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典定朝仪与其家世学术背景考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家世论文,背景论文,学术论文,王粲典定朝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3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03)04-0092-10
一
作为“七子之冠冕”,王粲在邺下诸子中,不仅文学方面成就最高,且在曹氏政权中所任官职地位也是最高的。他于建安十三年归曹操后,即以劝降刘琮之功,封关内侯,是诸子唯一获封爵者。后为曹操军谋祭酒,建安十八年魏国建,又任侍中,出入骖乘,似乎颇受器重。侍中一职,为门下近臣,汉晋时主要掌侍奉皇帝生活起居,出行护驾,顾问应对,拾遗补缺,并参与评议尚书奏事,有异议得驳奏。定员四人(注:《后汉书·百官志》注引蔡质《汉仪》:“侍中、常伯,选旧儒高德,博学渊懿。仰占俯视,切问近对,喻旨公卿,上殿称制,参乘佩玺秉剑。”《晋书·职官志》:“备切问近对,拾遗补阙。”)。当时与王粲同任此职的和洽、杜袭、卫觊,其应对顾问,往往在军国大政方面,曹操对他们的建策也较为重视(注:《魏志·和洽传》载洽明达政事,尝谏当时选举过于尚俭节,以为国家“立教观俗,贵处中庸,为可继也。今崇一概难堪之行以检殊涂,勉而为之,必有疲瘁。古之大教,务在通人情而已。凡激诡之行,则容隐伪矣”。后孙盛谓“夫矫枉过正则巧伪滋生,以克训下则民志险隘,非圣王所以陶化民物,闲邪存诚之道。和洽之言,于是允矣”。曹操征张鲁取汉中,和洽建议“宜以时拔军徙民,可省置守之费”,以后形势发展,果如其言。馀二人中,杜袭本属“计谋之士”,《魏志·杜袭传》载杜袭“随太祖到汉中讨张鲁。太祖还,拜袭驸马都尉,留督汉中军事。绥怀开导,百姓自乐出徙洛、邺者,八万余口”。以后大军东还,须留长吏镇长安,“主者所选多不当,太祖令曰:‘释骐骥而不乘,焉皇皇而更索?’遂以袭为留府长史,驻关中”。可见曹操对他的赏识。曹操还曾为如何解决关西诸将问题问策于卫觊,虽由于种种因素未采纳其建议,但却为之后悔不已。《魏志·卫觊传》注引《魏书》:“是时关西诸将,外虽怀附,内未可信。司隶校尉钟繇求以三千兵入关,外托讨张鲁,内以胁取质任。太祖使荀彧问觊,觊以为西方诸将,皆竖夫屈起,无雄天下意,苟安乐目前而已。今国家厚加爵号,得其所志,非有大故,不忧为变也。宜为后图。若以兵入关中,当讨张鲁,鲁在深山,道径不通,彼必疑之。一相惊动,地险众强,殆难为虑。彧以觊议呈太祖。太祖初善之,而以繇自典其任,遂从繇议。兵始进而关右大叛,太祖自亲征,仅乃平之,死者万计。太祖悔不从觊议,由是益重觊。”)。王粲的情形则有所不同,其在魏国为侍中,主要充作后车捧裾之任,史书上甚少其参与中枢决策的记述(注:《魏志·杜袭传》中的一则著名记载从另一角度说明了这种情况:“粲强识博闻,故太祖游观出入,多得骖乘,至其见敬不及洽、袭。袭尝独见,至于夜半,粲性躁竞,起坐曰:‘不知公对杜袭道何等也?’洽笑答曰:‘天下事岂有尽邪?卿昼侍可矣,悒悒于此,欲兼之乎。’”)。后来曹植作《王仲宣诔》,对王粲之任军谋祭酒,尚有“与君行止,算无遗策,画无失理”之语[1],然在很大程度上已属死后褒美之辞;至于叙及他为侍中,即唯道其职务之显荣清要与逝世前的那次随军出征而已。
综合史载,王粲侍奉曹氏,为其所重者,大体应是在博学应对、文章撰著和制度兴造三个方面。首先,曹氏利用他对各方面知识的博闻强识,以备顾问,《魏志》所谓“博物多识,问无不对”(注:《魏志·王粲传》。另《太平御览》卷五五九引《异苑》中一则故事,事虽不经,亦可略见王粲备顾问之一斑:“魏武北征蹋顿,升岭眺瞩,见一冈,不生百草。王粲曰:‘必是古冢。此人在世,服生礬石,死而石性热蒸出外,致卉木焦灭。’命即凿之,果得大墓,有礬石满茔。”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其次则用他的文才,用之撰作应用性的各类文书与具欣赏性与歌颂性的诗赋文章,据《魏志·武帝纪》及注引《魏书》,建安十八年朝廷以冀州十郡封曹操为魏公,操“前后三让”,荀攸、钟繇等领衔,群臣一再劝进,王粲亦以关内侯的身份厕身其事,具名上表(注:值得注意的是,邺下诸文士中,参与劝进的仅止王粲一人。)。而《魏志·王粲传》注引《典略》称:“粲才既高,辩论应机。钟繇、王朗等虽名为魏卿相,至于朝廷奏议,皆阁笔不能措手。”果如其所言,建安十八年群臣劝进之表极有可能就出自王粲手笔;他随后得以选任魏国侍中,或许亦与之有关。又建安二十年,曹操出征张鲁,《武帝纪》裴注称:“是行也,侍中王粲作五言诗以美其事曰:‘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安得久劳师?相公征关右,赫怒振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陈赏越山岳,酒肉逾川坻,军中多饶饫,人马皆溢肥,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拓土三千里,往返速如飞,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此次出征王粲以侍中从行,作此类赞美诗,显然是其职责所在。
而王粲在魏政权中所参与的最重要的事务,则在典定制度,即其本传所言魏国建后,“时旧仪废弛,兴造制度,粲恒典之”云云。自汉末战乱,朝廷播越,宫室焚毁,故老凋丧,汉世礼典仪注亦渐亡佚。《后汉书·董卓传》载献帝兴平中,朝廷被董卓诸将所劫:“百官士卒死者不可胜数,皆弃其妇女辎重,御物符策典籍,略无所遗。”《魏志》及注引《魏书》并言当时“乘舆时居棘篱中,门户无关闭。天子与群臣会,兵士伏篱上观,互相镇压以为笑。诸将专权,或擅笞杀尚书。司隶校尉出入,民兵抵掷之”;及“天子入洛阳,宫室烧尽,街陌荒芜,百官披荆棘,依丘墙间”[2]。其朝仪之简陋缺略可知。至于郊祀大典,明堂释奠之类,更不遑及。而王粲值此旧仪废弛失传之际,由于其特别的家学渊源,被魏氏用之兴造礼仪制度。《宋书·礼志一》载:“自汉末剥乱,旧章乖弛,魏初则王粲、卫觊典定众仪。”(注:《晋书·礼志》言“魏氏承汉末大乱,旧章殄灭,命侍中王粲、尚书卫觊草创朝仪”。)由于事关曹魏立朝建基,时人颇为看重,陈寿于其传后评曰“粲特处常伯之官,兴一代之制”,亦以此为王粲平生最可称道之业。影响流之于后,《南齐书·礼志》谓“魏氏籍汉末大乱,旧章殄灭,侍中王粲、尚书卫觊集创朝仪,而鱼豢、王沈、陈寿、孙盛并未详也。……晋初司空荀顗因魏代前事,撰为《晋礼》,参考今古,更其节文,羊祜、任恺、庾峻、应贞并共删集,成百六十五篇”。“并未详也”之言,似乎费解,《通典·礼典》则更明确指出:“魏以王粲、卫觊集创朝仪,而鱼豢、王忱、陈寿、孙盛虽缀时礼,不足相变。”可知王粲等所兴造的各项礼仪制度,由魏晋而江左、河西,至于北朝,成为隋唐制度之重要源头,意义不可小视(注:陈寅恪先生对此论述详确,参见《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二《礼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王粲参与恢复重订的朝廷礼仪制度(注: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六《王粲著述表》著录其所撰《魏朝仪》一篇,中册该卷第74页。),史书记载较确者,大致有封爵制度、服佩制度与宫廷雅乐诸项(注:此时期朝廷官僚行政制度与刑法制度的修订,可能亦有他之参与,其所作《儒吏论》(《艺文类聚》卷五二等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务本论》(《北堂书钞》卷一二○等引,中国书店1989年版)等,可看出他对此类制度的一些理念和主张。)。其中爵制关涉国家名器,其馀则多与传统五礼中的吉礼、嘉礼之畴相关。从他所作庙乐歌辞“建崇牙,设璧羽。六拊奏,八音举”等内容来看,王粲对此类前代旧礼,无疑颇为熟谙。
爵制方面,由于汉末战乱,国家控制的疆土、户籍、人口大量流失,秦汉旧有的封爵之制散亡难以实施,国家也难以凭借名器,动员使用有限的人力资源,增强自己在军事政治等方面的实力。在这一时代背景之下,王粲曾作《爵论》,追溯旧制,讨论解决问题的方法,其论全文已佚(注:王粲《爵论》,内容分别见于《艺文类聚》卷五一、《北堂书钞》卷四六、《太平御览》卷一九八所引。),从所能见到的片断内容看,除陈述秦汉相关爵制之外(注:按当时与王粲共典其事的刘邵,亦作《爵制》,讨论介绍古二十等爵。文见《后汉书·百官志五》注引。),大要是遵循务实赏功之原则,指出国家以爵为赏,最有益于勉励人民为国效力。并针对当时等级爵制废弛,不利于及时赏功的情形,主张按秦汉二十等爵的方式复古爵制,赏功而省费。所论思路与曹氏政权为政讲求实效、赏罚严明的法治倾向颇为吻合,能够收到曹操一向注重的“有事赏功能”的效果,因此到建安二十年冬十月,事以施行。史载当时“始置名号侯至五大夫,与旧列侯、关内侯凡六等,以赏军功”。其具体作法是“置名号侯爵十八级,关中侯爵十七级,皆金印紫绶。又置关内外侯十六级,铜印龟纽墨绶。五大夫十五级,铜印环纽,亦墨绶,皆不食租,与旧列侯关内侯凡六等”,由此遂开魏晋虚封之始[2](武帝纪)。所以,若据以认为魏晋虚封之制建立于王粲等人,并不为过。而以后司马氏立五等爵,则是司马氏以名教治国在爵制上的反映,与曹魏虚封之制的重实精神全然不同。
关于服佩之制,值得注意的是王粲对东汉玉佩形制的造作复原。《魏志·王粲传》注引挚虞《决疑要注》(注:按《南齐书·礼志》上指出《决疑要注》乃当时所能见到的记述魏晋礼制的重要文献,“中原覆没,今虞之《决疑注》,是遗事也”。中华书局1972年版。)称:“汉末丧乱,绝无玉珮。魏侍中王粲识旧珮,始复作之。今之玉珮,受法于粲也。”按佩玉是古代礼仪服饰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古代礼法等级制度有密切关联。《白虎通》言“所以必有佩者,表德见所能也”[3](435页),古人认为玉有五德,佩玉有助于君子之德的修养,《礼记·玉藻》:“君子必佩玉,左徵角,右宫月,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故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一组佩玉在身,其相互碰击之声,能提醒服佩者注意行走时步履的缓急轻重,站立时形神的中和端敬,从而使君子保持应有的礼仪。古之佩玉又被用来体现尊卑等级,表明社会各阶层不同的身份地位,《后汉书·舆服志》:“古者君臣佩玉,尊卑有度。”故区别所佩之玉及系玉之组绶,为先秦礼制的重要内涵。《礼记·玉藻》所谓“君子于玉比德焉,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组绶,士佩瓀玟而缊组绶。”马端临谓“古者君臣佩玉,尊卑有度。上有韨,贵贱有殊。佩所以章德服之衷也,韨所以执事礼之共也”[4]。
《宋书·礼志五》云:“五霸之后,战兵不息,佩非兵器,韨非战仪,于是解去佩韨,留其系禭而已。秦乃以采组连结于禭,转相结受,谓之绶。汉承用之。至明帝始复制佩,而汉末又亡绝。”按《宋书》所言,汉代的佩玉之制,已和《礼记》等典籍所言先秦制度(注:《初学记》卷二六《佩》第六引《三礼图》:“凡玉佩,上有双衡,衡长五寸,博一寸,下有双璜,璜径三寸,冲牙、蠙珠,以纳其间。上下为衡,半譬为璜,璜中横以冲牙,以苍珠为瑀。”中华书局1962年版。)有所不同,而东汉明帝之“复制佩”,实乃参考古制。《后汉书·舆服志》及《通典》谓“明帝乃为大佩,冲牙双瑀璜,皆以白玉”[5],此种“大佩”,与单件之玉佩不同,乃多种玉器如瑀、璜、冲牙等组合而成,古称“杂佩”者也(注:参《后汉书·舆服》下“佩”条注引《毛诗》、《月令章句》。实物形制可参河北满城汉墓二号墓中出土的玉石珮饰,见《满城汉墓发掘报告》下册图版二一四“玉舞人玛瑙水晶珠串饰”(想象复原),文物出版社1980年版。并参夏鼐《汉代的玉器——汉代玉器中传统的延续与变化》,《考古学报》1983年第2期。),鱼豢《魏略》谓“有双璜、双珩、琚、瑀、冲牙、琨珠为佩者,汉明帝采古文始制”[6]。而汉末战乱后失传的佩制,有可能亦包括这种组佩的排列串组样式。王粲之识旧佩,当亦含有了解东汉大佩串组形制之意,否则很难对瑀、璜、冲牙等玉佩之形与名加以判断(注:参《后汉书·舆服下》“佩”条。另有学者径直认为,王粲所识旧佩的制式并重作的,“指衡、琚、瑀、璜、冲牙等的形制”。见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页。)。
至于王粲玉佩之法是否传之于后?答案应是肯定的。前引挚虞所言“今之玉珮,受法于粲”以及《宋书·礼志五》称当时所服之佩制式来自王粲,“魏侍中王粲识其形(指东汉玉佩之形),乃复造焉。今之佩,粲所制也”。可知王粲玉佩之法亦即通过王粲而保存下来的东汉佩饰制度,自魏晋而至刘宋时,犹未失传。虽然后来《通典》述历代佩玉之制,不言魏制[5];然据《通考》,则是因“魏氏多因汉法”,故“其所损益之制无闻”[4]。而所谓“多因汉法”,自是指采用王粲之法。其制度之大概,从史书所言晋宋因袭汉魏玉佩之制的情况,可大致推知。以天子服佩为例,《晋书·舆服志》谓:“及晋受命,遵而无改。……佩白玉,垂珠黄大旒,绶黄赤缥绀四采。”《通典》并称,“晋制,盛服则杂宝为佩,金银校饰,绶黄赤缥绀四采”[5],所谓杂宝为佩,即说明佩饰乃用不同材质之玉石(可能亦有玛瑙、水晶等)串组而成(如满城汉墓二号墓出土之佩饰),而其所“遵而无改”之制,按《通考》所言,就是汉魏之制亦即王粲之制(注:最近在南京仙鹤观东晋高崧墓中出土的“心形玉佩”等,其形制与满城汉墓所见之同类玉佩极为相近。特别是其中保存完好,未见盗扰痕迹的二号墓中一组玉佩饰出土时散布的情况,很大程度上可与古制所言组佩“双璜”“琨珠”等相印证,可看作是王粲玉佩之法传之于后的一条证据。详参《文物》2001年第3期《江苏南京仙鹤观东晋墓》。)。刘宋时天子礼服佩玉之制,史书无载,但从《通考》言“宋制平天冕服,不易旧法”[4]之言推断,其佩饰也当同样不改旧法。如结合天子以下的皇太子至诸王之佩饰来看,宋制遵晋制亦是无疑的。《晋书·舆服志》载:“皇太子金玺龟钮,朱黄绶,四采:赤、黄、缥、绀。给五时朝服、远游冠,介帻、翠緌。佩瑜玉,垂组。诸王金玺龟钮,纁朱绶,四采:朱、黄、缥、绀。五时朝服,远游冠介帻,亦有三梁进贤冠。朱衣绛纱襮皂缘,中衣表素。革带,黑舄,佩山玄玉,垂组,……。”而《宋书·礼志五》载:“皇太子,金玺,龟纽,纁朱绶,四采,赤、黄、缥、绀。给五时朝服,远游冠,亦有三梁进贤冠。佩瑜玉。诸王,金玺,龟纽,纁朱绶,四采,赤、黄、缥、绀。给五时朝服,远游冠,亦有三梁进贤冠。佩山玄玉。”比照两代佩玉制度,宋对晋制的因袭也是很明显的。
夏鼐先生在论汉代玉器时曾指出,汉代在中国玉器史上,是一个结束殷商以来传统的过渡阶段,而在其后的各朝代,就是玉器史上的一个新时代了[7]。而王粲对汉代玉佩之法的复原,在汉以后佩饰制度的保存发展中,无疑起到某种承先启后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古人比德于玉的传统,直到经学衰落,朝纲大乱的汉末,仍为一些真正坚持儒学理想的士大夫所看重。与王粲同时的徐幹,在《中论》中以治玉喻君子之修养德业,谓“夫珠之含砾,瑾之挟瑕,斯其性欤?良工为之以纯其性,若夫素然。故观二物之既纯,而知仁德之可粹也”。并以佩饰为君子“向道”,雕励自警之用(注:见《中论·修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并参徐湘霖《中论校注》,巴蜀书社2000年版。)。应当看到,徐幹所言佩玉修德之功用,较之古礼,显然已寓有儒学士大夫个体自觉的新内容。由此似亦可认为,王粲在汉末乱世识得旧佩一事之意义,不止限于制度保存之层面,实际上还另有一层坚持儒家文化价值理想的潜在内涵。
雅乐为传统礼仪制度之组成部分,《白虎通》引今文《尚书》有“前歌后舞,假于上下”之说。所谓“功成作乐,治定制礼”[3](96、98页),有关魏宫廷乐舞歌辞的造作,《晋书·乐志上》称:“魏武挟天子而令诸侯,思一戎而匡九服,时逢吞灭,宪章咸荡。及削平刘表,始获杜夔,扬鼙总干,式遵前记。三祖纷纶,咸工篇什,声歌虽有损益,爱玩在乎雕章。是以王粲等各造新诗,抽其藻思,吟咏神灵,赞扬来飨。”又《宋书·乐志一》载:“文帝黄初二年,改汉《巴渝舞》曰《昭武舞》,改宗庙《安世乐》曰《正世乐》,……其众哥诗,多即前代之旧。唯魏国初建,使王粲改作登哥及《安世》、《巴渝》诗而已。……侍中缪袭又奏:‘……自魏国初建,故侍中王粲所作登哥《安世诗》,专以思咏神灵及说神灵鉴享之意。’”按曹魏宫中雅乐之作,始于杜夔,《艺文类聚》卷四一引挚虞《决疑要注》:“汉末丧乱,绝无金石之乐。魏武帝至汉中,得杜夔识旧法,始复设轩悬钟磬,至于今用之。”(注:挚虞此言,于时间上易生岐义。曹操当然早在建安十三年征荆州时就已得到杜夔的归顺,如《隋书·音乐志上》所言:“董卓之乱,正声咸荡。汉雅乐郎杜夔,能晓乐事,八音七始,靡不兼该。魏武平荆州,得夔,使其刊定雅律。魏有先代古乐,自夔始也。”而从杜夔归曹氏到魏国雅乐之刊定,当然应有一时间过程。故挚虞之意,大约是指在魏武征汉中期间(即魏国建立之后),“善钟律”的杜夔才最终依据前代“旧法”,参照作新制,复原制作了有关的金石之乐,其完成的时间当在建安二十年之后。)至建安二十一年七月,魏始设钟簴于文昌殿前(注:见《文选》卷六左思《魏都赋》注引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本;参清·钱仪吉《三国会要》辑录杨晨《三国会要》稿第31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文选》卷六左思《魏都赋》刘逵注引其铭文曰:“惟魏四年,岁在丙申,龙次大火,五月丙寅,作蕤宾钟,又作无射钟。”[8]。此铭后有人认为乃王粲作(注:如张溥说。参《建安七子集·王粲集》附《钟簴铭》第135页,中华书局1989年版。),按王粲家学渊源,通音律,明钟簴之制,又曾作《蕤宾钟铭》、《无射钟铭》,作此钟簴铭之说,未必无据。由此兼可推知,其造“新诗”的时间,或者是在建安二十年之后。
金石为众音之首,王粲既晓钟律,又善著文,其造作乐舞歌诗自能够协律被于管弦。从史料看,所谓“王粲等各造新诗”,实际上是在汉代乐府旧辞的基础上,根据时代的变化及曹氏政权的需求,对部分古歌辞加以改作。其所改订者,主要是“登哥”《安世》与《巴渝》之乐。其中“登哥”一般指祭祀时登堂所奏之歌,前人以为特指《太庙颂》[9](卷一三),其辞在今《王粲集》中可见三章,为祭祀曹氏先祖的宗庙乐章之辞,作于建安十八年,是年曹操为魏公并加九锡,始立宗庙,遂令王粲为颂,以祭祀曹氏先祖。因当时曹操未曾称王,故只称《显庙颂》,后人改称《太庙颂》[9](卷十三《古诗纪》)。至于《安世》之歌,乃是用于朝廷祭祀神灵之乐章,《南齐书·乐志》:“建安十八年,魏国初建,侍中王粲作登歌《安世诗》,说神灵鉴飨之意。”王粲所作,在魏文帝即位后,曾改称《正始乐》。据《宋书·乐志》所载魏明帝时侍中缪袭所上奏章,《安世》本汉时歌名,昔人曾误以为《安世乐》相当于周之《房中之乐》,其内容是歌咏“后妃之德,所以风天下,正夫妇”。然依汉《安世歌》之旧辞“高张四县,神来燕享,嘉荐令仪,永受厥福”,实为“祭祀娱神,登堂哥先祖功德,下堂哥咏燕享”之作,并无歌咏后妃之德风化天下之意。因此魏国建后,王粲作此歌,即依汉代旧辞,“专以思咏神灵及说神灵鉴享之意”。故缪袭建议,“宜依其事以名其乐哥,改《安世哥》曰《享神哥》”,明帝奏可[10]。而王粲《安世》歌辞,在沈约作《宋书》时,已告亡佚(注:按《宋书·乐志一》:“王粲所造《安世诗》,今亡”。)。
《巴渝》为杂武舞乐,汉代有《巴渝舞》四章,《类聚》卷四三引《三巴记》:“阆中有渝水,賨民锐气喜舞。高祖乐其猛锐,数观其舞,使乐人习之,故名巴渝舞。”又《晋书·乐志》言:“汉高祖自蜀汉将定三秦,阆中范因(注:《华阳国志·巴志》作“范目”(下同),见刘琳《华阳国志校注》第37页,巴蜀书社1984年版。)率賨人以从帝,为前锋。及定秦中,封因为阆中侯,复賨人七姓。其俗喜舞,高祖乐其猛锐,数观其舞,后使乐人习之。阆中有渝水,因其所居,故名曰《巴渝舞》。”《巴渝舞》的具体篇名,《晋书·乐志》谓“有《矛渝本歌曲》、《安弩渝本歌曲》、《安台本歌曲》、《行辞本歌曲》,总四篇”。《隋书·音乐志下》:“《矛俞》、《弩俞》等,盖汉高祖自汉中归,巴、俞之兵,执仗而舞也。”
賨人“天性劲勇”[11],尚武善舞,所谓“《矛俞》”、“《弩俞》”等,原本是阵前即兴歌舞,舞者即兵士,手持矛槊弓弩等兵器,且歌且舞,随口所唱之歌辞,亦与矛弩等兵器有关(注:以后王粲、傅玄所造之新辞,尽管已与原辞相去甚远,但仍均包含有这方面内容,傅玄之作甚至还另增加《剑俞》一篇。参《宋书·乐志二》。)。由于乐调舞姿豪迈雄壮,为汉高祖所喜,以后遂使乐府习之。此舞乐来自西南少数族,音乐和语言上都与中原汉族歌诗有别,故由汉到魏,历数百年之后,朝廷中已很少有人能通晓其句韵音律。史称“其辞既古,莫能晓其句度。魏初,乃使军谋祭酒王粲改创其词”[12]。又称王粲尝就歌曲意问于巴渝帅李管、种玉,“试使歌,听之,以考校歌曲,而为之改为《矛渝新福歌曲》、《弩渝新福歌曲》、《安台新福歌曲》、《行辞新福歌曲》,《行辞》以述魏德”(注:《晋书·乐志》,今《王粲集》中有《俞儿舞歌》四首。)。《白虎通》谓“歌者象德,舞者象功”[3](115页),王粲亦是在当时战乱不绝,崇尚武力的时代背景之下,借用参照《巴渝舞》之旧曲辞而更谱新词,保留其武舞的形式,用于宗庙祭祀,以歌颂统治者之武功武德。《宋书·乐志》称王粲造“魏《俞儿舞歌》四篇,注言“魏国初建所用,后于太祖庙并作之”。《晋书·乐志》谓此四篇之中,只《行辞》“以述魏德”,前人据之,有谓用之郊庙,或不足以形容功德,昭告神明者[9](306页)。此说不知何据,实际上此四篇俞儿舞歌,内容均为歌颂曹氏“昭文德、宣武功、平九有,抚民黎”之赫赫功德。而其作为祭祀时彰扬武功之舞乐,于魏黄初三年改称《昭武舞》,晋时又改称《宣武舞》,傅玄并为之更造其词[10](乐志二)[12]。
二
检各类史籍所著录之王粲著述,除去诗赋文章,大致有《尚书问》四卷、《新选杂阴阳书》三十卷、《算术》、《英雄记》十卷、《去伐论集》三卷、《荆州文学官志》、《魏朝仪》,以及《难钟荀太平论》、《爵论》、《儒吏论》、《务本论》等论政刑典制的单篇政论(注:参《汉晋学术编年》卷六,第73-74页;《建安七子集》卷三《王粲集》;并参《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深入其中,可看出王粲在魏兴造制度的学术背景,而后者又与其家世渊源密切相关。
山阳高平王氏世为官僚大族(注:《后汉书·王龚传》:“世为豪族”。),王粲曾祖、祖父,在东汉位至三公,在社会中具有崇高声望和广泛的影响力。而此点,和山阳王氏家族在学术和政治两方面表现出的独特之处分不开。简言之,在家世学术方面,王氏家族具有深湛的汉学传统(注:至于王粲曾受汉末荆州新学影响事及其在思想学术史上之意义,近世以来学者多有注意与论述,兹不赘言。),通贯天人;而在家世政治倾向方面,王氏家族和东汉新士风之产生有着非同一般的渊源关系(注:限于篇幅,此点另文阐述。)。虽然从王粲曾祖王龚到其父王谦治学著述的情况,由于史载甚略,不易详考。有关王龚,史书仅言其“敦乐艺文”[13](王龚传),王畅亦仅只有“以清实为称”[13](王畅传),能“齐七政,训五典”[13](陈蕃传)寥寥几句而已。但如果全面考察他们的仕履言行,仍大致可知王氏家族所世习者,应包括有天文阴阳律历之学、礼律之学、诸子及博物之学等(注:如王粲《英雄记》,其宗旨略同刘邵《人物志》,属汉末名理学派之作。),而其根底,是在正统经学。
按《汉书·地理志》及《后汉书·郡国志》,山阳郡本为古梁国之地,汉属兖州,毗邻东平、济阴、鲁、沛等郡国。汉武帝时更为昌邑国,为昌邑王刘贺的封地。刘贺被废后,国除,复为山阳郡[14](武王子传·昌邑哀王传)。而高平县原名橐,王莽改称高平,东汉复旧名,章帝时复为高平。明帝永平二年,还曾以其县改隶东平国,以益封东平王苍[13](光武十五·东平宪王苍传)。汉代以前,这一带尚以“急疾颛已,地薄民贫,而山阳好为奸盗”著称[14](地理志下),其后(尤其东汉以来),伴随整个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山阳地区亦渐文教昌明,学者辈出。史载东汉章帝建初元年,扶风秦彭迁山阳太守,为政“崇好儒雅,敦明庠序。每春秋飨射,辄修升降揖让之仪。乃为人设四诫,以定六亲长幼之礼”[13](循吏·秦彭传);顺帝时,“少为诸生”的山阳瑕丘人檀敷亦在当地“立精舍教授,远者至者常数百人”[13](党锢·檀敷传)。
山阳地区的学术文化,值得注意者,主要有正统经学及与其相关的礼律、阴阳天文算历之学,而当地的学术风气,对高平王氏家族几代人物之治学特色,影响十分明显。
以经术而言,山阳地区所传经学主要为今文经学,自西汉以来,《书》、《诗》、《易》、《春秋》之学均有传承。简言之,西汉立于学官的夏侯建之《尚书》小夏侯氏之学,由张山拊传山阳张无故,《汉书·儒林传》称“无故善修章句,为广陵太傅,守小夏侯说文”,自立家法,传弟子唐尊。史言“由是小夏侯有郑、张、秦、假、李氏之学”[14](儒林传)。今文三家《诗》之《鲁诗》与《韩诗》,在山阳颇有影响。《汉书·儒林传》载东平王式师从鲁申公弟子免中徐公及许生,为昌邑王师,以《鲁诗》授王。以后山阳张长安师事王式,为博士,立家法。而《鲁诗》既有张氏之学,其后又分支派。张长安“兄子游卿为谏大夫,以《诗》授元帝。其门人琅邪王扶为泗水中尉,陈留许晏为博士。由是张家有许氏学”。又按《汉书·儒林传》,《韩诗》有王(王吉)、食(食子公)、长孙(长孙顺)之学,而山阳张就为食生再传弟子,史言其“至大官,徒众尤盛”。到东汉时,还有“山阳张匡,字文通。亦习《韩诗》,作章句”[13](儒林传下)。此外,汉代“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以至“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的公孙弘之子公孙度,曾为山阳太守十馀年[14](公孙弘传,儒林传);宣帝时,又有“本治《春秋》”的张敞为山阳太守[14](张敞传)。其影响所及,到东汉,山阳丁恭犹传《公羊严氏春秋》,“学义精明,教授常数百人”[13](儒林传下)。
《易》学在这一带流传尤盛。传汉初田何《易》学的梁国丁宽,曾为梁孝王将军距吴楚,号丁将军,后家于山阳(注:按《汉书·外戚传下·定陶丁姬》言“定陶丁姬,哀帝母也,《易》祖师丁将军之玄孙。家在山阳瑕丘,父至庐江太守。始定陶恭王先为山阳王,而丁氏内其女为姬。”)。丁宽从田何学,“著《易传》数篇”(注:田何《易》学传王同、周王孙、服生及丁宽四人,似以丁宽最得其学精髓,故《汉书·儒林传》载丁宽学成东归,田何谓门人曰:“《易》以东矣。”颜师古曰:“言丁宽得其法术以去。”)。后又“复从周王孙受古义,号《周氏传》”,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而已”[14](儒林传)。丁宽所传为官方《易》学正宗,西汉立于学官的三家《易》学施氏、孟氏和梁丘氏,均出其门下(注:《后汉书·儒林传》上言西汉《易》学“丁宽授田王孙,王孙授沛人施雠、东海孟喜、琅邪梁丘贺”。)。汉代民间所传“专说阴阳灾异”的高氏《易》,据称亦出于他(注:《汉书·儒林传》:“高相,沛人也。治《易》与费公同时,其学亦亡章句,专说阴阳灾异,自言出于丁将军。”)。故丁氏在汉代,被视为“《易》之祖师”[14](外戚传下·定陶丁姬,颜师古注)。其学在山阳地区尤有影响,到东汉时,梁丘氏《易》及与孟氏《易》颇有渊源的京氏《易》学,在山阳郡都有传习。如光武帝时的山阳太守吕羌,修《梁丘易》,号“经学深明”,著名经师范升上疏光武帝,愿推博士以避之[13](范升传)。以后山阳湖陆人度尚,亦通《京氏易》[13](度尚传李注引《续汉书》)。这一地域性《易》学背景,对王氏家族学术旨趣的熏染,尤不可小视。
与经学相关的礼律之学,在山阳地区也颇有渊源。前述明帝时曾以高平(时名橐)益东平国封,而东平宪王刘苍,崇重文学,对朝廷礼制颇有研究。史言“是时中兴三十馀年,四方无虞。苍以天下化平,宜修礼乐,乃与公卿议定南北郊冠冕车服制度,及光武庙登歌八佾舞数”[13](光武十五·东平宪王苍传)。至于律学,在汉代本与《春秋》之学关系密切(注:详参程树德《九朝律考·汉律考·〈春秋〉决狱考》。),故治《公羊春秋》的公孙弘等亦为著名律家[15],山阳之律学传统亦因之由来有自。而于此尤可注意者,尚有西汉之张敞、朱博为山阳太守事。张敞少时曾得到律学名家杜延年之赏识,后为宣帝时著名能吏,善“任烦治乱”。其为政用刑罚颇严,然而能“缘饰儒雅”,“以经术自辅”[14](张敞传);杜陵朱博为政亦用法术,号“网络张设,少爱利,敢诛杀”,谙于律条,后迁廷尉,决疑断狱能“平处其轻重,十中八九”[14](朱博传)。此二人先后作守山阳,其影响自不容置疑。其后山阳瑕丘人陈汤,亦“明法令,善因事为势”[14](陈汤传),卒为律家[15]。观王龚、王畅父子两代均曾出任司隶校尉,其职专司京畿地区法纪之督察,可纠弹三公以下百官之违法,王氏既世为此职,其家族必通律令之学无疑。尤其王畅,执法为政有“严明”“威猛”之称[13](王龚传),多少可见此地律学传统之痕迹。以后王粲政论,多论刑政(注:如《难钟荀太平论》、《儒吏论》、《务本论》等。),明显地表现出德刑并重兼综儒法的思想政治倾向(注:如《儒吏论》所言为政当使“吏服训雅,儒通文法,故能宽猛相济,刚柔自克”之类。),自然也有其家传的因素在。至于王粲为魏国厘定朝仪,所订者亦以郊庙冕服登歌乐舞为主,其来自东平王苍“修礼乐”的影响恐亦难以忽视。
天文算历之学,在汉代本与作为经学基石的《尚书》阴阳五行之说与《易》学之象数、卦气诸说紧密相关,故许多经学学者,亦谙于此道。山阳地区经学之盛,为该地算历之学的流行创造了重要的条件。至汉灵帝熹平、光和以降,此地犹有以算术律历之学著称的学者,如山阳湖陆人单飏,“善明天官、算术”,后为太史令[13](方术传下)。而汉末著名天文历法学家刘洪,史亦载其“领山阳太守,卒官”。《后汉书·律历志》中注引《袁山松书》言刘洪为泰山人,鲁王宗室,“延熹中,以校尉应太史征”,“洪善筭,当世无偶,作《七曜术》。及在东观,与蔡邕共述《律历记》,考验天官。及造《乾象术》,十余年,考验日月,与象相应,皆传于世”。又引《博物记》称:“洪笃信好学,观乎六艺群书意,以为天文数术,探赜索隐,钩深致远,遂专心锐思。”刘洪之学及所造《乾象历》,后人谓之“深妙”(注:见《隋书·律历志中》,中华书局1973年版;又陈遵妫《中国天文学史》称《乾象历》为“划时代的历法”,是“后世历法的师法”,见其书第三册1436-143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在汉末三国两晋极有影响(注:《晋书·律历志中》:“献帝建安元年,郑玄受其法,以为穷幽极微,又加注释焉。”)。由是而观王粲之善算,显然亦非偶然(注:蔡邕之于王粲,另有一层学术传承关系,学者言之甚明,兹不赘。)。
除了地域影响,王氏家族学术,尚有一条来自师弟相传的重要路径。史载王畅曾师事颍川荀淑(注:《魏志·荀彧传》注引《续汉书》:“淑有高才,王畅、李膺皆以为师”。),因此王氏家学进一步受到荀氏之学亦包括其《易》学之影响。众所周知,荀淑之为人治学,在汉代经学传统具有某种全新的意义。一方面,他“博学有高行”[2](荀彧传注引张潘〈汉纪〉),学问和德行极为当世所推重;另一方面,其治学“博学而不好章句,多为俗儒所非”[13](荀淑传),已有走出汉代经师硁硁小儒狭隘解经的章句之学,回归儒学大义的倾向。荀氏家世所传,本为正统今文经学,其根本应在《春秋》之学,如荀爽“幼好学,年十二,通《春秋》、《论语》,……躭思经典,不应征命”,所著有《春秋条例》和《公羊问》等[13](荀淑传附子爽传);荀淑长子荀俭早死,其子悦亦“年十二,能说《春秋》”[13](荀淑传附孙悦传)。而最重要的学术成就,则表现在《易》学上。荀氏所治《易》学,在当时非常典型地显示出汉代经学学术新旧变迁的痕迹。荀淑治《易学》的情况,史书没有确切的记述,只说他“莅事明理,称为神君”[13](荀淑传),人称“清识难尚”(注:李膺所言,见《后汉书·钟皓传》。),加之“不好章句”,可看出其治《易》重义理亦重实际运用,以今文《易》为主又兼有古文《易》影响的情形。作为荀淑学术继承人,与王畅年辈相若、关系密切的荀爽,治《易》正是延续了这一家族传统。荀爽于儒家五经,《易》、《书》、《诗》、《礼》、《春秋》均有著述[16](15页),尤其治《易》,汉末无人能出其右。观其在党锢之祸中,“知以直道不容于时”,故用《易·明夷》卦理分析时势,劝李膺晦迹免祸之举,自是其家世《易》学传统的典型表现。《反汉书·党锢·李膺传》载:“及陈蕃免太尉,朝野属意于膺,荀爽恐其名高致祸,欲令屈节以全乱世,为书贻曰:‘……顷闻上帝震怒,贬黜鼎臣,李贤注:上帝谓天子,鼎臣即陈蕃。人鬼同谋,李贤注:《易·下系》曰:“人谋鬼谋,百姓与能。”以为天子当贞观二五,利见大人,李贤注:《易》曰:“天地之道,贞观也。”《乾·九二》、《九五》并曰“利见大人”也。不谓夷之初旦,明而未融,李贤注:《明夷卦·离》下《坤》上,《离》为日,《坤》为地,日之初出,其明未朗。《左传》曰:“明而未融,其当旦乎?”以膺黜,故喻之也。虹蜺扬辉,弃和取同。李贤注:《春秋考异邮》曰:“虹蜺出,乱惑弃和。”谓弃君子,同小人也。《论语》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也。方今天地气闭,大人休否,李贤注:《易·文言》曰:“天地闭,贤人隐。”《否·九五》曰:“大人休否。”休否谓休废而否塞。智者见险,投以远害。李贤注:《易》曰:“君子以俭德避难,不可荣以禄。”虽匮人望,内合私愿。愿怡神无事,偃息衡门,任其飞沈,与时抑扬。’”荀爽在党锢之祸起后,隐居著述,治《费氏易》,所关注点更多转向学术事业,也是他根据家传《易》学的精神,审时度势,调整处世态度的具体体现。但其内心深处的政治情结则始终存在,如余敦康先生之分析,荀氏所作《易传》主乾升坤降,实际上隐含了他们这些仍然坚持儒学道义理想的士人,希望利用《易》卦阴阳推移的原理来调节人事政治,并通过制定每卦爻变所趋向的理想目标“中和”来寄托他们改善君主专制的思想理念和价值追求(注:详参余敦康《内圣外王的贯通——北宋易学的现代化阐释》附录一《汉代易学》,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
在了解了王氏家族学术的的地域、师承背景之后,可以对其治学主要特色略作分析。从总体上说,王氏家族之学乃是以五经为本,受到汉代经学天人相通、经世致用的精神的深刻影响。其学术的不同侧面如礼律之学、天文算历之学等,也都以正统经学理论为其基础。考王氏家族的经学著作,《隋志》所著录者,唯有王粲《尚书释问》四卷。然按《颜氏家训》所言,《王粲集》中还有“难《郑玄尚书》事”[17],王应麟《困学纪闻》指出其事见于唐代元行冲所作《释疑》[18]。今检新旧书《元行冲传》,均录《释疑》,文字小异。《新唐书·儒学传下·元行冲传》:“王粲曰:‘世称伊、雒以东,淮、汉以北,康成一人而已。咸言先儒多阙,郑氏道备。’粲窃嗟怪,因求所(旧书作‘其’)学,得《尚书注》,退思其意(旧书作‘退而思之,以尽其意’),意皆尽矣,所疑犹未谕焉,凡有二篇(旧书作‘凡有两卷,列于其集’)。”表面上看,王粲疑郑玄《尚书注》二卷似是他另一种有关《尚书》的著作,但据《旧唐书·经籍志二》“《尚书释问》四卷,郑玄注。王粲问”之言,则二者实为一种。而《尚书问》既是王粲问难经学大师郑玄之作,则王氏对《尚书》学必有相当精深的造诣,因此能对郑氏《尚书注》加以质疑。其中透露出的,恐怕还有郑、王两人在学术观点、思想旨趣乃至于政治选择等方面的微妙差异。
王粲能治《尚书》一事,对了解其家族学术背景渊源,极为重要。《尚书》学在汉代,乃帝王之学,在五经中地位显赫。其适用范围,上至治国平天下,下至治狱决疑(注:例如《汉书·张汤传》“汤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平亭疑法”。)。故仅从此点,即可略窥王氏家学之关注所在。《后汉书·陈蕃传》载陈蕃辞朝廷太尉之命,以为“齐七政,训五典,臣不如议郎王畅”,其言甚值得注意(注:曹植《王仲宣诔》亦称美王粲二祖“百揆为叙,五典克从”,可与陈蕃之言相参证,见《曹植集校注》,第163页。)。汉代所谓“七政”,大致有二义,一是指某种天象及与相应的一套理论;二是指与占星有关的一种数术(注:《后汉书·方术传上》《序》言汉代数术“其流又有风角、遁甲、七政、元气、六日七分、逢占、日者、挺专、须臾、孤虚之术,及望云省气,推处祥妖,时亦有以效于事也”。)。后者兹略不论,前者又有两说:一说“七政”是指日、月、五星,如《汉书·郊祀志五》上引《尚书·尧典》:“《虞书》曰,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颜师古注称:“七政,日、月、五星也。言舜观察玑衡,以齐同日、月、五星之政,度合天意。”另一说则是指北斗七星,如《史记·天官书》言“北斗七星,所谓‘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裴駰《集解》引马融注《尚书》:“七政者,北斗七星,自有所主”,故《宋书》卷二三称“太中大夫徐爰曰……先儒以为北斗七星,天纲运转,圣人仰观俯察,以审时变焉”。两说中,或以前说之义为长。按汉代天文之学,衡、玑者,分别为北斗第五星与第三星之名,其中衡为斗柄,斗柄所指,为北极或曰招摇。古人特重玑、衡等星,根据天穹中斗柄所指来划分天区[19],并由此来推算观测日、月及金、木、水、火、土五星的运行情况,而日月五星运行有序乃是天时正、人事平的表现。因此所谓“齐七政”,即是依据衡玑的位置而斟酌斗建,确定天区,使日月五星运行有度。此点在汉代,涉及国家之根本,意义异常重要。如刘向所言:“是故玄象著明,莫大于日月;察变之动,莫著于五星。天之五星,运气于五行。其初犹发于阴阳,而化极万一千五百二十。”[20](443页)而衡玑不正,也就天时不正,星运不明,阴阳错乱,按天人感应原则,表明天下无道,朝政昏暗,人事不良。纬书《春秋感情符》有所谓“人主含天光,据机衡,齐七政,操八极”之言[13](昭帝纪)。《后汉书·明帝纪》李注对此解释称:“故君明圣,天道得正,则日月光明,五星有度。日明则道正,不明则政乱,故常戒以自瑜勑厉。”故可“齐七政”者,说明其人能够仰观天时,俯察人事,上佐天子,下理万民,正是天人之学,宰相之才,所谓“夫天文地理人情之效存于心,则圣智之府”[20](442页)。
至于所谓“五典”,亦有二说。一指五常,即五种伦常道德,《尚书·舜典》有“慎徽五典,五典克从”之言,孔安国《传》云:“五典,五常之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一则指五教,即五经之教,《史记·五帝本纪》“乃使舜慎和五典”,《集解》引郑玄曰:“五典,五教也。盖试以司徒之职。”又《后汉书·朱浮传》“五典纪国家之政”李贤注云:“《礼记》曰:‘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个人以为二说义皆可通,又均与《尚书》之学相关联。古以司徒为地官,掌国家道德教化,诠释推行五常五教,正为其职,宜陈蕃辞让三公之位而言之。而王畅以“齐七政训五典”而为陈蕃所推,其家传学术如何,不言自明。《魏志·王粲传》等言王粲“强记默识”,“性善算,作《算术》,略尽其理”(注:此条材料有学者标点作“作《算术略》,尽其理”,亦可通。参见江建俊《建安七子学述·王粲学述》,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72年版。),又识钟律,曾作《新选杂阴阳书》等,非唯只是颖悟才高,其间除去地域影响,也正是其家传《尚书》之学,能齐七政,推阴阳,精于天文算历的传统之所遗。
不言而喻,这样一种学贯天人的家族学术文化背景,影响及于王粲,一方面有助于他在曹魏政权中参与制度之兴造,另一方面,则进一步加深了他因为不得真正用世展才而产生的心理失衡。虽然时人及后世对王粲参与重建礼仪的意义评价甚高,但对于居“常伯”之尊,享有负责制度兴造的崇重地位之王粲而言,这种修饰虚礼之任,确实远不能使他的用世之志得到真正满足。史家谓其“躁竞”,诚非知言,而为和洽所嘲他之“悒悒”,又岂止是因为“见敬”不及同僚而已[2](杜袭传)?
[收稿日期]2002-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