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简析_读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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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B2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008-5211(2000)01-0016-03

一、引言

“大一统”是中国传统政治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对于中华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及其生活有着深刻的影响。以至于时至今日,这种影响仍然存在。与其他的一些传统概念名词不同,它不但没有为今日的中国人所忘却,而且或许还仍是这个民族性格中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乃至于本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90年代的“国学热”,每逢知识界、学术界欲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思考的时候,这也必是一个热门话题。知识界、学术界这种思考多为一些有着明确的实际目的的思考,往往将这种思考简单作为论证其实际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其实际目的无非是对于传统文化某种褒贬罢了。本文并无意否定这样的思考方式,这种价值判断是当代中国社会发展中的一种实际需求的要求。但任何有力的价值判断都应建立在认真的实证分析的基础上。对于“大一统”来说,尤其如此。因为“大一统”这个概念乃是一个政治哲学中的专门概念,确切地说,是儒家经学,特别是今文经学中的春秋公羊学的一个专门概念。有其较为深刻、丰富的内涵。它作为一个有着两千年演变历史的观念,有着其层层复杂的衍变。

二、形式分析

到底什么是“大一统”?我们先来看一看两部当代权威辞书的解释:

“大一统:重视统一的事业。《公羊传·隐公元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疏:‘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汉书七十二王吉传》:‘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1]

“大一统:统一全境。《公羊传·隐公元年》:‘何言乎正王月,大一统也。’陈立义疏引《汉书·王阳传》:‘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大犹言重视,尊重;一统,指天下诸侯统一于周天子。后世因称统治全国为大一统。”[2]

前文所引《辞源》、《辞海》的解释,正如引言中早以申明的,认定“大一统”一词原本出自于《春秋公羊传》对于《春秋经》隐公元年经文的解释中。今录经传原文如下:

(隐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3](黑体为《春秋经》原文——作者注)

“大一统”在其古代汉语的原始用法中本是一述宾结构。“大”为动词作述语。“一统”为一述宾结构作述宾短语的宾语。其修饰层次关系如图。

在现代汉语中则多被用作一偏正结构短语。“大”为形容词作修饰语,“一统”为一述宾结构短语作偏正短语的宾语。其修饰层次关系如图:

本文所欲说明的是前一种用法即大一统的本义。在《春秋公羊传》或是公羊家的阐说中类似这种结构的用法还很多如所谓:“大居正”、“大复仇”等等。若依字面上的意思来翻译,即为重视一统之意。《春秋公羊传》中常用此“大”字来点出《春秋经》之所谓微言大义即所谓春秋大义。如:庄公十八年经文“夏公追戎于济西。传曰:“此未有言伐者,其言追何?大其为中国追也。此未有伐中国者,则其言为中国追何?大其未至而预御之也。其言于济西者何?大之也。”[4]

三、概念分析

根据以上的形式分析,我们知道“大一统”字面上的意思为推重一统之意。所以,对于“大一统”概念的概念分析,就必须要从“一统”着手。明白了“大一统”所欲推重的“一统”到底是什么,也就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大一统”。公羊家的整个“大一统”学说都是建立在对于《春秋经》首条经文“元年春王正月”这五个字的分析上的。同样,“一统”的真实涵义也是基于对于这五个字分析之上。

公羊家将“元年春王正月”划分成四个元素,即:“元年”、“春”、“王”、“正月”。另外,因鲁隐公本无意即位,恐恒公年幼,不得众大夫拥立,暂为其摄政,思日后即返其国。因此在“元年春王正月”后无惯常所应有的“公即位”三字。所以应再加上“公即位”,共得五个元素,即公羊家所谓“五始”。“元年”为气之始;“春”为四时之始;“王”为受命之始;“正月”为政教之始;“公即位”为一国之始。此“五始”显于《春秋经》之首章,可见其重要。

公羊家对此“五始”进行了词序分析,认为此“五始”间存在前后相承系的关系:天必承系于元;王必承系于天;政令必承系于王;诸侯必承系于王之政令。这“五始”又可以划分为三端,即天、王、人。“元年”、“春”应属天之类;“正月”、“公即位”则属人事之类。“王”位于二端之间,上承天而下系人。正如董仲舒所说:“置王于春正之间,非曰上奉天而下正人,然后可以为王也云尔。”[5]

就天这一端来说,包括“元年”与“春”。“元年”像天地万物之大始;“春”则像天地四时,且如公羊家们认为:这“元年”之“元”有着极深刻的意义。不修《春秋》(即鲁史所修之《春秋》)此处本为“一年”,孔子修《春秋》特改“一”为“元”。天地之始本难显(或说天地本无所谓其始)孔子特明元以统天。何邵公在其《解诂》中注云:“变一为元。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故上无所系,而使春系之也。”[5] 此元于整个“大一统”学说极为重要,容后详述。在“天”则有二义:一为自然之天;一为有意志之人格神。自然之天即孔子所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之天;人格神之天即《尚书》即所谓“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之天;董子所谓“百神之大君”“人之曾祖父”后利马窦指译其为上帝,不无道理。

再就人这一端来说,亦有“正月”与“公即位”。“正月”像王者之政令:“公即位”则像一国之政始。“正月”之像王者之政令,在古昔,颁历为王者政令之头等大事。《尚书(尧典)》载大尧令羲和授历于民:“迥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何休解传文“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时注曰:“以上系于王,知王者受命,布政施教,所制月也。王者受命,必徒居处、改正朔、易服色、书殊徽号、变牺牲、易器械、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夏以斗建寅之月为正。平旦为正朔。法物见,色尚黑;殷以斗建丑之月为正。鸡鸣为正朔。法物牙,色尚白;周以斗建子之月为正。夜半为正朔。法物萌,色尚赤。”“公即位”像一诸侯国之政始,国君为一国之元首,为社稷之主。一国之政讼决断皆由其始。

元立始于天;天端降命于王;王受命于天而正人;国君受天命于王之政令而施教于民;民受于命于国君而治万物。这便是“五始”之义。其中人事皆承于王,于王而得“一统”。此“一统”即民人万物由王而统于天,最终统于“元”。这就是“大一统”之义。

四、意义分析

“大一统”说构造了一个宏大的政治哲学体系。“王”、“正月”、“公即位”建立了一个统一的实际政治建制,这个建制是一个形而下的实体;而“元年”、“春”、“王”建立了一个形而上的理念,一个批判的理念,非一个僵硬的教条。天命、人愿由王而得以贯通,然后一统于元。而这个作为天地之大始的元,并非某个超世间的主宰物,是有得于人,在于人的。董子曰:“唯圣人能属万物于一,而系之元也,终不及本所从来而承之,不能逐其功。是以《春秋》变一谓之元,元犹原也,其义以随天地终始也。故人惟有终始也而生,不必应四时之变。故元者为万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故人虽生天气及奉天气者,不得与天元本、天元命而共违其所为也。”[6]

籍于此,便可以批判任何的政治行为:即据元以正天;据天以正王;据王以正政令;据政令以正诸侯、大夫;据诸侯、大夫以正民。所以,司马迁在其《史记(太史公自序)》中答上大夫壶遂之问孔子何为而作春秋时说:“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于此上至天子,下至大夫,都被纳入一个政治评判体系之中。儒生们掌握了这套理论,便着手于大胆对于现实政治进行批判,就连亲亲、尊尊的君、父亦不能幸免。如《汉书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传第四十二)》;“今在夫僭诸侯,诸侯僭天子,天子过天道,其日久矣。”

正因为其在形上层面确立了一个无所不包“元”作为天地万物之始,从而使下层面里的任何因素,都得到了统辖,都不能逃脱批判。使一向被视若同天的君父,亦有了制约,虽然只有一种理念的制约,而非现实的制约。但通过对于人元及圣人立法的肯定,有汉一代的经生们,努力将其转化为一种现实的制约,从上文所引的两个中也多少看的出来。乃至于有要求天子禅位者的,如《汉书卷七十五》眭两夏假京翼李传第四十五中记载:

“孝昭元凤三年正月,泰山、莱芜山南匈匈有数干人声,民视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三石为足。石立后有白乌数千下集其旁。是时,昌邑有枯社木卧复生。又上林苑中大柳树断枯卧地,亦自立生,有虫食树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孟推《春秋》之意,以为‘石、柳,皆阴类,下民之象;泰山者,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处。今大石自立,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此当有从匹夫为天子者。枯社木复生,故废之家公孙氏当复兴者也。’孟意亦不知其所在,即说曰:‘先师董棒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以承顺天命。’孟使友人内宫长赐上此书。时,昭帝幼,大将军霍光秉政,恶之,下其书廷尉,奏赐、孟妄妖言众,大逆不道,皆伏诛。”

公羊家将实在现实政治系于一超验的理念的基础,力图使现实政治完全的客观化。这种客观化的难点正在于君主。一方面,君主要上承天元而下系于人:沟通形上、形下;但另一方面,君主奉天而法祖:是一定限的存在。公羊家在这里,一方面肯定君主受天命而治黎民,其统治有其超越的神圣性;另一则认定君主自身乃是一个现实的存在物,只是一个有限的存在。所以,公羊家有所谓的“天子一爵说”。《解诂》成公八年秋七月,注曰:“天子者,爵称也。”[7] 当其自认为其自身即拥有超越的神圣性时,公羊家就直斥其僭天道。如《春秋经》昭公二十五年秋:“齐侯唁公于野井”,《公羊传》释曰:“唁公者何?昭公将弑季氏。告子家驹曰:‘季氏为无道,僭于公室久矣。吾欲弑之,何如?’子家驹曰:‘天子僭天道,大夫僭诸侯,诸侯僭天子,其日久矣。’[8]”所以在中国的传统政治哲学中,从不认为存在着什么万世一统, 永系一姓的王朝。相反,每一统治在其真正确立时,都必有其超越的基础。然后,或因为君主的失德,或并无什么特别的过失,此种基础便被剥夺。这都为一超验的主宰所决定,为一切现实的力量所无法抵抗。而这超验的主宰又与良好的理性之间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同一。

五、结论

本文之作,是感于“大一统”这个概念在中国人心灵中惊人的演变。这三个字虽然仍然为普通人和学者们频频提及,却早已落入一种纯情感或是事实的判断之中了。往往还将其作为一种高度集权的政治形态的代称,一种与西欧神权主义的集权政治形态相对的政治形态。可是在很多时候他们自己也感到不能自圆其说:汉代儒家政治学说越来越不像是儒家学说的传承,竟好像是法家权术的翻版。他们不能理解,一向宏扬着民本思想的儒家学者,如何能说出“屈民而申君,屈君而申天”的话来,只能得出“儒法合留”乃至于“阳儒阴法”的结论来。但看到汉代儒生们说着“天下乃皇天之下也,陛下上为皇天子……夫官爵非陛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这样的话时,就越发地矛盾,只能解释为掩人的门面话了。这一切的误解都是由于没有把握到汉代儒家哲学的实质,它的内在精神:力图构建一个无所不包的万有论。

不了解汉代儒学的精神(本文所称的汉代儒学指汉代的今文经学,一般说来它代表着汉代儒学的精神),就不可能真正地明白古中国的精神;不了解汉代儒家政治哲学的精神,就不可能真正地明白古中国政治的精神所在。大一统的学说就是首要的纲领。“大一统”学说力图使所有的政治要素一统于超感性的“元”,而非一种形下情感或事实。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就不能解释在那个君主集权的时代里,儒生们为什么会竭力地反对不断地向外族用兵以扩张领土,会极力地反对国家对于盐铁垄断。

收稿日期 1999-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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