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德育是一个伪命题——访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高德胜博士,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南京师范大学论文,是一个论文,道德教育论文,德育论文,命题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高德胜,1969年出生,河南信阳人。教育学博士、副教授、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副所长兼“品德与生活”国家课程标准组核心成员、上海《思想理论教育》杂志特约副主编、“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田家炳基金会中国学校德育研究与发展计划”专责委员会委员。在道德教育基本理论、德育课程、知性德育、生活德育等领域有着广泛的研究和精深的造诣。
一、教育网络化不是灵丹妙药
中国教师报:现实社会中的教育问题多多,网络的出现,使很多人看到了希望。有人认为,将现实的教育网络化,许多问题就可迎刃而解。比如网络化的教育可以解决教育资源的稀缺问题,使优质的教育资源为更多的人所共享;网络化的教育可以解决困扰我们许久的师生关系不平等问题,因为在网络空间中学生可以与教师平等对话。可是您的文章和讲座似乎不认同这样的观点。
高德胜:也不是完全不认同。这里有一个网络盛世,教育如何自处的问题。如何自处,首先在于如何理解自身。不同的理解,就会有不同的选择。如果我们将教育理解为知识传授、信息传递,教育当然可以完全网络化,因为网络化的教育将使知识传授、信息传递的效率大大提高。如果将教育理解为不仅仅是知识和信息传递,还包括心灵沟通、情感交流、精神际会、道德熏染、经验分享……那教育就不能完全网络化。因为网络化的教育或者说教育的网络化使身体退隐,而身体的退隐使教育的这些追求都无法达成。
中国教师报:您所说的身体的退隐,是不是类似于网络兴起之初的一句名言:“在网络世界里,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身体的退隐,对教育的影响有这么大吗?
高德胜:对!网络世界,大家不以真实面目出现,这就是身体的退隐。身体对教育的影响之大,我们以前对此没有足够的重视。
经常能够看到有人戏言,身体只是一副“臭皮囊”。其实,一直被我们“看不上眼”的身体实际上是人类体认世界的“眼睛”。人类祖先是从自己的身体出发来认识宇宙世界的,即世界的拟人化。我们可以从语言的遗存信息中找到一些证据,比如山有“顶”(头顶)、“腰”、“脚”,湖有“心”,泉有“眼”,果有“肉”,树有“干”(躯干),天有“体”,地有“貌”……人类对自然的体认要借助身体,对人化世界的建造也是以身体为尺度的。比如,房屋是身体居住的地方,床是身体睡觉的工具,车是运载身体、代替双足的工具,衣服是包裹身体、温暖身体、装饰身体的工具……总之,身体是人最方便、实用、有效地认识世界的“眼睛”和工具,正是借助这双“眼睛”和这件工具,人类才“看见”了世界、建构了世界!
不仅如此,人直接借助身体建构个体自我,身体是自我的“家”。人们表现自我最简洁有效的方式就是操作身体,而我们正是通过对他人的身体及其动作理解他人,反观自我的,他人对我的认识也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看,身体是人际沟通、人际互动的“第一通道”。
中国教师报:您的意思是教育需要身体在场,而教育网络化却无法满足这个需要?
高德胜:正是这样,因为身体有不可否认的重要作用。以往的教育都是有身体的,或者说都是身体在场的。个体一出生,父母对其呵护有加,正是在“肌肤相亲”中,关爱的种子生根发芽。学校生活中,师生、同学面对面的互动,是家庭关爱传统的延续,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肌肤相亲”。如果学校教育网络化,儿童一离开家庭(家庭也在不同程度的网络化)就被“抛”进没有身体接近的网络世界,关爱的种子能否继续生根发芽,能否茁壮成长真是值得怀疑。因为教育的网络化使以往教育赖以生存的师生、生生之间的面对面互动消失,使人际交往的“第一通道”关闭。制度化教育产生以来,师生之间的互动始终是教育运行机制的核心,失去这一核心的网络化教育,还是我们所理解的本来意义上的教育吗?我们冀望借助教育实现的心灵沟通、情感交流、精神升华、文化薪传等愿望恐怕就要落空。
中国教师报:可是,事实上,人们不但能够利用网络获取自己所需要的资讯,还可以通过网络突破时空限制,结识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互交流甚至产生感情啊!
高德胜:不可否认,网络有其积极的一面。对网络的积极影响,很多人都有研究和归纳。但同样不可否认,网络也有其消极的一面。我的主要兴趣不在于跟着别人说网络的好处,而是从理论的层面揭示网络对教育、道德的侵蚀。可以这样回答你的问题:网络可以获得资讯,但资讯不等于知识;可以借助网络进行交往,但网络交往永远不能代替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交往。
二、网络德育是一个伪命题
中国教师报:如此说来,像建立德育网站这样的做法,是不是也值得商榷,需要重新审视?
高德胜:在道德教育领域,有人早早提出了“网络德育”的命题。问题是,网络世界是身体退隐的世界,无法“修身”,那如何“养性”?网络是人类的一个新的存在空间,网络生活是人类新的存在方式。我们承认在网络空间中存在对人有道德上的副作用的同时,也会对人有积极的影响。但这种积极的影响就是“网络德育”吗?如果这就是网络德育的所指,那就等于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有没有这个名称,其对人的影响都会持续发生。如果将网络德育界定为通过网络进行的道德教育,那这种“有意识的德育”就会面临许多无法克服的矛盾。
中国教师报:请具体阐述?
高德胜:第一个矛盾就是“谁进行网络德育”或者说“谁是网络德育的实施者”。学校等教育机构可以建立网站,但建立网站与建立学校不同,因为你无法借助法律让适龄人员必须像就学一样去浏览网站。即使学校所建立的道德教育网站再好,去访问的人可能也不会太多,因为几乎没有人上网的目的是接受道德教育。网络世界有自己的“意识形态”:信息主义。人们进入网络空间的主要动机是消费、创造、破坏信息进而获得娱乐性的满足。如果一个网站摆明了要对人进行道德教育,显然是与网络世界的逻辑对抗,其命运可想而知。
第二个矛盾是“谁是受教育者”或者说“谁是网络德育的对象”。进入网络空间之后,我们的身体、身份都退隐了,在网络世界里,我们无法分清谁是教师,谁是学生。进入网络世界的学生就像跃入大海的鱼儿、飞入天空的鸟儿,我们到哪里去寻觅他们的身影?因此可以说,所谓网络德育是无对象的,无法指向任何确定的人。没有确定的对象,网络德育还是一种主动的、有意识的德育吗?
中国教师报:您认为现实德育本身就带有强制色彩,而在网络世界,身体退隐了,强制不存在了,德育也就不可能存在了。是这样吗?
高德胜: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不是说现实的德育就是一种强制,而是一种“共同在场”。也就是说,现实的德育是教育者和受教育者共同在场的,这是教育活动和教育影响发生的前提性条件。现实的教育实现共同在场的方法,当然首先是自己的魅力,用自己的魅力吸引受教育者。在现代教育阶段,由于教育不但是个人事务,而且是公共事务,共同在场也以国家法律的方式加以保证。而网络是一个匿名的、流动的空间,很难保证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的共同在场。无法共同在场,也就意味着教育活动和教育影响发生的前提性条件不存在。如果教育者以实名的方式进入网络,受教育者可以借助网络的匿名性、流动性,轻易地跑得无影无踪。
三、身体退隐了,问题出来了
中国教师报:聊了这么多,核心的问题就是网络世界中,人的身体退隐。但是,就像现实中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姓名,在网络中,每个人也有自己的网名、昵称、QQ号、邮箱等,这些不能代表一个人吗?
高德胜:在现实世界中主体是感性的、生物的人,主体间可以直接感知对方的存在,但在网络世界里,主体只是一串串符号,比如网名、昵称、QQ号、邮箱。我们很难通过这一串串符号查找到其“所指”的人及其身体。而且,这一串串符号随时随地都可以变换或丢弃。
与身体退隐相联系的是身份的退隐。身份的一端连着人的身体,另一端连着社会地位。在很多情况下,我们都是借助身份来说明自己是谁的,没有身份,我们甚至无法说清楚自己是谁。但在网络中,身份也与身体一起消失了。进入网络空间的人都有自己的网络身份,但这种身份是虚拟的,只是真实社会身份的遮盖物。而且这种虚拟身体可以无休止的切换:一会儿我是男人,一会儿我又是女人;一会我是学龄儿童,一会儿我又是古稀老人;一会儿我是面朝黄土的农民,一会儿我又是大学教授,谁知道我是谁呢?
中国教师报:如果需要,我们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啊?
高德胜:通过技术手段获得对方的真实身份,理论上成立。但事实上,除了特殊机构或者黑客,一般人很难做到。这里面还有一个法律与道德的界限问题。如果一个人在网络世界中违法甚至犯罪了,国家权力机构可以借助法律赋予的权力通过技术手段来找到这个人;如果一个人在网络世界中有言行和道德问题,我们就不能将其上升为法律问题,道德问题不能泛化为法律问题。何况通过技术手段解决问题的成本很高,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通过技术手段来解决网络上的道德问题。
中国教师报:这种身体的退隐究竟有什么后果?
高德胜:伴随着身体、身份退隐的是人与人交往的变异。在网络空间中发生的交往是与物理世界中完全不同的新的交往方式,是身体退隐的“无实体交往”。一个个网络化身既是符号,也是易燃易爆的火苗,动不动就会点燃、爆炸。即使在现实世界里很有教养、脾气很好的人,在网络空间中也可能变成一个火药桶。原因何在?在现实生活中,引起我们不快的事情也很多,但碍于“情面”(自己和对方身体性的存在)和后果(身体要承担)而自我调控,自我消解。但在网络世界里,身体退隐了,既无情面可讲,也不需要承担后果,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谩骂他人。
中国教师报:有这么严重吗?
高德胜:有人说,身体是人们内心野蛮人性的监狱。因为人性中有善有恶,但无论是善还是恶都与身体密切相关。所谓“修身养性”实际上就是通过身体扬善而止恶。没有了身体的约束,人性和道德也就失去了担保,人性中的恶就会堂而皇之地到处游逛。这一道德后果在网络世界里的典型表现是“火焰战争”,即“无休止的在线交锋和电子谩骂”。
中国教师报:可是网络还是改变了人类的沟通方式,它以强大的技术能力克服了距离对人类交往的阻碍,使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星球变成了“地球村”,人们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高德胜:这是一个方面,但仔细揣摩,我们会惊讶地发现,网络所给我们带来的“近”与以往我们所理解的是不一样的,是“近中有远”。首先,网络上的接近是我们网络化身之间的接近,符号之间可以靠得很近,甚至可以纠缠在一起。但“遥在”的身体却很远,我们无法知道对方的身体以及与身体密切相关的性别、出身、身份、经历等,甚至不知道其在哪里。一句话,我们还是无法靠近这个人。其次,网络相遇是一种接近,但网络相遇的脆弱则是一种“远”。父母子女间的亲近,实际上内在地标明这种关系的一生一世性。而网络中的人类相遇是一种脆弱的相遇,是一种“弱纽带”关系,相遇的双方在相遇的同时随时准备离开。有人说,网络上的“联系是以不联系为前提”的,因此,我们可以说,网络空间的“接近是以不接近(疏远)为前提”的。
近中有远,说近实远,这就是网络带给我们的悖论性的生活。适应能力超强的人们,已经可以在网络的天空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但这种适应是有代价的,我们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则是责任的飘零!
四、堤外损失堤内补
中国教师报:既然网络世界的问题源于人的身体退隐,那实行网络实名制,是不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高德胜:匿名性是网络的根本特性,正是基于这一特性,我们在网络世界中抛弃了现实生活世界中的身体和身份负担,可以相对自由、自在、平等地在网络空间中漫游。网民上网看中的正是网络的这种特点。实名制是反网络的,与网络的本性不符,也与大多数网络行者的需要相悖,强行推行的结果只能是毁灭网络。
打个比方,都市是一个陌生人的世界,在陌生人的世界里生活的好处是自由,没有熟人社会的处处约束,坏处是孤独和冷漠,人与人之间缺乏关爱。但我们不能因为都市生活的孤独和冷漠而让都市中的每一个人在胸前插上自己的名卡吧?
中国教师报:那面对网络世界身体退隐的道德后果,学校教育应该如何应对?
高德胜:网络世界中身体退隐的道德后果是时代的遭遇,需要整个时代来承担,作为弱势存在的学校,根本无法一力承担,但这并不意味着学校不能有所作为。
处于弱势地位的学校教育首先应该做的是如何自处,或者说是如何坚守自己的身体性。网络时代的学校教育不是反网络的,对网络应该持一种开放的心态,积极利用网络。同时,网络时代的学校教育又不是“随网逐流”的,应该有自己的立场和坚守。坚守身体在场,是网络时代学校教育的第一道防线。在此基础上,学校教育才谈得上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弥补网络世界因身体退隐所衍生的道德后果。
中国教师报:只能是弥补吗?
高德胜:我认为是这样。站在实体社会的立场,从道德的角度看,网络生活的道德后果如果是一种“堤外损失”的话,调整好自身的学校起码可以作为“堤内”给予适当的补救。
而且,处在网络风雨之中的学校教育,要想在弥补网络的道德后果上出一份力,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学校教育的自我反省,回归本然。
中国教师报:您强调学校教育回归本然,是不是说以往的学校教育本身就有失职的地方,需要为网络世界出现的道德问题承担部分责任?
高德胜:左藤学在《学习的快乐——走向对话》一书中说:“所谓‘学习’,就是跟客观世界的交往与对话,跟他人的交往与对话,跟自身的交往与对话。……可以说是‘构筑世界’、‘构筑伙伴’、‘构筑自身’的实践。”但现实的学校教育显然不是秉持这种全面的学习观,而是将教育和学习仅仅聚焦于客观世界,仅仅“构筑世界”,抛弃了“构筑伙伴”和“构筑自身”。事实表明,对不少人来说,受教育的过程,也是身心受到伤害的过程。以往,受伤的身心无处发泄和修补,因为身体就是“看守”。如今有了网络,身体退隐了,所以这些受伤的身心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动“火焰战争”。
如果学校教育能够回归本然,在教育过程中使每个人建构好自身,学会与自己交往和对话,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网络空间中迷失自我、动辄着火的缺陷。同样,学校教育如果回归本然,在运行过程中建构人与人之间的亲近、持久的交往和对话关系,不正可适当弥补网络交往中的短暂和疏离关系所导致的道德后果吗?我们承认网络空间与现实空间的根本不同,也承认在现实生活中所形成的品质不可能完全迁移到网络空间之中,但我们同样不可否认真正的德性所具有的穿透力和持久性。
中国教师报:对此,您有更为具体的建议吗?
高德胜:针对现代学校知识化、客观化造成的人际冰冷问题,很多学者已有改造方案。
佐藤学认为教育本有两面,一面是“education”(教育引导),一面是“edu-care”(教育关怀)。前者以儿童为客体,成人能动地施加影响;后者以成人与儿童的交互作为为核心,互为对方而操心。由于工业化的需要,“education”的功能被抽象出来加以制度化,形成现代学校教育,而“edu-care”的功能则被密封在家庭教育之中。如果学校教育能够恢复“edu-care”的功能,使关怀的精神贯穿于整个教育过程之中,当可缓解因网络的蔓延所导致的社会疏远。
再比如,马丁提出用“3C”,即“关爱”(care)、“关切”(concern)、“关联”(connection)代替过去的“3R”(读、写、算)。诺丁斯提出“教育最好围绕关心来组织:关心自己,关心身边的最亲近的人,关心与自己有各种关系的人,关心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关心动物、植物和自然环境,关心人类制造出来的物品,以及关心知识和学问。”
所有这些为教育添加情感色彩的思想虽然不是直接针对网络欠缺的,但也绝不是空穴来风,是对时代需要和教育问题的智慧反映。面对网络时代的道德后果,我们应该在他们已经指明的道路上更加坚定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