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孔子世系与孔壁古文之真伪,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孔子论文,世系论文,西汉论文,古文论文,真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23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59-8095(2008)02-0012-08
经学今古文之争,发轫于汉代。唐宋以后,对古文经的怀疑愈演愈烈。晚清今文学家甚至提出,西汉发现孔壁古文一事纯属于虚乌有,是刘歆伪造古文群经以为新朝改制张目。其代表性论述是康有为所谓“壁中古文之事,其伪凡十”。[1](p.55)这种说法对于近代以来的思想革新起过重大作用,而从纯学术的角度来说,实在难以成立。近人符定一说:“康举十伪,似是而非,逐一辟之,实成十误。”[2](p.14)但对于这十条的关键,即孔安国于武帝末献书的记载与司马迁称其“蚤卒”的说法相互矛盾,符氏仍信从清人阎若璩的解释,尚不足以完全驳倒对方。至今相信康氏之说的人已经不多,然而并未绝迹。本文通过考察西汉时期孔子世系,确定孔安国的生活年代,试图最终解决孔壁古文真伪这一历史悬案。不当之处,敬请学界同仁指正。
一
有关早期孔子世系的原始材料,前人比较看重《史记·孔子世家》、《汉书·孔光传》的两条记载。《孔子家语》附有两篇后序,一为孔安国撰,一无撰人,其中载有孔衍奏言,有人称之为孔衍序。明代以来,两序被怀疑是魏人王肃的伪作。从《家语》一书的分卷情况来看,两序在汉代二十七卷本中就与末篇《公西赤问》合编在一卷,不可能出于东汉以后人之手。后一序当是刘歆校书时据孔衍奏略加改写而成,称之为孔衍序亦未尝不可。这一点当另文论证,这里先将其中有关西汉孔子世系的记载与《史记》、《汉书》作一比较。
三者记载秦代以前孔子世系为:孔子生伯鱼鲤,鲤生子思伋,伋生子上白(帛),白生子家求,求生子京(真)箕,箕生子高穿,穿生慎(顺)。世系完全相同,白与帛、京与真、慎与顺,属古同音字互用,可以勿论。但三者记载第九代(或称为八世孙)孔鲋以下世系,则有明显的不同。《史记·孔子世家》曰:
子慎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于陈下。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孝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太守。长九尺六寸。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至临淮太守,蚤卒。安国生卬,卬生驩。
《汉书·孔光传》曰:
顺生鲋,鲋为陈涉博士,死陈下。鲋弟子襄为孝惠博士,长沙太傅。襄生忠,忠生武及安国,武生延年。延年生霸,字次儒。霸生光焉。
孔衍序曰:
子武(字子顺)生子鱼名鲋,及子襄名腾,子文名祔。子鱼后名甲。子襄以好经书,博学,畏秦法峻急,乃壁藏其家(原文此处衍“语”字)《孝经》、《尚书》及《论语》于夫子之旧堂壁中。子鱼为陈王涉博士、太师,卒陈下。生元路,一字符生,名育,后名随。子文生冣,字子产。子产后从高祖,以左司马将军从韩信,破楚于垓下,以功封蓼侯,年五十三而卒,谥曰夷侯。长子灭嗣,官至太常。次子襄,字子士,后名让,为孝惠皇帝博士,迁长沙王太傅,年五十七而卒。生季中名员,年五十七而卒。生武及子国。
三者除内容详略不同外,其所列世系也有明显的歧异。孔衍序所说最为详尽,其可信度究竟如何?以下逐代作出分析。
第九代始分为子鱼鲋、子襄腾、子文祔三支。《史记》言及鲋、子襄,漏载子文。《汉书》上言“鲋弟子襄”,下言“襄生忠”,又参《古今人表》云:“孔襄,孔鲋弟子”,则此处亦当以襄为鲋弟之子,疑系误读《史记》。但三者更重要的歧异,在于孔衍序以名腾字子襄与名襄字子士者为祖孙辈的两个人,而《史记》、《汉书》只有鲋弟子襄一人。《孔丛子·连丛子上·叙书》云:“家之族胤,一世相承,以至九世,相魏居大梁,始有三子焉。长子之后承殷统为宋公,中子之后奉夫子祀为褒成侯,少子之后彦以将事高祖,有功封蓼侯,其子臧嗣焉。”其分为三支,与孔衍序所述同;而说“中子之后奉夫子祀”,殆亦以安国等属子襄一支,似又与《史记》、《汉书》所述比较一致。但如果据此断定孔衍序凭空杜撰出子士襄,授人以柄,亦不合情理。西汉私人编撰家谱的风气尚未兴起,司马迁可能只是从孔子后人采访其世系,不慎将子襄腾、子士襄误合为一人。而孔衍序所述是今存最早的西汉孔子后人记载的世系,其以子襄腾、子士襄为二人,应更为可信。东汉以后班固甚至孔子后人都受司马迁的影响,积非成是,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从以下各代世系往上逆推,亦当以作两人为妥。此外,如果藏书壁中的鲋弟子襄惠帝时尚在世,他在除挟书之律后为何不将其取出,亦令人费解。
第十代鲋子元路及子襄后代皆无考,子文之子冣字子产。《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云:“蓼,以执盾前元年从起砀,以左司马入汉,为将军,三以都尉击项羽,属韩信,功侯。(高祖)六年(前201)正月丙午,侯孔藂元年。”《索隐》云:“即汉五年围羽垓下,淮阴侯将四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事见《高祖本纪》)是也。”《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作“聚”,又云:“三十年薨。”则子产卒于文帝九年(前171)。孔衍序所说,与以上记载相符,又说他卒年五十三,上推其生于前223年。从高祖起兵的“前元年”,颜师古注云:“谓初起之年,即秦胡亥元年(前209)。”则其时年仅十五岁。其名“冣”当作“藂”,即“叢(丛)”。《新唐书》卷七五《宰相世系表》载鲋少弟名树,宋黄震《黄氏日抄》卷三二引孔宗翰《阙里谱系》云:“树字子文。”《史记·赵世家》索隐云:“丛,树也。”疑宋人混子文、藂父子为一人,又误作“树”字。藂字子产,“产”可以指草木丛生,名、字义正相通。《孔丛子》云:“少子之后彦,以将事高祖,有功封蓼侯。”“彦”当为“产”字之讹。
第十一代藂子臧、襄。《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云:“(文帝)九年(前171),侯臧元年。元朔三年(前126),侯臧坐为太常,南陵桥坏,衣冠不得度,国除。”《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略同。《艺文志》六艺略儒家著录《太常蓼侯孔臧》十篇,诗赋略又载《太常蓼侯孔臧赋》二十篇。前一书下颜师古注:“父聚,高祖时以功臣封,臧嗣爵。”李零说:“《孔丛子》名书,是孔臧以父名题书。”[3](p.310)故孔衍序所谓“长子灭嗣”,为孔臧无疑。其所谓“次子襄字子士”,必指藂之次子,与鲋弟子襄腾是祖孙辈的两个人,与他书所载独异。藂子襄惠帝时最多不过十几岁,不可能先为博士,又迁长沙太傅。然“太傅”《史记》作“太守”,据《汉书·百官公卿表》,郡守“景帝中二年更名太守”,疑“惠帝”为“景帝”之误。孔藂汉高祖六年已封侯,臧文帝九年嗣爵,武帝元朔三年失爵。臧、襄当皆生于高祖时,臧武帝时卒,年七八十岁,襄景帝时卒,年五十六岁,都很正常。
第十二代臧子琳,襄子季中(忠)。
第十三代琳子黄,忠于武、安国。
第十四代黄子宣,武子延年,安国子印。
第十五代延年子霸,卬子驩。
第十六代霸子福、光,驩子子立。
以上诸代统作几点说明:
首先,《孔丛子·连丛子下·叙世》云:“臧子琳,位至诸吏,亦博学问。琳子黄,厥德不修,失侯爵。大司徒光以其祖有功德,而邑土废绝,分所食邑三百户封黄弟茂为关内侯。茂子子国,生子卬,为诸生,特善《诗》、《礼》而传之。子卬生仲驩,为博士、弘农守。善《春秋左传》、《公羊》、《谷梁》,训诸生。仲驩生子立,善《诗》、《书》,少游京师,与刘歆友善。”《孔丛子》古人以为伪书,钱穆亦云:“考其书中事实,多有大谬不然者。”[4](p.451)黄怀信曾论定为东汉人所著,并据以考证孔子世系,但对于此处的矛盾,亦不得不予承认:“孔臧之孙孔茂既与孔光同时,则已是刘歆同时人,而下云茂四代孙子立与刘歆友善,已是不可能之事,再下又记子立之孙子建不仕于莽,祖孙七代均与王莽同时,显然是荒唐的。”[5](p.339)然其误实不止于此。所谓“黄弟茂”,殆因安国父武字子威,“武”、“威”二字与“茂”形近致讹。即使黄果真别有弟曰茂,亦不太可能与光同时。《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载:“元康四年(前62),聚玄孙长安公士宣诏复家。”宣当为黄子,则孔黄一辈约卒于昭帝时,比孔光的时代约晚六十年。东汉人之所以造出此说,疑乃据襄即鲋弟子襄之说往下推,黄、光仅相距一代,故以为同时人。而按孔衍序所述臧、襄为兄弟往下推,黄与武、安国同辈,宣与延年、卬同辈,时代都更为接近,可见其说较为合理。
其次,《叙世》虽谬,但其以安国属子文一支,为臧玄孙辈,却颇堪玩味。按《史记》、《汉书》所载,安国皆为鲋之曾孙辈,比臧晚一辈。但据《连丛子》中《叙书》、《与侍中从弟安国书》、《与子琳书》三篇所述,则臧与安国为从兄弟。《叙书》为东汉人作,后两封书信都用孔臧的口气,然不类西汉人之辞,疑亦东汉人伪托。如《与侍中从弟安国书》说:“古文乃有百篇。”《尚书》古文百篇之说,起于成帝以后,非孔臧时所能有。当是东汉人因臧与安国同仕武帝朝,又读《汉书》“鲋弟子襄”为鲋之弟名子襄,故误以臧与安国为同辈人,而伪撰两封书信。其实臧生于高祖时,文帝九年已嗣爵,约仕终于武帝前期;而安国无论按《史记》“蚤卒”之说还是孔衍序所述,都应生于景帝中元初年,约比臧年轻五十岁,确有可能如孔衍序所述为祖孙辈。《叙世》以安国为臧玄孙,其误不为无因。
再次,《史记》以安国为武之子,而《汉书》则以安国为忠之子,与武为兄弟。按常理推测,司马迁与安国同时相游,所记不应有误,但班氏似也无改是为错之理。且《汉书·孔光传》载:“自御史大夫贡禹卒,及薛广德免,辄欲拜霸。”事在元帝永光元年(前42),则延年子霸之卒必在此后。《阙里谱系》称其年七十二,则当生于武帝元鼎四年(前113)以后。《史记》载安国子孙,不载霸名,当因其尚未成年,则霸父延年不太可能为安国之兄,而应为安国之侄。安国子孙虽见于《史记》,生活年代亦不清楚,但由驩子子立与霸子福、光同时,可以上推驩与霸、卬与延年亦有可能为同时同辈人。孔衍与子立同时,而称安国为祖,疑系泛称,实为曾孙,或即名衍字子立。
最后,《阙里谱系》第十四代列福、光,又云:“吉,鲋五代孙。”《汉书·成帝纪》载,成帝绥和元年(前7)二月癸丑,诏曰:“昔成汤受命,列为三代,而祭祀废绝。考求其后,莫正孔吉。其封吉为殷绍嘉侯。三月,进爵为公。”则福、光、吉为同时代人,似乎可以推测福、光为子襄五代孙。但鲋子孙世系汉代就已不详,甚至始封殷绍嘉侯的究竟是孔吉还是其子孔何齐,尚有疑问。《汉书·外戚恩泽侯表》又云:“殷绍嘉侯孔何齐,以殷后孔子世吉适子侯。”“绥和元年二月甲子封,八年,元始二年,更为宋公。”疑《成帝纪》“封吉”下脱“适子”二字,受封者实为孔何齐。班固未言吉、何齐为鲋几代孙,宋人大概是先据《史记》、《汉书》推算福、光为子襄五代孙,然后将同时代的孔吉定为鲋五代孙。如果据孔衍序所述,定福、光为子文七代孙,则吉亦当为鲋七代孙。这两种推算哪种较为可信?成帝为高祖八代孙,孔子同时代子孙若为孔鲋兄弟之七代孙,则大致相符;若为五代孙,则平均每一代都应四十岁生子。孔子子孙虽有寿至七八十者,亦有四十岁生子者,但以寿五十左右者为最多,西汉孔鲋子孙绝不可能每代都平均四十岁生子,孔衍序所述较为合理。
总之,关于西汉时期孔子世系的各种史料都有程度不等的错误,相比较而言,以孔衍序所述最为详细,也比较合理一些。可惜后世如宋代《阙里谱系》、孔传《祖庭杂记》和《东家杂记》、金代孔元措《孔氏祖庭广记》等,虽然曾经利用其中部分材料,但在子襄一支的排列上,无不依据《史记》、《汉书》,故其多数世系都比上述所列早两代,实在是一个莫大的错误。
二
孔衍序所述西汉孔子世系比较可信,则其关于孔安国生平的具体记载也不容忽视。孔衍序又云:
孔安国字子国,孔子十二世孙也。……予国少学《诗》于申公,受《尚书》于伏生。长则博览经传,问无常师。年四十为谏议大夫,迁侍中、博士。天汉后,鲁恭王坏夫子故宅得壁中诗书悉以归子国……子国由博士为临淮太守,在官六年,以病免。年六十,卒于家。
孔安国的仕履,《史记·孔子世家》载:“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至临淮太守,蚤卒。”《儒林列传》亦云:申公“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其任博士的具体时间,没有明确记载。据《汉书·兒宽传》云:“宽以郡国选诣博士,受业孔安国,补廷尉文学卒史。时张汤为廷尉。”清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二云:“案汤为廷尉在武帝元朔三年乙卯(前126)。”“汉制,择民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则为之师者年又长于弟子,安国为博士时年最少如贾谊,亦应二十余岁矣。”(下引阎说出处同)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亦云:“以此推之,则安国为博士,当在元光、元朔间。”[6](p.488)又《汉书·儒林传》云:“安国为谏大夫。”据《百官公卿表》:“武帝元狩五年(前117),初置谏大夫,秩比八百石。”阎若璩云:“盖初置此官,而安国即为之。何者?元狩五年癸亥,上距博士时乙卯凡九年,后又几年至临淮太守,遂卒,此安国生平之历宦也。向云安国为博士年二十余,则谏大夫时年三十外,卒于郡太守应亦不满四十,与孔氏他子孙异,故曰蚤卒,此安国之寿命也。博士秩比六百石,郡守秩二千石。由比六百石迁比八百石,由比八百石迁二千石,此安国之禄秩也。”这些推断大多很有见识,但对早卒之说并未作出令人信服的论述,而先入为主的倾向极为明显。
孔衍序载安国年六十而卒,与《史记》早卒之说不符,阎若璩不引其说,显然是以为伪书之说不足置辩。但他既然考证安国为谏大夫至少已三十多岁,后来又任郡太守六年之久,免官后卒于家,至少已年近四十,通常应推测其寿在四十以上。他又说:“孔氏子孙都无高寿者,不过四十五十耳,四十五十俱不谓之蚤卒,何独于安国而夭之乎?”本来应据此致疑于早卒之说,但他偏偏以此为理由,认定安国死时“不满四十”。这除了迷信太史公之外,实在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其实《史记》既载安国历官,又独言其“蚤卒”,显得十分异常。并且《史记》所谓“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汉书》作“忠生武及安国,武生延年”,从孔子世系来看,应以后一说较为可信。《汉书》中许多内容都是采自《史记》的相关记载,其所载孔子世系,较《史记》简略,但除对“鲋子襄”的理解有误外,与《史记》并无其他矛盾,只有此处纯属世系排列不同。因此有理由推测,班固记载孔子世系是根据《史记》略作删节的,其所见《史记》“武生延年”四字很可能在“蚤卒”二字前,今本偶有错简。上文考证延年为安国之侄,其子霸生于武帝元鼎四年以后,如果他在霸生不久去世,确属早卒。但《新唐书》卷七五《宰相世系表》载延年为大将军、太傅,又似不应早卒。《阙里谱系》更明言:“延年武帝时为博士,转太傅,迁大将军,年七十一。”又云:“武字子威,为武帝博士,至临淮太守,早卒。”唐宋晚出之说,张冠李戴,疑不可从,然由此可见早卒者非安国的怀疑,实乃古已有之。
胡平生说:“如果以两序为主折衷全部材料,却能够排出一张比较合理的‘孔安国大事年表’。”[7](p.52)其不从《史记》所言早卒之孤证,颇有可取,但他没有说明具体的考证经过,所列年表与两序颇多矛盾,还不够准确。首先,他可能是根据刘歆所说“天汉之后”献书的记载,将安国献书和卒年确定在天汉二年或三年,并由卒年上推其他事迹的年份,这一基点有误。其次,他推测安国十九岁为侍中,三十五岁为博士,四十九岁为谏议大夫,这与汉代官制不符,也与孔衍序“年四十为谏议大夫,迁侍中,博士”明显相左。最后,由于胡氏所定卒年不确,上推安国元封六年为临淮太守,亦自有误。
我们认为孔安国生平系年应以“年四十为谏议大夫”作为最重要的支点。需要说明的是,武帝始置谏大夫,东汉光武帝时才改为谏议大夫,以后历代相沿不改。所以孔衍序原文中“谏议大夫”应为“谏大夫”,此为东汉以后人误改,《史记》、《汉书》中都有这样的误例。孔衍序说安国由谏大夫“迁侍中、博士”,易滋疑窦。因为安国元朔初二十多岁时己任博士,而且谏大夫、侍中官秩都高于博士,岂能说安国四十以后先任谏大夫、侍中,再“迁”为博士?但仔细考察汉代官制,这一记载不仅是可信的,而且恰恰反映了西汉比较特殊的官制。汉代谏大夫和博士官秩相近,皆可为郡国守相之选,如《汉书·萧望之传》云:“是时选博士、谏大夫通政事者补郡国守相,以望之为平原太守”。谏大夫和博士还可以同时兼任。如《史记》卷六○载武帝时人奏疏,言及“谏大夫、博士臣安”、“谏大夫、博士臣庆”,《汉书》卷九载“谏大夫、博士赏”,卷七二载王吉“复征为博士、谏大夫”,卷七五载翼奉“以中郎为博士、谏大夫”。应该特别指出的是,以上诸例都见于武、昭、宣三朝,东汉时期则仅《后汉书·丁恭传》载其“建武初为谏议大夫、博士”,可见这一现象西汉中后期最为常见。孔安国既然二十多岁时已任博士,晚年又由博士出任太守,则所谓四十为谏大夫当系由博士而兼任。那么,安国四十岁在何年?《孔子家语》安国后序自言:“元封之时,吾仕京师。”结合安国生平来分析其上下文意,这并不是说元封中才仕京师,而是说元封中仕京师时才见到秘府所藏“吕氏之传”,并开始募求副本,重新撰集《家语》。其契机应该就是孔衍序所述年四十为谏大夫。胡氏将“为谏议大夫”和“编集《家语》”同系于元封元年,当亦有见于此。但为牵就卒年,无视“年四十”之明文,定此年为四十九岁,实属不妥。元封凡六年,可以照顾其前后事迹,推测其中任何一年为四十岁,但不宜径改其年龄。考虑到孔安国元朔三年以前为博士,当已二十多岁,下距元封元年凡十六年,自然很有可能此年已经四十岁,故应由此上推四十年,暂定安国生年为景帝中元元年(前149)。这比胡氏所定晚近十年,若伏生尚在,亦已百岁,颇疑孔衍序所谓“受《尚书》于伏生”,乃因二人皆以《尚书》学名世,而有此传闻美谈。
孔安国由谏大夫“迁侍中、博士”,亦属可信。据《汉书·百官公卿表》,侍中为加官,“所加或列侯、将军、卿、大夫”等,“侍中、中常侍得入禁中”。安国加侍中时之正官当为博士。博士侍从天子时的加官本为给事中,但安国此前已兼谏大夫,故可加官侍中。胡氏将安国为侍中定在武帝建元元年十九岁时,可能是因为孔臧有《与侍中从弟安国书》。这封信上文已疑其依托,即使真出孔臧,其中提到“古文百篇”,亦不可能写于武帝刚即位的建元元年。按我们确定的生卒年推断,建元元年安国年仅十岁,更不可能任侍中之职。但是《连丛子》多处提到安国为侍中,可见这一任官是东汉时孔氏家族相传的一个事实,不过时间较晚。
这里还应特别提出一个问题:孔衍序为何不记安国始官博士之年,独从“为谏大夫,迁侍中”说起?谏大夫为光禄勋属官,光禄勋即秦郎中令所改,掌宫殿掖门户;侍中则为入侍天子之官。而汉代藏书制度,虽然外廷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但以宫廷内延阁、广内、秘府之书为最富,这从今存《别录》、《七略》佚文可以得到充分证明。所以成帝时校书,实以“中秘书”为大宗;而刘向、刘歆父子分别以光禄大夫和侍中的身份,先后主持其事,则说明掌管内廷藏书是这两种官员的职守之一。孔安国初任博士,授业弟子员,乃外朝官员;任谏大夫、侍中后,才有见到内廷藏书的便利,而整理其中部分图书更成为其职责所在。孔衍序下文所述著书之事,都在安国为谏大夫之后,有些更是在这两任内受诏而撰,则序文之核心既在于叙述安国之学术,其从为谏大夫说起,固极其自然。这一点很容易被人忽略,更是后人造伪不太可能注意到的,仅此就足以说明序文内容的真实性。
孔安国生平系年的另一个支点,当然是“年六十卒”。史书仅言安国官至临淮太守,孔衍序又载其“在官六年,以病免,年六十,卒于家”。根据上述生年的推断,可以推算出其卒年为征和三年(前90),这就与安国武帝末献书的记载没有任何矛盾。胡氏定在天汉中,有三点不妥。首先,天汉下距征和巫蛊事起尚有六七年时间,何以不得立于学官?其次,据孔衍序天汉实为孔壁古文悉归安国之年,安国以今文读之,又作训传,不可能在一年内完成。此外,由天汉中卒上推安国为太守至晚在元封六年,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孔衍序先言天汉,后言为太守,必在天汉之后;且若元封中出为太守,难以看到京城丰富的公私藏书,其收集各种古文抄本的工作当早已完成,不应说“天汉后”“悉归安国”。而将卒年定在征和三年,则安国当是从元封之时开始募求《家语》诸本和孔壁古文副本,只不过《家语》易于从事,当时即已着手编撰工作。而古文副本至天汉中才悉归安国,开始整理,并于天汉四年出为太守。征和二年病免之时,初步完成整理工作,自计来日无多,乃献书于朝。巫蛊事初起于前一年十一月,此时初尚未达到“祸及士大夫”的程度,安国病免于家,或许还蒙在鼓里。次年病卒之时,自能预见到不立于学官的结局,可谓赍恨而逝。
根据上述考证,并参考胡氏所列,另排“孔安国大事年表”如下:
三
关于孔壁古文及其与孔安国的关系,学界争议较大,上表所列过于简单,有必要再谈点粗浅的看法。
史书中最主要的记载有四条:《史记·儒林列传》云:“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汉书·儒林传》抄录此说后,又云:“遭巫蛊,未立于学官。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又《楚元王传》载刘歆《移太常博士书》云:“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发。”又《艺文志》云:“武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此外,《汉书·景十三王传》、王充《论衡》、许慎《说文解字叙》、荀悦《汉纪》等亦有零星的记载,诸书关于孔壁古文发现的年代、孔壁所出古书的种类、孔安国与孔壁古文的关系等的说法不尽相同,后人的解释更为纷歧。在确定孔衍序的真实性以后,其有关记载可以为讨论孔壁古文之真伪提供重要依据。孔衍序又云:
天汉后,鲁恭王坏夫子故宅得壁中诗书悉以归子国,子国乃考论古今文字,撰众师之义为《古文论语训》十一篇、《孝经传》二篇、《尚书传》五十八篇,皆所得壁中科斗本也。又集录《孔氏家语》为四十四篇。既成,会值巫蛊事,寝不施行。……其后孝成皇帝诏光禄大夫刘向校定众书,都记录名《古今文书论语别录》。子国孙衍为博士,上书辨之曰:“……时鲁恭王坏孔子故宅,得古文科斗《尚书》、《孝经》、《论语》,世人莫有能言者。安国为之今文读,而训传其义。又撰《孔子家语》。既毕,会值巫蛊事起,遂各废,不行于时。”
前人讨论这一问题,都直接从史书记载之异立论,往往不信《汉书》多出《史记》的部分,甚至怀疑为刘歆伪说。其实对照孔衍序,刘歆和《汉书》的有关记载很明显都是源自于此。孔衍序所谓“天汉后”,是指孔壁古文归于安国的时间,鲁恭王得书的时间必在此前。刘歆先述鲁恭王得书,后述安国献书。一合述,一分述,并无矛盾。既然刘歆说“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而巫蛊之难起于征和元年十一月,为何不直接说征和或其前的太始年号,却只说“天汉之后”?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因为刘歆正是依据孔衍序立论的,而序中述安国献书前只有天汉年号,所以才泛言天汉之后献之。鲁恭王封于景帝时,卒于武帝元光六年(前129)。其发现孔壁古文的时间,王充《论衡·正说》篇说是“孝景帝时”,但《佚文》、《案书》两篇皆言“孝武帝时”,与《汉纪》相符合,应以后一说较为可信。无论如何,鲁恭王武帝末已死三四十年,班固理应知道这一点,为何《艺文志》却载“武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比较合理的解释是,班固正是根据孔衍序改写的,因序中“天汉后鲁恭王坏夫子故宅得壁中诗书悉以归子国”这句话,很容易让人忽略原文之意是说书归安国之年,将其直接读作鲁恭王从孔壁得书之年。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天汉之时已在位四十多年,班固将“天汉后”改写为“武帝末”,自属正常。如此,则“天汉后”安国献书之可信,“武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之致误原因,都很好理解。既然最早明确记载孔壁古文的是孔衍序,则刘歆伪造之说已不能成立。而前人对安国献书问题的一些其他解释,已属多余。如阎若璩怀疑“天汉后安国死已久,或其家子孙献之”,并从荀悦《汉纪》找出“武帝时孔安国家献之”一语,以为“足补《汉书》之漏”。这个校勘学上的著名案例,其实难以成立。因为《汉书》两言“安国献之”,不太可能都是脱漏所致。今人撰文考证孔安国献书遭巫蛊,是指武帝元光五年(前130)陈皇后巫盅之案,献书者“可确定为孔安国本人,并非其‘家’”。[8](p.181)这种说法康有为的伪证之四就已提及并予以否定,殊乏新意。既然孔衍序先言“天汉”,后言“巫蛊事起”,当指征和之事无疑,不容作其他解释。
根据孔衍序,不但孔安国献书在武帝末,而且孔壁古文悉归于安国亦已在天汉之后,这一点值得注意。阎若璩对于史书所载孔壁古文本身,并未加以怀疑,而只是对恭王发现孔子壁及安国献书的时间作了考证,并认为今传《古文尚书》是东晋梅赜所献伪本。自从康有为开始怀疑孔壁古文的真实性,这也成为《古文尚书》辨伪的重要依据。如康氏证伪之第七至第九条,都是以“兒宽受业于安国,欧阳、大、小夏侯学皆出于宽之传也,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而诸人皆治今文学为疑。在得知安国天汉年间才开始整理孔壁古文之后,这一疑问就可以涣然冰释了。因为兒宽受业是在元朔中安国二十多岁任博士时,早于天汉近三十年,所传当然是今文学。至于司马迁,康氏说:“考史迁载《尧典》诸篇说,实皆今文,以为古文者妄。”符定一已指出:“《史记》古文说,则较然无疑。康谓是今文,失考实甚。”《史记》中既已明言“孔氏有古文《尚书》”,又说“安国以今文读之”,“《逸书》得十余篇”,这与孔衍所说孔壁古文发现后“安国为之今文读”,刘歆、《艺文志》载逸《书》多十六篇极为相似,无疑是指孔壁古文。《史记》主体记事下讫太初,其偶引古文《尚书》,当是晚年“从安国问故”后增入,并及时记载了“孔氏有古文《尚书》”之事,已属难能可贵,不能要求其文字表述上也与后人一模一样。
现代学者顺着康氏的怀疑思路,又提出孔壁古文出于讹传的说法。陈梦家说:“颇疑《古文尚书》本孔氏旧藏,出壁中乃后来的讹传。”“汉兴以后,不同地方所出所献的先秦古文书和孔氏家藏的古文书,渐渐都蒙壁中书之称。”[9](p.45)这种说法至今尚有很大的影响,如刘起釪亦认为“刘歆宣扬的中秘所藏孔子壁中本”出于“讹传”。[10](p.117)有人还专门撰文论述孔壁古文其实就是“中秘古文”,“是河间献王所得之古文”。[11]这类说法很可能正好颠倒了事实。世言安国之学,唯知其为孔圣后裔、献书于朝,不知汉初孔门之学,不绝如缕,安国受历官之赐、读中秘之书,遂有以成其学、起其家。《史记》所谓“孔氏有古文《尚书》”,分明是孔壁古文,不是什么“孔氏家藏的古文书”。汉代虽然还有其他古文书的发现,但以孔壁古文为大宗,河间古文之类极可能为其副本。关于孔壁古文发现以后的去向,今本孔安国《尚书序》云:鲁恭王“悉以书还孔氏”,安国“定其可知者为隶古定,更以竹简写之”,“凡五十九篇,为四十六卷。其余错乱摩灭,弗可复知,悉上送官,藏之书府。”而王充《论衡·佚文》篇云:恭王“上言武帝,武帝遣吏发取,古经、《论语》此时皆出。”《正说》篇亦云:“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以情理度之,王充之说或许更为可信。若今本《孔传》果系伪书,书归孔氏之说或为后人想当然之辞。但这两种表面矛盾的说法,仍有可能都是可信的,即或者各得其部分,或者一为真本,一为副本。至于《汉书·景十三王传》记河间“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孟子》、《老子》之属”,王国维曾提出“汉时古文诸经有转写本说”,其理由之一即为:“献王所得古文旧书,有《尚书》、《礼》。此二书者,皆出孔壁,或出淹中,未必同时更有别本出。而献王与鲁恭王本系昆弟,献王之薨仅前于恭王二年,则恭王得书之时,献王尚存,不难求其副本。故河间之《尚书》及《礼》,颇疑即孔壁之传写本。”[6](p.327)又汉代中秘藏书,兴于武帝之世,由刘向校书时“中书”同一书篇卷之夥,可以逆推武帝时中秘古文亦多复本,既有孔壁所得真本,也有河间献王所抄副本,甚至还有其他未见记载的副本。而由孔安国撰集《家语》时广求众本的做法,也可以推测孔衍序所谓“悉以归子国”,应该不仅是指书的种类,也包括同一书的不同副本。因此,孔安国之所以在天汉以后才为古文诸经作训传,是因为他元封中任谏大夫以后,才有机会见到和收集中秘古文的多种真本、副本,并在完成《家语》编撰工作后,与其所藏鲁恭王还归孔氏的本子相校,以今文读之并受诏作训传。
本文通过考察西汉孔子世系和孔安国的生平年代,澄清了前人对于孔壁古文及其与孔安国关系的一些疑惑。至于今本所谓伪孔传的真伪,这是另一个问题,因其牵涉太多,这里不予评论,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就此作些更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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