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的诠释与现象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象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导论
关于实践的诠释是哲学中的一个深层次问题。实践是人的存在的根本方式,哲学如若对于这种存在的根本方式不能给予关注,它就会脱离人的生命本质,这样的哲学对于人就没有意义。
历史上,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真正对实践概念进行了分析和反思的哲学家。他把人类活动划分为理论、实践(praxis)和创制(poiesis)三个方面。其中实践活动主要包括政治和伦理的活动;创制活动则主要指技艺、技能等生产制作活动。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创制和实践的根本区别在于创制的目的是为他物,实践的目的则是在其自身,也就是人本身。(亚里士多德,第121-122页)这意味着人的技术生活和伦理生活是有区别的。
近代以来,人们已经改变了实践概念的亚里士多德内涵。随着近代工业革命和科学技术的发展,生产创制活动成为人类实际的实践活动的最主要组成部分。然而,以他物为目的的创制活动何以才是包含伦理与政治维度的实践活动?近代的哲人并没有记取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而是理所当然地把对于物的创造定义为实践,其始作俑者是培根。随着对自然本身的态度转变,产生了资本改造自然、向自然攫取财富的创制活动,培根肯定这种活动就是实践;资本主义的新教伦理也肯定这是一种正当的实践。近代工业化过程把原本属于创制的东西归之于实践,扩大了实践概念的范围,使得实践的内涵发生了变化,这具有深远的意义。但同时也应该看到,人们对实践的理解却由此变得狭隘,并且带来了诸多问题。
在对实践作出诠释时,如何能够既回到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概念源头,发掘亚氏实践概念的意义,同时,又不把实际发展中创制融入实践的意义遮蔽掉?在这个方面,海德格尔作了很有价值的探讨。海德格尔以现象学的方式重新诠释了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概念,使得现代哲学特别是欧陆哲学变得非常重视实践的维度和诠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科学实践哲学的创始人劳斯认为海德格尔关于实践的现象学解释很有意义,为科学实践哲学的奠基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Rouse,1987,1996,2002)
二、现象学:从理论解释学到实践解释学
1.现象学如何对待实践? 按照张祥龙的看法,现象学是一种工作哲学。它从底层做具体分析,不去建构思想体系。(张祥龙,第19页)这种看法为实践的解释留下了空间。在胡塞尔那里,原始的生活世界是“一切实践(不论是理论的实践还是理论之外的实践)的‘基础”’(胡塞尔,第172页),这种原初生成领域应该也是以实践智慧为中心的领域。因此,伊德认为,在《几何学的起源》中,胡塞尔几乎成了一名实践哲学家。因为胡塞尔指出,最终成为几何学的观念化和形式化,起源于测量的实践。(伊德,第37页)然而在胡塞尔那里,实践有了地位,却没有得到昭显和诠释。
胡塞尔创立的以意识哲学为取向的现象学,在海德格尔手中变成了关于此在实践的存在论哲学。有人认为,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思想是海德格尔存在论的基础(张培,第3页),伽达默尔甚至认为,青年海德格尔是“亚里士多德再生”。(伽达默尔,第774页)的确,亚里士多德对于实践和创制的划分,使得海德格尔意识到此在的自身世界与周遭世界的区别,把实践生存看作是此在在世的第一实事。(Heidegger,p.82)创制使得人与器具打交道,获得丰富的物质,使人的物质存在得到保障;而且在实践时获得的认知不是笛卡尔式的认知,而是生存性的认识。有了这样的物质保障与操劳式的实践认识,人的生存才是真实可信的。例如海德格尔在开始工具分析时说过:“最切近的交往方式并非一味地进行知觉的认识,而是操作者的、使用着的操劳——操劳有它自己的‘认识’。”(ibid,p.95)此在以自身为目的的生存方式才是第一位的,而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操劳,也就是实践。
近代以来,生产在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推动下,形成了对人之生活世界的促逼,使得人们几乎完全忘记了生产的根本目的就是人本身。在这个意义上,已经成为实践的活动的创制再次以为他物的意义取代了以自身为目的的实践之本义。创制遮蔽了实践的亚氏意义,生产以毫无伦理约束的方式如巨机器般轰鸣着滚滚而来,所到之处把所有的人都卷入其中,碾成碎片;技术生活被置于人类的伦理道德生活之上。以创制为主要内容的实践越来越缺失了伦理的维度。
今天已经融入实践的创制活动,到底是因为它本身确实不具备原来亚氏实践概念中的为人的伦理维度和内涵,所以才变得如此疯狂,如此贬低人本身的目的,还是因为我们没有把实践所包含的亚氏的伦理维度与内涵意义揭示出来,才导致上述结果?问题是出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还是出在近代实践本身,即它应该包含伦理或应该回到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概念?
海德格尔看到了近代社会的这种特征,也看到了亚氏实践、创制概念中的问题,所以他认为在生存论意义上,应该把亚氏的理论、实践和创制三者统一起来。在他看来,哲学是关于存在的科学。(海德格尔,2008年,第14页)此在的生存实践乃是一切哲学思考的发端,对存在应当做存在论思考,而不是做相互区分的认识论、本体论和方法论的思考。虽然海德格尔本人并不标榜自己的哲学是实践哲学,但是在他的存在之思中到处都流露着对于实践的关切。一方面,亚氏的实践与实践智慧、创制与技艺等实践哲学思想,成为海德格尔的思想来源和重要参考对象;另一方面,通过对亚氏创制与实践概念的改造、扩展,使得新的实践解释构成了海德格尔思想发展的基础和内在线索。
2.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如何诠释实践概念? 要理解海德格尔与实践哲学的关系,须从海德格尔关于“实际性”的解释学开始。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的现象学一开始就关注此在本身的生存状态,他认为实际性(Faktizitt)是生存论之根,表示着“‘我们的’‘本己的’此在的存在特征”。(同上,2009年,第7页)可见,实际性正是通向海德格尔实践哲学的根本路径。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的生存乃是真正进入存在思考的路径。人的生存同物的存在的最大区别就是人的生存的实践特征;而人的生存的实践特征又指向了人的生存的世界,人的生存就是与其世界打交道的过程。因此海德格尔认为,实际性揭示了人的存在方式的特性,人的存在就是生存本身。而生存就是如实践概念所揭示的那样,是在实际生活中不断地同周遭世界打交道的过程。换句话说,只有在实践中,此在的生存方式才能获得敞明;此在的生存方式只有在实践中或者通过实践,才能与周遭世界联系起来。海德格尔的“世界”概念因此也具有实践的意蕴,因为他把世界一分为三(当然这种区分只是为了思维方便):周遭世界、共在世界和自身世界。在海德格尔看来,世界首先是手边的实践的世界,这是此在生存的第一世界。事实上,实际性概念就表达了世界的及手性,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日常此在的最切近的世界就是周围世界”。(Heidegger,p.82)当然,这个第一世界是海德格尔批判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首先是由用具构成的世界,而此在常常会着迷于在手之用具而忘记此在自身的存在。
如前所述,海德格尔不满于亚氏对理论、实践与创制的三分,他通过对于将与物打交道的操劳、与人打交道的操持统一在“操心”这一此在的存在论整体结构中的论证,使理论、实践与创制三者得到统一。(参见朱清华,第86—87页)通过对生存与实际性的分析,海德格尔同晚期胡塞尔一样,将个体此在交给了它的世界,因为实际性一词意蕴着此在生存的经验特征,而这一经验特征正是源于此在的实践和生活。物的存在方式之所以与此在不同,也因为物是此在劳作之对象,而此在正是在同世界和外物不断打交道的过程中认识其自身的。由此可见,海德格尔通过实际性揭开了此在生存的一种前抛特征,此在的生存首先是生存于一个实践的世界上,生存于一个“与各种事物打交道的‘πδραζ(实践)’中产生的原初世界,一个广义上的操劳(Besorgens)的世界”。(海德格尔,2009年,第34页)这个世界不同于胡塞尔的世界:胡塞尔的世界是一个无限的全有的世界,而海德格尔的世界是一个手边的世界,是实践着的熟悉的周边世界和文化生成的世界,是此在当下生活的世界。世界首先是手边的世界,这是此在生存的第一重世界,通过“实际性”的经验表明世界是及手的,它是由最切近照面的那些被使用的、被制造的东西即用具构成的。(Heidegger,p.82)
再来看创制。对于创制的解释学阐释,使海德格尔走向了实践解释学。海德格尔认为,创制就是让自身成器。(参见张培,第73页)这里海德格尔祛除了创制的主体意蕴:创制成为让自身展现自身,是此在的基本生存方式。海德格尔认为,创制同时意味着带入。创制的含义就是将物带入场,使其在场化。创制总是和此在挂钩,正是在创制中,周围世界和此在照面,作为和我们邻近的现成的可用者与我们遭遇。当然,创制这一此在的基本行为不仅敞开了此在生存的真理,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此在的生存。海德格尔说:“在创制之意向性结构中包含着一种对某物的关涉,通过这一关涉这一某物就被领会为并非束缚在主体上并且依赖于主体的东西,相反倒是被解脱的和独立的东西”。(海德格尔,2008年,第142页)可见,创制首先因其为此在的基本生存方式而敞明生存;其次,创制在其完毕之后具有一种独立于此在(自组织)的性质,而使得此在既执迷于他物的世界,又与其相分离。创制虽然是人类生存的根本,但执迷于创制则会使人忘记创制的根本缘由,那就是生存本身;人为了生存必须创制,但人不是为了创制而去生存。人只有为了自身的生存而为才能获取其本真性,才不会沉沦在器具与创制的世界中无法自拔。正是在这一分析中,海德格尔借助现象学的视角重新解读了亚氏的实践哲学,提出了人类生存的根本行为——实践。于是我们看到,经过海德格尔的论证,对他物的创制由于可以通过与他物打交道而获得认识自身、发展此在自身的内在目的,而具有了亚氏意义上的伦理和政治维度——人作为其自身的目的。当然,海德格尔也在相反的维度扩展实践的含义:实践的意义并不像创制那样狭窄,也不像道德实践那样只有伦理维度。(朱清华,第82页)他认为实践代表着一种更为广义的行为,既不是狭义上的生产创制,也不仅仅是道德实践,而是包含了所有的人类行为、承诺与支持,同时也包括创制。(参见海德格尔,2008年,第142、150页)
既然在海德格尔那里,创制已经具有了实践的内在的伦理和政治维度,但又不是实践的全部,那么实践的内容与创制的内容有什么关系?
创制首先与用具关联在一起,并因此与实践关联起来。创制因之具有了揭示此在的存在论结构基本行为的意义。海德格尔指出,“严格地说,从没有一件用具这样的东西‘存在’……属于用具的存在的一向总是一个用具整体。”(Heidegger,p.97)用具因此具有一种指引特征。用具从根本上说是一种“为了做……”的东西,人在操劳于世界时,用具的这一特征敞开了此在的周围世界;而创制就是使用具得心应手。这是创制与用具的直接关系。由于用具组成了我们周遭的世界,因此用具是我们理解世界的根本,于是同用具打交道的方式就成为海德格尔考察的重点。用具在今天的科学实践哲学和技术哲学中都是研究之重。同用具打交道构成了生手与熟手之分,形成了实践说明的特征。对用具的操劳创制因此将此在带入其周围的世界之中。而对于此在来说,使用具得心应手的过程本身也是此在实践的一个部分。
通过创制活动,用具的指引特征获得了敞明,打开了此在在技术生存活动中的无限可能性。但此在此时不应忘记创制本身应该具有实践的生存和伦理维度,即创制是为了生存,而不是为了器具和技术世界。因此仅仅停留在创制原来的亚氏意义上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实践的概念。
把亚氏的实践的内涵加于创制,创制的本性应该是为了自身生存而为的行为,创制的落脚点应该是实践。亚里士多德之所以要区分创制和实践,就是发现创制本身不能自发地达到以自身生存为目的:创制只是手段性行为,而只有实践才是以此在的自身为目的的根本方式。海德格尔发现了亚氏这一区分的意义:创制行为具有把此在生存物化的可能性,而实践则可能把此在拉回到其本真的自我世界上,因此协调创制与实践是必要的。实践智慧具有一种指引此在生存的作用,是一种方向性指南和知识。实践智慧打开了此在的世界,带它到根本的生存之中,这样此在才会在周遭世界中操劳与创制。因此实践敞开了此在的生存,也统摄着此在的生存。实践在海德格尔这里,不像在亚氏那里只是人类伦理生活领域的东西:它既包含政治伦理的实践,也包含创制活动的实践,因此它是存在论的基础。也有人通过对海德格尔与亚里士多德关系的研究,得出这样的结论:海德格尔把亚里士多德的实践行动(praxis)变形为基础存在论中的此在(Dasein)。(朱清华,第31页)
三、实践诠释的差异:现象学与科学实践哲学
以上讨论了海德格尔的实践思想。在科学实践哲学中,实践概念及其阐释构成该学说的基础。而科学实践哲学的实践概念既来自海德格尔,也与其有所不同。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现象学的实践概念与科学实践哲学的实践概念的区别与联系呢?
在解释学传统里,经由胡塞尔、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当然还有后期维特根斯坦,以及其他当代现象学者和解释学者,如希伦(P.A.Heelan)等人,实践的解释意蕴越来越强,构成了现今科学实践哲学的直接的解释学渊源。以下将以劳斯关于海德格尔实践解释学的评述为主,讨论对于科学实践哲学产生直接影响的海德格尔的实践解释学思想。
劳斯在自己的最主要的三本著作中不仅大量援引了海德格尔的现象学传统的解释学观点,而且明确指出海德格尔和库恩是他的科学实践哲学的直接先驱。冠名以实践解释学的海德格尔的主要观点是什么呢?按照劳斯,海德格尔的实践解释学观点主要包括:①
1.日常实践已经体现了对世界的解释,日常实践是对于生活世界的最好诠释;这种认识使得我们更加关注日常实践与科学实践的联系。
2.在“做”的过程中我们已经解释了自身和世界,我们的日常实践和我们实践的取向塑造了我们当下的状态,并不断地重塑着我们;因此,最为重要的是做的实践及其意义的重构。
3.我们的实践和这些实践所包含的解释是紧密相联的,特定行为的可理解性和解释意义是由其所属的实践、角色和所用设备的一致性产生的。
4.我们的可能性不是来自于基础性信念,而是来自于在世的方式。
5.理解总是地方性的、生存性的;不是对于世界的概念性把握,而是对于要如何与之打交道的世界的施行性把握。
为什么说我们的日常实践体现了对世界的解释?这意味着什么?
首先,我们是以多种方式考虑我们身边的事物的。我们使用工具,而且在使用工具中,工具的用途得到了定向、受到了注目、获得了意义和功能;事物为何和如何都以我们和周围事物打交道的方式呈现出来。所以,在我们做什么以及如何做的过程中,我们解释了自身和世界;我们的日常实践和我们实践的取向塑造了我们当下的状态,并不断地重塑我们。(Rouse,1987,p.59)
其次,空间和时间是按照我们居住于空间之中、活动于时间之中的方式组织起来的。总结地说,我们参与世界的方式所展示的风格,就是对什么是存在的解释,对世界事物的解释。(ibid)
再次,为什么说我们的实践和这些实践所包含的解释是紧密相联的?劳斯依据海德格尔,认为应该从我们的实践对设备的依赖性以及设施之间的依赖性入手加以论证。海德格尔指出:
严格地说,从没有一件用具这样的东西“存在”……用具总是因对其他用具的依附关系而存在。属于用具的存在的一向总是一个用具整体。只有在这个用具整体中那件用具才能够是它所是的东西。……用具就其作为用具的本性而言就出自对其它用具的依附关系。(Heidegger,pp.97-98)
这里海德格尔实际上把实践所涉及的关系情境性(contextuality)放在了首位,是关系情境性决定了事物是什么,而关系情境并不等同于事物本身。劳斯指出,角色、实践、设备以及我们的活动目标所构成的情境,既引导我们的行为,又给出了我们所做之意义。(Rouse,1987,p.60)这表明,在解释学的意义上,关系情境比事物本身还重要。只有处于关系情境中,我们才持有解释,才能解释。而一旦把事物与情境之关系描述清楚,揭示出事物处于情境中的存在和演化之意义,这本身就已经是解释了。因此,实践性解释不是不言说,而是通过实践及其描述,通过实践意义的透露,通过实践之于存在的意义,来进行言说。
为了使海德格尔的实践解释学与科学实践之解释以及实践的规范性解释能够有所联系,劳斯尽力地在海德格尔那里寻找有利于自己的观点,比如在实践有无共同规范的问题方面;更重要的是,劳斯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之中发现,海德格尔关于“解释”的讨论在涉及“技能与实践”和“信念、倾向与规则”的关系,以及我们面向未来实践时为什么会出现很多可能性等方面,实践解释学与理论解释学是有差异的。而其中最重要的是理论解释学与实践解释学之间的一个细微而又本质的差异:理论解释学通常认为,我们关于世界的可能性展开时需要先有一致的理论先见,需要一个总体的一致的理论信念,例如奎因就这样认为——劳斯因此也把奎因的理论归为理论解释学(cf.ibid,pp.62-63);而实践解释学认为,我们的可能性不是来自基础性信念,而是来自在世的方式(ibid,p.62),这种在世的方式是情境性的、地方性的。这就为“实践的规范性来自实践本身和实践的境况(实践本身就是解释学的),又通过实践及其情境性而进化”的观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论证通路,为论证科学实践的规范性做了基础性准备,为“理解总是地方性的”的观点打开了一扇大门。
下表是劳斯梳理的实践解释学和理论解释学的主要差异(根据Rouse,1987,chap.3):
尽管劳斯的科学观吸收了海德格尔解释学的核心部分,但是劳斯还是注意到,海德格尔的科学研究观中的一些观点是他不能接受的。他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我的观点依赖于海德格尔解释学的核心特征,但一开始,我必须对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提出的那样一种特殊的科学研究观点发起挑战”。(Rouse,1987,p.73)这个挑战主要针对海德格尔早期思想中的理论优位的观点、割裂实践与理论的观点,以及把实践看作是理论的附属手段的观点。
首先,劳斯反对海德格尔通过对于上手状态与现成在手状态的区分,人为地制造出实践与理论的断裂关系。
海德格尔在现象学和解释学意义上提出了与人的实践和情境性密切相关的“上手”(readiness-tohand)状态,但是他认为这种状态没有穷尽事物的可能存在方式,他提出“现成在手”(present-athand)状态来与“上手”状态相区分,这种状态意味着事物的去情境化(decontextualized)——可以独立于处于实践和使用功能性设施塑造的人的行为过程而存在。(ibid,p.74)当然,海德格尔的这一观点也是与传统科学观有区分的,因为他还是认为科学是一种实践的塑造,而只有理论理解被限制在科学的范围内,即只有在科学里,我们才与日常的实践功能性塑造有所区分,事物被去情境化了。虽然科学理解仍然受制于社会性,但是它以“现成在手”的存在方式与地方性脱钩,与日常的实践性介入脱钩。海德格尔认为,他找到了类似科学的“理论态度的本体论起源”。(ibid,pp.74-75)但是,劳斯却从中看出了残留的理论优位的科学观尾巴,它表现为:且不说如何从“上手”状态转变为“现成在手”状态,即便发生这样的“暂时性断裂”,怎么就能够从功能性情境的实践中一下子转变为理论性在先的“对自然的数学筹划”呢?(ibid,p.75)实践是重要的,但是这时只被视为为理论提供保证的手段,而理论则是我们与实践不同的一种面向世界的方式:虽然它源于实践,但是却与实践脱钩。当然,这其实不是海德格尔的问题,海德格尔揭示了一种当下的科学家的表征与介入活动的脱节的实际状态。海德格尔的“现成在手”的描述与模式只是准确地反映了现代科学活动的特征之一。讨论为什么两者会脱钩是一个大问题,需要另文进行。劳斯把海德格尔的这类实践解释学的观点归为有理论优位色彩的解释学,也真实反映了当代科学和对科学的解释的倾向。
其次,在《知识与权力》里,劳斯对于海德格尔的观点以及这些观点所反映的理论优位的传统的批判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1.劳斯认为,海德格尔误解了理论表象本身的实践,他几乎没有把科学研究作为一种做事的活动来看待。当把科学看作是对自然界的去情境化的数学筹划时,海德格尔关注的是理论认知的存在条件。他也没有进一步思考理论认知是如何发展的、在活动中难题是如何被克服的这些活动性特征。海德格尔对于科学的讨论只集中于对最终成果的解释,集中于这种解释与日常寻视性关怀之间的关系。他研究的问题不是在科学中怎样进行研究,而是我们如何理解普遍性的理论。(ibid,p.80)这也是几乎所有传统的理论优位的科学哲学的特征。事实上,只要我们站在理论优位的立场上看,理论优位的科学观就与实践优位的科学观大相径庭:理论就是与实践对立的东西,理论就是科学所要达到的最终目标,而实践只是一种服务于理论的手段。然而,如果我们转换立场,把科学作为一种实践活动,那么理论就不是与实践对立的,而是科学之广泛的实践活动中的特殊一类。
2.劳斯认为,海德格尔也误解了实验在科学中的地位和意义。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隐含地赋予科学实验以从属的地位。因此,海德格尔在对科学的讨论中只是进一步探讨了去情境化的理论化的起源,而忽视了实验和实验室研究。这种忽视事关重大,它反映了这样一种观念:尽管实验在科学知识的实际发展中具有实践的重要意义,但是当我们思考科学的哲学意义或本体论意义时,它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忽略不计;似乎只有理解了理论化,我们才能明白科学的本质。海德格尔忽视实验有三个可信的原因:第一,他只关心解释我们如何理解理论命题,他讨论的问题并不特别针对研究过程和活动,这就混淆了不从事科学研究而想要理解科学的人与实际参与科学的人所面临的问题。第二,他同样接受了哲学家流行的观点,即如果实验与理论分离,就没有任何认知内容,因此在哲学上关心实验没有意义。第三,考察实验不如考察理论,因为观察渗透理论,实验没有自己的生命;在较弱的意义上,考察了理论就等于考察了实验。(Rouse,1987,pp.96-98)理论的确很重要,它告诉我们应该在哪里观察,应该观察什么,应该如何做出解释。但是,理论优位的科学观至多只把观察和实验的重要性看成是检验理论的标准,旨在完善理论和修正理论。事实上,实验的重要性远非如此:科学实验常常沿着自己的方向前进,探索理论还未论及的领域;实验不是仅仅填补先前理论留下的空白,或者仅仅检验理论的充分性,它还常常开辟新的研究领域,同时也提供对作为资源的研究领域的实践性理解。(ibid,pp.100-101)
3.海德格尔以为真的存在一种“去情境化”和“普遍性”知识,因此在这种立场上,他的实践解释学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实践解释学。劳斯认为,海德格尔的这种“去情境化”和“去地方性”的理论筹划,实际上可以更恰当地解释为科学的地方性知识的标准化过程。因此,一种地方性的科学知识和科学实践可以可靠地转移到新的研究情境中去。这种转移看似普遍化或者如海德格尔所言的“去情境化”,然而对一种地方性知识做筹划,使之上升为“普遍性”知识,与特殊的实践情境和旨趣相分离,实际上是对某一地方性权力的巩固,从而使得该权力能够扩展到新的网络中去。(ibid,p.79)
四、结语
以上讨论了实践概念的阐释在不同领域的境况。亚里士多德对于创制、实践的区分以及近代把创制归为实践的做法,使得实践的不同维度凸显出来。在现象学里实践成为此在存在的方式,这种实践阐释经历了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的变迁。实践特别是科学实践概念现在成为科学实践哲学的核心概念。借助于现象学的海德格尔的实践阐释思想,科学实践哲学的实践概念更加地存在论化。反过来,借助于科学技术哲学对于海德格尔的实践解释学的批评,我们看到现象学的实践概念仍然存在很大的发展空间。以现象学的态度考察实践的多个侧面,有助于廓清实践概念的本质;以现象学的方式更多地关注实践,可以让实践本质直观地显现,从而直达实践的内核。特别是考察知觉现象学的新发展,可以研究实践的意向性维度,不断丰富实践概念。
总之,我们对现象学有所期待。
注释:
①劳斯把自己的科学实践哲学明确地称为“科学实践解释学”。在《知识与权力》中,劳斯多次提到“实践解释学”(practical hermeneutics)一词,并且通过对海德格尔的实践解释学与理论解释学的区别,以及对其解释学之不足的批判,提出和论证了自己的实践解释学的基本观点。(Rouse,1987,pp.48-50、5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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