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贤成的性命论_孟子论文

顾贤成的性命论_孟子论文

顾宪成之性命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性命论文,顾宪成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顾宪成(1550~1612年),字叔时,号泾阳,著有《小心斋札记》十八卷等,明代后期著名的学者和社会活动者,主持兴复东林书院,勤于讲学,关心世道,具有重大的社会影响。顾宪成讨论性命,于其著作中甚为突出。按其所本,则由《孟子》“性也有命焉”“命也有性焉”、《中庸》“天命之谓性”及《论语》“五十而知天命”数条之讲习而来。较之以往的论说,多发精义。性命之论,实乃顾宪成先天、后天与理(性)气关系之延续,但所论愈细愈切于人。

一、天命之谓性

《中庸》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为理学中论性之总纲。朱子《中庸章句》解释“天命之谓性”曰:“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此乃从头讲起,顺而下之,从天命而到人物之性,一方面说明性本自“天命”,一方面说明性为“天命”之具体。泾阳对天命如何而为人性,不甚感兴趣,他之分析“天命之谓性”,乃反而溯之,即由性讲回“天命”。这一思路,与他之重视“先天”追溯同一实质,皆为泾阳重视根源之证。

他说,“天命之谓性”,“这是吾人一个大头脑所在,应细入理会。”(《仁文商语》“问天命之谓性”条)可见“天命”问题,对泾阳来说至关重要,对此的理解,他应当下过很大的工夫。对于“天命”的领会,他自言自其少时便已受《论语集注》中“禘”说之启发。《集注》中引唐人赵匡(字伯循)之说:“王者既立始祖之庙,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祀之于始祖之庙,而以始祖配之。①”泾阳由此觉悟到,世间之人,无不有所自出,其所自出有近有远,始祖其远也,然不过为记载所可知,记载之前,仍有所自出,“禘之说直要透到这里”(《仁文商语》同上条)。天命之义,正如“禘”说,“欲识天命二字,须如此反复体取,方才有些端绪。”(《仁文商语》同上条)“反复体取”,也即要极本穷源,进而又进,不能止于相似。但就寻求始祖来说,有着时间的推移,对于“天命”之追寻来说,却并不存在间距,“及识得时,又只在眼前,不隔丝毫。”(《仁文商语》同上条)此义待后论。

泾阳认为,《中庸》首章乃至全篇“吃紧只在天命二字”(《虞山商语》卷上“问天命”条)。首先,从《中庸》的结构上来判,该篇起句便是“天命之谓性”,结句又为“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中间也讲到“知天”、“配天”、“如天”、“其天”等等一些关系“天”的文字,用意“深切著明”,因此“天命”在《中庸》一文里的地位是很重要的。这是就著作的形式来判断。就著作的思想来判断,子思尤有深意。泾阳认为,子思著为是篇,乃是针对其时诸子百家论道之肤浅混乱而发的。诸子百家,各有宗旨,类举说,有未见道者,有见道而不见性者,有见性而不知源头者,有路向不差而株守者,总的说,不知源头者多,所以终是“各从自己意见揣摩”。以杨墨为例,墨氏有见于“兼爱”,故“以兼爱为道”、“以兼爱为教”;杨氏有见于“为我”,故“以为我为道”、“以为我为教”。泾阳认为“这个都不是性之本色,纵竭尽一生精神,成就了一个家当,亦只是阴阳五行活计。”(《虞山商语》卷上“茂才周伯钦”条)就这些学说来说,未必无是处,但因其与儒家之正统见解有差,所以非道理之正,也即不合理(性)之本然,所以泾阳目之为“阴阳五行活计”,也即统属于“后天”。

诸子一一之弊,根本言之,“皆由源头上含糊未了也”(《虞山商语》同上条),因此,各自为见。子思作《中庸》,所以揭示论性之正鹄,“天命之谓性”是也。这一命题之意义有二:一者,对于未识性的人,可以作为认性的指导,使之直入真理,不必作盲目、错误的摸索,冥心独造,自误误人,“以学术杀天下”;一者,对那些于性有正确认识的人,在知性之然的基础上,可以进而知“性之所以然”,把握住性之“大来历”,既知有此来历,遂不敢怠慢其物,而努力寻求一相应之“大结果”,不苟以眼前为满足。朱子《中庸章句序》谓“《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②今泾阳此论,其子思子忧性学之不明而作也。子思作《中庸》而揭“天命之谓性”,性之大原在“天命”。

二、性命交关及与孟子论性命之差异

泾阳于《中庸》所得为“天命”对于认性之必要,其于《孟子》所得则为性命二者交关之重要。性和命,不仅命对于性的认识极有必要,而且性对于命的实现也极有必要,此二者不可偏废。泾阳讨论所资为《孟子·尽心下》一段文字: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孟子集注》卷十四《尽心章下》,《四书章句集注》,第369页)

泾阳之解释为:

耳目口鼻四肢,人见以为落在形骸,块然而不神,今曰“胜也有命焉”,是直推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处,以见性之来脉极其玄远。如此,不得丢却源头,认形骸为块然之物也,故曰“知其性则知天”。仁义礼知天道,人见以为来自於穆窈然而不测,今曰“命也有性焉”,是直反到愚夫愚妇可与知与能处,以见命之落脉极其切近。如此,不得丢却见在,认於穆为窈然之物也。故曰“妖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呜呼微哉。(《小心斋札记》卷九,第4条③)

很显然,引文包括两层意思,前半解释“性也有命焉”,后半解释“命也有性焉”。其大意则谓,性有“来脉”,不能不寻求源头,命为性之源头;命有“落脉”,不能舍却实际,命为性之实际。然这里所用的性、命概念,与一般所讲甚是参差,应当辨析。

由上,所言为“耳目口鼻四肢”与“仁义理知天道”之对照,同时也为性命二者之对照。依简单地对应,则“耳目口鼻四肢”似乎是指“性”,“仁义礼知天道”似指“命”。此间颇为吊诡。依常见,耳目之属应当属于形,泾阳亦以为“落在形骸”,然以此当性;仁义之属应为性,泾阳以为“於穆窈然”,则属之为命。就耳目之属论,不但为“形骸”,理学中也以为是气禀之命。如此,泾阳之性,人之命也,泾阳之命,人之性也,性命之关系乃两相倒置。

据孟子之意,其言性命,并非如泾阳之性命交关、相互渗透的,而是要在性命之间作下分判。孟子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④”孟子时常把口耳之欲与心之能相对而论,此处可见,他认为耳目之欲与心之能都是天然的,生则有之,理义之于心,就像食色之于口耳。孟子通过这一类比,是要说明人如果相信食色于口耳之关系,就应该明白理义与心的关系。如果食色是天性的话,那么就能得出理义也是天性的推论。就这个意义来看,耳目之欲与心之能,也即人之甘食悦色之欲与爱敬理义之心,都是性。因此,孟子亦承认耳目之欲为“性也”,耳目之欲之为性与人之爱敬理义之心之为性,是同一性质的。如此,孟子之论性很显然是“生之谓性”。

众所周知,孟子是旗帜鲜明地反对过告子“生之谓性”的主张的,如此孟子本人岂非也不免“生之谓性”?据孟子之见,其认万物之有性是肯定的,如言水之性、牛之性等甚多。然其认为万物之各有其性,而万物之性各为不同,也是可见的。他反对告子“生之谓性”,有两层意思:第一层,反对告子意义之“生之谓性”。告子之“生之谓性”,乃生之性本无所有,凡有皆后天之力,如水之引而东西各别,又如人之化而善恶各别。孟子则认为,人性并不是中性的,无善恶可论的,善恶并不全出于后天,性本是善的。第二层,孟子反对告子“生之谓性”有万物一性之嫌疑。因为就告子“生之谓性”来说,如果性皆本无所有,纯为空白,但就生而有性来说,则不免得出“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之结论,“则是谓凡有生者同是一性矣⑤”,如此“生之谓性”也便成为一种抽象的性论。由此,可知孟子反对的是告子意义的“生之谓性”,而其论性则仍是“生之谓性”。凡论性自不能免于“生之谓性”,因为“生”乃天生,犹理学中言“天命”。不过,孟子也不是以人所生而有者尽为性。所以他之言性命,乃是希望通过这两个概念来把“生之谓性”进行区分,从而明确所谓性之应然的含义。如上,孟子认为耳目口鼻四肢之欲,“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而仁义礼知天道,“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君子”乃就成德来说,“君子”之意义即道德上之意义。“君子”之道,是以仁义礼知天道为性,而不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为性的。

对于孟子来说,性、命之间,关系紧密,但他的本意在别性于命、别命于性,从而归结于仁义礼知天道之性。对泾阳来说,一者其重视性之来源于天命,与孟子之重视天生之性,是不同的;一者泾阳以性命交关,两下并重,与孟子之偏重性一边是不同的。而且更有重要的区别者,在于他们对“命”的理解截然不同,故其言若反。

于性命章中,难以确知孟子所谓“命”何指。东汉学者赵岐注《孟子》,其解释此处之“命”曰“口之甘美味……此皆人性之所欲也,得居此乐者有命禄,人不能皆如其愿也。”又曰“仁者得以恩爱施于父子……此皆命禄,遭遇乃得居而行之,不遇者不得施行。然亦才性有之,故可用也。⑥”其意,“命”为“命禄”、“遭遇”,此“命”为常言所谓“命数”、“命运”之命,不完全或完全不由自己所掌握,并进而能有所预期。孔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⑦”这里的“命”也是同意,皆注定而不定,所谓注定,命决于天,所谓不定,非人所能明,人但偶之遇之而已。先秦不甚言理,然后世以理字言之者,其多归于天。若命之为物,人虽不可知,然天则知之柄之。天为最高最完全之主体,天之使然⑧或天之意志,即天之命。天本身也带有“命”义,如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匡人其如予何?⑨”这里的“天”犹命。天为命之主,天有命意,因此,“天命”常联言,共同来表示“命”义,也即天所注定,而人无所能之事。“天命”是人所难掌握的,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乃能克顺。

就《孟子》中言“命”之意来看,此处之“命”也应作“遭遇”来看。他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⑨”这里,可求不可求,乃为“命”与否的标准,“求无益于得”,也即得与否,不以求不求为定,非人力所为。孟子认为,“求无益于得”者,也即属于“命”者,为“在外者”,“在外者”是不能求而必得的,乃为偶然。与“在外者”相对,人有“在我者”,“在我者”是可以自我作主的,求则得,不求则失,是必然的,不是“命”。他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⑩”可见,孟子是以“仁义礼智”为“在我者”,也即上所言之“性”。如此,孟子之性命的区别,也可以说“在我者”为性,“在外者”为命。其性与理学之性同,而其命则指向官能之欲求。这是孟子所认可的性命分界。

泾阳寻常之言性,与理学无异,其与孟子之论性自同。然其引述孟子“性也有命焉”,“命也有性焉”,性命二字之义皆与孟子有不同处。因为,此处孟子之“性也”乃指“生之性”,“君子不谓性”与“命也有性焉”中之二“性”字方是仁义礼智之性。泾阳与孟子始终特异者在“命”。泾阳之“命”乃“天命”,“天命”为性之“来历处”,其认“命”为在性之先,为性之根源。此与孟子之论命大异。对于“命”字,他也有分疏:

问:天命命字如何看?先生曰:命字有以主宰言者,有以流行言者。以主宰言,这命便是命脉之命;以流行言,这命便是命令之命。问:此命字宜何从?先生曰:这是就流行处指出主宰说,《中庸》原自有个注脚,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天之所以为天卽人之所以为人也,更无二物。(《虞山商语》卷上“问天命”条)

泾阳认为,命可以从两义来看:一“以主宰言”,为“命脉之命”,此就作用说,以命脉具有决定性、主宰性;一“以流行言”,为“命令之命”(11),此就活动说,以命令为流传施行之过程。对于“天命之谓性”之“命”的认识应是综合的,即“就流行处指出主宰说”。“天命”乃一不断命赋施行的过程,一切皆不离天命之来源,一切又皆有天命为之主宰,主宰与流行二义实际是合一的。无论是分疏言命还是综合言命,“命”在泾阳的思想中都是积极的,基本的,重要的,与孟子之论“命”截然异趣。泾阳曾言“所谓性,盖自其主宰言之也”(《小心斋札记》卷九,第14条)。性为气之主宰,性要从主宰处认取。如此,性命二者又是内涵一致的,对他来说,性、命没有本质的区别。泾阳谓性为气之主宰,与其谓“就流行处指出主宰”,也可以相合。

由上,泾阳在分析孟子之性命一章时,俨然以“形骸”对应性,以四德对应“命”。而其论性气,则决然以性为气之主宰,性非气质。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是紊乱的。其实,这一问题,在分析其先天后天学说时已经遇到,他认为乾元在先天为后天,在后天为先天,为“先天之后天,后天之先天”。性与乾元极其接近,对泾阳来说,先天概念不是“性”而是“命”,“性”是落于形气之中的,性非气质而又不离气质。泾阳之性绝非程、张话语中的“气质之性”。但就性之为现实层面中所有而言,它无疑是属于后天的,更精确地说是“后天中之先天”。因此,泾阳并不以现实层面之性为根源而止于是,他必强调性之先天来源——“天命”。就性而言,它之所处与气质(或形体)为同一现实层。因此,性气二者可以“互言”,就主宰处认性,未尝“遗气”,反过来,也可以说,他之论“形骸”也并未“遗性”。就后天来说,性气决不可相混,但就先天后天之间来说,气和性都有可以代指后天处。故泾阳以四德当命,而以“形骸”当性,乃代指相对于“命”之后天,其中包括了性,不是纯粹以“形骸”当性。不过,由于泾阳过为作二重之分析,所以就先天和后天来说都不能彻底,性介于命和气之间,即可以下并于气而言,又可以上同于命而言。其下并于气,则与命而对立为二,性与命的关系犹如气之于性,性冒于气;其上同于命,则与气对立为二,命与气的关系又犹如性之于气,命冒于性。此之为弊,析之精而合之难也。

三、与程朱理学论性命之差异

泾阳之论性命,与程朱理学大有相异之处,也特别见于对“命”的理解不同。伊川解释孟子“性也有命焉”、“命也有性焉”一章作:

口目耳鼻四支之欲,性也,然有分焉,不可谓我须要得,是有命也。仁义礼智天道在人,赋于命有厚薄,是命也,然有性焉,可以学,故君子不谓命。(《二程遗书》卷十九,《二程集》第257页,《集注》中引有异)

伊川言“有分”,“不可谓我须要得”,与东汉赵岐之注言“命禄”意同,这仍是比较接近孟子原意的。然这里伊川又讲到“赋于命有厚薄,是命也”,“厚薄”已经是理学中讲气质的说法了,这是理学中逐渐偏向气禀讲“命”的先机。“命”,在孟子所讨论是官能之欲的满足问题,乃就一般人来说。后来注家,言命为“命禄”、“有分”,逐渐转化成针对贫士或普通士夫而言的命运问题,也主要是就对富贵的欲求而言。所谓的命即人之能否求得富贵,并认为富贵之可得与否是有“命”的,这些对象是在外的,与自己的主观愿望无关,也不能归结为人本身的原因。朱子与学生就此有讨论:然则此其专为贫贱愚不肖者言之耶?抑其通言之也?(朱子)曰:孟子之意,似专为贫贱愚不肖而言者,而其推之,则亦无不通矣。盖富且贵者,虽所求之必得,而必亦有制度之节。(13)在《集注》中,朱子还针对程子之言“有分”而引伸之曰,“不能皆如其愿,不止为贫贱,盖虽富贵之极,亦有品节限制,则是亦有命也。”

可见,朱子已经意图把“命”的范围扩大,“命”不仅是对贫士或一般士夫之求取富贵的一种限定,对于富贵之人来说,同样也有限定,“命”是通论的。并且对富贵之人的限定,也不是一般的“遭遇”之“命”,而是“品节限制”之“命”,向“度”的方面去。这已经可以看出朱子之言“命”较之前辈的转变。更有甚者,朱子言“命则因夫气之厚薄而赋于人之名也,不惟智愚贤否之所系,虽贫富贵贱之所值,亦无不由于是也。(14)”他在讨论孟子“性命”章的“命”时,命在“智愚贤否”上的体现较“贫富贵贱”问题更有优先性,“贫富贵贱”的问题已经被超越,而“智愚贤否”作为气禀上的问题更突出了。

泾阳言命,则“天命之谓性”与“性也有命焉”等,概属混言,皆当作一个“命”,因此,他之言“命”毫无消极的意义。而朱子言命,则甚注重命之分疏义。如他说:

“死生有命”之命,是带气言之,气便有禀得多少厚薄之不同。“天命谓性”之命,是纯乎理言之,然天之所命,毕竟皆不离乎气,但《中庸》此句,乃是以理言之。孟子谓“性也有命焉”,此性是兼气禀食色言之,“命也有性焉”,此命是带气言之,性善又是超出气说。(《朱子语类》卷四《性理一》淳录,第77页)

命之一字,如天命谓性之命,是言所禀之理也。性也有命焉之命,是言所以禀之分有多寡厚薄之不同也。(伯羽录,同上)

问:先生说命有两种,一种是贫富贵贱、死生寿夭,一种是清浊偏正、智愚贤不肖,一种属气,一种属理。以僩观之,两种皆似属气,盖智愚贤不肖、清浊偏正亦气之所为也。曰:固然。性则命之理而已。(僩录,同上)

由上,“死生之命”、“天命之谓性”、“性也有命焉”和“命也有性焉”,这数句里面的“命”字,朱子皆注意到其不同处。他认为,除了“天命之谓性”为纯以理言,其他皆“带气”或“兼气”言。而且朱子也注意到“贫富贵贱、死生寿夭”与“清浊偏正、智愚贤不肖”作为命的差异,把这两种“命”作为“命”的典型。不过,朱子最终还是把二者都归结到“气”上。朱子也不主张离气言“命”,他说“(命有以理言,有以气言)也都相离不得。盖天非气无以命于人,人非气,无以受天所命。(15)”总的来说,在朱子看来,命跟气的关系是很紧密的,言“命”离不开气。至于性命的区别,朱子明言“性分是以理言之,命分是兼气言之。命分有多寡厚薄之不同,若性分则又都一般。此理圣愚贤否皆同。(16)”性一而命不一,“命分是兼气言”,可谓朱子之定论。朱子之论命主要不是从性理来说,而是从气禀来说。如此,“遭遇”、“幸值”之命,完全属于偶然者,在朱子也都有根据,也都以人自身之气禀为原因了。孟子以为“命”属于“在外者”,朱子则转而为“在我者”了。从孟子到朱子,其对“命”之阐释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泾阳与朱子,在性命之关系上,一加比较,便见其反。泾阳谓“落在形骸”者为性,以“於穆窈然”者为命(见上),则性为杂乎气质,命为不带气质者矣。明道有言,“‘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17)”。泾阳为之解曰:

请姑借孟子四语为君参之,“性也有命焉”,缘人而遡之天,自其超乎形气之上者而言也,此可以阐“不容说”之指;“命也有性焉”,推天而属之人,盖自其丽乎气质之中者而言也,此可以圆“不是性”之指。(《小心斋札记》卷十,第20条)

“命”为“超乎形气之上者而言”,“性”为“丽乎气质之中者而言”,尤其显然。泾阳之论命,以超乎形气言之,朱子之论命,以兼乎气质言之,孟子之论命,则以命数言之,这是因为先后时代迥异也。

朱子《孟子集注》中,“性命”一章述师说,有谓“然世之人,以前五者为性,虽有不得,而必欲求之;以后五者为命,一有不至,则不复致力,故孟子各就其重处言之,以伸此而抑彼也。”泾阳对“伸此抑彼”之说不甚同意。他说:

此语恐尚有商量。“君子不谓性”,正以其似性非性,实不可冒认为性,于自家躯壳上求其圆满也,非曰原来是性,故借命以掩之也。“君子不谓命”,正以其似命非命,实不可冒认为命,于自家道理上听其缺陷也,非曰原来是命,故借性以揜之也。何伸抑之有?(《小心斋札记》卷一,第52条)

于此,也可进一步看出泾阳对《孟子》此章中性、命之理解。他并不认为有命又可以为性,有性又可以为命,命性有重合之处,或者说就其即为性又为命,有宜为性者,有宜为命者。如果这样,则就一物之中而有“伸抑”,或伸性抑命,或伸命抑性。泾阳认为并非如此。所谓“君子不谓性”,不是说本是性而不谓之性,伸其为“命”,而是“以其似性非性”,本不是性,所以“不可冒认为性”。所谓“君子不谓命”,不是本是命而故不谓之命,而是“似命非命”,所以“不可冒认为命”。泾阳之严别性、命,不稍混合,一者,此恐非孟子本意,一者,此于程朱就命中认性,就性中认命,也非相同的思路。

四、结论

泾阳反对“以性掩命”、“以命掩性”之“伸抑”说,他实际并不否认孟子之“性命二条”有“各就其重处言之”之意。以下一段材料分析甚切要而有序,可作结论之资,故繁录之:

或问:孟子性命二条,有分而言之者,有合而言之者,孰是?曰:分而言之者,就情识偏坠处提拨,合而言之者,就本原归一处指点,皆是也,总之不出天人两字。曰:试为分而言之,何如?曰:世人看嗜欲一边恒重,况口之于味……与生俱生,与形俱形,又可唤他是性,恰中其重之之心,便一切引入里面来,营求无已。孟子为转出外面去,而曰这个有命焉,唤作性不得。盖在人者无一不悬于天,莫可强也。世人看义理一边恒轻,况仁之于父子……时值其常,时值其变,又可唤他是命,恰中其轻之之心,便一切推出外面去,苟且自安。孟子为转入里面来,而曰这个有性焉,唤作命不得。盖在天者无一不悬于人,莫可诿也。此就情识偏坠处提拨也。曰:试为合而言之何如?曰:耳目口鼻四肢非他,即仁义礼知天道之所由发窍也,仁义礼知天道非他,卽耳目口鼻四肢之所由发根也。是故“性也有命焉”,在人者无一不原于天,极天下之至精而非粗也,外命求性,只在躯殻上认取,狥其粗而遗其精矣,君子不谓性也。“命也有性焉”,在天者无一不备于人,极天下之至实而非虚也,外性求命,只在造化上揣摩,狥其虚而遗其实矣,君子不谓命也。此就本原归一处指点也。如此看来,无所不可,何必执着,只有一个意思当入理会。曰:愿闻之。曰:知其分,便须以命御性,以性立命,无容混而为一。知其合,便须摄性归命,摄命归性,无容岐而为二,方才有着落处,不然说分说合,总属闲谈,况又争谁说是谁说非,何益何益?(《小心斋札记》卷八,第19条)

于这一大段材料,我们可得到的认识有数点:

一者,性、命须“分言”。世人之性、命非真性、命,乃倒置之性命。世人恒重嗜欲,而轻义理,其所重便欲引入性,其所轻便欲归之命,此所谓“情识偏坠处”。孟子之论性命,乃针对世情之轻重,而为转移。世人以为性者,孟子转移为命,世人归之命者,孟子转移为性。这里,泾阳所用为“转出外面去”和“转入里面来”,可知,性和命首先并不是调和的,而是不并存的,性为“内”,命为“外”。但泾阳此论,并不是要以孟子之说为权说,乃是要对比,世人之性命非真性命,孟子之性命方为真性命,此须注意。性命既然有分,因此,其间的关系,应“以命御性,以性立命,无容混而为一”。性命之功能是不同的,命主宰性,性承载命。

一者,性、命须“合言”。性、命虽非一,但性、命须“合一而言”,也即上所言之性命乃交关之物,不能偏废。“外命求性,只在躯壳上认取,狥其粗而遗其精矣,‘君子不谓性也’”,“外性求命,只在造化上揣摩,狥其虚而遗其实矣,‘君子不谓命也’。”此即,离命之性,性为粗,不是真性;离性之命,命为虚,也非真命。性之来脉为命,命之落脉为性,性命交关而后可以为真性真命。因此,性命既然“本原归一”,“便须摄性归命,摄命归性,无容岐而为二”。性命之本源是归一的,性命之实际也是归一的。

一者,泾阳所论之性命关系,最终又可以转变为天人关系,“分言”、“合言”,“总之不出天人两字”。命者,天也;性者,人也。性命之关系则为,“在人者无一不原于天”,“在天者无一不备于人”。泾阳尝言,“天之所以为天即人之所以为人也,更无二物。”(《虞山商语》卷上“问天命”条)就本质论,天人是合一的。其论性命天人之用意则为,“盖在人者无一不悬于天,莫可强也”,“盖在天者无一不悬于人,莫可诿也。”性是受命主宰的,人对天而言具有消极性,天命非人作为之力所及,因此容易怠视命。性是人所本有的,人对其所本有则具积极性,是人力可以作为实现的,“为则得之,舍则失之”,因此容易过度追求性之实现。天难为,人可为,因此,如果认识不清性命之关系,也就不能正确处理天人关系。进而言之,性命之关系诸子所以反复讨论辨析者,正在欲明天人之际,而端正工夫之所施。命在天,不能把作在己者一样来强求,性在人,不可推于在天者,而不奋勉有为。张载谓“养则付命于天,道则责成于己”,朱子赞其“言约而尽矣(18)”。可见,就性命之论的目的来说,孟子、程朱、张子及泾阳都是相同无二的,其皆主张不以人而夺天,不因天而废人。

一者,泾阳之讨论性命关系,实际所讨论的,并非天命与仁义礼智之性的关系,而是“耳目口鼻四肢”与“仁义礼智天道”之关系,此为通常所言之形性关系。泾阳认为,“耳目口鼻四肢非他,即仁义礼知天道之所由发窍也,仁义礼知天道非他,即耳目口鼻四肢之所由发根也。”“发窍”一说又见《札记》卷八第十三条,他说人禽之不同“只是这些子灵处”,且“灵处”为“落于气者”。不难知,泾阳所说“灵处”也是指的人之官能作用,不仅指“耳目口鼻四肢”之灵能,尤其指心之灵明。在孟子,耳目口鼻四肢是和心对言的,“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心之官则思……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19)”他认为,“体有贵贱,有大小”,耳目之官和心都为人之官能,但耳目之官为人之小体,心为人之大体,人要养其“大体”而成“大人”,勿徒养其“小体”而为“小人”。泾阳接受了孟子这些方面的影响,重视人之官能作用。他不以人之官能为卑无足道,而是当作天命之“发窍”,天命之实现不外乎此。“发窍”、“发根”之说,将抽象之命理而化作物质之实体,以为命理实现之具,一虚一实之间,性命之关系极微妙难言。

泾阳在《论语》“知天命”一章的讲说中,将这层意思发挥得更充分。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论语·为政第二》)在这里将要处理“知天命”、“耳顺”、“从心”之间的关系。关于“知天命”,泾阳说,“吾夫子用了四十余年功夫方才知得……曰:这是吾夫子下学而上达的地头,生平许多积累功夫,至此不觉一透……盖前此犹属人界,至此乃属天界矣。前此犹见天自天,我自我,至此知我其天,知天其我,俯仰上下,两称莫逆矣。”(《虞山商语》卷中“问何谓知天命”条)“知天命”也即天人关系的一种自觉,天人关系是本无二的,天即人,人即天,这也是性命关系的应然。不过,“知天命”仅是“知”的觉悟,仅是“知的影子”,尚不是终极,下面还有“耳顺”、“从心”的阶段。孔子特言“耳顺”,这对一般学者来说是个很大的疑惑,也很费解释。朱子认为,这一步是“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参《论语集注》卷一),“耳顺”虽为知之极熟,犹属于“知”。泾阳与朱子的解释不同,就“耳顺”和“从心”来说,他认为这已经超出了知,而是到了“体当”的层次。“从耳所听不踰矩,耳斯顺矣。从心所欲不踰矩,心斯顺矣。耳顺而小体之性尽矣,心顺而大体之性尽矣。”(《虞山商语》卷中“问合心与耳目”条)“耳顺”、“从心”已经是在“践形”、“尽性”了。“据常情看,知天命是神化上事,耳顺从心是自家身子上事,两者较之知天命似深,耳顺从心似浅”(《虞山商语》卷中“问何谓知天命”条),但孔子十年之后方言“耳顺”,二十年之后方言“从心”,这一过程应当是逐渐入深入细的过程。泾阳认为,“定要一一自家身子上打透,方肯作准,盖渺茫处(谈天命处)可假,自家身子上不可假”,所以必要“勘到自家身子上”(《虞山商语》卷中同上条)。所谓“勘到自家身子上”,就是要“即形即天命”、“即心即天命”。他认为,天命不能在“耳目心思之外”,否则只能资发谈玄者之播弄,浮于光景,天命应在“耳目心思之内”,件件着实,件件有考验,如此便不会虚假。

总之,在他看来,一方面,命性之间的关系,不仅为命心之间的关系,而且也包括命形之间的关系,耳目之官能,并不是粗而可遗者,也是天命之所在。一方面,就天命来说,“五十知天命”是人生境界的一大转变,但并不是“知天命”之终极,“知天命”最终是要在人之耳目心思诸官能上具体实现,只有“体上身来”,才算“知天命”的成就,才算性命关系的真正合一。泾阳的性命关系论,不仅是学理的、辨析的,更是身体的、实践的。

注释:

①《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64页。

②《朱子文集》卷十一,中华书局,1985年,第419页。

③本文凡引用顾宪成《小心斋札记》中者,皆以《札记》卷数和条数为标注,不再标出处。

④《孟子集注》卷十一《告子章句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30页。

⑤《孟子集注》卷十一《告子章句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26页。

⑥《孟子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63-464页。

⑦《论语·宪问第十四》,《四书章句集注》,第158页。

⑧“命,使也,从口令。令者,发号也,君事也,非君而口使之,是亦令也,故曰命者天之令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二篇上。

⑨《论语·子罕第九》,《四书章句集注》,第110页。

⑩《孟子集注》卷十三《尽心章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50页。

(11)《孟子集注》卷十一《告子章句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28页。

(12)朱子《中庸章句》云:“命犹令也”。

(13)《孟子或问》卷十四,《朱子全书》第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09-1010页。

(14)《孟子或问》卷十四,《朱子全书》第六册,第1009页。

(15)《朱子语类》卷四《性理一》道夫录,中华书局,1986年,第76页。

(16)《朱子语类》卷四《性理一》淳录,第77页。

(17)《二程遗书》卷一,《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10页。

(18)《孟子集注》卷十四《尽心章句下》,《四书章句集注》,第370页。

(19)《孟子集注》卷十一《告子章句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35页。

标签:;  ;  ;  ;  ;  

顾贤成的性命论_孟子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