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的意义——读列维—斯特劳斯《今日图腾制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斯特劳斯论文,图腾论文,意义论文,制度论文,今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78X(2004)04-0034-05
图腾制度是人类学研究的古老而复杂的问题。西方和中国的学者对图腾问题作过不少 研究，就图腾的意义发表了各种见解。其中，杰出的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 今日图腾制度》一书中提出的结构主义图腾观最为引人注目，他使用的结构分析方法不 易为人所理解。本文仅根据自己的领会就此作一些阐释，并略作评论。
一
有关图腾制度的理论，在列维—斯特劳斯之前，人类学者们已发表过许多看法。存在 图腾的民族群体分布在世界许多地区，在澳大利亚土著及北美印第安人中最为流行，提 供的资料成为研究者的重要依据。
图腾的名称，最早见于英国商人、印第安语翻译者朗格(J.K.Long)1791年出版的记述 北美印第安人社会生活的游记。[1]图腾(totem)一词是奥吉布瓦印第安人的方言，往往 读作“多丹”(Dodaim)，作者认为图腾是宗教信仰的一种。E·B·泰勒说，朗格把奥吉 布瓦人部落中的动物图腾与守护神相混淆了，图腾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作用。L·H· 摩尔根在叙述奥吉布瓦人的氏族时说“图腾指一个氏族的标志或图徽”，“斯库尔克拉 夫特便根据这个词而使用‘图腾制度’这一术语来表示氏族组织，倘若我们在拉丁语和 希腊语中都找不到一个术语来表达这种历史上已经出现过的制度的一切特征和性质，那 么，‘图腾制度’一词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2](P162)摩尔根主要研究易洛魁人和 北美其他部落的氏族制度，他们大多数都有以动物为名的若干氏族。(注：斯库尔克拉 夫特是与摩尔根同时代的美国民族学家。)
J·F·麦克伦南1869年发表的《动植物崇拜》，认为史前的图腾时期，动植物等被认 为是众神，后来才有人神。1871年泰勒在《原始文化》中认为，图腾崇拜是祖先崇拜的 一种特例，他的《图腾崇拜评述》(1889年)一书指出，存在着有氏族图腾崇拜的外婚制 部落，以及没有图腾崇拜而有与社会群体无关的动植物崇拜的外婚制部落，“也许，外 婚制最初与图腾崇拜可能无关，但在四分之三的地球上，两者常紧密结合。这表明，图 腾在迅速巩固氏族以及在更大的部落范斯库尔克拉夫特是与摩尔根同时代的美国民族学 家。围内联合诸氏族等方面发挥了古老而又强有力的作用。”[3](P174)泰勒认为，真 正的图腾崇拜是外婚制群体与有着相关宗教仪式的动植物崇拜两者之间的关系。
1910年J·G·弗雷泽发表了《图腾制与外婚制》四卷本巨著，认为同一图腾部落的成 员相信自己是由图腾所繁衍，有同一血缘，禁止捕杀或食用图腾动物。图腾是一种宗教 信仰，也是一种社会结构，图腾制与外婚制紧密相连。同一年A·戈登卫塞在《图腾主 义，一个分析研究》中，提出图腾制并非处处一样，各地差异很大，存在氏族组织、以 动植物作为氏族标志或名称、氏族与动物之关系的信仰这三种现象，只在极少的情况下 是一致的。列维—斯特劳斯说戈登卫塞援用以前关于图腾制的社会面和宗教面之区分， 但其研究证明其中宗教成分很淡薄。
E·杜尔干1898年发表的《乱伦禁忌及其起源》，说“图腾起初产生于氏族”，图腾团 体氏族实行外婚制，外婚制是乱伦禁忌的最初形式。[4]涂尔干和M·莫斯合写的题为《 原始分类》(1903年)的重要文章，根据澳大利亚土著和北美印第安人等资料研究人类古 老的分类体系，提出了分类观念这一个有着十分重要意义的问题，指出澳大利亚人的图 腾制度将整个宇宙的事物划分到各个部落分支，这种分类是依据氏族来划分的，最初的 事物分类就是人的分类，人的分类起源于社会，而不是人类心灵天生就包含有整个分类 基本框架的原型。[5](P8，P89)涂尔干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1913年)第二卷研究 图腾信仰，第三章以“图腾的宇宙论体系与类的观念”为题，重申自然物种被划入不同 氏族和图腾的事实，认为这种分类最基本的依据可能是两个胞族，于是事物一开始就被 分为两支，而当分类简化到只有两个类别时，这两个类别就必然要被设想成是彼此对立 的，“这种思考世界的方式与整个图腾体系紧密相连”，“类别观念是人构想出来的思 维工具”。[6](P192，P194)并认为图腾制度“这种宗教和以氏族为基础的社会组织不 可分割”，二者相互包含；图腾是一个物种而不是个体，图腾名字和标记取自动植物， 尤其是动物，因为它们是氏族成员最接近、最常打交道的东西；图腾是一个符号，是图 腾本原或神的外在可见形式，也是氏族的符号和旗帜，图腾标志是宗教生活的最首要来 源，图腾制度产生的条件表露出它们自身的宗教性质，宗教的起源是社会，图腾本原是 氏族本身。由此得出了图腾制度是宗教生活的最原始形式的结论。[6](P225，P276)上 面引泰勒在这之前就发表的文章曾表示，“我试图反驳的，是几乎把图腾当作宗教基础 来看待的做法”，但杜尔干在批判泰勒的泛灵论是最原始的宗教形式时，并没有对泰勒 的这一看法做出回应。
S·弗洛伊德的《图腾与禁忌》(1913年)一书提出精神分析研究发现图腾动物事实上即 是一种父亲影像的替代，或者说图腾是一种父亲的替代物，因而禁杀图腾和禁止与同一 群体成员有性关系是图腾观的两个主要禁忌，他的图腾观认为，可以把图腾作为一种宗 教、信仰和仪式而不是社会制度本身来讨论，进而提出宗教起源是基于禁止屠杀图腾动 物。[7](P175，P179)
F·博厄斯1916年写的《图腾制度的起源》一文，不同意弗雷泽和涂尔干的观点，不赞 成用进化论的比较方法作推论，说“图腾制度是这样一种问题，这种概念上的统一是主 观的而不是客观的”，“图腾制度是一种人为的东西，不是自然的”，“可以推想外婚 制十分久远”，“图腾制是外婚制产生的条件”，“一个部落的社会分割，其区分标志 的类同是一种证据，证明他们都属于同一种分类”。[8](P318，P320，P323)
B·马林诺夫斯基讲古代信仰时说宗教包含图腾制。[9](P20)
研究澳大利亚土著的人类学家如B·斯宾塞和F·J·吉兰以及A·P·埃尔金等，都描述 过该地区的图腾制度。澳大利亚有半偶族图腾、氏族图腾、分支图腾、地方图腾、性别 图腾、个人图腾、多数的集体图腾等。埃尔金说图腾制度不仅是一种调节婚姻规例的机 制，它是有关对自然、生命、宇宙和人的观点。从中可以看到人与各种自然物种和事物 之间的关系，天地万物(包括人)被分类到半偶族、氏族和分支中。图腾制度是一种分类 自然现象的方法。群体的图腾作用主要是社会的，图腾仪式起着增强社会感情、群体内 的团结，以及保护和增加自然物种的作用。[10]
A·R·拉德克利夫—布朗也研究澳大利亚土著，在《图腾制度的社会学理论》(1929年 )一文中，指出澳大利亚的图腾制度揭示了群体或个人与自然物种之间的特殊关系，有 些部落的图腾制度与具有高度复杂的图腾仪式及神话紧密结合。图腾与人们的生产活动 有关，那些与生存有生死攸关的重要关系的事物就成为仪式的重要对象。图腾不是孤立 的事物，而是信仰和习俗体系中的一部分，在社会中，人类与自然物种之间建立了不少 的仪式，图腾只是其中一例。“人与他们的图腾间存在一种‘仪式上的关系’”，“图 腾制度是从人与自然物种的仪式关系中发展起来的”。“我倾向于把图腾制度看成是造 成这种结构的宗教的基本功能之一”。[11](P129—146)22年之后，作者的《社会人类 学的比较方法》(1951年)一文，着重指出澳大利亚图腾制度存在的对立关系，说“这种 结构是一种对立统一的结构”。[12](P104)
我国学者研究图腾制度的专门著作，从20世纪30年代以后开始出现，有不少学者研究 过图腾制度。岑家梧先生1938年发表《图腾艺术史》，书中介绍了中国民族的图腾制度 及其研究史略，说学者们的研究多偏重图腾的宗教意义方面，认为图腾是人类宗教信仰 的远古渊源。[13]近年一位年轻学者何星亮教授出版了《中国图腾文化》，林耀华先生 作序，该书对中国图腾文化研究提出了文化层次分析法等有价值的见解。
前苏联著名民族学家S·A·托卡列夫和S·P·托尔斯托夫主编的《澳大利亚和大洋洲 各族人民》一书，在宗教一章叙述了图腾制度的各个方面，指出澳大利亚人的独特宗教 的主要形式是图腾崇拜。[14]D·E·海通1958年发表的《图腾制度的实质及其起源》一 书(中译本作《图腾崇拜》)，认为图腾崇拜是原始宗教的组成部分之一。[15]
早在1920年，甘奈普(A.Van Gennep)就整理了41种不同的图腾制度理论，至今又积累 了更多的资料，学者们对图腾的起源和实质等问题提出了各种看法。在列维—斯特劳斯 看来，大多数研究属经验性的。上文介绍的研究主要关注社会方面，描述图腾制度作为 社会组织制度、宗教制度的一面，同时也提出了图腾制度是分类自然现象的方法的看法 。而列维—斯特劳斯对图腾制度的结构主义研究则否定图腾制度是宗教制度，提出了图 腾制度是阐明相关与对立的思维工具的观点。美国人类学家E·R·瑟维斯的《人类学百 年争论(1860—1960)》(1985年)一书，将人们的研究概括为图腾制度究竟是“社会的还 是思维的”问题。[3](P171)
二
列维—斯特劳斯对图腾制度的研究，主要见于1962年出版的《今日图腾制度》(中译本 名《图腾制度》)和《野性的思维》，两本书有着密切的联系。
图腾制度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化体系，它体现了人、自然和文化的关系。比如：人和自 然之间的关系，自然和文化之间的关系，人和文化之间的关系，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 人和动植物物种之间的关系，动植物物种之间的关系，动植物命名系统与人类社会组织 之间的关系，动物生活世界与人类社会之间的关系，图腾与社会亲属成员的关系，社会 亲属成员与婚姻法则的关系，图腾与符号体系的关系，符号体系所表现的人的关系，等 等。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研究，着重研究现象之间的关系而不是现象本身的性质 ，他用结构分析方法研究图腾体系的各种关系，揭示图腾制度的结构系统。他认为图腾 制度是一般分类问题的特例，是阐明相关对立的思维模式。
列维—斯特劳斯通过图腾制度说明人类心理有一个基本的共同性，即倾向于分类，人 类先天就有能力去整理和分类经验世界。他发挥了涂尔干和莫斯的原始分类思想，但与 他们所说的人的分类起源于社会、人类的心灵不是天生就具备分类功能的看法不同。他 认为人类先天就有分类的能力，许多部落社会的土著居民有丰富的动植物知识可作充分 说明，并将他们对动植物的分类与图腾制度相联系。“所谓图腾制度实际上只是一般分 类问题的一种特殊情况，在进行社会分类时往往赋予特定项目的作用的一个例子”。[1 6](P73)图腾制度长期以来被解释成一种自发的、原始的自然崇拜，列维—斯特劳斯否 定图腾制度是宗教制度的看法，说以往人类学家把图腾制度看作一种宗教制度是错觉。 澳大利亚土著将自然界的事物划分到各部落及其分支中，社会组织以图腾动植物或其他 自然事物命名，这种分类表现了区别动植物种类的自然界分类与社会分类一致，通过把 宇宙二分成两个范畴，与图腾制度发生联系。图腾制度是从给动物种类分类变成社会分 类的手段，图腾制度应被定义成动物物种与人类氏族之间的联系。
借鉴结构语言学的结构分析方法需要寻找转换法则。对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有 深刻理解的E·利奇说，将动物层次的范畴转而用到人类社会的分类，是列维—斯特劳 斯探讨古典人类学关于图腾制度题材的结构主义关键论点。[17](P44)这个论点的依据 是隐喻、转喻和转换。列维—斯特劳斯联想到鸟类社会与人类社会相似，它们筑巢为家 ，过家庭式生活，是隐喻关系，鸟是隐喻的人；狗作为驯养动物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 是转喻的人，动物和人可以互相转化。他十分推崇18世纪浪漫主义作家卢梭的《论人类 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一书，因为卢梭几乎用现代的措辞指出人类学的中心问题，即从 自然过渡到文化的问题。动物性与人性的区别就是自然与文化的区别。卢梭发觉了把动 植物界应用于社会的可能性，认为区分人兽的特质是人类自我完善化的能力，这种能力 是文化的基础。如果没有这种能力，比如一只动物在几个月内就长成了它列维—斯特劳 斯受到卢梭的启发，并进一步发挥了卢梭的观点，说“终身不变的样子，而且它的物种 再过一千年也和当初那样一成不变。”[18](P83—84)正因为人起初就能够感觉到他自 身与所有与之相似的存在之间是同一的(卢梭也曾明确指出，我们必须把动物包括在内) ，所以它可以获得既能够区别自身，也能够区别这些存在的能力，换言之，就是把物种 的多样性用作社会分化的概念依据”。[19](P131—132)卢梭在论述语言的起源和发展 时，认为语言的起源并不在于需求，而在于情绪，所以最初的语言必然是具象的，“最 早的言语都是诗；只有经过漫长的时间，人们才能想到理智”。据此，列维—斯特劳斯 说，“在图腾制度中，我们所反复强调的隐喻作用，并不是语言后来添加的细节，而是 语言的基本模式之一。卢梭认为对立也有同样的地位，也就是说，在同样的基础上，隐 喻构成了一种论述思维的首要形式。”[19](P132—133)
列维—斯特劳斯通过图腾制度研究论述相关和对立的原则。他引述了人类学、民族志 有关各地的图腾制度资料，认为“所谓图腾制度只是依据由动物和植物名称所构成的特 殊命名系统的一种特殊表达，它所具有的惟一的特征，就是通过其他方式所阐明的相关 和对立”。比如美洲印第安人某些部落，就是通过天/地、战争/和平、逆流/顺流、红/ 白等类型的对立来实现；又如在中国，阴阳两种原则的对立就是男女、昼夜、冬夏的对 立。“这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原则”。图腾制度包含有自然和文化这两个序列之间的关系 ，在自然序列中，一方面是范畴，一方面是特例，组成文化序列的是群体和个人，两个 序列之间存在逻辑上的等价物，“逻辑原则永远应当能够使诸项目之间发生对立”，“ 图腾制度可以被还原成一种阐明一般问题的特殊方式”。为什么选择某一种自然物种， 学者们有各种解释，如原始时代人类与自然界息息相关、动植物是原始人类生活的依赖 、为人们所熟知等，列维—斯特劳斯却强调说，“自然物种之所以得到了选择，并不是 因为它们‘好吃’，而是因为它们‘对思考有好处’。”[19](P114—115)“图腾制度 的实在被还原成了作为某些思维模式之特例的实在”。[19](P135)
本文前面提及拉德克利夫—布朗论述图腾制度的两篇文章，列维—斯特劳斯对此作了 评述。他认为《图腾的社会学理论》把图腾看作表达社会秩序和自然环境相互依存关系 的宗教仪式；而《社会人类学的比较方法》则为解决图腾制度问题做出了具有决定意义 的贡献，有革命性的重要意义，可称之为拉德克利夫—布朗的第二理论。拉德克利夫— 布朗比较研究了澳大利亚土著有关图腾制度的几十个故事，发现故事都有一个主题，即 动物种的相似性与差异性都被换成了友谊与矛盾、团结与对立的关系，说明澳大利亚土 著的“对立”观念，是对矛盾联系的具体运用，矛盾的联系是人类思维的普遍特征，因 而人们总是从两者矛盾的角度思考问题，如上下、强弱、黑白。列维—斯特劳斯指出， 尽管拉德克利夫—布朗临终之际依然顽固坚持他有关结构的经验主义概念，但他的第二 理论“为真实的结构分析开辟了道路，这种结构分析既不同于形式主义，也不同于功能 主义。实际上拉德克利夫—布朗所采用的就是结构分析的方法。”[19](P111)
列维—斯特劳斯从图腾命名、分类实例说明二元对立之后，提出“转换系统”的概念 ，认为通过逻辑作用，转换系统的置换，可以相互派生。他举澳大利亚土著部落为例来 说明他的转换系统。以澳大利亚中部的阿兰达人为中心，与南面的阿拉巴纳人和北面的 瓦拉门加人三者的自然和文化事项作比较，发现它们形成一个结构系统。这几个群体的 自然和文化事项有区别而相对称，如母系制社会与父系制社会的区别，婚姻关系通过两 个半偶族与通过八个亚族调节的区别，族外婚图腾制与非族外婚图腾制的区别，确定图 腾归属方法的区别，等等，这就是对立，也就是他所说的逆转换。“一个很简单的转换 就能使一个系统过渡到另一个系统，图腾制度要求在自然生物的社会与社会群体的社会 之间有一种逻辑等价关系”。[16](P119)如果从上述三个群体的社会实际情况看，他们 各有特点，由于历史、地理、经济、社会条件使然，虽因文化接触而相互影响，但社会 现象的不同表现形式，主要取决于各该群体内部，为何和如何发生转换?实际上，列维 —斯特劳斯研究的不是社会实体，而是这个系统的形式。他指出，“古典人类学家的错 误在于他们试图使这一形式具体化，并使结合于确定的内容，虽然它对于研究者来说只 是一种吸收任何一种内容的方法。图腾制度或这一类东西决不是由其固有特征来规定的 某种自主机制，它相当于从某一形式系统中任意抽离出来的一些形式，其功用在于保证 社会现实内不同层次间的观念的可转换性。”[16](P88)“应当注意形式而不是内容， 矛盾的内容远不如矛盾本身的存在这一事实重要”。[16](P110)可见他所说的转换系统 或称结构的转换其实质是观念的转换。
如上所述，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图腾制度只是根据由动植物名称所构成的特殊命名系 统的一种特殊表达，其特征是通过其他方式所阐明的相关和对立，因而认为过去所说图 腾是宗教信仰的观念是幻象、幻觉，“正是对宗教问题的沉迷，使图腾制度被置于宗教 之中。”[16](P134)《图腾制度》一书的最后一段说，“人们所谓的图腾制度，与知性 有关，而与知性相应的需求，以及知性努力满足这些需求的方式，正是心智的首要条件 。在这个意义上，对它来说，任何事物都不会过时，也不会显得很遥远。图腾制度的意 象是被投射出来的，而不是被接收到的；它的实质也不是外在的。如果说幻象包含有真 理的成分，那么这种成分并非外在于我们，而是内在于我们。”[16](P135)作者在此强 调图腾制度属于心智范围，要回答的问题属于心智方面，他的意象来自内心，而不是从 外界接收到，其本质不是外在的。如果说图腾制度的幻觉包含着一些真实，这种真实并 不在我们之外而是在我们的头脑之中。
三
读列维—斯特劳斯的《图腾制度》和《野性的思维》关于图腾制度的研究，引起我们 的一些思考：
列维—斯特劳斯用结构主义分析的方法研究图腾制度，不局限于图腾制度作为社会制 度本身或图腾制度的宗教属性，而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索，把图腾制度看作思维方法、思 考的工具，提出了一个重要的主题。通过图腾制度研究展示了作者的独特的思维模式。 他的理论，包括图腾制度问题上的研究，有涂尔干和莫斯的学术渊源，以及拉德克利夫 —布朗等学说的影响，而又自成新说。这些学者都论述过图腾体系与分类的观念，尽管 列维—斯特劳斯主张人类先天有分类倾向，而杜尔干则认为人的分类起源于社会，人依 据氏族划分，因而对自然界的其他事物的分类也以社会组织为原型；涂尔干认为图腾制 度是宗教的最原始形式，而列维—斯特劳斯则否定图腾制度是宗教制度的理论。但他们 都共同认为，澳大利亚土著和美洲印第安人等对自然事物的分类和社会组织的划分与图 腾体系紧密相连，这种分类是人们思考世界的方式。据前述一些学者们的意见，远古时 代原始氏族部落的划分是人及其社会组织的分类，这种划分大概与外婚制相关联，有的 人认为澳大利亚的婚姻级较图腾群体古老，另一些人却说图腾群体较婚姻级古老；将宇 宙的自然物划归不同的群体是一种分类方式，比如澳大利亚北部山区甘比亚部落将雨、 雷、闪电、云、雹、冬天等划归库米德胞族的乌鸦氏族，星辰、月亮等划归黑色凤头鹦 鹉氏族；不同的动植物及自然物物种(一般是动物)是分类的工具，以之作为人类群体名 称、标志、徽号的那种动物物种被称为该社会的图腾。列维—斯特劳斯强调图腾是象征 体系，图腾是符号，是从动物物种分类变成人类群体分类的工具或手段。图腾制是一种 语言，一种交往体系，是一种信码(接受某种图腾类型的观念和信仰的社会，观念和信 仰就构成信码)，它传递、接受信息，不仅是在符号之间建立相容性或不相容性，而且 伴随有行为规则，与饮食禁律和外婚制规则之间存在着十分普遍的联系。
读结构人类学的创始人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正如许多人类学家所评论的那样，感 到作者思路开阔，极富联想力，错综复杂的事物到了他手里就变得条理清晰。笔者对列 维—斯特劳斯的著作虽不够理解，仍然为他的独特的思考方式所吸引。作者关于图腾制 度是一般分类问题的特例、图腾制度提供了人类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形成的一个例证的 观点，拓展了图腾制度的研究，富有启迪性。他研究现象之间的关系，寻求现象的深层 结构以解释现象，给其后象征人类学、人类学对观念体系的研究开拓了新的视野。利奇 认为列维—斯特劳斯对结构主义方法实质的归纳，与“图腾制度”有关。
我们同时也看到，列维—斯特劳斯对图腾制度的一些论述却又令人费解，比如，说图 腾算子在自然与文化之间起调节作用，什么是图腾算子?他没有解释。有些所谓二元对 立形式十分牵强，如说话与不说话、住处好与住处坏、澳大利亚卡拉杰里部落由男人来 梦见他未来的孩子被接纳为图腾成员，而阿兰达部落则由女人来做这个梦等。利奇说他 解释信码及其类似物的性质，其思想来源主要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和信息论。格尔 兹在《睿智的野蛮人：评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一文中认为他关于图腾制度转换系统 的“十分简单的转换”的表述是令人迷惑的。[20](P407)马文·哈里斯没有直接谈到列 维—斯特劳斯的图腾制度研究，但指出“列维—斯特劳斯声言结构主义对于可验证的理 论不感兴趣，而且无视因果关系、起源和历史过程。尽管如此，欧洲和美洲数以百计的 训练有素的学者们仍然认为它是一种最值得穷毕生精力去研究的人类学策略。”[21](P 191)
由于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研究强调形式而不是内容，脱离社会实体和经验现象 的研究，对研究对象作形式分析，抽象推理，因而不能全面反映事物的本质。
第二，列维—斯特劳斯断言图腾制度属于心智范围，不是外在之物，仅存在于人的头 脑中，否定图腾制度是宗教制度、图腾崇拜是宗教形式。否定图腾崇拜是一种宗教信仰 形式这一面，不能解释世界上存在图腾制度及其残余地区特有的现象。本文限于篇幅， 不拟就此问题展开讨论。
第三，图腾制度作为社会制度和宗教制度的一部分都不能予以否定。根据古今中外图 腾制度及其残余存在的事实资料，图腾制度有共同的特征(尽管各地情况不尽相同，各 种成分不一定同时出现)，如有共同的群体图腾名称；相信群体起源于图腾祖先；有的 相信图腾群体成员与图腾之间存在血缘关系；同一图腾的男女成员禁止通婚，图腾制度 与社会的婚姻规范有密切联系；规定图腾禁忌；流行各种图腾神话；举行与图腾有关的 仪式等。可以说图腾制度是思维的也是社会的。
收稿日期：2004-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