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儿郎伟文体和儿郎伟曲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儿郎论文,不存在论文,曲调论文,文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03)01-0045-04
宋代楼钥《攻愧集》提出上梁文的儿郎伟问题后,至清代,对儿郎伟的语词意义,基本沿袭楼钥的说法,即儿郎伟相当于“儿郎懑”,也就是“儿郎辈”、“儿郎们”。敦煌文献中发现大量带有“儿郎伟”的上梁文、障车文、驱傩文后,人们开始认为儿郎伟具有文体和曲调意义,并对其内容和体制进行了界定。笔者通过对敦煌遗书及《全唐文》中与儿郎伟语词有关的作品辨读后,认为不存在所谓的儿郎伟文体和儿郎伟曲调。
一 上梁文
现存唐人文集和敦煌遗书中,有四篇上梁文:S.3905《唐天复元年辛酉岁十二月十八日金光明寺造窟上梁文》(注:此文又有移录作天德元年者,但其下“辛酉岁”依稀可辨,且天复元年正好是辛酉年,而天德间无辛酉年,故应为天复元年。),李琪的《长芦崇福禅寺僧堂上梁文》(天佑三年)(注:此文见《全唐文》卷847。李琪于天佑三年九月随朱温至沧州(即长芦),丁卯军于长芦,故推测李琪作此文于天佑三年。可参见《旧五代史·梁书》之《太祖纪》和本传。),P.3302《维大唐长兴元年癸巳岁□廿四日河西都僧统和尚依宕泉灵迹之地建龛所上梁文》,P.3757《护军修造上梁文》(拟名)(注:此文原无题,首标“儿郎伟”,六言韵文,首写秉承天时律令护军修造之功德无量,最后对长官及人民表示美好的祝祷,末句为“今日上梁以后,天光自然覆盖”。从内容和用语上看,皆与上梁文无异,故认定为上梁文,并拟题为“护军修造上梁文”。)。上梁文的基本内容大多是写修造原委、修造经过(包括对参与者的功德赞颂),最后表达对当事者以及国家、人民的祝祷。上梁文的体制是极不稳定的,从句式上看,《金光明寺造窟上梁文》和《护军修造上梁文》都是典型的六言韵文,李琪《长芦崇福禅寺僧堂上梁文》是四六骈文句式和一、七、七、七格韵文,《宕泉建龛所上梁文》又四言、六言夹杂。P.3302《宕泉建龛所上梁文》和P.3757《护军修造上梁文》都有“儿郎伟”字样。前者中第一个儿郎伟领起全文,其余三个分别领起后三部分;P.3757则是以一个儿郎伟领起全文,与上述上梁文相反。李琪《长芦崇福禅寺僧堂上梁文》与S.3905《金光明寺造窟上梁文》根本没有“儿郎伟”字样。由此我们可以认定:上梁文并不一定使用儿郎伟(前辈学者多有论证),“儿郎伟?是一篇上梁文的篇首或某一段开始时使用的语词,其意按楼钥之说完全讲得通。
我们认为,使用儿郎伟语词与否,不能作为判定某一作品文体的依据,不仅是上梁文,而且障车文、驱傩文也如此。
当前对敦煌上梁文的文体归属和定名有些混乱。例如S.3905《金光明寺造窟上梁文》,一般均作为上梁文,高国藩先生《驱傩风俗和敦煌民歌谣〈儿郎伟〉》说“实际上便是一首典型的《儿郎伟》”[1][P299],在此前更直接称作“斯三九○五《儿郎伟》”[2][P293],明确认为此上梁文属于儿郎伟歌谣。而对P.3302《宕泉建龛所上梁文》,高国藩先生《敦煌俗文化学》中又说已“标明是上梁文,决不是儿郎伟”。显然出现了矛盾:有“儿郎伟”语词的《宕泉建龛所上梁文》不属儿郎伟文体,反而没有“儿郎伟”语词的《金光明寺造窟上梁文》却又是典型的儿郎伟。那么“儿郎伟”语词与儿郎伟文体或曲调(歌谣)之间有否关系,我们如何界定它的内涵和外延,仅从上梁文的内容和体制特征看不出儿郎伟文体的影子。
二 障车文
陈鹏《中国婚姻史稿》卷5《婚礼》下云:“障车之俗,盛于唐代,盖新妇车至中途,游人拥为戏乐,且邀酒食也。自天子嫁女,至庶民纳妇,莫不皆有障车。”[3]障车文就是障车时所念颂或吟唱之词文。现存障车文三篇:司空图《障车文》(注:《全唐文》卷808。)、S.6207《障车文》及P.3909《障车文》。
司空图《障车文》只写障方之词,大概他站在障方立场上写作的,敦煌遗书中的两篇书“礼书本”,具有书仪性质,兼顾两方。司空图《障车文》毕竟是文人之作,用语较典雅,内容主要是对行方的称颂与祝愿,讨赏之语“且看抛赏,必不寻常”,显示障车庆贺讨赏的文人矜持。S.6207与P.3909的障车文主要是障方索要财物、女方(行方)严加斥责的双方对答之词。
障车文的体制特点:
首先从句式上看,司空图《障车文》是押韵的骈文句式,其间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皆用,多对仗、排比,系典型的骈文体。S.6207与P.3909皆以四言韵语为主,间用六言韵语,用于问答,节奏齐整峻疾,显示出双方口锋伶俐激烈。
其次,从“儿郎伟”语词的使用来看,司空图《障车文》四段称贺文字,皆为障方发言,每段以“儿郎伟”语辞引出。S.6207中第1回合行方用“儿郎伟”,第2回合双方皆未用,第3回合双方皆用;P.3909第1回合双方皆未用,其余4个回合皆是行方用而障方不用,可以看出同上梁文一样,在障车文中“儿郎伟”语词的使用也是很随意的。
障车文作为一种婚俗实用文,其内容是障方的庆贺讨赏与行方斥责回避的对答之辞。句式或为骈文句式,或为四言韵语间以六言句式,较自由,“儿郎伟”语词的使用随意性更大。故而,我们无法从中抽绎出儿郎伟曲调来,也无法将之隶属于内涵与外延都不能确定的儿郎伟文体。
三 驱傩文
似乎最有资格属儿郎伟文体的是驱傩文。
敦煌遗书有30余篇驱傩文,有的是几篇写在一起,有的是单文。敦煌驱傩文主要内容有:
1.驱傩渊源、驱傩之法,源自皇帝,古已有之。这是驱傩者自神其事而示威严的套语。
2.时值岁末,迎新去旧,扫除妖鬼,祈愿来年新气象。这是岁末节令的驱傩。
3.驱傩情状,写鬼之状、驱傩队仗的声势、捉鬼、惩戒,或详或略。详者如P.3552e(与P.2669e同)和P.3552d(与P.2569d同),针对形形色色的鬼,采取种种惩戒方法。略者则一句带过,如S.6181,只说“逐鬼远送他乡”。
4.对长官的称颂,长官有“太保”、“长使(史)”、“大王”、“令公”、“尚书”等,有时兼及家人与臣僚。称颂的功业主要是平定番乱,致使四方贡服。还有对长官敬信三宝的称颂,认为他们敬信佛法,才使佛法佑助,敦煌方得太平,人民才安居乐业。
5.对百姓、敦煌的祝祷,表现敦煌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6.为户主祝祷,向户主讨要赏钱。这主要是《进夜胡词》(注:关于进夜胡词与驱傩文的关系,一般认为,进夜胡词用于打夜狐驱傩,驱傩文用于岁末驱傩,故而二者性质不同,不可混同,但P.3552第5首驱傩文有“岁岁夜孤儿”句,表明此驱傩文借用了进夜胡词。同样P.3468第2首,却又是将驱傩文用作进夜胡词。再者,P.3468“圣人福禄重”一首中有讨赏之语,P.2058a的驱傩文中亦有讨赏之语。这些都说明,尽管打夜狐驱傩习俗与岁末驱傩习俗有别,但进夜胡词与驱傩文之间互相借用与融合乃至混同是极为明显的。),如P.3468(与P.3552第5首基本相同)说:“岁岁夜孤儿,今夜沾优恤。”另P.2058a中“诸人总莫悭惜”以下语,显系讨赏。由此可见,非《进夜胡词》的驱傩文中亦有讨要赏赐的。
这些内容中,对长官的称颂和对美好生活的祝祷最为常见,且篇幅较大。这说明敦煌驱傩文已经超越早期的驱鬼逐邪的实用性,而发展为驱邪、称颂、祝祷以及讨赏等的实用文体。驱邪是原初功能,人们将外番侵犯与鬼怪灾孽联系起来后,长官带领人民平定番乱,其性质也就等同于驱邪了。敦煌的安治与人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对首领的称颂与祝祷也就与对百姓幸福生活的祝愿联系起来了。对长官功治及敦煌安治的言过其实的称颂,其实正反映了百姓美好生活的愿望,祝颂说吉利话,也就成为获取赏赐的理由了。
下面,我们再分析驱傩文的体制特征。
使用“儿郎伟”语词的占驱傩文总数的1/2强,这说明驱傩文不一定使用“儿郎伟”。如S.2055和P.3552的第2、第3篇驱傩文,无疑是典型的六言韵语,皆未用“儿郎伟”语词。可见,驱傩文中“儿郎伟”语词是时用时不用。
敦煌驱傩文以六言韵文和四言句开头,主体六言韵文较多,占1/2强,还有五言、四言、杂言、骈文,句式变化相当大。
其实P.3468第4首首题“驱傩”和第5首文末题记“驱傩词,唐再安”,已经表明这一类文书名为“驱傩”或“驱傩词”。我们知道,词指歌词,宋时始普遍,此处“驱傩词”事实上就是“驱傩文”,我们称“驱傩文”是符合作者原意的。从驱傩文的内容和体制特征来看,将驱傩文归属所谓的儿郎伟文体或儿郎伟曲调,理由是不充分的。
四 根本不存在儿郎伟曲调和儿郎伟文体
敦煌遗书中大量带有“儿郎伟”字样的文书,“儿郎伟”多出现在文首(主要是驱傩文),后空格写正文,或与正文连写,空格的最多,与敦煌文书标题的通常书写形式相同,因而当作标题著录。
较早的研究者们对此较谨慎,如法国艾丽白《敦煌写本中的“儿郎伟”》称作“一批具有特殊体裁的文献,其主要特征是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由‘儿郎伟’一词开始”[4],并未视为一种文体或一种曲调。周绍良先生《敦煌文学“儿郎伟”并跋》中将所见凡带有“儿郎伟”字样的文书一并抄录,称为“儿郎伟”作品[5],也未视为一种文体或曲调,但成为儿郎伟文体说的导源者,一些学者相继提出儿郎伟曲调说、文体说。
我们要认定某一文体,必须从功能和结构两方面去考察,前述上梁文、障车文、驱傩文中,我们已经知道这三种文体分别属建筑上梁习俗、婚姻障车习俗、驱傩习俗的实用文,功能各异,应用场合不同。从结构上看,句法、段落层次差异甚大。作为关键因素的“儿郎伟”语词时有时无,似无规律可循。这使我们很难界定儿郎伟文体的内涵和外延。我们不禁要想到是否存在总括上梁文、障车文、驱傩文的儿郎伟文体,事实上没有一种从功能上、结构上都涵括诸端的儿郎伟文体。在无奈之下,一些研究者将上梁文和障车文剔除出去,将儿郎伟文体收缩到驱傩文上,但这样叠床架屋的文体认定,正好表明了儿郎伟文体论的不必要。
与文体说紧密相关而更具迷惑性的是儿郎伟曲调说,此说更是无根据的。儿郎伟曲调说的主要依据是这些文书的六言韵文句式居多。六言句式往往分成三个双音节,音促调板,无一唱三叹之韵,文人诗中较少使用。但它和四言一样,多用于叙述性的文体,节奏急促,易于铺排对仗,表述内容往往能得曲尽之妙。骈文最终发展成以四六骈文为主体,亦正缘于此。敦煌文书中有大量的六言韵文,如《舜子至孝变文》、《十二因缘六字歌词》等,用于多种文体,六言句使用很广泛。倘若某一作品是六言韵文,就认为该作品采用了儿郎伟曲调,则是大错而特错的。我们知道上梁文的表事与祝吉、障车文的称贺与讨赏,驱傩文的驱邪、称颂、祝祷与讨赏,这都不要求余味绵邈,反而是惟恐不能曲尽,也就是说铺排叙尽是其首要,因而在这几种文体中,四言句和六言句(包括骈文)是绝大多数,这是文体功能要求而对句式结构的选择。
总之,我们不能以六言韵文句式作为判定儿郎伟曲调的依据。
从现存文献来看,我们尚不能肯定这些韵语是用于歌唱还是用于念诵。文中的一些暗示不能证明它们用于歌唱。《宕泉建龛所上梁文》有“次有金钹银钱”,“金钹”的“钹”本是“钱”字(注:敦煌写本中“钱”常写作“錢”,“贱”常写作“賤”,“錢”与“鈸”形近而误为“钹”。),不能证明上梁文配乐。驱傩文有六篇尾注“音声”,一篇尾注“变声”(注:见S.2055、P.3270a、P.3270b、P.3270c、P.3856、P.4976、P.4055。),据P.3350《祝愿新郎文》“每日音声,娱乐更如北方”,可推知“音声”即奏乐之意。这证明驱傩过程中确实奏乐,但不能证明驱傩词配乐,相反暗示了念诵和歌唱时是无需奏乐的,如果歌唱或念诵已经配乐,在末尾就不必提示开始奏乐了。由此可见,驱傩活动的奏乐是在驱傩词结束后开始的,不能证明驱傩文配乐。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清唱,即不配乐的歌唱。某一歌唱腔谱,必然内在地对句式、用韵、篇幅有某种限定(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曲调说又暗含了文体说。),而儿郎伟曲调,例如《宕泉建龛所上梁文》就有四六言相间的非韵文,就是六言韵文部分,也时有七言句、九言句夹杂其中,曲调是无所适从的。障车文的四言、六言夹杂,毫无规律,难合曲调。正由于此,一些研究者将儿郎伟曲调收缩到驱傩文,并认为上梁文、障车文中儿郎伟体式的差异是时代衍变的结果。
但在驱傩文中,仍然困难重重。P.3552,显然是同一个人抄录于同一张纸上的六篇驱傩文,我们可以认为流传时间相距不会远的,但第一首为六言韵文(中间有一句四言句),第五首却为五言韵文,二者格式(句式)差异既然如此之大,就认为他们属于同一曲调,则难以令人信服。
其次,即使是主体为六言韵文的驱傩文,其四言句和六言句的比例与组合方式,差异也颇多。如P.3270a第一首是两句四言开头,继以六言韵文;第四首却是七言一句,四言一句,再是六言一句,四言一句,继以六言韵文;P.3856却是四句六言句式开头,继以六言韵文。这些规则句式的用韵却与紧接其后的规则齐整六言句式是一致的,显然是一气而下,我们不能认为齐整六言韵语是符合儿郎伟曲调的,而前面的不规则句式是不符合儿郎伟曲调的。
从篇幅来看,有的长达数百言,有的则只有几十字,长短悬殊。上述的不规则无疑会使儿郎伟曲调难以适从。即使以六言韵文为主体的驱傩文中,也难以抽绎出儿郎伟曲调来。
我们不否认驱傩词有采用某种曲调的可能性。俄藏L.1465《曲子还京洛》就是一篇可能采用了《还京乐》曲词的驱傩歌词[6][7]。《还京乐》多种曲籍有载,这首《曲子还京乐》句式上毕竟体现出符合某种音乐规律,柴剑虹先生推测“‘还京洛’疑即《还京乐》”,这是谨慎的。与此相反,儿郎伟曲调,遍检曲律词谱并无记载,而上述文书句式又体现如上的种种不规则性,认定为儿郎伟曲调就牵强了。
其实,我们不妨认为“儿郎伟”仅仅是一个呼辞,其原意正如楼钥所说“儿郎辈”,即今天的“小伙子们”。这样,许多问题就清楚了。无论建筑上梁、婚姻障车、岁末驱傩,小伙子都是活动的生力军,在活动开始和某一阶段,称呼“儿郎伟”起到整肃听众和唤起注意的作用,相当于我们今天大会开始时称呼一声“同志们”,讲到一定时间,或某个段落,希望听众注意,又称呼一声“同志们”。《宕泉建龛所上梁文》开始标“儿郎伟”,然后每一段落前标“儿郎伟”,就是这个道理。也正因为“儿郎伟”是呼辞,现场活动进行时主事者可随机增减使用,抄写者、记录者也可自由处理。这就是“儿郎伟”在文中时有时无显得没有规律的原因。上梁文、障车文、驱傩文都是以念诵为主的,只要求节奏齐整、音韵铿锵,四言韵文、五言韵文、六言韵文、杂言韵文都是符合要求的。不管是主事者独诵还是众人齐诵(如P.3270第二首“儿郎齐声齐和”),都是如此。我们用不着强诸句式之难而入曲调,反多龃龉。
综上所述,愚意以为:说“儿郎伟”具有曲调和文体意义,是徒滋纷扰,还是还“儿郎伟”以本来面目为妥。
收稿日期:200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