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福克纳小说创作的神话范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范式论文,神话论文,福克纳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6522(2003)04-0009-06
加拿大文学理论家弗莱(Northrop Frye)认为,神话是“文学的机构因素,因为文学总 的说来是“移位的神话”,神的诞生、历险、胜利、受难、死亡直到复活,已包括了文 学的一切故事,文学不过是神话的原型模式而已”。[1]弗莱将这种原型大致分为:一 、原型是文学中可以独立交际的单位,就像词在语言中的交际作用一样;二、原型可以 是意象、象征、主题、人物,也可以是结构单位,只要它们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复出现, 具有约定性的语义联想;三、原型体现着文学的传统力量,它们把孤立的作品相互联结 起来,使文学作为一种社会交际的特殊形态;四、原型的根源既是社会性的,又是历史 文化的,它把文学同生活联系起来,成为二者相互作用的媒介。[2]容格认为,伟大的 艺术家都具有强烈的神话意识,都具有超人的想象力和利用原始的意象来表达其经验和 感受的能力。“艺术家常常借助素材的性质,借助神话使他们的经验以最合适的形式表 现出来。”[3](P167)这种“强烈的神话意识”正是拥有强烈自主情结的福克纳实现创 作辉煌的重要法宝之一。其实,神话在20世纪复苏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随着科学 技术的飞速发展和商品经济的空前发达,人类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但伴之而来的是 人类文明和价值受到了强大的挑战。旧的秩序和文明遭到破坏,新的文明还未建立起来 。由此看来,产生现代神话的文化背景已经成熟,因为神话“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实施 控制,建立秩序,使处于全无益处的、无政府状态的、荒谬的现代历史得到某种形式和 意义”。[3](P120)美国著名作家、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等现代小说家们利用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形式,唤起人们无意识深 处的、正好“补偿了我们今天的片面和匮乏的”原始意象,使之与我们意识中的种种价 值发生关系,并对之进行改造,“直到被同时代人所接受”。[3](P120-122)但同一般 作家明显有别的是,福克纳在《押沙龙,押沙龙!》、《喧哗与骚动》和《沙多里斯》 等几部传世之作中对这些神话进行参照、运用、吸纳和改造的同时,也营造出自己的现 代神话世界。
用神话诠释传统
现代的人们在价值世界的失衡中陷入了无路可走的尴尬境地。福克纳在对传统的追踪 中,将神话因素树为文本的坐标,在这种对传统与神话精神的深刻的关系形式的把握中 ,揭示了传统世界深厚的精神积淀和斩不断的精神传承。海德格尔说:“在一贫乏的时 代里作一诗人意味着,去注释、去吟唱远逝诸神的踪迹,此正为何在世界的时代里诗人 歌唱神性。”[4]对传统文化的精神特征的揭示正是有赖于此。福克纳将传统中潜在的 神话模式予以激活。并遵循着神话——传奇——现实的传统文化的发展方向,同时又揭 示了现代人的精神贫瘠。
福克纳的一部分作品,可以说从内含到形式都借鉴了神话原型。在《没有被征服的》 和《押沙龙,押沙龙!》等作品中,福克纳则用神话的置换变形——传奇,塑造了传统 时代末期的悲剧式的英雄人物。其实,这也是福克纳重寻传统时代独立自主的健全人格 的努力,是福克纳在人与历史传统的悲壮抗争中对人类曾有过的巨大的精神辉煌的重温 。可以说,这也是文学创作中“现实原则让步于快乐原则”[5]的一种。作为末代的悲 剧英雄,塞德潘等人物的抗争指向破坏传统的努力,他们的失败证明了人类历史的现代 遭遇的不可逆转。福克纳在利用神话创造传奇的同时,又进一步通过对现实的揭橥来回 溯传统。
福克纳在第一部约克纳帕塔法小说《沙多里斯》中制造的神话在他随后发表的《喧哗 与骚动》中得到了较大幅度的修改。尽管这部小说以康普生家族为中心,而且这个家族 曾出过三位将军和一位州长,地位比沙多里斯家族显赫,但是作品描写的着重点却转到 了这个贵族家族不可救药的衰败所带来的绝望与痛苦,以及他们为维护家族的声誉而做 的最后挣扎之上。如果说《沙多里斯》中的沙多里斯家族由于第四代沙多里斯小贝亚特 与贵族小姐成婚并生下一子还使人看到一丝发展的希望的话,那么康普生家族的消亡到 小说结束时已基本成为定局,因为第四代康普生的三位男性中无一人拥有家庭。
在《喧哗与骚动》中,福克纳对《沙多里斯》中的康普生家族的描写重心进行了调整 ,更加强调了康普生家族衰败的社会原因。尽管有评论认为康普生家族衰败的根本原因 在康普生太太身上,但小说表现了穷白人和黑人的难以被随意抑制的力量,与《沙多里 斯》形成了较为鲜明的对照。在《沙多里斯》中,只有一个穷白人试图引诱一个贵族小 姐,而且以失败告终。在《喧哗与骚动》中,以流浪汉艾米斯·戴尔顿和戴红领结的无 名演员为代表的许多穷白人引诱贵族小姐凯蒂和小昆丁都如愿以偿。在这部小说塑造的 几个较为突出的黑人形象中,除了老黑奴迪尔西,大多不但好逸恶劳,而且还桀骜不驯 ,而白人主人中已无人能像《沙多里斯》里的劳贝亚特用棍子改造卡斯佩那样改造他们 了。
《喧哗与骚动》中所描写的是一个缺乏权威、分崩离析的世界,其状况如同昆丁在钟 表店里所见到的那样:“橱窗里有大约一打手表,显示着12个不同的时刻,而且每只表 都像我这只没有指针的表一样好不含糊,各执一端。互相不断冲突”。在这种情况下, 作家除了表现贵族们视死如归的气度,难以像在《沙多里斯》中那样再神化他们了。这 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福克纳在完成了《喧哗与骚动》以后,便将注意力由贵族转 向下层人。如《我弥留之际》中的穷白人本德伦一家、《圣殿》中的贩卖私酒者波普埃 、《八月之光》中的血统不明的孤儿克里斯墨斯、《塔标》中的飞行特技表演者们等等 ,直到《押沙龙,押沙龙!》,福克纳才第三次捡起南方贵族生活的题材,描写了塞德 潘家族的历史,但这时的福克纳更加成熟了。
福克纳的作品中往往有一些虽然生活在现代,却仍然保有某些传统精神的人,《喧哗 与骚动》中的迪尔西,《三角洲之秋》中上了年纪的艾萨克。老迪尔西说:“我看到了 始,也看到了终。”这是对以康普生家族的式微为代表的南方社会的总结。老艾萨克在 晚年目睹了荒野在人类的掠夺下步步退却,悟出了纵容其贪欲正是荒野施于人类的罪恶 的惩罚的道理。人们在与现实的抗争中始终怀有一份从容,这是人类与命运抗争中的所 应具有的品性,也是福克纳用神话去诠释传统的命意所在。
用神话审视现实
福克纳对现代问题的思考在取径上与其他作家明显有别。现代作家大多将现代世界从 时间中孤立出来,具有很强的当下性。福克纳则将其对现实的思考引向广阔的绵亘久远 的历史空间,采用一般作家难以涉足的观照距离和角度,以深沉的神话意识对现代人们 所面临的困境进行深度审视。在对现实世界的表现中,福克纳始终拿传统文化作参照, 用神话精神做自己作品的价值尺度,且在历时性、共时性和未来性的三个维度上将之充 分展开。在《三角洲之秋》中,福克纳以荒原为特征,呈现了传统与现代的特殊的关系 形式。荒原之秋与艾萨克之老既具有神话的隐喻性又有预言性。作为神性存在体的“荒 原”,其深深的沉默暗示了现代人的脆弱,其充盈的精神内涵又反衬出工业文明世界的 苍白和空洞。
福克纳并非从一开始就要创造一个自己的神话世界。他的第一部小说《士兵的报酬》 同海明威的处女作《太阳照样升起》一样发表于1926年,表现的也是当时较为流行的主 题,即战争给人们的身心留下的双重创伤。小说的男主角梅恩是一位军官,因在战争中 头受重伤,几乎完全丧失了视力和记忆,退役回乡后,又遇上未婚妻赛西丽另有所爱, 无法得到应得的关怀,最后在茫茫黑夜中死去。不过在这部作品中我们也能找到促使福 克纳日后创造自己的神话世界的一个重要原因,即现代世界的混乱秩序。小说女主角塞 西丽一反战前与梅恩确立的婚约,朝三暮四,较集中地表现了战后的现实“象诺言一样 空洞”的主题。梅恩因丧失视力与记忆而不能观察、思考与行动,象征着人们在新的现 实面前所产生的困惑与无奈。
如上所述,神话在20世纪的复兴绝非偶然。梅列金斯基则认为,神话在20世纪文学领 域中的复兴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整个资本主义文明危机迫使人们诉诸人类共有的 心理及玄学之本原,努力探寻超越社会与历史的限定以及空间与时间的制约的出路。二 是神话因其固有的象征性,适合表现个人行为和社会行为的永恒模式以及人类和自然界 中的某些基本规律。与许多现代主义作家一样,福克纳的神话创作也是立足于与现代社 会形成某种对照的相对落后、稳定而又为自己熟悉的地域。因此,便有了福克纳以故乡 小镇奥克斯福为原型创造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杰弗逊镇。这个神话世界最先出现在他的第 三部小说《沙多里斯》中。福克纳在谈到他的创作时曾说:
打从写《沙多里斯》开始,我发现我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土地倒也值得一写,只 怕我一辈子也写不完,只要我化实为虚,就可以放手充分发挥我那点小小的才华。…… 我自己至少可以创造一个自己的天地吧。我可以像上帝一样,把这些人调来遣去,不受 空间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6](P274)
正是在这个属于自己的天地里,福克纳创造了一个有别于前两部作品井然有序的神话 世界。
福克纳在《沙多里斯》中重建社会道德秩序的努力表现在他对贵族家族沙多里斯家族 的神化上。老黑奴福尔斯就是一位沙多里斯家族的神话的制造者。小说以对他的描写开 篇,写他再次来到老贝亚德的办公室,讲述后者的先父沙多里斯上校当年的英雄业绩。 这种讲述已变成福尔斯的一种习惯。作者写道:“与往常一样,老人福尔斯又将约翰· 沙多里斯带到这间屋里……”福尔斯这次来不仅要重复沙多里斯上校的故事,还要将他 保存50年之久的沙多里斯上校的烟斗移交老贝亚德继续保存。老黑奴福尔斯对沙多里斯 上校的神话举动对于巩固沙多里斯家族的统治地位和维护传统道德秩序是有着明显的作 用的。
沙多里斯家族神话的第二位制造者是珍妮姨妈。珍妮姨妈“总是那么能说会道……她 的话生动有力,言简意赅。她使用的大胆比喻连德摩斯尼也望尘莫及,连骡子也能心领 神会……”她象福尔斯一样,也是反复地向沙多里斯家族的后代以及他人讲述沙多里斯 上校及其弟弟的故事,为他们歌功颂德,“而且她年纪越大,故事本身也越丰富,变得 像芳香、灿烂的美酒一般……”
说到底,沙多里斯家族神话的总设计师当然是福克纳本人。在接受华盛顿星报记者的 采访时,福克纳曾说道,“我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他认为自己是在写人,写“虚构 的人”,而“不需拘泥于事实”。[7]《沙多里斯》实际上就是一部沙多里斯家庭和四 代人的历史。这个家族中有大庄园主、内战中的上校、铁路大王以及无上的权威,这对 于此前曾反复表现现代社会缺乏权威、毫无秩序的作者来说,其心态是不言而喻的。与 福尔斯和珍妮一样,作者也经常运用重复这一制造神话的手法。为了强调传统的优越性 ,他用了许多细节来反复表现骑马比开车更加气派与安全,传统医药比现代医药更加有 效。他还用了“约翰”和“贝亚德”两个名字来命名四代沙多里斯中的六位男性,从而 造成了较为独特的重名现象。这一现象似乎也与作者要使沙多里斯家族的统治地位保持 不变的愿望有关。
传统的衰微是福克纳小说的重要主题,这在《喧哗与骚动》中有明显的表现。作品中 “凯蒂始终是聚焦的中心,所有别的人物都因与他有关而存在”,[8]但结构全篇的主 导思想却是康普生家族的式微。凯蒂之失贞,昆丁之自杀,杰生之冷酷,以及班吉之痴 傻,都是这一传统家族衰落的重要象征,而通过把几个主要事件的发生时间与基督耶稣 受难等宗教神话的重要日期相联系,福克纳很自然地将神话精神植入作品,大大深化了 文本的意蕴。在《我弥留之际》中,福克纳在寓言化的情境中表现了现代精神的蒙昧, 表明了现代人与精神真理的隔膜和与价值意义的疏远,把以物欲为中心的各种精神畸态 淋漓尽致地表现在读者面前。本德仑一家身上体现了人类的巨大的忍受能力,而其出殡 的苦旅又正在反讽的意义上对应了神话所经常表现的价值追寻母题。由《村子》、《小 镇》和《大宅》组成的斯诺普斯三部曲中的弗莱姆是现代畸形人的典型代表。福克纳戏 剧化地表现了这个原始资产者从发迹到飞黄腾达的整个过程,把一个物欲操纵下的个人 主义者与神话传奇中的英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未来向度上,《喧哗与骚动》中的昆 丁和《八月之光》中的克里斯墨斯算得上是代表了这两种类型的悲观心态。昆丁对自我 的放逐同神话中的主动受难和追求永恒的精神题旨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克里斯墨斯则是 现代社会这个畸形世界的产儿,他的双重身份决定了他最终只能成为这个世界的弃儿。 克里斯墨斯(Christmas)这个名字显然是想让人们与耶稣的名字(Christ)产生联系,但 他在黑夜般现代世界的疲于奔命的逃遁和基督在人世的漫漫求索的精神指归却大异其趣 ,而他在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我是谁”之后对酷刑的主动承受更是对现世的一个悲观 嘲弄。应该说,这正是现代人的悲剧。福克纳在他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反复强调 ,南方是一片被诅咒了的土地,其灾难之源就是种植园的奴隶制度。这一制度把人当作 奴役工具,将土地视为掠夺的对象,人性在这里被异化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 系遭到了破坏。在《押沙龙,押沙龙!》中,福克纳对深系于南方历史传统的毒瘤进行 了耐心的解剖和仔细的审视。塞德潘,这个白手起家的庄园主,早已被虚构为南方传奇 中的英雄,福克纳则采用多视角的叙述之网解构了这部关于“英雄”的传奇。塞德潘身 上并不缺乏南方传统所赋予的创业精神和英雄理念,但这些素质一经遇上畸形制度便只 能发出无可奈何的扭曲,从而注定了他悲剧性的结局。在《押沙龙,押沙龙!》中,福 克纳将《旧约》中押沙龙害兄反父的故事融入文本作为矛盾冲突的隐喻,并对原有的圣 经故事进行变形,将原来由逆子承担的罪与罚转移到主要由作父亲的塞德潘来承担。于 是,这个变了形的罪与罚的原型母题遂成为这部作品的主体结构。
福克纳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对基督教典故中凶杀、乱伦的原型的运用,也使我们 联想到俄狄浦斯神话中的乱伦和凶杀。这部小说的书名就已暗示了塞德潘的命运和大卫 王的相似之处。福克纳还通过人物命名和叙述语调来加强小说同《圣经》以及古希腊神 话传说的联系。不难看出,塞德潘的原型是大卫王,亨利的原型是押沙龙,波恩的原型 是暗嫩(Amnon),而朱迪丝的原型是他玛(Tamar)。小说中亨利为维护其妹妹朱迪丝的白 人血统的纯洁而枪杀其同父异母的哥哥波恩的故事原型正是取自押沙龙为维护其妹妹的 尊严而杀死其同父异母的哥哥暗嫩的神话传说,只不过福克纳并不是采用一一对等的手 法来结构小说,而是在很大程度上运用了弗莱的原型理论,即“置换变形”的手法。
用神话打造英雄
尽管小说的三个主要叙述者罗莎、康普生和昆丁对塞德潘的评价各不相同,但正如康 普生所说的那样,他代表着旧时代的英雄,“具有英雄气概”,具有古代英雄那种强大 的自主意识,是美国南方的象征。福克纳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把塞德潘同古代世界的神话 英雄联系在一起,并借助广泛的神话参照来揭示美国南方的悲剧性命运,这是福克纳对 这部作品情有独钟的主要原因。
在完成了《押沙龙,押沙龙!》的初稿时(1935年12月),福克纳充满自豪地对朋友们说 :“这是迄今为止一个美国人写的最好的一部小说。”[9]几十年来,随着对福克纳研 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美国评论家认为《押沙龙,押沙龙!》是福克纳最伟大的作品。 美国著名作家和出版家刘易斯·鲁平就称《押沙龙,押沙龙!》塑造了迄今为止最伟大 、最丰腴的南方的历史形象,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历史小说之一。[10]的确如此,《押 沙龙,押沙龙!》反映生活画面的广阔和涉及人物之多在福克纳小说中是绝无仅有的, 它几乎蕴含了福克纳小说创作的全部主题,在艺术形式上也堪称现代派小说的样板。福 克纳还亲自为此书编了一份大事记表,一份家谱,绘了一幅约克纳帕塌法县的地图,它 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约克纳帕塌法神话的基石。
美国批评家埃尔斯·杜尔斯·林德指出:“如果给塞德潘的传说作一个简要说明,那 么它读上去就像希腊神话的一个梗概。作品自始至终把塞德潘比作俄狄浦斯,把塞德潘 的两个儿子同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尼刻斯相比,把朱迪丝同安提戈涅作类比(尽管不是 严密紧扣),这就给读者一个提示,即在小说的情节构思之初,俄狄浦斯三部曲可能在 总体上启发了作者。“塞德潘的垮台以及这个家族的毁灭也使读者想起关于原罪以及天 罚落在第三第四代身上的伟大神话。《旧约全书》中招致天怒的凶杀在这部父子反目、 兄弟残杀的故事中再现了。”[6](P172)他认为作者安排亨利和波恩这个两面三刀的人 物是“为了让他们各自扮演为他们规定的角色——波恩去追求永远无法得到的父亲的承 认;亨利则在刻划得淋漓尽致的环境中去犯下不可避免的残杀手足之罪。这两个人是《 圣经》里的押沙龙和暗嫩,为了妹妹斗得你死我活;两人也像受诅咒的俄狄浦斯家族中 的一对儿子波吕尼刻斯和厄忒俄克勒斯一样,因争夺权势而分裂,注定要互相残杀,同 归于尽。”[6](P171)塞德潘、大卫王和俄狄浦斯王,这三个人物的故事是由这样几个 基本故事构成:(1)父子反目;(2)兄弟相残;(3)兄妹乱伦。三人的故事中蕴含着共同 的主题:诅咒,命运,惩罚,报应等。古老的神话传说不仅为小说提供了宏阔的历史背 景,而且暗示了主人公无可逃避的悲剧性命运。
《押沙龙,押沙龙!》自始至终笼罩着一种劫数难逃的宿命气氛,隐含的神话参照系的 存在无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旧约》中,上帝答应为大卫造屋,并允诺他建立万世 王朝,但大卫却霸占了手下大臣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并设计害死了乌利亚,这丑恶的 行径遭到了上帝的诅咒和惩罚。如果说大卫王的祸患完全是咎由自取,现世报应,那么 俄底浦斯王的命运则远在他出生之前就已注定。他杀父娶母,是因为神要惩罚他父亲拉 伊俄斯背信弃义和诱拐恩人的儿子,并把同性恋带到忒拜王国。波吕尼刻斯两兄弟互相 残杀,既是拉伊俄斯、俄狄浦斯罪过的直接后果,又是这个家族不可避免的厄运。这个 厄运在其祖先卡德摩斯建立忒拜王国之日便已注定。无论是大卫,还是俄狄浦斯,他们 最终都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罪过,主动承担了责任。而塞德潘却一直到死也没有清醒 地认识自己。他在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时说:“我到底在哪一步犯了错误?……我有个 规划,为了完成它,我需要钱、一所房子、一个种植园、奴隶、家庭——当然是顺便的 ,一个妻子。”他过于自负,过于相信自己的意志,以为凭意志可以达到一切目的。他 心中只有“规划”,没有人性和道德观念。他认为,“道德的组成部分就像做馅饼或糕 点的原料一样。因此,当你称好份量,对各种原料作了适当的调配之后进行掺和,然后 往炉子一塞就以为万事大吉,只等馅饼或糕点出炉了”。他沉溺于自己伟大的规划而不 能自拔,不是他选择了这种命运,倒像是命运选择了他。他住在山里时,并不知道人与 人之间有高低贵贱之分,在那里,“谁要是费心筑道篱笆,把一块土地划出来,宣告是 我的地,那么这人一定疯了。至于个人财产,谁都不比你更多占有一些”。那里的生活 环境和生活方式就像原始社会。后来,塞德潘一家下山,迁往海边,并以自己的才智和 力量来报复这个社会对他的轻蔑。起初他成功了,但最终还是个失败者,因为他像俄狄 浦斯一样把自己旺盛的精力投入到了一项注定要受到诅咒和惩罚的事业中去。塞德潘伟 大的规划和野心最终化为泡影,它显示出南方的辉煌只不过是其后世子孙的自欺欺人的 幻想。
神话是人类通过想象对具体时空和自我局限的超越。“通过体验神话,人们就从凡俗 的年代学上的时间中突现出来,进入另一性质的时间,即神圣的时间。这时间立刻成为 原始的和可以被无限寻回的。”[11]《押沙龙,押沙龙!》就是福克纳通过罗莎、康普 生、昆丁、施里夫共同创造的关于塞德潘的神话。他把自己的困惑和思索同样赋予了这 四个叙述者。罗莎等人站在各自的视点上对塞德潘故事所作的不同解说,越发增强了这 一英雄的传奇色彩,使它距真实的历史越来越远,但它依旧是历史,是被神话化了的历 史。历史的神话化通过大卫王和俄狄浦斯王两个原型的参照而得到了加强。历史是对过 去真实的描述和重构,神话则是对过去想象性的创造和建构。福克纳是个地地道道的南 方贵族子弟,他几乎本能地留恋过去,在一定程度上反对现代文明。他说自己喜欢过去 的日子:“过去的日子的消逝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伤心、很悲剧的事。那就是说,如果你 有我这样一个乡下孩子的背景,那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不愿它变化。”[12] (P268)福克纳的曾祖父W·C·法克纳在他家乡就是个神话般的英雄人物,对福克纳的一 生起了很大影响。想抹去这些影响谈何容易。“要摧毁一个或一系列神话是一回事,而 要抹去这个神话的历史和文化影响则是另一回事。不论是为了了解南方,还是为了了解 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地区,我们都应兼顾神话和事实,同时我们还应接受这样的一种怪现 象,即对大多数人来说,更有说服力的反倒是神话。”[13]对福克纳而言,南方历史就 是不可磨灭的神话,他要用文学的形式重现南方历史,寻回过去的时间。
当然,福克纳不是昆丁·康普生,他不会死死抓住过去不放。一方面他对南方的过去 无限留恋,另一方面又用清醒的理性意识对过去进行批判。在福克纳看来,孤立地生活 在过去之中,把过去和现在割裂开来,是对时间本质的歪曲,真正的人“既生活在现在 ,也生活在过去和未来”。[14]他说:“我十分赞同柏格森关于时间流的理论,只有现 在是真实存在的,而现在已包含了过去和未来。”[12](P141)人们“几乎可以通过摹仿 动物”来“救赎自我”。[15]美国南方也一直在为从精神上摆脱过去的压力而英勇求索 ,福克纳也是如此。他借助神话来实现创作主旨,神话既是历时性的叙述,又是共时性 的象征,神话能够超越历史。就像大卫王和俄狄浦斯王的传说是永恒的一样,塞德潘的 英雄形象作为南方命运的象征,也获得了永恒。
同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套用荷马史诗《奥德修斯》中的尤利西斯的神话和艾略特 根据亚瑟王有关圣杯的传说创作《荒原》一样,福克纳也总是“试图在希腊——罗马, 希伯来——基督教因素之大成的人类神话和现代历史之间建立一种普遍性的联系”。[1 6]福克纳总是有意无意地使自己作品的故事情节、人物和故事结构同那些远古神话相对 应或平行,形成一种对位的结构,从而“使读者得到一种时空的感受,获得一种崭新的 审美体验。”[17]神话之维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福克纳作品的表达方式,体现了他与传 统文化的深刻勾连。马里恩·奥唐奈在《福克纳的神话》一文中指出,在福克纳所写的 作品中贯穿着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南方的社会、经济、伦理传统。这个要素使他的作 品浑然成为一体,并时而赋予他的作品以伟大的神话意义”。[6](P5)神话意识和对历 史以及现实的清醒头脑,使福克纳得以在往昔与现实之间构筑起具有史诗风范的现代文 本。
收稿日期:2003-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