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到“太阳”——海子长诗风格转变的原因及其启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长诗论文,海子论文,启示论文,风格论文,原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44X(2003)04-0048-03
海子如彗星般地陨落已十几个年头了，但海子的故事和诗歌却长留在人们的心中。当 你读着“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很美丽”(《村庄》)的 秀丽诗句时，恐怕很难想象海子会写出：“今天有家的 必须回家/今天有书的 必须 读书/今天有刀的 必须杀人/草原的天空不可阻挡”(《我飞遍草原的天空》)这样愤激 有力的诗句。海子的诗歌呈现出多重美学风格和欣赏趣味。对海子的抒情短诗人们已经 多有关注，本文的目的，在于从海子长诗创作风格的转变中，探讨其转变的原因及对当 代诗坛的启示。
一、从“水”到“太阳”，海子的诗变了
除了几百首抒情短诗外，海子一生创作了十部长诗，分别是《河流》、《传说》、《 但是水、水》、《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太阳·大札撒》、《太阳， 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太阳·弑》、《太阳·诗剧》、《太阳·弥赛亚》(后七部合 称《太阳七部书》)。海子的十部长诗倾注了他创作现代史诗的宏伟理想，体现着他的 卓越才情。细读这十部长诗，其创作风格的变化是十分明显的。
《河流》、《传说》、《但是水、水》是海子1984年至1985年的作品。《河流》是带 着诗人个人生命自传和心灵自传痕迹的一首长诗。诗人描绘事物初生时的新颖：“你诞 生/风雪替你凿开窗户/重复的一排/走出善良的母羊/走出月亮/走出流水美丽的眼睛” 。诗人写着母亲的梦：“你刚合上眼皮/渔人就用海螺做成眼睛互相寻找/女性的亲人/ 温情如蓝色的水。”把《河流》中出现的意象串起来看：月亮—流水—情人—小草—琴 —春天—梦—小船—树根—种子—爱等，我们就会发现《河流》荡漾着水性，水性包含 着女性、母性、湿润的南方。《传说》大量借鉴民间文化。根基是母亲代表的南方背景 的水。《传说》沿续《河流》的水性气质。从老人、月亮、村庄写到小河、树叶；从平 原上的植物三尺长的传说写到秦腔、唢呐、茑与女萝中断情爱，还有编钟。但《传说》 中火的因素增多，特别是在《复活之二：黑色的复活》一节中“火”统帅着整节。结尾 写道：“火、火、火/只有灰，只有火，只有灰/一层母亲/一层灰/一层火”。
《但是水、水》从《传说》后部分的火中再次回归水和土。荒凉的遗址，干涸的大河 ，老人像树根一样坐着。而水贯穿着历史：“就是水呀。就是那些老人的眼神/水是唯 一的/没有声音的痛苦都是一样的。”水贯穿着生命：“靠近大河/至今故乡仍在有水的 地方生长/在苦难的枝叶间生长……直到他们的额头/被墓地的露珠打湿，直到神密之水 。”海子在《寂静(<但是水、水>原代后记)》中点出该诗的本质：“我追求的是水…… 也是大地……母性的寂静和包含，东方属阴”。
总之，《河流》、《传说》、《但是水、水》三部长诗构成了一个有关南方、母性、 精神家园、生命源头的“水”系列。
从1986年至1988年，海子创作了《太阳七部书》。此前的南方、月亮、水逐渐在海子 的诗歌中收缩，被作为主体意象的太阳取而代之。诗人宣称：“用天空、诗歌和水/盖 着/大地/大地，一直进入内心/的大歌声/归根结底是太阳”，“为了人本身/还需要行 动，行动第一/归根结底是太阳”(《断头篇》)。太阳突现出来，成为诗人崇拜的偶像 。《土地》创作于1987年。南方、月亮、水在海子的诗歌中完全消失，新的意象、新的 母题展现在读者眼前。《土地》中暴力场景较多：“情欲老人，死亡老人/在这中午的 森林/喝醉的老人拦住了少女……”、“情欲老人，死亡老人/强行占有了我——人类的 处女欲哭无泪……”。暴力纷杂着死亡：“真实的道路吞噬了一切 豹子 海牛和羔羊 /在真实的道路上我通过死亡体会到刽子手的欢乐/在一片混沌中挥舞着他自己的斧子/ 那斧子她泪眼蒙蒙似乎看见了诗歌”。“血”迹斑斑：“太阳双手捧给太阳和我/他们 逐渐暗淡的鲜血”。“鼓!血和命!绿色脊背!红色血腥的王!”。“酒”在发酵：“而飘 洋过海的是那些被我灌醉的男人/拥有自己的欲望”，“酒/人类的皇后 雨的母亲 四 季的情人 我在欢星的夜晚 在村落布满泪珠/猎鹿人的酒分布于草原之湖。”原始力 在伸张：“绿色的豹子顺着忧郁的土地一路奔跑/追赶我就像追赶一座漆黑的夜里埋葬 尸体的花园/尘土的豹子 跳跃的豹子”。
《土地》展示的是一种原始力和王的野蛮、肥硕、粗重、凶残与海子本人内心痛楚、 激越的血战，《土地》具有一种巨大震憾人的深刻的生命感伤和暴力性的精神烈焰。
《土地》及以下的几篇诗歌《太阳·大札撒》、《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太 阳·弑》、《太阳·诗剧》、《太阳·弥赛亚》走向太阳，走向宇宙，气势宏伟、博大 。
《太阳七部书》构成了一个有关北方父性，生命抗争，精神裂变的“太阳”系列。
长诗中的核心意象由“水”到“太阳”的转变，是海子长诗创作风格转变的显著特征 。西川高度概括了海子诗歌的这一转变：“我们可以以《圣经》的两卷书作比喻：海子 的创作道路是从《新约》到《旧约》。《新约》是思想而《旧约》是行动，《新约》是 脑袋而《旧约》是无头英雄，《新约》是爱是水属母性，而《旧约》是暴力是火属父性 。”[1](P9)以后的长诗创作还体现出两个明显的变化。第一，诗歌情调的变化。《河 流》、《传说》、《但是水、水》三部长诗带有明显的海子个人对南方故乡的童年的记 忆。这种记忆是抒情的、温情脉脉的、柔情的、水性的(参见以上举例)，具有明显的中 国古典文化气息和趣味。《太阳·断头篇》的这种中国古典文化气息和趣味仍存在，但 新质已在增长。《土地》中新质由量变到质变。整个诗歌情调完全与以前的不同了。《 土地》及以后五部诗歌强调的是一种行动的原则，一种力的原则，一种坚韧与直面宇宙 人生的原则。后期摆脱了前期的中国古典文化趣味而走向理性及灵性。第二，诗歌境界 的变化。海子前期的诗歌带有明显的个人色彩，童年的农村生活记忆，南方温情的家园 构成海子此期诗歌的重要素材和文化背景。后期诗歌从个体经验中超越出来，走向对宇 宙、人类、人生的哲学层面的思考，从感观的经验走向形而上的思辩。前期诗歌境界相 对狭隘，后期诗歌境界开阔博大。
二、痛苦一刀砍下来，海子变了
海子在短短的五六年的创作时间内，前后期的长诗创作风格、情调、境界、中心意象 等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换言之，海子长诗转变的原 因到底是什么?
1984年秋至1986年10月，海子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初恋以悲剧告终(参看燎原 著海子评传《扑向太阳之豹》)。海子承受着一场从爱情浪尖上的欢畅到谷底的绝望的 巨大心理冲击。初恋的失败给海子巨大的心里打击，给海子带来了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 。海子的一些抒情短篇记录了此时海子的痛苦的心境：“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我 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九月》)； “在十月的最后一夜/穷孩子夜里提灯还家 泪流满面/一切死于中途”(《泪水》)。海 子1986年11月18日的日记真实地记录了海子所经历的这次感情的涅槃：“…… 我差一点毁了。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这两个星期(尤其是前一个星期)以显露 的死神的面貌出现。我差一点自杀了……但我活下来了，我——一个更坚强的他活下来 了，我第一次体会到强者的尊严、幸福和神圣。……”[1](P881)生活中的海子性格也 发生了变化：1986年7月初海子曾在京城一家酒馆与对方数人相搏，双方互有损伤。当 年那个娃娃脸的善良的腼腆的海子，那个与世无争的海子性情已变得暴烈、冲动、刚毅 。
海子1986年底所遭遇的初恋的磨难，海子经历的这场深刻的人生体验和痛苦，它与海 子长诗在1986年至1987年的转变有着密切的联系，是海子长诗转变的重要原因。当然， 海子长诗转变的原因是多重的，以下笔者试图结合海子长诗进行分析。
海子前期的长诗是一个南方、母性、精神家园的“水”系列。这种诗歌特征与海子本 人的气质相吻合。海子在农村生活了十五年，养成了对农村田园生活的眷恋。农村的山 山水水、村庄田野、土地麦子成了海子诗意的回忆。这种诗意的回忆构成了海子内向、 情感丰富、柔情的个性。《河流》、《传说》、《但是水、水》正是对这种农村生活诗 意回忆的写照，也是海子气质的外化。而海子初恋的快乐温馨进一步强化了海子的这种 内在气质。温情脉脉的女性的诗意始终贯穿着海子前期三部长诗。海子创作《河流》、 《传说》、《但是水、水》的84、85年正是中国文坛寻根文学兴起的时期。海子的长诗 创作受到这一思潮的影响。寻根文学实际上是对地域文化、古典文化的回归。海子的《 河流》、《传说》、《但是水、水》也是对安徽地域文化、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回归。
经过86年底的初恋的痛苦，以及他从农村来到城市后，城市文明对他的乡村根性的冲 击，物质穷人与精神贵族的生存困境，海子的气质性格发生了改变。他不再沉溺于对乡 村生活的回忆，不再沉溺于爱情的缠绵，性格变得暴烈、偏激。同时他日益倾向于对人 生、世界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对精神价值的追求。这种倾向还与1985年后中国文坛对 西方现代派的广泛借鉴有一定关联。《太阳七部书》呈现出现代派诗歌的特征。中国传 统文化趣味浓厚的诗歌情调让位给《太阳七部书》呈现的理性及至灵性的诗歌情调；从 感观的经验出发的诗歌境界让位给《太阳七部书》形而上的哲学思辩的诗歌境界。和谐 、温情的诗意被瓦解得支离破碎，代之的是《太阳七部书》展示的世界的无序、混乱、 冲突，是生存的困惑，是生命的欢乐与痛苦的交响。
三、痛苦一刀砍下来，海子的诗学观变了
诗人的人生体验对诗人的创作影响甚大。诗人的创作往往因诗人生活道路的转变而发 生转变。诗人的生活道路发生转变的时候，他的世界观、思维方式都会随之发生变化， 体现在创作中，就是艺术观的转变。在对痛苦的生活经验有真切体验及深刻沉思的基础 上，他的诗学观也发生了转变。
1984年在早期的《寻找对实体的接触》一文中，海子曾写到：“诗，说到底就是对实 体的接触。这种对实体的意识和感觉是史诗的最基本特质。”[1](P869)“实体”指向 人的生存处境和文化背景。1985年，在《寂静》(《但是水、水》代后记)一文中，海子 说：“可能诗仍然是尘世的。……诗是情感的，不是智力的。我们当然不会拜倒在一只 哑哑的太阳下，也不会乞求于自己严密无情的智力。……实体是有的，仍是这活命的土 地和水。”[1](P878)海子此时期追求的是抒情诗，抒情又寄托在实体之上。即是浪漫 的诗学，又是现实的诗学。
1986年，诗人对诗歌的思考发生了一些变化。在标明为“1986年8月”的日记中，海子 写到：“抒情，质言之，就是一种自发的举动。这是一种消极能力：你随时准备歌唱， ——诗是被动的、是消极的，也应是在行动的深层下消极流动的。与其说它是水，不如 说它是水中的鱼；与其说它是阳光，不如说它是阳光下的影子。”[1](P879)海子已不 满足于作一个抒情诗人了，他希望走出抒情的阴影，回到源头的明澈。这一年，在《动 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一文中，海子对诗作了分类：“诗有两种：纯诗(小诗) 和惟一的真诗(大诗)，还有一些诗意状态。”[1](P888)他此处所谓的纯诗实际上是指 抒情诗，纯诗是小诗，他要完成的是“大诗”。“大诗”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我的 天空就与此不同，它不仅是抒情诗篇的天空，苦难艺术家的天空，也是歌巫和武人，老 祖母和死婴的天空，更是民族集体行动的天空。……”[1](P888)
1987年，海子的诗学笔记《诗学：一份提纲》是他诗歌理想的完整体现：“伟大的诗 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断流动，而是主体人类在 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1](P898 )
纵观海子诗学观的演变，我们发现海子诗学观经历了一个从抒情到史诗甚至伟大的诗 歌的变化。海子的诗学观与诗歌创作是互为表里的。诗学观指导着诗歌创作，诗歌创作 推动着诗学观的成熟。海子的诗学观与他的诗歌创作基本是一致的，他的诗学观的变化 与他的诗歌创作的变化也是基本一致的。尽管海子成就“伟大的诗歌”理想未能实现， 但他的这种诗学方向却值得人们关注。
海子初写诗时受朦胧诗影响。摆脱朦胧诗后，随文坛上的“寻根”思潮，他的长诗创 作又深受江河、杨炼“现代史诗”的启发。最终海子脱颖而出，找到了自己诗歌突破的 方向。特别是经历了丰富的人生体验后，海子的诗歌上升到一个全新的境界。海子此后 成就最高的诗歌都是以生命形态直接入诗，因而这些诗歌，真挚深沉，雄浑有力。值得 一提的是诗人加·米斯特拉尔和黑塞的诗歌也经历了大的转折：加·米斯特拉尔从早期 个体渲泄到后期人世关怀，黑塞从早期浪漫骑士到后期现代荒原狼，他们的诗歌变化与 他们的人生体验和生命沉思也是息息相关的。荷尔德林的诗歌也具有同性质类似的转变 ，海子论述了荷尔德林的诗歌特征：“荷尔德林，早期的诗，是沉醉的，没有劲头的， 因为后来经历了痛苦——痛苦一刀砍下来——，诗就短了，甚至有些枯燥，像大沙漠中 废墟和断头台的火砖，整齐、坚硬、结实、干脆，排着、码着。”[2](P307)
如海子所言：“我写长诗是迫不得已的。”[1](P899)不同于当代诗坛的“现代史诗” ，海子的长诗创作不依赖典籍中的历史事件和传说中的英雄故事。海子的史诗从生命形 态入手走进哲学层面。海子的史诗不但结构宏伟，富有想象和哲理，更重要的是他的形 而上的哲学思辩，始终没有脱离尘世之根，没有脱离土地，没有脱离诗人独特的人生体 验。海子的史诗是生命沉思的结晶。他的史诗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生命的真实——一种从 人类最古老、最强烈、最真诚的情感中迸烈出来的真实!中国诗坛需要这样一种特质!
海子现象值得人们深思!
收稿日期：2003-0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