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春禊诗初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春禊诗初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导言
所谓“春禊”,即中国古代民间季春三月修禊的风俗。中国古人视季春三月为万物萌生的时节:“是月也,生气方盛,阳气发泄,生者毕出,萌者尽达。”(《吕氏春秋·季春纪》)因此,远自周代起,人们已有三月第一个巳日(上巳)到水边以香草浸不洗涤污垢、除却病魔的习俗。如郑玄注《周礼·春官宗伯下·女巫》中“掌岁时祓除衅浴”句云:“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薰草药沐浴。”《后汉书·礼仪志上》亦有记载:“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絜者言阳气布畅,万物讫出,始絜之矣。”同时,在这个“祓除衅浴”的春禊节日中,人们也常常以游娱为乐事。《诗经·郑风·溱洧》就是记叙古代郑国上巳节青年男女尽情享受青春欢乐的情景。孔子的得意门生曾点更将春禊游娱视为其“志”:“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并且得到孔子的赞同:“吾与点也!”(俱见《论语·先进》)
三国的魏以后,春禊的日子便固定为三月初三:“汉仪季春上巳,官及百姓皆禊于东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而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上巳也。晋中朝公卿以下至于庶人,皆禊洛水之侧。”(《晋书·礼志下》)而且,三月春禊也越来越受到统治上层的重视:“魏明帝天渊池南设流杯石沟燕群臣,晋海西钟山后流杯曲水延百僚,皆其事也。宫人循之至今。”(《宋书·礼志二》)在这种场合,总免不了要吟诗献赋以助乐:“并命在位,展诗发志”(颜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有诏曰:今日嘉会,咸可赋诗”(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而春禊乐游,酒阑赋诗,更成为六朝历代文人普遍且重要的活动。以“春禊”为题材的诗歌创作,便产生于这样的背景之中。
一
通览逯钦立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可发现一个现象:六朝以前的文人春禊诗,仅有东汉杜笃作的《京师上巳篇》佚句:“窈窕淑女美胜艳,妃戴翡翠铒明珠”,足显春禊活动都市化、贵族化的现象。入晋后,春禊诗作骤然增多,作于西晋者十九首(注:本文有关春禊诗的统计数字,皆根据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应说明,本文所说的六朝春禊诗,仅指六朝文人的创作,不包括民歌及北朝的春禊之作。事实上,据逯书辑,整个六朝民歌的春禊之作只有一首,即晋清商曲辞《月节折杨柳歌·三月歌》,而北朝的春禊诗也只有北齐刑邵的《三日华林园公宴》与萧悫的《春日曲水诗》。);而其中能确定为晋初武帝时所作者,就有程咸、荀勖、王济、张华所作的九首。这些春禊诗,都是创作于以晋武帝为主角的宫廷宴游活动,如荀勖的《三月三日从华林园诗》所描写的:“清节中季春,姑洗通滞塞。玉辂扶绿池,临川荡苛慝。”如果说荀勖此诗还有“洗濯祓除”的遗风,那么,他的《从武帝华林园宴诗》二章,就是以歌颂圣上英明、四海清平为主题:“习习春阳,帝出乎震。天施地生,以应仲春。思文圣皇,顺时禀仁。钦若灵则,饮御嘉宾。洪恩普畅,庆乃众臣。”(其一)程咸与王济的两首《平吴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诗》更是借“春禊”之名庆贺晋武帝完成一统天下的霸业;“我皇神武,泛舟万里,迅雷电迈,弗及掩耳。”(程咸)“皇帝升龙舟,待幄十二人。天吴奏安流,水伯卫帝津。”(王济)张华的《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四章,除了首章以写景为主之外,其余三章亦皆为歌功颂德之作。
帝王为主角的春禊活动,直接催生了西晋春禊诗,但这些春禊诗内容上只是一味歌功颂德,形式上则呆板乏味,毫无生气。除了上引诗例外,其他与皇族有关的西晋春禊诗,如吕丘冲的《三月三日应诏诗二首》,王讚的《三月三日诗》,潘尼的《上巳日帝会天渊池诗》与《皇太子上巳日诗》等,皆是样的表现。然而,非应制(注:本文的“应制”概念,包括“应诏”(帝王)及“奉和”(皇族)。)而作的西晋春禊诗,却有另一番面貌:
仁风导和气,句芒御昊春。姑洗应时月,元巳启良辰。密云荫朝日,零雨洒微尘。飞轩游九野,置酒会众宾。临川悬广幕,夹水布长茵。徘徊存往古,慷慨慕先真。朋从自远至,童冠八九人。追好舞雩庭,拟迹洙泗滨。……盛时不努力,岁暮将何因。勉哉众君子,茂德景日新。高飞舞凤翼,轻举攀龙鳞。(张华《上巳篇》)
晷运无穷已,时逝焉可追。斗酒足为欢,临川胡独悲。暮春春服成,百草敷英蕤。聊为三日游,方驾结龙旗。廊庙多豪俊,都邑有艳姿。朱轩荫兰皋,翠幕映洛湄。临崖濯素乎,步水搴轻衣,沉钩出比目,举弋落双飞。羽觞乘波进,素俎随流归。(潘尼《三月三日洛水作》)
从“徘徊存往古,慷慨慕先真,朋从自远至,童寇八九人,追好舞雩庭,拟迹洙泗滨”“暮春春服成,百草敷英蕤”等句看,诗人是发扬了昔日曾点春禊游娱、踏青舞雩的传统,纵情畅游于季春上巳的良辰美景之中。同时,在诗中还表现出努力摆脱迁逝感的困扰而乐游人生的态度;张华“飞轩游九野”与“置酒会众宾”,皆出自“盛时不努力,岁暮将何因”的感触;潘尼既然觉悟到“晷运无穷已,时逝焉可追”,便“聊为三日游,方驾结龙旗”,抓紧有限的生命,及时而尽情地享乐人生。
上巳春禊,濯故絜新,也濯除了文人心中郁结的各种愁绪悲情,换来了清新畅逸的心境。在阮修的《上巳会诗》中,乐游上巳节的文人是那样的逸兴风发、欢情盎然。三春嘉时的景色,也更显得英华秀丽、明媚祥和:“三春之季,岁惟嘉时。灵雨既零,风以散之。英华扇耀,祥鸟群嬉。澄澄绿水,澹澹其波。修岸逶迤,长川相过。聊且逍遥,其乐如何。坐此修筵,临彼素流。嘉肴既设,举爵献酬。弹筝弄琴,新声上游。水有七德,知者所娱。……”总之,在这类春禊诗中,写景、抒情、绮靡的特征都十分显著,与当时文坛“缘情而绮靡”“体物而浏亮”(陆机《文赋》)的创作风尚相当一致。
二
众所周知,东晋诗坛是玄言诗的天下;然而,春禊活动却与玄言诗创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东晋的一部分玄言诗,其实就是春禊诗。
郭象(约252-312)玄学的“万有独化”论(注:郭象玄学的重心,便是以“物自生”——即“万有独化”,取代正始玄学的“以无为本”。正始玄学以“无”为万物(万有)之本,而郭象却说:“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庄子·齐物论注》)),与流行于晋朝的大乘佛学的“色空不二”说(注:两晋流行的佛教大乘般若学,追求本体的“空”(或称“真”、“佛性”),以达到“涅槃”境界。但却不放弃具体的事物,而是强调从具体的事物中去领悟本体,这就是所谓“即色悟空”的参禅方法;同时也把世间万物视为本体的体现,这就是所谓“色即是空”的思想。大乘般若学的思想及方法论,极似郭象玄学的“万有独化”论。),将“无”、“空”的本体导向了山水自然,从而促使人们加深了对山水自然的探索与理解:“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夫圣人以神发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宗炳《画山水序》)而“含道应物”、“澄怀味象”的悟道方式,则将山水景物的描写引进了以阐发玄佛义理为主旨的玄言诗。山水自然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结合,“山水以形媚道”也因而成为东晋玄言诗创作的一大特色。
因此,东晋的玄言诗创作,大都与“优游山水”的活动相结合。尤其是三月修禊的春游,更是文人“妙唱发幽蒙,观化悟自然”的大好机会。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暮春三月三日,玄学家兼诗人的王羲之、孙绰、谢安等四十二人,汇聚会稽山阴兰亭,按春禊习俗,流觞饮酒,赋诗咏怀,共得诗三十七首。这便是著名的兰亭集会,也就是一次规模空前的“优游山水,以敷文析理自娱”的盛会。
按王羲之《兰亭集序》记载,兰亭春禊的形式是颇为传统的:“流觞曲水,列坐其次”。然而“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却又表明兰亭春禊活动的中心与目的,是通过观察宇宙万物众象以悟道。王羲之《兰亭》春禊诗云:“仰视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无崖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诗人仰视碧天,俯瞰绿水,则是通过寓目寥朗浩渺的宇宙之美,以领悟造化神奇的宇宙之道,诚如后人所说的:“比物取象,目击道存”(许印芳《二十四诗品跋》)。兰亭集会的其他诗人的《兰亭》春禊诗作也诸多此类的表现:“肆盼岩岫,临泉濯趾。感兴鱼鸟,安居幽跱。”(王丰之)“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因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孙统)这些诗例没有明显玄理阐发,而是着意表现寓目所及的山水景致。可见,在东晋人眼中,山水自然本身即“道”的体现。因此他们对“道”的把握,不仅没有(也不可能)弃形绝象,反而十分重视对自然万物外在形象的审视玩味。宗炳说“澄怀味象”(《画山水序》),又说“澄怀观道”(《宋书·隐逸》引),“味象”即“观道”,“澄怀味象”与“澄怀观道”其实是义同辞异的一个命题。兰亭春禊诗人在“肆眺”、“寓目”山水之际,其实已经达到了悟道的目的。
在西晋春禊诗中,暮春三月的美景,是纯然的自然景观,人们修禊乐游,是为了涤除内心的痛苦,尽情享受人生;而在东晋的兰亭春禊诗中,山水自然却是“道”的外化,人们散怀山水,是为了悟玄体道。西晋文人“聊且逍遥,其乐如何”(阮修《上巳会诗》)的畅逸,是游春乐春的感情直接流露;而东晋兰亭春禊诗人“归目寄欢,心冥二奇”(王徽之《兰亭》)的萧散,则是味象冥道的玄思折射表现。前者颇有逸兴闲情,后者则更具哲思理趣。
据王羲之《兰亭集序》描叙,暮春三月的兰亭,“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加上“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在这么一个优美的环境气氛中,确实“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即在山水美景中获得充分的审美感受。这表明了兰亭春禊诗人的二元山水观:山水是悟道的媒介,同时,山水本身又是审美的对象;人们通过山水体悟玄理,但“游目”山水的过程中,却也使人能获得“极视听之娱”的审美愉悦。正因如此,《兰亭》春禊诗中,常常有大量对山水自然“神丽”的表现: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莺语吟修竹,游鳞戏澜涛。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孙绰)
司冥卷阴旗,句芒舒阳旌。灵液被九区,光风扇鲜荣。碧林辉翠萼,红葩擢新茎。翔禽抚翰游,腾鳞跃清泠。(谢万)
与西晋春禊诗相比较,东晋兰亭春禊诗的写景更为清新秀丽。其他东晋春禊诗的表现亦是如此,如曾经被锺嵘批评诗作“平典似道德论”(《诗品序》)的庾阐,其春禊诗的写景尤显明净秀美:
暮春濯清汜,游鳞泳一壑。高泉吐东岑,徊澜自净泶。临川叠曲流,丰林映绿薄。轻舟况飞觞,鼓枻观鱼跃。(三月三日临曲水诗》)
心结湘川渚,目散冲霄外。清泉吐翠流,渌醽漂素濑。悠想盻长川,轻澜渺如带。(《三月三日诗》)
前者在高泉飞溅、回澜清盈、曲流叠川、茂林映绿的描写中,展现一片明媚清静之美;后者则以散目悠想的神态,把翠流素濑的近景,与轻澜飘渺的远景叠化起来,给人以深邈疏旷的空间美感。
与孙绰等人的《兰亭》春禊诗不同,庾阐的春禊诗已全无玄风影响。玄风既去,写景也就更为集中精致,唯美的倾向也就更为突出。庾阐这些写景秀美的春禊诗作,实在不应该用“平典似《道德论》”责之,反而可视为南朝山水诗的先风。范文澜就曾精辟指出:“写山水之诗,起自晋初庾阐诸人。”(注: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香港,商务印书馆,1985)第92页。)J.D.Frodsham也认为,庾阐的诗歌体现了真正的山水自然意识,其三月春禊诗中清新生动的意象,与谢灵运山水诗作的表现非常相似(注:J.D.Frodsham,The Murmuring Stream (Kuala Lumpur:University of Malaya Press,1967),P.97.)。
三
东晋的春禊诗(包括兰亭春禊诗)共有四十二首,其中无一是应制之作;然而,入刘宋之后,应制春禊诗却又重现炽盛之势。整个南朝春禊诗共有六十二首,其中应制春禊诗就有五十首,占百分之八十强。
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录,宋齐春禊诗共有四十四首,其中谢灵运一首,谢惠连二首,颜延之十首,宋孝武帝刘骏一首,鲍照二首,谢眺二十八首。除了宋孝武帝刘骏的《华林都亭曲水联句效柏梁体》以及谢惠连与鲍照的四首外,其余诸人所作皆应制春禊诗。有意思的是,谢灵运与谢眺以清新自然的山水描写而为南明山水诗大家(故有大小谢之称),但是所作春禊诗却反其道而行之:“详观记牒,鸿荒莫传。降及云鸟,曰圣则天。虞承唐命,周袭商艰。江水永矣,皇心惟眷。矧乃暮春,时物芳衍。滥觞逶迤,周流兰殿。礼备朝容,乐阕夕宴。”(谢灵运《三月三日侍宴西池诗》)“西京霭霭,东都济济。秋祓濯流,春禊浮醴。初吉云献,上除方启。昔驾阳颖,今帐云陛。”(谢眺《侍宴华光殿曲水奉敕为皇太子作诗》其五)这两首诗可说是景滞情枯,了无生气,性灵黯然,清采顿失;用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对谢灵运的评语形容二谢的应制春禊诗甚为恰当:“疏慢阐缓,膏盲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
谢惠连与鲍照的春禊诗却有迥然不同的描写:“蜚云兴翠岭,芳飚起华薄。解辔偃崇丘,藉草绕回壑。际渚罗时簌,托波泛轻爵。”(谢惠连《三月三日曲水集诗》)“露色染春草,泉源洁冰苔。泥泥濡露条,袅袅承风栽。岛雏掇苦荠,黄鸟衔樱梅。解衿欣景预,临流竞覆杯。”(鲍照《三日诗》)谢惠连是谢灵运的族弟,曾经追随谢灵运“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沈约《宋书·谢灵运传》);其山水诗“一往清绮,而不乏真味”(何焯《义门读书记》)。鲍照则与谢灵运、颜延之并称“元嘉三大家”,更与谢灵运同为开拓山水诗创作作出贡献:“迨元嘉时,鲍谢二公为之倡,风气一变。”(黄子云《野鸿诗的》)上引谢惠连与鲍照两首春禊诗,摹景形似、词藻华美、色彩鲜艳、意境清新,实可称当时山水诗创作中的佳品。
梁春禊诗共十二首,其中沈约三首,刘孝绰二首,刘孝威一首,萧纲四首,庾肩吾二首。除了沈约与萧纲各一首外,其余皆为应制之作。这些诗虽然也有歌颂“生知上德,英明在躬”的意图,然而诗人着意渲染的却是上巳春禊佳节的美景与盛况:“荣光泛彩旄,修风动芝盖。淑气婉登晨,天行耸云旆。”(沈约《三日侍临光殿曲水宴应制诗》)“羽觞环阶转,清澜傍席疏。妍歌已嘹亮,妙舞复纡馀。九成变丝竹,百戏起龙鱼。”(刘孝绰《三日侍华光殿曲水宴诗》)庾肩吾的《三日侍宴咏曲水中烛影诗》更纯然是一首景致清新、构思巧妙的咏物佳作:“重焰垂花比芳树,风吹水动俱难住。春枝拂岸影上来,还杯绕客光中度。”
沈约、萧纲还各有一首“率尔”之作,罕见地描写了春禊佳节期间,青年男女自由择偶、春嬉野合的习俗:“丽日属元巳,年芳具在斯。开花已匝树,流莺复满枝。洛阳繁华子,长安轻薄儿。东出千金堰,西临雁鹜陂。游丝映空转,高杨拂地垂。绿帻文照耀,紫燕光陆离。清晨戏伊水,薄暮宿兰池……”(沈约《三月三日率尔成章诗》)“芳年多美色,丽景复妍遥。握兰唯是旦,采艾亦今朝。回沙溜碧水,曲岫散桃夭。绮花非一种,风丝乱百条。云起相思观,日照飞虹桥。繁华炫姝色,燕赵艳妍妖……”(萧纲《三月三日率尔成诗》)本来,青年男女自由择偶、春嬉野合,是上巳春禊古老习俗的一个主要的组成部分(注:参看张君:《神秘的节俗》,(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19至121页。)。《诗经·郑风·溱洧》表现的就是古代郑国青年男女在三月春禊期间,自由择偶野合的情景。晋代的清商曲辞《月节折杨柳歌·三月歌》则是反映当时春禊之际,民间少女与情郎相会共欢的情形:“泛舟临曲池,仰头看春花,杜鹃纬林啼。折杨柳,双下俱徘徊,我与欢共取。”三者相比,除了时代不同之外,《诗经·郑风·溱洧》以率直而朴实的语言,描述了北方青年男女春嬉交欢的过程。《月节折杨柳歌·三月歌》以清新委婉的笔触,表达了南方民间少女思春怀人的心情。沈约与萧纲的诗作,则以华艳富丽的画面,展现了都市上巳春禊的特殊景观——古老的民风俗情与当时的经济繁荣交织相混;既反映了现实中“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无往非适”(《南齐书·良政传序》)的繁华景象,同时也体现了当时文坛“缘情体物,繁弦缛锦,纵横艳思,笼盖辞林”(萧子范《求撰昭明太子集表》)的唯美风尚。
陈代所存春禊诗共六首,除了一首为江总的应制之作之外,其余皆为后主陈叔宝所作。
陈后主既是一个“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南史》本纪)的昏君,却也是个“多有才艺”(《陈书》本纪)的诗人。荒淫昏庸与舞文弄墨相交混,往往就是陈后主的现实生活内容:“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同前)
一年一度的春禊佳节,正是陈朝君臣纵乐赋诗的大好时光。然而,在陈后主的春禊诗中,祓禊的意义已大为淡薄,但也没有任何荒淫无道的表现,而是欲借着上巳春禊的机会,游山玩水、娱情畅怀:“更以登临乐,还胜祓禊酒。”(《上巳宴丽晖殿各赋一字十韵诗》)“园林多趣赏,祓禊乐还寻。”(《祓禊泛舟春日玄囿各赋七韵诗》)因而,诗中的景色描写也更为细腻、突出而且更显现清妍秀美之状:“藤交近浦暗,花照远林明。百戏阶庭满,八音弦调清。莺喧杂管韵,钟响带风生。山高云气积,水急溜杯轻。”(《上巳玄圃宣猷堂禊饮同共八韵诗》)“日照源上桃,风摇城外柳。断云仍合雾,轻霞时映牖。远树带山高,娇莺含响偶。一峰遥落日,数花飞映绶。”(《上巳宴丽晖殿各赋一字十韵诗》)作为臣子的江总,其《三日侍宴宣猷堂曲水诗》却没有多少歌颂皇恩帝业的文字,而是表现出与陈后主同样的唯美创作风貌:“上巳娱春禊,芳辰喜月离。北宫命箫鼓,南馆列旌麾。绣柱擎飞阁,雕轩傍曲池。醉鱼沉远岫,浮枣漾清漪。落花悬度影,飞丝不碍枝。树动丹楼出,山斜翠磴危。礼周羽爵遍,乐阕光阴移。”
从诗歌创作的角度来看,陈代君臣的宫廷春禊诗,意象之繁富,情韵之蕴藉,对仗之工整,语词之精巧,确实远远超过前人之作,达到了六朝春禊诗创作的最高艺术成就。但在现实中,陈后主治下的小王朝,国运日蹙,前程茫然,陈代君臣的纵乐无度,正是他们为了逃避残酷的现实压力而自我麻痹及解脱的方式。因此,在他们那灯红酒绿的狂欢宴会中,往往颤动着无奈而绝望的末世衰音:“(陈)后主嗣位,耽荒于酒,视朝之外,多在筵宴;尤重声乐,遣宫女习北方箫鼓,谓之‘代北’,酒酣则奏之;又于清乐中造《黄鹂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边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辞,艳丽相高,极于轻薄,男唱女和,其音甚哀。”(《隋书·音乐志下》)情欢景美的陈代宫廷春禊诗,虽然没有“哀音”的表现,但“干戈幸勿用,宁须劳马首”(《上巳宴丽晖殿各赋一字十韵诗》)二句,却隐隐流露出陈后主苟且偷安、及时行乐的侥幸心理。由此可说,陈代的春禊诗,其实是以艳丽相高、绮靡相竞的面貌,来掩饰穷途绝境的末世苍凉心态;同时也企图以此摆脱严酷现实的困扰,在唯美的创作追求中寻获某种心灵的慰藉。
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总结出以下三点:
一,六朝的春禊诗反映了六朝时期的春禊活动,确切地说,是反映了六朝时期帝王贵族及文人士大夫的春禊活动;由此也可见六朝统治阶级对春禊活动的重视与热衷。同时也反映了六朝的春禊活动——无论是帝王、文人还是民间的春禊活动,都弱化了祓禊的意义,而强化了游娱的功能,而后者又与审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上巳春禊这一古老的巫术仪式,轻而易举地进入了艺术的殿堂,并且还常常与六朝唯美诗风交织缠绕在一起。
二,六朝春禊诗创作题材的范围虽然较窄小,但也体现了与时代相一致的发展趋势。首先,梁陈以前的非应制春禊诗,不同程度地融入了诗人的各种情感因素,因而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不同的时代精神。如西晋春禊诗的消愁畅怀,东晋兰亭诗的悟道玄理,乃至宋齐春禊诗的山水之写以及梁陈春禊诗的绮艳之思,都是六朝各阶段社会变化、哲学思潮、经济发展与文坛风气的体现。其次,就文学艺术自身的发展而言,六朝各阶段的春禊诗创作(梁陈以前的应制春禊诗除外),如西晋春禊诗的体物、缘情、绮靡,东晋兰亭诗的“山水以玄媚道”,宋齐山水春禊诗的形似、清新,乃至梁陈宫廷春禊诗的精致、妍美,莫不充分体现了与“文学自觉”时代相一致的趋向。
三、六朝春禊诗是群体化、类型化的创作。类型化并不等于群体化,但群体化往往就导致类型化。群体化的创作有两种表现,一是文人集团活动(注:参见万绳楠:《魏晋南北朝文化史》,(合肥,黄山书社,1989)第135-143页。),二是帝王、皇族的宴饮聚会。二者有一个共同点:相同的题材,甚至相同的题目。但前者是文人的自由集会,有较大的创作自由度,兰亭集会的春禊诗创作即属此类;后者则是应诏、奉和之作,创作的自由受到较大的束缚,六朝数量众多的应制春禊诗即属此类。群体化的创作促使文学创作以密集化、批量化的方式发展,这对六朝文学的繁荣兴盛作出了一定的贡献(注:Kang-i Sun Chang曾详尽地论述,永明年间,以谢眺等人为中心形成的“文学沙龙”(the literary salon)促进了诗歌艺术的发展。见Kang-i Sun Chang.Six Dynasties Poetry(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6).pp.115-125.);但群体化创作无疑导致了创作的类型化,而应制之作更使类型化的创作走到了极端,这也正显示了群体化创作的消极作用。
春禊活动本来就是群体活动。在这群体活动中进行的创作,自然就有群体化及类型化的趋向。尤其是,六朝的春禊活动从一开始就是以帝王贵族为中心,因此,六朝(东晋除外)春禊诗之中,应制之作占很大比重。在权威(帝王、皇族)统慑之下,应制春禊诗人(亦是臣子)的个体角色及情感反应受到严格限制,诗人的创作潜能也受到极大的压抑与损耗,写出来的也只能是非个性的类型化作品,个人风格根本无从体现。然而,六朝应制春禊诗在不同阶段有不同表现:西晋及宋齐时期的帝王、皇族基本上不兼具文人身份,因此,这些时期的应制春禊诗以歌功颂德为主,艺术形式上的成就也相对不显著;而梁陈时期的帝王、皇族大都有文学天分与热情,因此,此时的应制春禊诗的创作重心转移到艺术唯美的追求;但由于“应制”模式的束缚,梁陈的应制春禊诗仍然失去应有的自由与深度,而只能像南朝后期一般的宫廷应制诗那样,侧重于形式技巧上的唯美追求。正因如此,六朝春禊诗的创作,在达到艺术形式发展的最高阶段之时,也走到了类型化创作的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