的。实际上只有当我们在历史的眼光下才能看到这点,也就是说,当我们将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视为历史范畴的时候,即把二者放在特定历史框架中加以考察时,才认为它们是平行的。然而,当我们去观察它的永恒图景时就不难发现,人类文化史上出现过许多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交汇点,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就是这种交汇点之一。
弗洛伊德显然是用某种科学主义态度,将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推向了极至。这一点我们会在深入解读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的思想中得到清晰的认识。
构成弗洛伊德心理学的主要文化语境有三方面:一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在弗洛伊德三岁时,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就问世了。弗洛伊德接受了达尔文淡化人文精神的物种学观点,从而使他能够穿过人类的文化特征,穿过人类所积淀下来的道德价值,把人看作一种动物,抛开人完全区别于动物的那个层面,来研究人的现实行为的依据。
二是能量和动力学理论。就在弗洛伊德的青年时代,德国物理学家赫尔曼·冯·赫尔姆霍茨提出了能量守恒定律。尔后,有关能量的科学成果大量出现,接踵而来的是有人证明:人的心理结构可以作为一个能量系统加以研究,例如对弗洛伊德构成直接影响的维也纳大学生理实验室主任布吕克,在他出版的《生理学讲义集》的书里就明确地提出:生物是一个动力系统,化学和物理学的定律在这个生物系统中同样适用。这本来已经是一个反人文的主张,可弗洛伊德在接受了这一理论之后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不仅将动力学应用于人体而且应用于人格,应用于人的心理。他试图用化学的或物理的定律来解释人的意识、人的精神。这显然是对一种文化生命的漠视。
三是文艺复兴以来的人文主义思潮。这一思潮从薄伽丘时代就开始对人的欲望的给予无原则同情,在客观上不是要发扬人类文明成就,而是承认、鼓励和展示了人的原始的野蛮。弗洛伊德承袭了这种观念,在科学上对这种野蛮的存在及其合理性给予了证明。
弗洛伊德的行医对象是精神病患者这种精神失去常态的人,人类的道德与文化秩序在这些患者身上,都不能得到直接的表现,这就为弗洛伊德把人作为一个物种进行研究提供了某些现实的依据。
弗洛伊德正是在这样一种历史语境中完成了他的天才的发现,创造了独特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因此他的心理学对待“人”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
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总地说来,包含着这样四种学说:即本能学说、潜意识学说、人格学说和释梦学说。
在我看来,他的本能学说是弗洛伊德心理学体系的基点。可以说,动力论是弗洛伊德心理学方法论的核心,因而,他无疑认为人的一切精神现象都表现为某种动力关系,于是,这种动力是什么?这种动力在哪里?这是他首先并在整个学术生涯中所关切的问题,他最终所找到的人的精神动力,就是人的本能。
他把他所发现的人的精神动力描述为两种本能:一是爱恋本能;一是死亡本能。爱恋本能也称之为“生活本能”,他还把这种本能作为确切的能量和势力加以描述,称之为“利比多”。这种本能强调结合、统一、连续,是人的性本能。死亡本能也称之为“破坏本能”,它的功能与前者恰恰相反,是割裂、破坏、消灭。弗洛伊德自己的解释是:“第一种本能的目的是要建立越来越大的统一,并且维持这种统一——简而言之,就是联合;第二种本能的目的恰恰相反,是要割裂各种联系,从而破坏事物。就破坏本能而言,我们可以认为其最终目的是要将活着的东西引入无机状态。”〔1〕在这两种本能中, 弗洛伊德将前一种本能视为最根本的本能,由这种本能所产生的能量,即他所说的“利比多”视为人的一切心理活动的最终原因。
众所周知、性本能是大多数物种都具有的一种本能,弗洛伊德所研究的虽然是人的本能,但他并没有对作为文化动物的人的心理给予应有的关心,而是从本能寻找那个叫做人的动物的心理动能,及其所造成的结果等等。
本能是深藏的、模糊的,智能是外在的、清晰的、有用的。要使所发现的本能有意义,就必须将本能与智能联系起来,也就是将本能与智能视为一个相互联系的系统来看待,于是他建立了潜意识学说。
他把人的意识解释为由三个意识层次的交互作用所形成的心理结构:潜意识是深层的、受压抑的、模糊不清的心理层面。包含着本能、冲动、欲望等等。是人的意识的核心和起点。意识是外在的、表层的、理性的、道德的心理层次。是人的意识的终点,是可直接指导人的行为的意识,从另一个角度说,就是人的思想和观念,头脑中的理性和内心的道德法则。潜意识是介于前两者之间的传导心理层面。它缺少主动性,它的动作能量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内在的本能冲动;二是外在的道德压抑。
潜意识学说不在于解释意识系统,而在于解释潜意识在人的心理结构中的运动和表现。所以弗洛伊德说:他的心理学“是一种关于无意识心理过程的科学”。弗洛伊德虽然认为具有自律性质的、肩负文明的道德使命的意识对潜意识有着过滤和制约的作用,但他认为人的精神失常是由于潜意识中的本能受到压制的结果。广而言之,人的所有异常的精神表现,都与人的潜意识受到过分制约有关。就此而言,为了个体的人的精神健康,人们对人的本能欲望应该给予足够的理解和同情。这种思想仿佛是对人性的肯定,但实际上是对人性的消解,因为人性的核心是人的文化心理和道德原则,人的本能只有按着人类长期创造的文明秩序来表达时,它才具有人性的本质。当我们肯定了这种非秩序的人的潜意识或人的本能,也等于主动放弃了人类孜孜以求的文明和价值。
人的存在形式的确是个体的,但人的存在条件和本质却是群体的,即所谓“人之生,不能无群。”〔2〕马克思也是基于这一认识, 将人的本质界定为“社会关系的总和”。只有从这个角度来认识人,才符合人的真正目的,否则人的个体的存在将会受到威胁。譬如强奸和抢劫,倘若我们仅从人的本能的角度来理解,它是再合理不过了,然而它却是一种极大的人为的社会灾难,是某些人强行剥夺了另外一些人的更为合理的需要。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学说所带来的某种潜在逻辑或许就包含着这种为野蛮对文明进行强暴进行辩护的功能。
弗洛伊德将本能与智能联系在一起之后,他试图在超越个体意识结构的范围来认识他的精神分析心理学,因而他建立了与他者相对又相连的人格学说。与潜意识学说一样,他的人格学说也是把人格分为三个层面,即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原始的和遗传的东西,是介于人的生理—大脑与人的意识之间的那个意识区域。它的最初形式是一种反射器官。他是超理性的,不受外界的约束。它坚持“唯乐原则”。他不能区分主观记忆与客观知觉,如对它来说,记忆中的食物与食物本身是一回事。自我应做出这样一种解释:本我不能直接达到生存与再生两个进化目的,这就需要有一个新的心理系统来完成使本我中的冲动实现适应外界或主宰外界的使命,这种使命的承担者就是“自我”。它坚持“唯实原则”。但它不反对唯乐原则。它要实现对精神紧张的消除。如将一时的本我需要,因条件的不具备而搁置一边,而不是放弃这一需要,这就是唯实原则对唯乐原则的容许。自我虽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外界相互作用的产物,是极为现实的心理层面,但它在本质上是以遗传特征为核心的。超我是道德化的自我,是理想的,它的目标是完美而不是实际的快乐。它由自我理想和良心两部分组成。是在父母与外界的奖惩中渐渐形成的。
弗洛伊德强调这三者的协调配合,认为三者的协调将会形成完善的人格类型,但其主张的根本之处是消除或缓解本我在受到外界刺激后所产生的紧张,这可说是一个基本目标。于是本我的自由宣泄会造成他者的灾难,本我受到约束会造成自身的心理变态。这种无法挽救的逻辑结果,造成这一理论无法解释人类追求的真善美,解释人类的理想。
尽管在弗洛伊德的释梦学说中,他从同样的心理动力观点出发,提出了人可以用自身的力量消除本我的紧张,如在梦中消除因食欲与性欲引起的紧张等等,但这毕竟是暂时的假放松,最终放松还是要在人类的价值原则指导下,加以满足和克服来实现。
人类曾经为了自身的文明而不断地克制掉或深深埋藏某些心底的能量、冲动和欲望,这是人类在对其他物种轻视和否定中,从而千方百计地使自身的性质远离其他物种所作出的努力,这是人类的永恒的人文主义理想,只要人类不想重新做猴子,人类就不得不朝着这一目标作出努力。这种努力显然是合于“道”的,合于目的的,合于理想的。
科学是无视人性的,它忽视人的感情,忽视道德,忽视以善为基础的美的法则,这可以说是它的需要。说得严重一点,科学是对人性的冷漠和反动。人文主义核心依据就是承认人,承认人的本质、存在和要求。因而,在科学主义的旗帜下所进行的人文活动常常造成某种对人性的反动和破坏,或许也就能够理解了。
文艺复兴是现代人文主义的开端,它所追求的主要是,重新发掘出人类已经克制掉的和埋藏掉的那些人性中的能量和冲动,他们将其称之为人性的解放,实际上这是对人的原始性的开放和展示,这是一种无原则的同情,是一种任性的自由追求。于是,社会的价值标准便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仿佛人的那种原始的、荒蛮的欲望与冲动转化为何种行为都具有合法性。从这一点说,科学主义与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在其努力的最终价值上出现了某种一致。
弗洛伊德所从事的事业,以及他在心理学上的伟大发现,对于人类文化史的贡献是不可取代的,然而,他的心理学理论却发挥了上述科学与人文主义的弊端,将科学对人的冷漠与无视,西方人文主义对人类野蛮的承认与同情,出色地、也许是无意识地集中于人的行为依据的心理的研究之中。尽管弗洛伊德所从事的研究是十分严肃的,他对精神病患者的治疗事业也是非常人道的,但他的理论并不太有利于张扬真正意义上的人文主义。
有时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成了某些极端个人主义行为和社会中道德沦丧现象的某种思想依据或借口,这不能不说它来自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心理学自身所存在的黑暗与阴影,因而,就某种意义而言,弗洛伊德的思想是对野蛮的认同,是对真正的人文精神的反动。
注释:
〔1〕见《精神分析引论新进·中文版序》第9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1月版。
〔2〕《荀子·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