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评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相对主义论文,史学论文,贝克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卡尔·贝克尔(1873-1945年)是美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在美国史学界掀起了一场实用主义的“反叛”,也为我国学者所熟悉。学者们通常认为,贝克尔的史学思想体现着实用主义、主观主义和现在主义特点。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学者对贝克尔的介绍和研究成绩斐然,有鉴于此,本文将在综述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学者对贝克尔相对主义史学所做研究的基础上,对贝克尔相对主义史学进行重新理解。鉴于以往诸位学者对贝克尔的研究比较集中,观点难免相似,因此,本文行文之时以较有代表性的论文和著作为考察对象,不求一网打尽。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一、国内学者对贝克尔史学思想的引介与认识
贝克尔本人的著作很多,一部分已经翻译成中文,就已经译成中文的论文和著作来看,它们能很好地代表贝克尔的思想。笔者所见贝克尔论文的中文译本有《什么是历史事实?》、《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和《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三篇①。贝克尔著作的中文译本有《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论〈独立宣言〉政治思想史研究》和《现代民主》②。
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学者对贝克尔史学思想及其在美国史学中的地位都有不少研究和评论,它们构成了我们理解贝克尔史学思想乃至现当代美国史学必不可少的前提。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史学界兴起了一场反对科学历史学及客观主义历史学的新史学运动,各国历史学家纷纷著书立说,贝克尔在这一运动中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呢?罗凤礼认为,贝克尔是美国相对主义史学最早最有权威的系统阐述者。③ 王晴佳指出,和欧洲提倡历史相对主义的学者相比,贝克尔、比尔德等人大有后来居上的架势。④ 李剑鸣也认为,贝克尔和比尔德还有鲁滨逊等人对历史的相对性作了较为系统的讨论。⑤ 那么,在美国这几位宣扬历史相对主义的历史学家中间,贝克尔又如何呢?台湾学者黄进兴指出,贝克尔的历史相对论比起比尔德以及他的老师特纳和鲁滨逊都要来得彻底、来得激烈,同时他也将历史相对论发挥到极端。⑥ 张广智、张广勇指出,总体上贝克尔名气不如比尔德,但却是现在主义史学的一位重要代表人物。⑦ 陆象淦则认为在对历史事实的客观实在性持怀疑和否定态度的早期唯心主义思想家中间,贝克尔的态度最为固执。⑧ 袁吉富认为将贝克尔看成是美国现代主义史学的代表人物并不为过。⑨ 这些学者认为,贝克尔对历史相对主义的研究和宣扬可谓不遗余力,因此,研究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对于研究现代西方相对主义史学思潮至关重要。
通过历史学家的作品研究其史学思想,这是史学史研究的必经之路。何兆武认为,《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多少是一部惊世骇俗的著作,与历来对18世纪启蒙运动的一般看法迥不相侔,所以一经问世就引起了学术界的轰动,以致《美国历史评论》断言本书将永远成为思想史上的一部经典著作。⑩ 彭刚也指出,《论〈独立宣言〉政治思想史研究》和《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是贝克尔的最负盛名的著作。基于两本著作都重点考察了自然权利学说,我们可以将其视作姊妹篇。(11) 除此之外,我们很少能见到国内学者对贝克尔这两本著作的研究文字,国内学者主要把目光集中在贝克尔的几篇重要论文的研究上。
罗凤礼认为,贝克尔在《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中有不尊重历史事实的表现,他甚至将历史学和历史学家定位在为“普通人”服务的奴仆地位,这让人难以理解和接受。另外,罗凤礼对此处出现的“普通人”抱有疑问,这里的“普通人”是不是那些为生活而劳碌奔波的大多数人呢?据历史学家赫克斯特考证,这里的“普通人”并不是真正的普通人,而是少数上层白人精英。(12) 王晴佳认为该论文的标题显得生硬武断和哗众取宠,表达的观点尽管相当直率但未免偏激,因而无法立足。其另一篇论文《什么是历史事实?》所得出的五点结论也显得消极失意,令人沮丧和不解。王晴佳还指出,贝克尔虽试图重建历史学,但他的推理却不高明,最终跌入了历史相对主义、纯粹实用主义的窠臼,损害了历史学的尊严。(13) 袁吉富认为贝克尔的《什么是历史事实?》一文的中心论点是否认历史事实的客观存在,进而否认历史认识的客观性。(14) 通过李勇的研究,我们可看出贝克尔并不反对历史事实的考证,但贝克尔认为历史事实十分复杂因而难以确定,只不过是历史学家为了理解历史实际所造就的精神想像和图画,这些想像和图画的检验要依靠形成它的历史学家的经历来决定,因而具有一定经历的历史学家可以改变史料的意义,史料意义的改变也就是对其意义的确认。历史学家在研究历史时存在偏见,这也使得许多历史事实在历史学家进行选择和理解时被掩盖,另外,历史事实还会受到文字陈述的限制。最终历史学家得到的历史知识是不确定的,这也使得任何一种历史知识都是暂时的,所以人们无法发现历史的真实。尽管贝克尔不反对历史学家考证历史事实,但反对历史学家仅仅只是考证历史事实,因为历史学更主要的是发现历史事实在现实中的意义,历史学家可以通过心理学的方法获得它。(15)
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思想散落在不同的著作和论文当中,如果我们想从整体上把握它,那么最好还是对其进行一番总结。张广智、张广勇将其观点总结为两个方面:一、历史知识的性质,鉴于历史学家无法完全认识或根本无法认识历史的真相,因此历史知识只是历史学家表现“自我”的一种重建工作而已,换言之,历史知识与历史真实的关系不能确定;二、由于历史学家在进行历史研究时会受到其时代观念和个人偏见的影响,因此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客观实在的历史知识,历史学家得到的历史知识便成了适应每个时代的需求和根据历史学家的自我观念而制造出来的东西。(16) 李剑鸣虽未指出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观的内涵,但他是将贝克尔作为美国系统阐述相对主义史观的代表人物来看待的,他认为贝克尔等人宣扬的相对主义史观是一种认识论,同时也包含本体论和目的论的因素。这种相对主义史观的核心论点是:历史实在和历史认识两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前者一旦发生便永远不可能重复,而后者仅只是对前者的残缺不全的和不能绝对肯定的记忆;再加上人在面对事实时总会带有主观意识,更强化了历史认识的相对性;故历史真相不可能被揭示出来。(17) 陆象淦则将贝克尔主观唯心主义的历史相对论简洁地概括为“不存在没有主体的客体说”(18)。
从学者们对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的研究中,我们可得知其相对主义史学有着许多令学者们不能满意的地方,那么,这种相对主义史学为什么会在美国出现,经贝克尔等人宣扬之后为什么又能在美国盛行一时呢?这原因或许不能简单的归于资产阶级思想的腐朽堕落。李剑鸣指出相对主义史观并非空穴来风,它是适应美国当时的现实需要,从既有思想资源中提炼出来的一种实用型理论。这一史观从萌生到渐成“主义”无不与那个大变革时代息息相关;另外学术界的气氛也为相对主义史观的产生创造了条件;欧洲学者狄尔泰、文德尔班和克罗齐等对历史认识的相对性的深刻领悟为美国学者所借鉴;19世纪在欧洲盛行的科学史学也在美国落地生根,相对主义史观正是在对科学史学的批判中建构起来;此外,当时美国流行实用主义哲学,它们为相对主义史观提供了哲学依据。(19) 陆象淦试图从美国“新史学”中寻找相对主义史学得以出现的因子。(20)
贝克尔等人提出的相对主义史学在美国盛极一时,它对美国史学有着怎样的影响呢?张广智、张广勇认为,这种相对主义史观为实用主义史学的泛滥开了先河,另外它也推动了美国历史学家对史学理论的研究。(21) 李剑鸣指出,美国一致论学派和新左派的史学家们虽然在口头上否认相对主义,但他们全面改写美国史的著述活动本身等于为贝克尔等人的观点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注解。1960年以来,由于现代阐释学的影响,美国史学界再度关注文本和理解之间的关系以及理解的相对性问题,这可说是相对主义的绕梁余音。(22) 李勇指出,贝克尔对历史学的许多思考都可在后现代史学中找到回音,他提出的“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的结论,历史学家不能中立地阅读文本,他们带着自己的关怀,通过现实的镜头去解释过去等观点恰好是后现代主义的思想。(23) 从这些都可看出贝克尔对美国史学的影响。
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思想在美国受到许多历史学家的欢迎,那么在美国有没有反对的声音呢?李剑鸣认为,相对主义史观从一开始就遇到各种责难和批评。(24) 张广智、张广勇指出对其进行批判的早期代表人物是美国历史理论家曼德尔鲍姆。其代表作《历史知识问题:答相对主义》对相对主义史学作了详细的批判。(25) 黄进兴也认为曼德尔鲍姆的这本著作是第一部系统反驳历史相对论的专著。在梳理美国学者对历史相对论的批判方面,黄进兴着力甚多。
学者们在对其研究对象进行批判时,通常会按自己的理解指出其缺陷所在。张广智、张广勇认为贝克尔之所以走上相对主义史学的道路,在于他过于强调现在的决定意义和认识主体的主观意志。(26) 陆象淦认为,由于相对主义史学将历史认识的客体和主体的某些侧面以及历史认识本身的某些侧面形而上学地分割开来,并加以绝对化,他们抹杀了过去与现在之间的任何差别,从而把过去与现在、客体与主体完全等同起来。(27) 袁吉富指出,贝克尔否定历史事实的客观存在是基于其哲学观上的唯名论看法。唯名论的观点认为只有个别是实在的,而一般是虚幻的。历史学家所说的历史事实仅仅是过去事件的一个概括,所以它不是实在的。袁吉富认为,这种唯名论观点显然是错误的。不仅如此,贝克尔的错误还在于把客观的过去事件和人们对它的印象和反映这二者生硬地割裂,尔后又巧妙地用后者取代了前者,使历史事实变成了完全主观的东西。可见,在历史领域,贝克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贝克莱主义者”,历史存在就是被记忆、被创造,历史存在没有客观性。正是从这一角度,贝克尔否定了历史认识的客观性。(28) 李剑鸣指出,贝克尔等历史学家将相对性强调到绝对的程度,就会暴露许多缺失。(29)
贝克尔提出的相对主义史学在美国既受到一些历史学家的欢迎和吹捧,又受到另一些历史学家的反驳和批判。那么我们该采取怎样的立场呢?罗凤礼认为,贝克尔提倡的相对主义史学走为少数人服务的实用主义路线昭然若揭,但他也提醒了我们要对历史学的相对性有清醒的认识,我们承认历史学有相对性,却不能否定客观世界的真实存在。(30) 陆象淦指出,贝克尔等人的现代主义史学揭示历史学家的主观能动性,其关注的问题是历史与现实、史学与时代的关系,这些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但现代主义史学是以实用主义哲学为基础的极端功利主义的史学观,它把历史科学变成了一种实用的工具,变成了为某种政治倾向和利益而信口雌黄的辩护手段。(31) 王晴佳认为贝克尔等人的相对主义史学虽有其启人深思的地方,但其论点整体上过于悲观,否认了历史学的客观性和真实性,这样的结果有取消历史学研究地位的危险,因而让人无法接受。(32) 黄进兴认为贝克尔等人提倡的历史相对论的缺点非常明显,而其所指出的人们在认识历史时所遇到的问题并非不可避免。
二、贝克尔面临的史学界现状
国内学者在阐述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为何出现时,考虑到了美国当时史学界的现状,但有些学者在具体分析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的特点时却并非如此,如果不考虑到这一因素,难免会不同程度地误解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要想理解贝克尔,就要首先弄清楚贝克尔处于怎样的一个话语系统中。
美国史学起步很晚,缺乏史学传统,1884年美国历史学会成立,1895年《美国历史评论》定期出版,历史学作为一门专业才最终得以确立。由于缺乏史学传统,历史学家在进行理论建设时很难从自身专业中提炼精华,不得不借鉴社会上其它流行理论以及欧洲同行的理论思考。正是这样,历史学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走上科学化道路并成为一门科学,这成为当时美国史学界的共同呼声。尽管不同的史学家对科学历史学有着不同理解,但大体上可分作两类:第一类史学家将“历史学成为一门科学归功于自然科学,尤其是生物学”,他们认为达尔文阐明了科学历史学的一切前提;第二类史学家将历史学成为一门科学归功于“通过学者的那种近乎完善的考查方法所获得的客观性”,(33) 他们将兰克看成是科学历史学的鼻祖。第一类史学家将科学历史学的目的定位在追求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就像自然科学家所从事的那样,不过他们所追求的那种寻求规律的科学历史学最后也演变成第二类科学历史学。第二类史学家虽没有像前一类历史学家那样完全照搬自然科学的理论,但他们也受到了自然科学,尤其是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实际上,在当时的美国,史学家要想不受到自然科学的影响的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第二类史学家认为科学历史学“只需要发现历史事实,不需要探询历史规律或者进行概括,同时放弃一切哲学”。(34) 他们从自然科学中吸取客观性概念,用这一概念来指导、规训历史学。这样,历史学要“成为科学就是要追求客观,而客观就要对史料进行批判研究,随后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将历史事实描述出来,就像自然科学家处理自然现象那样”,除此之外,史学家“不需要任何解释,而是让历史事实自己说话”(35)。
自然科学的客观性概念在当时确实给史学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它意味着,运用一套规则对自然现象进行反复的试验,同一个结果可以反复出现,同时却没有将自己的主观性加入到结果中去,也就是说不同的人按照一定规则可反复得出同一结论。这对长期以来备受其他理论利用的历史学来说无疑是一针强心剂。历史学家能否提供类似的永久知识呢?乔治·亚当斯作了最好的回答,他认为:“没有什么战斗口号比我们第一代领导人提供给我们的更适合的了,历史学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做到如实直书,历史学家的工作并须长期保持的是观察和记录确切发生的事。”(36) 历史事实不容忽视,历史学必须依赖历史事实,不管历史学将来如何发展,历史事实都是基础。将历史学家当前的任务确定为用兰克的史料考证方法寻找和记录历史事实,而把那些最终的科学、规律、历史哲学等留待将来的历史学家去思考,这样,当前历史学家寻找和记录下来的那些历史事实也就成了对知识的永久贡献。果真如此吗?在贝克尔表达其相对主义史学思想之前,美国已有历史学家开始了对这种传统历史学的怀疑和批判,其代表人物是特纳和鲁滨逊。
1891年特纳的论文《历史的意义》发表,在这篇论文中,特纳“旗帜鲜明地批判了兰克的美国门徒们所坚持的那种静止的历史真理观和科学历史学的那种指向历史事实的方法”(37)。特纳针对当时人们认为历史是过去的政治的观点,指出不同的时代盛行着不同的历史观念,因为每个时代总是试图形成自己的一套认识过去的概念,每个时代在书写历史时总是依照它那个时代最主要的情境,所以历史也就在不同的时代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但这不意味着特定时代真实的事件改变了,而是说人们对这些事件的认识改变了。(38) 为了批判科学历史学在限定历史学家的任务时所表现出的对历史学的孤立、静止和绝对的看法,特纳从三个方面给予了分析,这可以概括为:研究历史要研究人类的过去的一切领域,因为社会没有哪一部分可以孤立于其他部分而得到理解;历史不会停留在一本或许多历史书中,因为历史书中的观点不是最终的结论;历史是一个整体和连续体,其本身不能分割,那些历史分期,比如古代、中世纪和近代都是人为区分,社会是一个有机体,而历史正是对这个有机体的自觉认识。(39) 通过这三个方面,特纳批判了传统历史学那种为历史事实而研究历史事实,为过去而研究过去的理论基础,在此基础上,特纳赋予历史学积极入世的含义,研究历史是为了对人性的自觉认识,其最大用处在于它有助于培养良好公民。(40)
鲁滨逊认为传统史学存在三大问题:“1,随便罗列人名、地名,对读者毫无意义,它不但不能激起读者的思想和兴趣,反而使他没有精神;2,不讲别的重要事情,专偏重政治事实的记载;3,好叙述非常特殊的事件,不是因为这些故事可以说明一般事物的进展,或某个时代的情况,而只是因为它们在编年史中很突出。”(41) 为了重建历史学,鲁滨逊在美国开始了一场“新史学”运动。鲁滨逊主张一切关于人类在世界上出现以来所做的、或所想的事业与痕迹,都应该成为历史研究的对象。传统历史学认为历史学只需做到如实直书,鲁滨逊则指明决意要谨慎地检验史料,同决意要据实纪事,这两件事,终究只不过是科学化的史学的初步。历史学要成为科学,它首先要成为历史性历史,历史学家不仅要据实纪事,还要能说明它们的所以然。为此,史学家应该和社会科学结成同盟军,批判性地运用社会科学的方法、手段和结论,而不应该固步自封,因为一切科学都是相互依赖的,学科界限只是暂时的。(42)
这正是贝克尔开始对历史学自身进行思考时所面临的史学界的“舆论的气候”,传统史学亦是科学历史学,在史学界仍然影响巨大,但它已然遭到一些历史学家的批判,而且新史学在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我们在具体分析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思想时应该将这一“舆论的气候”考虑进去,而不是仅仅将其作为背景搁置一旁。
三、贝克尔对史学客观性、主观性的理解
国内学者就贝克尔对历史实在、历史事实、历史知识等问题是否具有客观性这一问题存在不同的看法。笔者认为,在分析这一问题之前,应该理解贝克尔面临着怎样的一种客观性,因为处于不同时空下的人们,尤其是历史学家会对史学中的客观性概念赋予不同的含义,袁吉富指出在认识论意义上的客观性用法大致可以归结为六种,(43) 由此也可见一斑。
贝克尔所面对的历史客观性正是科学历史学的那种,它可以概括为:历史学家在进行历史研究时要做到不偏不倚,要消除历史学家的现在因素,让历史为自己说话。科学历史学赋予客观性的这种理解,不能说在史学史上没有丝毫的贡献,但是这种含义是基于对历史学的一种永恒、绝对、静止的理解。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思想正是在对科学历史学的批判中展开。1910年,贝克尔发表论文《论不偏不倚和历史写作》,对乔治·亚当斯指定给历史学家的任务表示了怀疑和不满。后者认为历史学只需寻找和记录历史事实,并认为一经确定了的历史事实能为自己说话,历史学家只需处于超然态度。这篇论文是贝克尔相对主义史学观点的初步表达。1913年,贝克尔又发表了另一篇重要文章《社会问题和思想对历史研究和著述的影响的几个方面》。该文以19世纪西方历史学家及其历史写作为例,细致地分析了历史学家所处时代对其历史研究的深刻影响,再加上前文提到的《什么是历史事实?》和《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通过这几篇论文,贝克尔深入批判了科学历史学的理论基础,尽管科学历史学家们在主观上都拒绝理论。
贝克尔是否否定历史客观性,如上文所言,由于人们对客观性概念本身有不同的看法,因此这个问题可以转换为贝克尔否定怎样的客观性。
通常我们认为,历史学中的客观性分为本体论意义上的客观性和认识论意义上的客观性,无论如何,对于本体论意义上的客观性,贝克尔不但没有反对而且是极力坚持。贝克尔曾经将历史分成两类,认为我们有两种历史,“一种是一度发生过的实实在在的一系列事件,另一种是我们所肯定并且保持在记忆中的意识上的一系列事件。第一种是绝对的和不变的,不管我们对它怎样做法和说法,它是什么便是什么;第二种是相对的,老是跟着知识的增加或精炼而变化的。”(44) 第一种历史可看成是通常我们认为的本体论意义上的历史,可见贝克尔并不反对历史实在的客观存在,针对部分学者认为贝克尔否认历史实在的客观性,李剑鸣指出这主要是对问题缺乏具体分析所致,作者还指出相对主义者并不否认历史实在的客观性和不变性;他们强调的是离开了人便无从谈及历史,所谓历史实际上只是人所知道的那一部分历史实在。(45) 贝克尔是否否定历史认识论意义上的客观性,要回答这个问题则难得多,因而,笔者在此只能是提出问题,尝试着回答。
贝克尔的目的在于说明科学历史学的目标不可实现,这一点对我们分析他理解的历史认识论意义上的客观性显得尤为重要。实际上,如果脱离了贝克尔所要批判的对象,我们很容易误解贝克尔的历史思想。如果说历史认识论意义上的客观性是指历史学家的历史认识只是为了与其对象的符合,那无疑贝克尔要否定这种客观性。贝克尔曾认为,历史研究“为什么要为死去的过去而研究它呢,明确地说,要为现在”(46)。历史认识的发生需要有两个方面的参与,既有历史认识的客体和历史认识的主体,这也使得历史认识论意义上的客观性需要从这两个角度来思考。从历史认识的客体的角度来看,贝克尔和科学历史学家对客观性的理解也基本一致,“都以一种完全、彻底的尺度来衡量历史认识的真实性和客观性”(47)。只不过科学历史学认为可以达到这种客观性,而贝克尔认为无法达到;从历史认识主体的角度来看,由于科学历史学认为史学家在进行历史研究时需要消灭主体,因而从这一角度来思考客观性没有必要,而贝克尔正是从这一角度对科学历史学展开了批判。那么从贝克尔的阐述中体现出历史认识论意义上相对于主体的客观性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呢?如果笔者没有理解错的话,这种客观性应该是指历史学家当下的客观性,也就是历史学家在认识历史时的历史性。
贝克尔认为史学家研究的是与过去人们的生活有关的一切事情,但由于这些事件已不复存在,所以历史学家无法直接接触到这些事件,他能接触到的仅仅是有关这些事件的记载。(48) 但是能够留下记载的事件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历史事件由于没有留下痕迹,我们毫无所知,即使是这些少数事件,我们也不能永远绝对地肯定。(49) 这些是过去留给史学家的,“这些就是他的材料,而他不得不对这些感到满足,最根本的原因是,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50)。这正是史学家在研究历史时不得不面对的材料的客观性。另一方面,史学家在进行历史研究时也有着他自己的历史性,这可通过两点得到说明。第一,史学家个人经历、爱好、目的、偏见等,以及史学家所处的时代的“舆论的气候”,决定了不同的史学家以及不同时代的史学家会对不同的历史产生兴趣,会对同一历史产生不同的认识;第二,史学家要为现在和将来研究历史,“过去就像一个银幕,每一代人都在它上面投下了对未来的幻想”。(51) 贝克尔试图表明史学家在进行历史研究时并不像科学历史学家所主张的那样,必须而且能保持一种超然态度,而是从历史研究开始的那一刻起,史学家的个人因素和他的时代因素就已经渗透其中,这一点既无可避免又很有必要,所以历史认识只是相对于得出这一认识的史学家才是客观的,而随着史学家和时代的变化,这些历史认识会变成适应另一个史学家、另一个时代的形式。这意味着,历史认识不像科学历史学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永恒、绝对和静止的超时间形式,它是随着史学家,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历史认识只是相对于得出它的史学家及其时代才是客观的,而相对于其它的史学家及其时代则只具有相对的意义,所以历史认识不是稳定的,它总是处于不断变化之中。贝克尔一定程度上看到了史学家在认识历史时的客观性,而这种史学家当下的客观性正是通过学者们所认为的贝克尔强调的历史研究中体现的主体性得以表达。
科学历史学将史学家的任务确定为保持超然态度地寻找和记录历史事实,让历史事实为自己说话,而贝克尔认为如果没有主观性的介入,史学家无法寻找到和记录到历史事实,历史事实也不能为自己说话。贝克尔认为,科学历史学家之所以持如此观点是因为他们将历史事实看成为“某种坚固的,某种物质的,某种你能拿起的或站在其上并总能忍受你重量的东西”,但实际上“历史事实毕竟是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它几乎和理论无法区分”。(52) 由于人类的过去一去不复返,所以“历史事实就不是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可以使人们想像地再现这一事件的一个象征”(53)。贝克尔将历史事件和历史事实进行区分,这对我们反思历史学家如何认识历史很有意义,这种区分近年来也得到一些历史理论家的呼应,例如海登·怀特也做类似区分,他将事件看成是作为在流俗的时间和空间中发生的事件,而将事实看成是以判断形式出现的对事件的陈述,并在此基础上认为事件发生并且多多少少通过文献档案和器物遗迹得到充分地验证,而事实都是在思想中观念地构成的,并且/或者在想像中比喻地构成的,它只存在于思想、语言或话语中。(54) 尽管贝克尔和海登·怀特对历史事实的定义略有不同,但思路较为一致。既然历史事实只是对事件的一种象征,那么在贝克尔看来,历史事实就是历史学家的创造,在创造过程中,历史学家的个人经历也必须参与其中,不仅如此,历史学家的个人经历还是评判材料的最终法庭,因为历史学依赖证词,而对这些证词的分析和评判需要依赖历史学家的经历。(55) 如果说寻找历史事实需要历史学家主观性的介入,那么记录这些历史事实更少不了主观性的参与。历史学家面对找到的历史事实,他必须将这些事实进行综合,以便简化从中得出一个有关发生的事情的可理解的意义来。故而,历史学家必须选择,那么选择哪些历史事实才能令他体会历史的真谛呢?贝克尔认为这受制于史学家的个人目的,他的一些先见之明以及时代因素。(56) 贝克尔如此看重历史研究的主观性和他对历史学持有的实用主义观点分不开。
贝克尔将历史分为两类,死的历史和活的历史,活的历史即“我们所肯定并且保持在我们记忆之中的那种意识上的一系列事件”(57),死的历史是那些呆在书本里不为人们所用也就不给世界带来影响的僵死的记载。既然如此,历史事实正是活的历史事实,它只存在于人的头脑中。那些存在于记载里的、不在世界上产生影响的历史事实就不是历史事实,它们只是没有生命的文字形式。正是从这些角度,贝克尔将历史事实、历史认识和得出这一事实、这一认识的历史学家紧紧联系在一起。一些学者在指出贝克尔认为历史事实只存在于人的头脑中时,但并没有同时指出贝克尔是在何种前提下做出如此判断。确实,如果我们抽除贝克尔的这些前提,那么贝克尔的这些结论很容易被看成为某种主观臆断。实际上,贝克尔所指的这种历史研究中体现出来的主观性并非历史学家的主观臆断,它来源于历史学家所处的时间和空间。毕竟历史学家既非无所不知,又非无处不在,他在进行历史研究时“不可避免地受到他所在时代各式各样来历不明地势力地愚弄”,“长远看来还要迎合普通人的脾胃”,(58) 一句话,历史学家终究无法抗拒环境和意旨的命令。
贝克尔的这些有关历史研究中的客观性和主观性的结论,正如贝克尔自己所言,“它的前提乃是我们生活和思想于其中的那种意见的气氛所加在我们身上的”,因而“它势必被其他看法所代替”。(59) 贝克尔的目的是要批判科学历史学,科学历史学虽然主张历史学家要保持一种超然态度,在历史研究时要消灭主体,但事实却是他们对历史学家主体性的过分自信。历史学家只要对历史文献进行一番考证,那么过去的历史就展现出来。除此之外,历史学家什么也无需做,因为历史事实会为自己说话,那种绝对永恒的历史认识就能体现出来。科学历史学在消灭主体的同时又塑造了一个能力超强的主体。贝克尔引入了历史研究的主体,但这个主体是一个悲观的主体,这个主体在进行历史研究时必须迎合时代舆论的气候、个人偏见,以及对未来的愿望,所以历史学家得到的有关历史的一些结论都是暂时的,都含有时代性和个人气息,那种绝对永恒的超时空的历史认识人们无法得到。
研究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思想应该同其批判科学历史学的目的相联系起来,不指出贝克尔在何种前提下,而只是从表面上指出他“否定历史事实的客观性进而否定历史认识的客观性”(60),无助于我们对这一思想的理解。另外,贝克尔对其他学者将其看成是相对主义史学家不以为然,例如他这样回应曼德尔鲍姆,“我本人认为的相对主义是指老观点总会被新观点所代替,历史学家考虑和忽略那些历史事实,如何强调特定历史事实之间的相互关系,并不会较少地取决于他所在的社会环境,简而言之,取决于他所在时代的一些先见之明,价值判断和世界观。如果相对主义具有比这更多的含义,如果它还意味着相当一部分的知识以及知识的不断增长不是客观可确定的话,如果它还意味着要否定曼德尔鲍姆的陈述‘客观历史知识的理想可以部分地获得’的话,那么我就不是一名相对主义者。”(61) 可见,要理清贝克尔的相对主义史学思想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注释:
①贝克尔:《什么是历史事实?》,段涓译,载张文杰编:《现代西方历史哲学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贝克尔:《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王造时译,载田汝康、金重远编:《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贝克尔:《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焦庞译,载杨生茂编:《美国历史学家特纳及其流派》,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②贝克尔:《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何兆武译;贝克尔:《论〈独立宣言〉政治思想史研究》,彭刚译;贝克尔:《现代民主》,林猛译。三联书店2001年版。
③罗凤礼:《当代美国史学状况》,载《史学理论丛书》编辑部编:《八十年代的西方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99页。
④王晴佳:《西方的历史观念——从古希腊到现代》,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1页。
⑤李剑鸣:《美国现代史学中的相对主义思潮》,载南开大学历史研究所美国史研究室编:《美国历史问题新探:杨生茂教授八十寿辰纪念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49页。
⑥黄进兴:《历史相对论的回顾与检讨:从比尔德和贝克尔谈起》,载其论文集:《历史主义与历史理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页。
⑦张广智、张广勇:《现代西方史学》,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63页。
⑧陆象淦:《现代历史科学》,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第91页。
⑨袁吉富:《历史认识的客观性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8页。
⑩何兆武:《18世纪哲学家的天城:译序》,第8页。
(11)彭刚:《译后记》,载贝克尔:《论〈独立宣言〉政治思想史研究》,第348—349页。
(12)罗凤礼:《当代美国史学状况》,第99页。
(13)王晴佳:《西方的历史观念——从古希腊到现代》,第201,203—204页。
(14)袁吉富:《历史认识的客观性研究》,第28页。
(15)李勇:《鲁滨逊新史学派研究》,安徽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8—124,153页。
(16)张广智、张广勇:《史学,文化中的文化——文化视野中的西方史学》,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72页。
(17)李剑鸣:《美国现代史学中的相对主义思潮》,第253页。
(18)陆象淦:《现代历史科学》,第95页。在本书中作者还总结了其他三种表达历史相对论的类型:不可知论,代表人物是荷兰历史学家赫伊津哈;事实与现象分离说,代表人物是美国社会学家T.帕森斯;半客观半主观说,代表人物是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
(19)李剑鸣:《美国现代史学中的相对主义思潮》,第253—257页。
(20)陆象淦:《现代历史科学》,第137—146页。
(21)张广智、张广勇:《现代西方史学》,第165,167页。
(22)李剑鸣:《美国现代史学中的相对主义思潮》,第258页。
(23)李勇:《鲁滨逊新史学派研究》,第181—184页。
(24)李剑鸣:《美国现代史学中的相对主义思潮》,第258页。
(25)张广智、张广勇:《史学,文化中的文化——文化视野中的西方史学》,第273页。
(26)张广智、张广勇:《现代西方史学》,第165页。
(27)陆象淦:《现代历史科学》,第148页。
(28)袁吉富:《历史认识的客观性研究》,第30—31页。
(29)李剑鸣:《美国现代史学中的相对主义思潮》,第260页。
(30)罗凤礼:《当代美国史学状况》,第99—100页。
(31)陆象淦:《现代历史科学》,第152页。
(32)王晴佳:《西方的历史观念——从古希腊到现代》,第206页。
(33)W.S.Holt," The Idea of Scientific History in America"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1,No.3,1940,pp.354-355.
(34)W.S.Holt," The Idea of Scientific History in America" ,p.357.
(35)W.S.Holt," The Idea of Scientific History in America" ,p.358.
(36)George.B.Adams," History an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4,No.2,1909.p.236.
(37)Cushing Strout,The Pragmatic Revolt in American History:Carl Becker and Charles Beard.New Heaven,by Yale University Press,1958,p.21.
(38)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Significance of History" ,in Frontier and Section:Selected Essays of Frederick Jackson Turner,edited by Ray Allen Billington,Prentice-Hall Inc.1965,p.17.
(39)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Significance of History" ,pp.18-21.
(40)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The Significance of History" ,p.26.
(41)鲁滨逊:《新史学》,齐思和译,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14页。
(42)鲁滨逊:《新史学》,第3-70页。有关鲁滨逊对传统史学的批判还可参考李勇:《鲁滨逊新史学派研究》。
(43)袁吉富:《历史认识的客观性问题研究》,第19页。
(44)贝克尔:《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第259页。
(45)李剑鸣:《美国现代史学中的相对主义思潮》,第259页。
(46)Carl Becker," Some Aspects of the Influence of Social Problems and Ideas upon the Study and Writing of History"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8,No.5,1913,p.661.
(47)张耕华:《历史哲学引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0页。
(48)贝克尔:《什么是历史事实?》,第287页。
(49)贝克尔:《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第259页。
(50)贝克尔:《什么是历史事实?》,第288页。
(51)Carl Becker," Mr.Wells and the New History" ,in Everyman His Own Historian,edited by F.S.Crofts & Co.Inc,1935,p.170.
(52)Carl Becker," Detachment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 ,Detachment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Essays and Letters of Carl Becket,edited by Phil l.Snyder,Cornell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58,p.10.
(53)贝克尔:《什么是历史事实?》,第287页。
(54)海登·怀特:《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像》中译本序言,陈新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版。
(55)Carl Becker," Detachment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 ,p.12.
(56)Carl Becker," Detachment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 ,pp.15-24.
(57)贝克尔:《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第267页。
(58)贝克尔:《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第275、276页。
(59)贝克尔:《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第277页。
(60)韩震、孟鸣岐:《历史哲学——关于历史性概念的哲学阐释》,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页。
(61)Carl Becker," Review of the Problem of Historical Knowledge" ,Philosophical Review,May,1940,p.3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