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超越——关于文学创作深度意识的探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学创作论文,深度论文,意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 深度意识的提出
在商品大潮无远弗届,到处充满激烈竞争,人们心情浮躁、身心疲惫的今天,侈谈散 文创作的深度意识、深度追求,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在极度紧张之余,人们渴望通过阅 读暂得消闲,获取片刻宁贴与清静,有的甚至呼唤“回到平面,取消深度”,在这种情 态下,是否愿意接受思索的沉重,理性的艰涩?在文学领域由单一趋向多样化的时候, 哲理性的追求会不会又导致新的单一模式?会不会把读者早已厌弃了的说教式的逻辑形 态引入散文创作之中,造成性灵萎缩、情感弱化?这些问题困扰着作家,使我们不得不 认真面对,深入思索。笔者在创作过程中,反复揣摩这些问题,感到文学观念的多样与 宽容体现着文学的进步,轻松的格调、优闲的步态也确属散文的姿态,而面向心灵世界 的深入开掘,对于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同样不可或缺,追求深度无论如何是文学 走向更大精神空间的必由之路。重要的问题在于如何去理解这种深度。
深度是文学本体的品格特征
新时期的文学历程,实际上是一个不断向文学本体回归,逐渐恢复其自身特征的过程 ,因而也是一个在文学创作中探索与呼唤人文精神、关注社会人生、表现内在人性,并 使之不断深化的过程,是作家强化深度意识,将各自的情绪、体验和社会内容化为自己 的“个体化世界”,从而获得较高的美学品质的过程。应该说,任何时候,深度,深刻 ,都是判断文学艺术质量的一个重要标准。因此,对哲理意蕴的开掘,已经成了作家、 艺术家的自觉追求。
面对经济全球化和由此而形成的全球化语境,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艺术的影响,人 们的主体意识、探索意识、批判意识、超越意识大大增强,实现了文学自身审美原则的 整合与调节,导致各种文学话语、理论话语纷乱地喧哗。随之而来,作家的审美意识也 发生了重大变化,逐步呈现出表现自我的自觉性,由以往的对于现实功利目标的直白展 露,注重外部世界的描绘,转为对自身情感、心灵世界的深层开掘;从过去对政治形势 的热情跟踪和对表层现象的匆促评判,转向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对现实世界和 国民心理的深刻剖析;扬弃那种平面的线型的艺术观念和说明性意义的传达,致力于新 的表现领域与抒写方式,从而实现了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的精神对接,构成了今日散文 繁荣兴盛的基础。
深度是对个性化的吁求
当前,由于现代人群已被经济势力抛掷到商业化的运作之中,置身于越来越实利化和 技术化的社会环境里,面临着商品、物质、财富、权力对于人的个性、主体性、独创性 的排拒,呈现出向个性迷失的群体化、符号化日趋下滑的危险。特别是伴随着各种传媒 竞相推行趣味的大众化,伴随着科技迅猛发展、智能化过程加速所导致的文学的写作方 式、表达方式和阅读方式的剧变,更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文学的个性、独特性、深刻性 。
而文学性向来都是以独特性来显现的。散文写作是一种极富个性和内向特征的创造性 劳动,是一个作家表现与塑造自我形象的特殊形式,是作家人格精神的外露。散文创作 的深度追求,是同个性化的写作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缺乏个性化的支撑,势必导致思想 的平庸化和话语的共性化。在创作中,作为一种极富活力的人文精神,个性化可以抵制 繁琐、无聊、浅层次的欲望化和心灵的萎缩现象,而表现出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对 审美意蕴的深度探求,使心灵情感的开掘达到一个很深的层面。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把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 表现的个性比从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作为现代散文之最大特征来充分予以肯定。这 在今天来说,无疑具有特殊的现实意义。
深度是抗拒媚俗,追求自在自主的生命状态
文学确实是命途多舛的。在过去相当长的时期里,现实功利性阉割了文学艺术的本质 特征;在摆脱掉政治的粗暴干预之后,今天又遭遇到物质利益的羁绊和商品大潮的挤压 。在一系列理由充足的符号秩序之下,经济利益实际上制约着包括文学在内的整个文化 的命运。因此,要实现文学本体的回归,张扬艺术审美的个性特征,不仅要挣脱僵硬的 政治化、概念化、功利化的躯壳,而且,还必须克服物质主义、金钱至上的价值导向对 人性的扭曲,固守作家内在的文化与理性的支撑,保持自身的精神追求,确认文学的审 美特性,表现出作家富有个性特征的真性情、真情感和心灵体验、生命体验。
在文学创作特别是散文写作中,要警惕媚俗的时尚。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对思想、对创 新充满渴望的时代。可是,从当前文学审美形态的发展来说,理性的缺席、诗意的失落 是一个突出问题,哲学含蕴的稀薄,缺乏动人心魄的思想刺激,已成为文学创作普遍存 在的一个弱点。二者存在着强烈的反差。人类理性的高贵品格在于它的永不止息的创造 性与开发性。艺术的深度存活于创造之中。从一定意义上说,人的本质性的追求便是在 创造过程中探求人生的奥蕴。现代人扬弃传统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力图从整体上把 握世界和人生的意向。而人类要从整体上把握社会、人生以及自身命运,必然产生普遍 性意蕴的哲理追求。这种深度意识,原是人类心理层面的一种自在意识,不是凭空外加 的。渴望深刻,追求深度,不断探究其自身生存状态,属于人的本性范畴,是埋藏于灵 魂底部的深层意识。为此,广大读者并不满足于一般性的消遣、娱乐——这在各种媒体 上已经得到餍足——他们还期待着通过阅读增长生命智慧,深入一步解悟人生、认识自 我,饱享超越性感悟的快感。这也正是思想随笔、文化散文备受青睐的原因。我们没有 理由拒绝读者这一正当需求,应该充分注重作品思想蕴含的深度,沉潜到文化与生命的 深处,透过生活表象去勘察社会人生的真实状态,采掘人的内在心理活动的富矿。
深度是人生智慧、思辨精神在艺术中的张扬
我们所说的哲理意蕴,当然指的是融解在作品中的思想元素,是一种靠着生命激情的 滋润、生命体验的支撑的人生智慧、理性情感和思辨精神,是根植于现实土壤而展现的 对于人生价值和生活哲理的探索。作家面对一种生存境遇或情感体验,有所领悟,深受 启发,产生对世界、对人生、对人性的新鲜的、透彻的、厚重的认知,这是一种艺术的 开掘、提炼与升华,而不是机械的外在贴补或“注水式”的内部填充;是丰富多彩的个 性化的展露,而不是单调、划一的公共话语模式。
这种深度意蕴,不可能产生于刻意回避或虚化社会学意义上的生存背景,也不同于那 种把日常生活的琐碎、断裂、残缺、间离,以及荒谬感、偶然性通通编织起来的个人话 语造势,更非站在云端施放故作高深的迷雾,发布“梦游者的呓语”或存在主义哲学的 文学化界说。它是渗透于形象、情感之中的生命智慧,着眼点在于运用艺术手段点燃、 引导与满足人们探索未知的欲求。读者可以凭借自身审美的内驱力,进入一种超越的悟 境,获得思考的愉悦。
2 超越性的感悟和深切的生命体验
谈到文学创作的深度意识,我们当会注意到,在那些伟大的作家艺术家的丰富多彩的 感性世界深层,在那些传世的杰作中,总是蕴蓄着某种深刻的内涵,凝聚着超越时空的 哲学思考,体现着对人类、对世界的终极关切。当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中提出 “斯芬克斯之谜”的时候,当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借助主人公之口发问:“活着 还是死亡”的时候,当屈原在《远游》中长叹:“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 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的时候,这些苍凉的叩问都凝结着深刻的超越性,这就是艺 术的形而上学。可以说,伟大的艺术家与平庸的艺匠的根本分野,就在于是否具备洞察 力、穿透力和足够深刻的悟性。这种悟性,使他们与哲学家站在同一地平线上,成为名 副其实的艺术哲学家。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人陈子昂站在幽州 台上,穿越时空的沉积,纵观天地,俯仰古今,在时间的长河中追索着历史、未来的纵 深感,同时架构起一座通向渺远空间的意象的桥梁,从而把动态的先后延续的时间和静 态的纵横展布的空间连接在一起,把苍茫、辽阔的身外时空世界和深邃、渺远的内心时 空世界,在更高的艺术层面上协调起来,把自己对现实时空的深切体验转化为对心理时 空的奇妙想象,从心灵深处迸发出高亢、悲壮而又余韵凄然的痛苦呐喊。诗人对于宇宙 、人生、自然、历史,以及短暂与永恒、有常与无常、存在与虚无的探索,远远跳出了 个人的身世慨叹,也超越了诗歌本身的政治价值和历史价值,表达了古往今来无数思想 者在宇宙时空面前的生命共振,从而使它在人类生活中获得了永恒的美学价值。
文学作品的生命力,不仅取决于反映了什么时代的生活,更取决于它能超越多少时代 的生活。因此,每部优秀作品在反映生活的同时,都含有某些永恒的方面,作家的使命 就是从特定的人、特定的时代生活中发掘出这些永恒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与 哲学家是相通的。哲学——当然是指突破了经院化、概念化、简单化的真正的哲学,对 于作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它是一种渴望超越的生存方式,是一种闪放着个性光彩、 关乎人生根本、体现着人性深度探求的精神生活。如果说,哲学家一生的活动就是思想 ,那么,以创作为终身职司的作家的一生活动,就应该以一个哲学家的眼光、视角,去 关注人生、人性、人的命运和生存价值。诚然,艺术是对人生的表现,而哲学是对人生 的思考,它们存在着实际差别;文学创作,归根结蒂,要依赖于形象、情感和体验。但 是,形象也好,情感、体验也好,都须经过形而上的思考,实现内在的超越,否则,也 就无所谓文学,无所谓艺术。
古往今来,凡是称得上艺术杰作的,必然在有限的形象中包含着无限的意蕴。艺术大 师梵高有一幅著名油画,叫《农鞋》,画面简单得很,就是一双粘满泥土、黑乎乎的沉 重的农鞋,连起码的背景都略去了。但是,显然这不是一般的静物写生。经过艺术的炼 化,它已经成为农民悲惨命运的一种象征。海德格尔称这幅画为杰作,说:“鞋具磨损 的内部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这硬梆梆、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 积着那寒风陡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坚韧与滞缓……这器具 属于大地,它在农妇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注:《林中路》第17页,孙周兴译,上海 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这些都是艺术感觉,但显然已经提升到了形而上的高度,成 为一种超越性的感悟。它超越了表面的写实,而进一步关注与表现普通人的命运,实现 所谓的“终极关怀”。再通过艺术家和思想家的精诚合作,进行慧命相接、灵犀互通的 戛戛独造与诗性阐释,建构、发掘了画作的审美意蕴和艺术价值。
同一切艺术家一样,散文作家应该具备深切的生命体验和心灵体验,这是实现散文创 作深度追求的迫切需要;大而言之,它还直接关系到文学回归本体,以人为本,重视对 于人的自身的研究这一重大课题。所谓生命体验与心灵体验,是指人在自觉或不自觉的 特定情况下,处于某种典型的、不可解脱和改变的境遇之中,以致达到极致状态,使自 身为其所创化的一种独特的生命历程与情感经历。它的内蕴十分丰富,涵盖性很强。这 当然主要是就创作主体而言,所谓水管里淌出来的是水,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但也应 该包括作家对于观照对象在精神层面上的深切体验,甚至包括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实际 体悟。因为文学创作说到底是生命的转换,灵魂的对接,精神的契合。既然关乎生命, 关乎灵魂,那它就应该而且能够通过对物质存在的审视、质疑与拷问,从中获得形而上 的品格和存在的价值。
生命体验与心灵体验,是一种穿透功能与原创功能很强的极具生命力的思维形态,佛 学称之为感悟。它介于感性思维与抽象思维之间,是联结理论与材料的心性桥梁。以陀 思妥耶夫斯基和史铁生为例。他们的艺术感悟都来源于各自的生命体验与心灵体验。或 为死刑、流放的苦难,或为丧失行走能力的痛苦,使他们获得了超常的思维能力、感应 能力,增长了彻悟人生、咀嚼命运的智能。这种宝贵的生命体验,包括活在心里的外在 遭遇、内在情感,以及无边的想象与梦幻,都成了他们创作中所独有的宝贵精神财富。 他们作品中提出的所有哲学问题,在哲学教科书里是找不到的,完全属于他们个人,都 是从各自的生命历程中升华出来的。如果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自己患有精神病,那他对 人类深层的精神痛苦,就不会体验得那样准确、那样深刻,也就无法在《白痴》和《罪 与罚》中描绘得那样淋漓尽致。正是癫痫病,使他以正常人的感觉难以达到的高度紧张 的精神状态,去洞察隐秘的感觉世界和一般人体会不到的心灵境域。同样,安徒生的著 名童话《牙痛大婶》,也得益于他晚年的一次剧烈的牙痛。美国评论家哈·阿顿说过, 关于牙痛的描写,恐怕谁也比不上安徒生,他把主人公的痛苦比作一首交响乐,每一个 痛苦的音符,都由智齿内的铜鼓、铜号、短笛和伸缩喇叭分别演奏出来。
苦难、病残的深切体验,促成一批天才人物同缪斯女神结下了神奇的内因外缘。他们 以对宇宙人生的超常感知与体悟,以一颗经过灾难磨砺的敏感心灵,去感受命运的残酷 ,人生的无常,世路的艰辛,生命的飘忽,生活的沉重,认知与体验情绪变化的微妙, 心灵世界的奇异,以及创造的甜美,奋斗的艰辛。意蕴深邃的文学作品,总离不开对于 生命存在、生命价值的关怀与叩问,而苦难、病残这些人间的不幸,往往能给五味人生 增添无限色彩与波澜。这一切既构成了文学作品的精神内核,也有助于作家迸发出创造 的活力。
古人有言:“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这里面就包含着深切的生命体验 。辽西地区有一种鸟化石,是一亿四千万年前形成的。同这种鸟化石相比,一个人的生 命历程实在是太短暂了,就算是上寿百年吧,也只占了一百四十万分之一。真是“叹吾 生之须臾,羡宇宙之无穷”。浪漫主义诗人李贺,也只是想到,“王母桃花千遍开,彭 祖巫咸几回死”。据说,王母娘娘的仙桃三千年开一次,那么,开过一千遍也不过三百 万年,不及鸟化石的四十分之一。即使有八百年寿算的彭祖也不知死过多少回了,更何 况普通人呢!这种比较本身就是一种体验,它会使人领悟到,那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 ,连“泰山一毫芒”也谈不上,争个什么劲头?真该抓住宝贵的瞬间干些有意义的事!
死亡是人类最原始也是最无情的选择,是精神活动的最终场所,它把虚无带给了人生 ,从而引发了深沉的恐惧与焦虑。而正是这种焦虑和恐惧,使生命主体悟解到生命的可 贵、生存的意义。人生就是这样,只有失去之后,才懂得加倍地珍惜。恐惧、悲伤的实 质,正是以存在与虚无作比较,从而实现对于生命的觉醒——这是重新审视生命的一种 “惊蛰”。在这里,虚无为存在提供了价值参照系和价值创造的外驱力。盲姑娘海伦· 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命题,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提出来的。病苦与死亡, 还能促使当事人从迷误中觉醒,省悟到平素很少考虑、也难以认知的诸多重大课题。因 此又可以说,病床是个大学校。其实,不必死生契阔,火烫油煎,一个人只要得过一场 大病,在病床上急救几次,就会领悟到,什么大把大把的票子,很重很重的权势,很多 很多的住房,成批成打的美女,一切一切平日抓着不放的东西,转眼间就会化作虚无, 如轻烟散去。
西哲有句名言:“只有死才能够使人了解自己,认识自己。”是呀,平时颐指气使, 势焰熏天,自以为不可一世的人,临死的时候就会知道,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角 色;亿万富翁一死,同穷光蛋又有多少差别!除了嘴里能够含上一颗珠子,任何财富对 于他都成了身外之物,全都失去了实际意义。人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考虑把自己同这 些外在的东西分割开来。这时,也只有这时,人才会变得比较清醒一些、聪明一些。看 来,病痛与死亡,与其说使人体验到生命存在的长度,毋宁说是使人体验到解悟生命的 深度。
生命体验作为一种思考的方式,有两个本质特征。
一个是它的直观性,在这里意味着体验活动所面对的是具体的感性世界。艺术创造过 程中,在进行形而上的探索时,不可能借助抽象的概念,必然是一种直觉的感悟。思想 也好,哲理也好,如果不能抵达感性的末梢,就谈不上是文学意义上的思想。直接的生 命体验,应该说是最可贵、最理想的,但这不等于说一切体验都必须从自身经历中获得 。因为一个作家即使经历再特殊,阅历再丰富,也不可能一切方面都有切身体验,有一 些是通过感同身受的人生领悟,获得间接的体悟。台湾学者徐复观把它称做“追体验的 工夫”(注: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自叙》第6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德国美学家谷鲁斯的“内模仿”说(注: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第618页,人 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也庶几近之。
另一个特征是它的超越性。现实的体验被升华为意识的逻辑并以艺术感觉的形式展现 出来,这就是文学表达与单纯的事件转述的本质差别。生存苦难、精神困惑等体验活动 要转化为艺术感觉,需要超出客观实在的局限,虚构出一个灵性的艺术世界,即人们常 说的第二自然。唐人吴兢在《乐府古题要解》中讲过一个故事:春秋时期,俞伯牙学琴 于成连先生,掌握了鼓琴的基本要领。但老师认为,俞伯牙尚未真正领悟乐曲中的神韵 ,还未能把丰富的思想感情用琴弦表现出来。于是,决定带着伯牙寻访仙师,予以点化 。这天,他们驾舟载粮,来到蓬莱山下。成连先生独自划船寻师而去,留下伯牙就地休 息。几天过去了,也不见先生归来,伯牙放心不下,便沿着山路去寻找。忽然,眼前现 出一片奇异的景观:一道瀑布悬流直下,泉水溅到岩石上,化成万颗珍珠般的奇彩;山 林窈冥,群鸟悲吟,和着飞瀑悬泉的响声,演奏出一曲奇妙的乐章。伯牙听得如醉如痴 ,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在一块青石板上解开琴囊,抚弦而歌。琴声时而婉啭如鸟鸣, 时而清新如飞瀑,时而激扬如高山……他高兴得弹了一曲又一曲,每音乐曲中都幻化出 一个灵性的艺术世界,寄寓着深沉的情思。就在他沉潜在音乐艺术的灵府之中,老师回 来了。他急切地问:“仙师可曾找到?”老师哈哈大笑,说:“这位仙师已经被你找到 了。”伯牙恍然大悟。原来老师假托寻找仙师,实际是让他到神奇的大自然中领悟琴操 的精髓。相传《水仙操》等传世名曲,就是俞伯牙在这种妙悟中创作出来的。正是这种 直观性与超越性的统一,激活了艺术家探索精神最深层的冲动和敏锐感受,进入形而上 的层次。
3 自在的心态与不懈的追求
对于散文作家,超拔而自在的心态是至关重要的。这是回归文学本体,抵达人性深处 的心理基础,也是实现深度追求的前提条件。作家自由丰富的心性的发育程度、心灵自 由的幅度,直接关系到散文作品的艺术魅力。因为散文是与人的心性距离最近的一种文 体,是人类精神与心灵秘密最为自由的显现方式,是知识分子精神与情感最为自由而朴 素的存在方式。古往今来,一切成功的作品都是创作心灵自由的产物。散文作家尤其需 要具备自由、自在的心态,具备不依附于社会功利、不为外部事变所干扰的独立的审美 意识,具备超越世俗的固定眼光和超脱而独立的心性。这样,才能运思自如,运笔自然 ,才能真正进入艺术创造的境界。
可是,这对于一个现时代的写作者来说,谈何容易!现代人终日处于困惑、焦虑、惊惧 之中,举止匆忙,心情浮躁,像尼采所形容的,总是行色匆匆地穿过闹市,手里拿着表 ,边走边思考,吃饭时眼睛盯着商业新闻,不复有悠闲的沉思,愈来愈没有真正的内心 生活(注:转引自周国平《迷者的悟》第48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我们都 飘泊在滚滚红尘里,没有谁能够完全脱开各式各样的心灵羁绊,思想观念上的束缚,市 场、金钱方面的物质诱惑。这就需要有一种自信自足、气定神闲、我行我素的定力。人 生在世,大概总要守住一些自性的、超越现实功利之上的东西。这样,人的精神才有引 领,才能在纷繁万变的环境中保持相对独立的内在品格,在世俗的包围中葆有一片心灵 的净土,为灵魂找到一个安顿的处所。像苏东坡《定风波》词中所说的:“莫听穿林打 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人事的纷争、世 俗的诱惑消解之后,当然还会遇到创作中的焦思、困惑。但这种创化中的苦恼和世俗的 忧烦不同,焦灼过后常常是成功的欢愉,艺术的享受。
我觉得,要培植这种自由、自在的心态,应该好好研究庄子。庄子把身心自由看得高 于一切,追求一种“无待”的也就是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不凭借任何外在的依托,超 越世俗的一切。他从人本学出发,要求恢复自由的人的生命存在,即通过超越伦理规范 和功利标准的束缚,超越感性认识相对性和理性思辨有限性的困扰,使个体生命得以解 脱,从而获得一种全新的心理体验。我们不妨作出“三个划分”:一是就中国传统文化 精神来说,把道家同儒家分开。儒家绝少涉及哲学问题,老、庄则充满了哲学思维,黑 格尔对老子致以哲学的敬意,却否认孔子是哲学家(注:转引自玄峻《联想与印证》, 第195页,东方出版社,1994年版。)。儒家过分看重人在社会中的关系,看重等级地位 与调适合作,却忽视个体存在的自由与真实,习惯以共性为前提,而不承认个性是人生 的依据,老、庄则与此相反。二是就道家自身来说,把庄子同老子分开。老子实际上是 个功利主义者,常常予人以权谋、策略的感觉,因而被人尊为“中国的政治艺术之父” ;而庄子则视独立人格、个性自由为生命,浮云富贵,粪土王侯。老、庄都主张“无为 ”,老子的“无为”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根本策略,是他的思想的支点,是由战略哲学引 申出来的人生哲学;庄子的“无为”是人生的归宿,直接通向诗性人生。应该说,庄子 本身是无意于今天的所谓艺术的,但是,顺着他的心路走下去,自然导向艺术精神,实 现人生艺术化。三是就庄子自身来说,把他的消极避世的一面同他的艺术精神区分开, 值得崇尚的是他的人生艺术化和诗性人生。庄子的“乘物以游心”的诗性人生,可以为 我们培植超拔、自在的心态提供有益的滋养;而庄子的艺术精神,以及经过现代化转换 的艺术视野,又能成为我们治学与创作的一种深度背景和可贵的富矿,成为展现艺术人 生的生命底线。其实,庄子的精神内核在于追求个性自由、人格独立,而并非绝对地放 弃现实观照,以至最后归于寂灭。如果是那样,也就不会有《庄子》这部千古奇书了。
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在许多方面同现代西方哲学家有相通之处,他可以说是一个比现 代派更为现代的思想家。有人认为,全部中国思想与智能结晶于《庄子》的哲思。这种 说法也许有些绝对化,但起码从人生哲学的角度看,他在中国思想史上的渗透力是巨大 而深远的。正是这种生命体验和艺术精神,滋育了后来的魏晋风度,成就一种超拔的人 生境界和心灵状态,开启了渊源不竭的艺术资源。难怪美国著名学者H.米勒要说,不懂 得道家学说就无法理解中国文学(注:H.米勒:《作为全球区域化的文学研究》,《社 会科学辑刊》2002年第1期,第130页。)。
保持自在、自如的心态,不等于安于平庸,无所作为,实际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抛开 世俗功利,正是为了把全副身心投入不懈的艺术追求。这种艺术追求,不关乎数量的积 累,主要是渴求一种质的飞跃。对于已经取得一定成就的作家,至关重要的在于能够不 断地突破自我,实现新的超越。这是一个关隘。我们可能注意到了,作家获取成功大体 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一飞冲天,暴得高名,以后再很少突破,呈静态式发展;另一种是 螺旋式攀升,精进不已,始终处于动态之中,呈现一种飞扬之势。比较起来,后一种尤 为可贵。因为他们总是给人一种全新感觉,总在展现新的创化,而不是像南宋词人刘克 庄慨叹的:“常恨世人新意少”,“把破帽年年拈出”。其实,即使是新帽子,年年端 出来也没有什么看头。
由此想到了英国现代诗人叶芝和挪威剧作家易卜生。叶芝在七十四年的生命历程中, 生生不息,不断地超越自我。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他倾向浪漫主义,后来接触现实多了, 诗风转向劲健坚实,晚期更趋成熟,哲理性强了,想象力激增,大大发展了象征主义。 三个阶段中,每一段都留下了大量好诗,风格却显著不同。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够以一 位已然成名的文学前辈,肯于俯下身去向年轻一代学习,他接受意象主义的新诗,直接 受到小他二十岁的庞德的影响,就是一例。这使他葆有源源不竭的创造力,越到老年生 命活力越是旺盛,他有许多重要诗作完成于七十岁之后。因而人们说他是老而益狂,狂 得漂亮。早于叶芝三十几年的易卜生,情况与此十分相似。他活了七十八岁,早期剧作 取材于历史故事与民间传说,也是浪漫主义的;中期剧作以反映社会问题为主,属于现 实主义;晚期剧作以心理分析为特征,同叶芝一样,进行象征主义的探索。叶芝于1923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易卜生也取得了世界性的声誉。他们都是文学天才,作为普通的 写作者难以望其项背;但其成功之路却予人以启迪和鼓舞,起码应该牢牢记取这样一条 根本性的经验,即永远保持不封闭的、未完成的心态,敞开艺术视界,尽一切努力培植 旺盛的创造活力,葆有强烈的深度意识,把不重复自己作为艺术创造的标尺。
说到创新,必然联系到如何对待已有的成果。青岛海尔集团总裁张瑞敏说,创新是对 自己已有成功的积极破坏。这需要清醒的头脑,开阔的视野,巨大的勇气。人随着年龄 的增长,锐气会随之消减,更容易师心自用,拒绝不同的见解;特别是成名以后,赞扬 的话听多了,难免处于自我陶醉状态,看不到自身的缺陷;名声大了,到处都来约稿, 文章随地都能发表,很容易出现粗制滥造现象;而且,从此将告别宁静,告别超然,甚 至迷失本我。所以说,成功是一个陷阱。有些困难的征服,可以仰仗他人帮助,惟独挑 战自我,必须依靠一己的胆识和勇气。首要一点是对自己要有一个清醒的、恰如其分的 认识。不能在成绩面前忘乎所以,不能“醉中忘却来时路”。应该尽量避开浮华与喧嚣 ,时时警惕陷入平庸与肤浅。
逃避对自身的拷问,似乎是人类的一种本性。可是,古今中外一切伟大的作家,正是 在文学创作中不仅鞭辟入里地拷问着人类的灵魂,同时还将解剖刀无情地指向自己。我 们应该培养这种珍贵的艺术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