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日本古代的楚辞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楚辞论文,日本论文,古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0-8284(2010)10-0181-04
日本的楚辞研究是“传统汉学”与“中国学”中的一个分支。藤井伦明在其《古代日本汉学简史》一书中,对日本各时代的汉学特征,作了如下说明:在古代,汉学的受众以贵族为主体,在学习方式上以摄取和模仿为主;中世汉学的受众以僧侣为主体,对中国文化处于消化和研究的阶段;近世以儒者为受众主体,在这一时期,日本学者已能自由地应用中国文化,并能将中国文化与日本本土文化有机融合;到了近代和现代,日本学者是从研究者的角度来看待中国文化的,并将这一学问提高到具有科学性、客观性、学科化的高度。
作为日本汉学一个分支的楚辞研究,其发展轨迹自然也大致同于整个日本汉学发展的过程。如果划分大的阶段,日本的楚辞研究,如同整个汉学一样,也应该以明治时代为界,划分为古代阶段与近现代阶段。
一
中国典籍什么时候流传至日本的?我们一般都是根据日本的《古事记》和《日本书记》的记载,认为中国典籍最早传入日本的时间,是在应神天皇时代。
《楚辞》究竟在何时传入日本,确切时间难以考订。据竹治贞夫的《楚辞研究》一书所说,推古天皇时期的执政圣德太子于公元604年3月所颁布的十七条宪法大概可以算是日本最早受到《楚辞》影响的文献。十七条宪法中的第十条曰:“绝忿弃嗔,不怒人违,人皆有心,心各有执。彼是则我非,我是彼非。我必非圣,彼必非愚,共是凡夫耳。”[1]这段话中的“人皆有心,心各有执”,被认为是受到《离骚》中“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独异”及《九章·怀沙》的“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等诗句的影响。[2]十七条宪法中的第十四条曰:“无有嫉妒”,“千载以难待一圣”,其中的“嫉妒”一词被认为是从《离骚》中化用而来的。稻畑耕一郎在其《日本楚辞研究前史述评》中提到,在收入《大日本古文书》卷一的《写书杂用帖》中,有一条关于《楚辞》的记载:“《离骚》三帙,帙别十六卷。天平二年七月四日,高屋连赤磨”。稻畑耕一郎认为“此处所谓《离骚》,不待言指的正是《楚辞》。天平二年即公元730年,值唐玄宗开元十八年。此乃日本著录《楚辞》之始。”[3]藤野岩友也曾著文说明《楚辞》已经对7世纪成书的《怀风藻》和《日本书记》等产生了影响。[4]
平安时代,藤原佐世于公元891年左右所编撰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是日本现存最早的一部敕编汉籍目录,在此书中有关《楚辞》的著作共有六种。
此外,比藤原佐世编撰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成书略微早点的还有《秘府略》,由滋野贞主撰,全书共1000卷,公元831年成书。这是日本最为古老的类书(将汉籍中的事物以类分别编辑),可惜此书今仅存2卷,否则我们当能得到更为详细的关于《楚辞》在日本流布的情况。
二
中日两国相隔一衣带水,自古以来就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中有很多交往。日本文化是以其自身原有文化为基础,同时主动大量吸收中国文化,并加以改造从而形成自己的文化体系。中国古代文化对日本的影响,首先表现在文化典籍的传入上。中国古代文化典籍流布于日本乃是经由百济而实现的。故有学者认为从公元285年到公元653年之间,是日本汉学的朝鲜化时期,因为其间日本多次向朝鲜派遣学问僧或要求朝鲜向日本派遣儒学博士。直到日本开始向中国大量派遣遣唐使才是日本汉学的中国化时期。而日人神田喜一郎在其《飞鸟奈良时代の中国学》[5]一书中认为,中国学问传入的时间,应当在继体天皇七年百济的五经博士段杨尔来日、第二年五经博士汉高茂来接替段杨尔来日之时。到了平安时代(794—1184,相当于我国中晚唐到南宋时期)是日本社会封建化时期。在这一时期,日本皇室大力提倡学习中国文化,多次派遣遣唐使前来学习,整个贵族阶层以汉文化为精神财富,主动学习汉文化。如平安时代著名学者庆兹保胤在《池亭乐》中这样写道:“饭飡之后,入东阁,开书卷,逢古贤。夫汉文帝为异代之主,以好俭约,安人民也;唐白乐天为异代之师,以长诗句,归佛法也;晋朝七贤为异代之友,以身在朝,志在隐也。余遇贤主、贤师、贤友。一日有三遇,一生有三乐。”[6]可惜的是,这一时期是否有日本学者对《楚辞》进行过研究,从现存的资料上已无法考知。
就我们目前所知,真正意义上的《楚辞》研究应当从江户时代才开始。据日本学者石川三佐男先生统计,江户时期与《楚辞》相关的汉籍“重刊本”及“和刻本”达70多种。“和刻本”是指古代日本翻刻的汉籍,是汉籍在域外传播最活跃、最发达的一个系统,其中比较著名的有五山本、正平本。
这一时期《楚辞》研究之所以能得到日本学者的重视,这同德川幕府将儒学特别是“朱子学”定为“官学”有很密切的关系。以故,日本学者将江户时代的儒学称为“宋学”。将宋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问,其创始人是江户时代的学者藤原惺窝。《楚辞》在江户时代最早的翻刻本是朱熹的《楚辞集注》,另取《注解楚辞全集》为书名,于庆安四年(公元1651年)京都村上平乐寺刊行,是日本《楚辞》训点本中最早的出版物,由藤原惺窝训点。
中国典籍传入日本后,由于语言文字上的差异,只有具有深厚的中国语言文字功底的学者才能读懂中国典籍并从事研究。到了宋学传入日本之后,读懂中国典籍成为日本学者迫切需要解决的一个现实问题,于是出现了“汉籍和训”的方法。所谓“汉籍和训”实际上就是变“汉文直读”为“汉文译读”,即在汉文原著上,按照每一汉字的训诂意义标上日本假名,从而使得不懂汉文的人也能读懂。“汉籍和训”对汉文典籍的推广和普及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注解楚辞全集》将朱熹的《楚辞后语原序》与何乔新的《楚辞序》置于卷首,然后是目录以及朱熹的序目,再后是《冯开之先生读楚辞语》。此书作为“训点”及“文选读”(一种音训两读的方式。其训点的标注方法是,本文语句的右侧下方标注随音读的“送假名”——活用语,即有词尾变化的词语的词尾——及助词,左侧则标注返点及解释词语意思的训读)等资料所表示出的信息则是,在江户时代《楚辞》不仅在学者中,同时在普通百姓中也是广泛流传的,从这一点来看,此书有着非常高的价值。
继朱熹《集注》后,宽延二年,即公元1749年,洪兴祖的《楚辞补注》,以《楚辞笺注》的名称出版,稻畑耕一郎说:“这个本子只有句读,没有训读。”[3]
宽延三年,王逸的《楚辞章句》也在日本刊行了。
稻畑耕一说得对,在江户时代出现了《章句》、《补注》、《集注》这三种《楚辞》基本书籍的翻刻本,这“本身就是巨大的成果”[3]。
日本为《楚辞》作注的学者,首先要提到的是江户时代早期的浅见絧齐(公元1652—1711),其著作为《楚辞师说》八卷、《〈楚辞〉后语》六卷,他以音训为主,同时加以意训。《楚辞师说》其实是浅见絧齐的课堂讲义,由其弟子若林强斋笔录而成。而浅见絧齐作为朱子学学者,其对《楚辞》的理解不出朱熹的范围,基本上没有什么自己的见解。
在浅见絧齐之后,对《楚辞》比较有研究的日本学者当数江户中期的学者芦东山(出身于仙台藩大東町,生卒年:1696—1776)。芦东山本身是个刑法学家,并非专研《楚辞》者。他之所以研究《楚辞》和他的经历相关。芦东山于元文2年(公元1737年)递交请愿书,结果处以幽闭的处罚,幽闭了24年,直到1761年为止,而此时离其辞世仅有5年的时间了。所以芦东山自己一直说,“我是现在的屈原”,并作诗自比屈原,《玩易斋遗稿》卷七有诗《仲春东迁》一首:
严谴投荒二十年,今春此去转凄然。
谁知孤客东迁日,哀郢吟成最可怜。[9]
其自注云:“楚国凶荒之后,仲春屈原东迁,作《哀郢》词。与余同怀者,千古惟有屈大夫耳。”[3]因为身世的缘故,芦东山研究《楚辞》,不仅仅停留在对《楚辞》字面的理解上,而是深入到人生观的层次,因为他在《楚辞》中找到了现实世界中所没有的精神寄托,找到了他的人生相知。因此他决定注《楚辞》,取名为《楚辞评园》。笔者曾在日本大阪大学怀德堂文库查看资料时,翻阅过这本书。
《楚辞评园》以《注解楚辞全集》(缺《楚辞灯辩》)为底本,其中记有大量手批文字,并且在书上订了很多写有批注的纸张。第一页左肩题有“《楚辞》评园”,卷首置有《楚辞总评》和《各家〈楚辞〉书目》。前者抄录了司马迁、班固、扬雄、王逸、曹丕、萧统、沈约、江淹、庾信、刘勰、李白、韩愈、柳宗元、杜牧、贾岛、刘知几、皮日休、苏轼、洪兴祖、朱熹、祝尭、高似孙、江彦章、陈傅良、李涂、叶盛、蒋翚、何孟春、姜南、张时彻、李梦阳、何景明、茅坤、朱应麒、王世贞、刘凤、胡应麟、孙矿、陈深、黄继儒、黄道周、陈仁锡、蒋之华、陆时雍、宋瑛、陆钿、蒋之翘、金幡等四十九家的《楚辞》评。后者则录有《王逸楚辞》十七卷、《楚辞释文》一卷、《补注楚辞》十七卷(考异一卷)、《重编〈楚辞〉》十六卷、《续楚辞》二十卷、《变离骚》二十卷、《龙岗楚辞说》五卷、《楚辞赘说》、《楚辞集注》八卷的解题,还抄有司马迁的《屈原传》及沈亚之的《屈原外传》。本书版框外还抄有上述各家的注与评,还加上了为数不少的“德林按”(即作者自己的按语)。芦东山不仅汇集了中国历代的评论,还加入了其自己的按语。由此可见,芦东山对《楚辞》研究是倾注了大量心力的,但可惜的是这一研究尚未完成,东山就已去世,本书最终还是停留在稿本状态,并没有成书出版,这不能不说是日本《楚辞》研究史上的一大憾事。
竹治贞夫著文介绍日本最早的《楚辞》研究者是秦鼎。秦鼎(1761-1831)是尾张藩藩校明伦堂教授,美浓人,字士铉,通称嘉奈卫,号沧浪、小翁、梦仙。其父是苅谷藩儒学家秦峨眉。秦鼎从其父继承家学,后师从细井平洲。他长于校勘,有《春秋左氏传校本》、《国语定本》、《世说笺本》、《楚辞灯校读》等。
秦鼎翻刻了林云铭的《楚辞灯》,同时秦鼎做了下列几件事。一、卷首加了二篇序(尾张秦鼎《重刻楚辞灯序》、《秦鼎又题》)。二、附了日本“训读”。三、对卷首附录的《屈原列传》作了少量评注。四、在《楚辞灯》中并载屈复《新注》,用此方法让读者参照并读。将秦鼎与浅见絅齐相比,浅见絅齐于1711年去世,而秦鼎1761年方才出生,浅见絅齐的《楚辞师说》比秦鼎的《楚辞灯校读》要早很多。因此,竹治贞夫将秦鼎确定为日本最早的《楚辞》研究者,是不恰当的。
三
江户时代,在《楚辞》研究上取得了成绩的是龟井昭阳(1773—1836),他是龟井南溟的长子。生于福冈,名昱,字符凤,通称昱太郎,号昭阳、空石、月窟、天山遯者等。继其父之后为福冈藩儒。著书有《论语语由述志》二十卷、《楚辞玦》二卷等共四十种。而在明治时代在《楚辞》研究上取得成绩的是冈松瓮谷(1820-1895),他求学于日出(大分县日出町)帆足万里家塾“西奄精舎”,仕于熊本藩。明治维新后,任昌平黉教授、大学少博士。后任东京大学教授、东京学士院会员,被称为汉文大家。著书有《庄子考》四卷、《楚辞考》四卷、《论语讲义》四册等。由于如上文所已说的冈松瓮谷死于1895年,他的一生都在19世纪,因此,本文将他放在这一节中,一并加以说明。
对龟井昭阳的《楚辞玦》与冈松瓮谷的《楚辞考》,竹治贞夫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对前书,他说“本书注解的特色,是它具有透彻的合理性,和根据古代文献的恰当而一针见血的提示”,“作为日本学者的不可多得的《楚辞》研究著作,应当说它还是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的;对后书冈松瓮谷的,竹治贞夫称之为“温雅之中含有卓见的佳作”[1]。然而,两书的价值并不等同,依稻畑耕一郎所说,《楚辞玦》是一部“读骚札记”,逐条摘录《楚辞》词句,并于其后写下自己的见解,也有改正旧注之处。而冈松瓮谷的《楚辞考》,则“是最早的一部由日本人编撰的对《楚辞》进行了全面注释、并且是唯一用汉语写作的《楚辞》注本”[3]。
江户时期的日本学者对我国《楚辞》注本的收集也是下了工夫的,也有两位代表人物。
其一,江户时代初期幕府的汉学巨擘林罗山。林罗山,又名林忠、林信胜,字子信,又号三郎、道春等。他是日本汉学史上一位极重要的学者。他将中国儒学从以前汉学家所认定的“修身齐家”的自我修养,提到“治国平天下”的高度,从而把原本是日本汉学中的一个流派——朱子学,提高到德川幕府时代官方哲学的地位,林罗山本人也成为这一时代日本汉学的象征。他收藏有明万历十四年刊本《楚辞》,卷末并有其手识文与训点。并且有《书楚辞后》一首诗,曰:“《楚辞》一部思忡忡,宋玉之徒慕遗风;可叹三闾大夫志,忠贞节操传无穷。”此书现存于日本内阁文库。
其二,江户中期大阪学者木村孔恭。木村氏兼通和汉之学,取《诗经·蒹葭》篇名,将自己的藏书处名为“蒹葭堂”。他曾校点清人郑亦邹的《白麓藏书郑成功传》,是一位著名的汉学家。“蒹葭堂”本以明代与清初刊本居多,并且有许多江户时代的手写本。其中“《楚辞》类”书大体有四种,一为明古与堂刊朱熹《楚辞集注》,一为明末刊朱熹《楚辞集注》,一为明刊张正声《广离骚》,一为日本江户时代吴仁杰《离骚草木疏》的手写本。此四种书如今也存于日本内阁文库。
四
在这一阶段中,日本学者是以中国文化为母体,通过直接阅读中国的典籍来学习中国文化,并用汉字书写研究成果。同时以模仿中国文化为能事,如作汉诗、汉文、习书法等。同时在对文学作品的品评标准、审美观念以及研究方式等各个方面都采用中国文化的方式。从文化交流以及交流后的互动关系来看,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化与日本文化的关系正如母文化与子文化的关系,是单向流动的关系,是被学习、被模仿的关系。而本时期的日本学者根本就没有把中国文化作为外来文化对待,他们不自觉的尝试融入中国文化之中,试图从学习与模仿的层次进入参与和创造层次。所以这一时期的日本学者对中国文化是没有距离感的。而这一时期日本学者的对于包括《楚辞》在内的中国古代典籍的研究方法,基本上是延承中国古代的研究方法,以训诂、考据、义理为主,同时还对我国历代的《楚辞》注本加以评介和介绍。
[收稿日期]2010-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