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白石词的审美风范_西方美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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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之词,张炎谓“清空”“骚雅”,沈义父谓“清劲”,汪森谓“醇雅”,谭献谓“清脆”,周济谓“清刚”,孙月波谓“清超”,陈廷焯谓“清虚骚雅”,戈载谓“清气盘空”。时下又有论者谓“清雅”,并以之为别于豪放、婉约的古代词苑中之第三派。〔1〕我认为, 宋词不存在豪放、婉约等派。所谓豪放、婉约,大抵就词作之风格而言,如徐釚谓“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2〕,沈曾植谓“易安以婉约为主,幼安以豪放为主”〔3〕, 詹安泰谓白石“极意创新,力扫浮艳,运质实于清空,以健笔写柔情,自成一种风格”〔4〕,均从风格立论。正因为豪放婉约乃就风格而言, 故同一词人才有可能兼具豪放婉约等多种风格,如张耒评贺铸:“方回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裾,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5〕,刘克庄谓稼轩词“大声镗鎝,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其秾丽绵密处,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6〕。若就流派而言,岂有同一词人属于不同流派之理?而就风格言,宋词自不可限于豪放婉约之畛域。清初顾咸三云:“宋名家词最盛,体非一格,辛苏之雄放豪宕,秦柳之妩媚风流,判然分途,各极其妙。而姜白石、张叔夏辈以冲淡秀洁,得词之中正。”〔7〕王鹏运云:“北宋人词如潘逍遥之超逸,宋子京之华贵,欧阳文忠公之骚雅,柳屯田之广博,晏小山之疏俊,秦太虚之婉约,张子野之流丽,黄文节之隽上,贺方回之醇肆,皆可模拟,得其仿佛。”〔8〕他们都早已认识到宋词风格的多元并存。因此,即便在风格的层面上谓白石词乃宋词中之“第三派”,也毫无道理可言。然而,倘若我们换一视角,譬如就美学意义这一层面去观照白石之词,或许会有所获。

美之体性,西方美学界有优美与崇高之划分,这相当于我国古人的“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的判别。〔9〕但实际上, 阴柔与阳刚并不能完全涵括所有的美之体性,故王国维提出古雅说。所谓古雅即介于优美与宏壮之间的美之体性,是低度之优美与低度之宏壮。〔10〕我们认为,白石词之美学风度,正是这别于优美与宏壮的第三种美之体式——古雅,我们谓之清雅。

王国维云:“姜夔之于词且远逊于欧秦,而后人亦嗜之者,以雅故也。”〔11〕以白石之词远逊于欧秦,显然有失偏颇,但他指出白石词之特质在于“雅”,却是会心之论。那么,白石之词缘何具有“雅”之美学特质呢?我们认为,这是与宋代词体观念的演进、宋人的生活情趣、宋代的文学时尚以及作者的精神个性、创作主张密切相关的。

其一,宋人的词体观念,大致有一个趋雅的过程。欧阳炯《花间集序》以词为“艳科”,认为词乃朱门豪富享乐生活的佐料,是于酒筵歌席供佳人歌唱而助其“妖娆之态”,以资宴饮之欢的。陈世修《阳春集序》更明确地指出了词为娱宾遣兴的工具。在这种词体观念支配下,“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12〕,如柳永之词,“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13〕,“颇以俗为病”〔14〕,即便是“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15〕的周邦彦,意格仍失之软媚。及苏轼出,主张打通诗词间之壁垒,“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16〕,开辛弃疾“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落英多,绝不作妮子态”〔17〕之先声。李清照更是提出“词别是一家”,强调了词的质的规定性。苏、李二人的词体观似乎迥不相侔,其实都是为了尊体,只是取径不同而已。其尤甚者,理学家们以为词体乃“笔墨劝淫”,如程颐“偶见秦少游,问‘天若知也和天也瘦,是公词否?’少游意伊川称赏之,拱手逊谢。伊川云:‘上穹尊严,安得易而侮之’”〔18〕,要将诗言志的观念纳入对词体的要求,使其合乎风骚之旨。胡寅从艺术感受的角度来理解词体的社会功利目的〔19〕,罗泌认为欧阳修所作深得“诗人之旨”,指出“公性至刚而与物有情,盖尝致意于《诗》,为之本义,宽厚温柔,所得深矣。吟咏之余,溢为歌词”〔20〕,曾丰认为“文忠苏公,文章妙天下,长短句特绪余耳,尤有与道德合者。‘缺月疏桐’一章,触兴于惊鸿,发乎情性也;收思于冷洲,归乎礼义也。”〔21〕鲖阳居士的《复雅歌词序》,以“骚雅”为词之旨归,其论七夕诗词有云:“七夕故事,大抵祖述张华《博物志》、吴均《齐谐记》。夫二星之在天为二十八舍,自占星者观之,此为经星,有常次而不动。诗人谓‘跋彼牵牛,不为服箱;跋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者,以比为臣而不职也,此诗所以为刺也。……词章家者流,务以文力相高,徒欲飞英妙之声于尊俎间,诗人之细也夫!”〔22〕夏承焘谓:“铙歌鼓吹曲与越九歌皆非词体,白石以为词集压卷,其意殆欲推尊词体以上承古乐府。”〔23〕我们认为,这是很有道理的。而白石填词之审音协律,也是远祧李清照“词别是一家”之倡,目的还是在于尊体以达雅。

其二,就生活情趣而言,宋人注重享乐,崇尚赏玩。宋一建国,太祖就要求臣僚们“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 〔24〕因此宋初之人即抱“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的人生态度。这种享乐主义的人生态度在宋代是贯穿始终的,是前朝所不曾具备的。这只要从宋代官宦皆乘舆不骑马即可见出。据柳诒徵考察,“古人行路皆乘车,以马牛曳之。自晋以来,始有肩舆。唐宋大臣年老或有疾者,始乘肩舆,余多乘马。宋室南渡,仕宦皆乘舆,无复骑马者。居处行动,皆求安适。”〔25〕实际上,宋人“不论贫富,游玩琳宫梵宇,竟日不绝。家家饮宴,笑语喧哗”,“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 至如贫者,亦解质借兑,竟日嬉游,不醉不归”〔26〕。而士大夫们,则更注重赏玩之品位,如品茗、弈棋、鉴赏古玩、玩弄青瓷。朱淑真《璿玑图记》云:“家君宦游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者, 虽重购不惜也。”〔27〕韩元吉谓赵德庄“日与宾客觞咏自怡,好事者以为有旷达之风”〔28〕。白石《齐天乐》词序云:“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由此均可见出宋人崇尚赏玩的生活态度。

一种变化了的生活方式是可以沟通一种审美情趣的变化的。白石《暗香》词小序云:“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这种“把玩”实际上正是赏玩的生活态度在文学上的折射,宋代尤其是南宋涌现出那么多的咏物词,也正与此相关。但最重要的体现则是宋人在文学上对“趣”的追求和对艺术形式的关注。严羽《沧浪诗话》讲“兴趣”,白石《诗说》讲“趣诣”,张炎《词源》讲“意趣”。吴子良为戴复古撰《〈石屏诗后集〉序》云:“盖尝论诗之意义贵雅正,气象贵和平,标韵贵高逸,趣味贵高远。”这些“趣”既有立意的意思,更含有情趣、趣味之意。对文学形式的关注,白石自身即是代表,他在填词过程中常对词的音律、句法、字面作刻意的追求,如《庆宫春》词序云:“因赋此阙,盖过旬涂改乃定,朴翁咎予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已也。”罗大经《鹤林玉露》谓“姜尧章学诗于萧千岩,琢句精工”,如“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八归》),“红衣入桨,青灯摇浪”(《水龙吟》),均见苦琢之工。

谢章铤云:“白石字雕句刻,而必准之以雅。”〔29〕其实,字雕句刻本身即是雅的表现。五代宋初的词人不会讲求字雕句刻,因为他们是视词为娱宾遣兴之工具的。只有词人将词这种文体用来解决自己的人生价值问题时,词之形式本身的意义才会凸现出来,而当词人在大量关注文体形式之际,这种文体无疑已是一种雅化的文体。

其三,就宋代整体的文学时尚看,宋人普遍重“韵”与“意”。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谓万俟雅言等六人“源流从柳氏出,病于无韵”,谓“叔原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晁补之《评本朝乐章》谓“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他们都以“韵”作为评词的重要标准。李廌《论文》云:“如朱弦之有遗音,太羹之有遗味者,韵也。”也即言,韵即“事外远致”〔30〕。李之仪谓柳词“韵终不胜”,正在于柳词“备足无余”〔31〕,“事实必清”〔32〕,“明白而家常”〔33〕,了无余意。白石是以“韵”作为自己的审美追求的,《诗说》云:“韵度欲其飘逸。”《次韵诚斋送仆往见石湖长句》云:“韵高落落悬清月,铿锵妙语春冰裂。”同时,他也以“韵”评他人,如《题梅溪词》云:“梅溪词奇秀清逸,有李长吉之韵,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也。”“能融情景于一家”,也正是得言外意,张炎《词源》评秦观《八六子》(倚危亭)云:“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可为注脚。实际上,后人也是常以“韵”评白石之词的,李调元谓“姜白石《鹧鸪天》词三首,如‘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不但韵高,亦由笔妙。”〔34〕冯煦谓白石“笔之所至,神韵俱到”〔35〕,刘熙载谓“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36〕

韵即有余意,而“意”尽管不排除“情”,但毕竟又不同于“情”,用“意”表现出来的“情”带有某种思想与骨力,而非绮靡柔媚之情,因此,白石之词就不像柳词那般词语尘下,骫骳从俗,而是带有雅致的韵味。如情词,柳永是“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浪淘沙慢》)的俚俗,周邦彦是“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的直快,而白石则是“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解连环》)的深情绵邈。沈祥龙云:“白石诗云:‘自制新词韵最娇’,娇者如出水芙蓉,亭亭可爱也。徒以嫣媚为娇,则其韵近俗矣。试观白石词,何尝有一语涉于嫣媚。”〔37〕白石之词之所以无一语涉于嫣媚,正是其追求“韵”的结果。《诗说》云:“一家之语自有一家之风味,……模仿者语虽似之,韵亦无矣。”也即言,白石所追求的韵是蕴含着自身的精神个性的,他在怀着空明澄静的心态去观照自然物象时,也进行着自我观照。如“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惜红衣》),自然物象是高树晚蝉在声声诉说着时序侵寻秋风将至的消息,但那高迈苍茫的意境中,分明蕴含着白石凄然以悲的心境。又如“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月光的清冷正是词人心灵清冷的投射,而词人心灵的清冷是因为“分明又向华胥见”的情人“冥冥归去无人管”,物我相融,境生象外,淡远隽雅。

其四,就白石的精神个性而言,白石乃一襟怀萧散狷洁清高的江湖散人。张羽《白石道人传》云:白石“性孤僻,尝遇溪山清绝处,纵情深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不过,白石并非一开始就具有这种襟抱,他的初衷是致力于仕宦的。他生前交游甚广,但又长叹道:“嗟夫!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38〕一种“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玲珑四犯》)的神伤溢于言表。倘若白石根本就无意于仕宦,又何苦发如此感慨?此时,次等文人尚曳裾侯门,以文字干谒公卿〔39〕,白石也未免俗,“应念无枝夜飞鹊,月寒风劲羽毛摧”(《寄上张参政》),“从此与人为雨露,应怜有客卧云岚”(《贺张肖翁参政》),都表明他曾干谒权贵。

白石进了“言辞峻洁,意度高远,颇有超越骅骝之意”〔40〕的大乐议之后,“时嫉其能,是以不获尽所议”,〔41〕而有“囊封万字总空言”(《湖上寓居杂咏十四首》其八)之叹。但当“少小知名翰墨场”的白石面对“乾坤虽大知者少,君不见古人拙处今人巧”(《送项平甫倅池阳》)的现实而“十年心事转凄凉”(《除夜自石湖归苕溪》)之际,并不是如刘过之徒汲汲于宦途,而是在山湖林泉、篷门柴扉中寄存那颗纤敏的心灵。《鹧鸪天·元夕不出》云:“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白石在元夕这“正是欢游夕”的时刻不是和“笼纱未出马先嘶”的五陵公子们一样去纵赏华灯,而是如雾鬟霜鬓的嫠妇李清照一样“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42〕,掩门“卧听邻娃笑语归”,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怕春寒”。白石多次提到“掩门”:“慵对客,缓开门”(《鹧鸪天·丁巳元日》),“家住石湖人不到,藕花多处别开门”(《次石湖书扇韵》)。门的原始意义是指向家园的,陶渊明所说的“门虽设而常关”〔43〕,正象征着诗人逃避尘网走向家园的生活状态。门在象征意义上是人生的自我走向世界又从世界走向自我的甬道,因而闭门(掩扉)意味着隔绝与限制。白石的“掩门”除了现实的春寒外,更是他摆脱尘世的羁縻走向精神自由的表现,反映了词人宁肯孤独也不放弃尊严的独立情操与狷洁品行。

“天之气清,人之品格高者出笔必清”〔44〕,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总是人格精神的体现。《砚北杂志》载:“近世以笔墨为事者,无如姜尧章、赵子固,二公人品高,故所录皆绝俗”,正是文如其人之意。“以辛弃疾而言,他有将相之才,怀济世之志,既理解生活,又能描写生活,作品既有深情、生气,又有高格、高致,既沁人心脾,又豁人耳目。他胸襟博大,感情强烈,意念崇高,审美情趣多在热烈壮美的事物,词中的景物常带有他丰富的想象和外射的感情而呈雄壮、飞动的气势。……辛词表现出的是与传统婉约词相悖的壮美感。”〔45〕而“虽终身草莱,而风流气韵足以标映后世。当乾淳间俗学充斥,文献湮替,乃能雅尚如此”〔46〕的白石,以旷达清幽的情怀和静穆悠远的审美情趣下笔写词,自然会呈现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罄”〔47〕的清雅美学风度。

其五,就创作主张而言,白石是力倡“风神”、“高妙”、“含蓄”的。白石书论主“风神”二字,主张“字书全以风神超迈为主”,而欲表现这种风神,“极须淘洗俗姿,则妙处自见矣”〔48〕。白石的书法,完全体现了他自己的主张,“迥脱脂粉,一洗尘俗”〔49〕,没有富丽拘谨,不是妍媚无骨,而是风神洒落,姿态备真。白石书论的“风神”与其诗论的“高妙”是相通的。他说:“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追求的正是一种不同流俗、出人意外、清幽微妙而又自然的意境。他又说:“语贵含蓄。东坡言‘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以求神韵,含蓄为长。含蓄作为一种美学风貌,不是那种万象腾踔生命飞动的壮美,不是那种秾艳纤丽的优美,而是那种如清风朗月似太虚片云的低度壮美与低度优美,它追求的是一种意味深长的象外之音韵外之致,一种清馨出尘妙香远闻的幽雅境界。白石尚风神,重含蓄,标举高妙,并以韵度飘逸、语言不俗、句意深远、句调清和来求之,则可见其创作思想是不事摹绘,不尚工细,不落言诠,善于摄取事物神理,让作品有比字面更广阔的包孕,有言外余音。关于这一点,只要将白石词与他以前的词作一比较即可明了。温韦时代的词多“熏香掬艳,眩目醉心”〔50〕,文字在形似上更为着力,“状物描情,每多意态”〔51〕,即便是善于融化唐人诗句铸造意境的周邦彦,也常“玉艳珠鲜”〔52〕,有“柳欹花亸之致”〔53〕。王国维谓美成词“言情体物,穷极工巧”〔54〕,正是指出其求形似的特点。而白石则是“不滞于景象事物的细部作迫近的形、色的描绘,而是遗貌得神,得清空之致”〔55〕。譬如赋牡丹,《宣和画谱》谓“画之于牡丹,……必使之富贵”,而白石则谓其“摩挲紫盖峰头石,下瞰苍崖立”(《虞美人·赋牡丹》),呈现其傲然特立端庄稳重之品格。再如写临安元宵前试灯夜之游的《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一阕,不写都城的华丽富贵,不写花灯的金碧辉煌,只写一轮冷月,至于赏灯的富人,“‘笼纱未出马先嘶’,七字写出华贵气象,却淡隽不涉俗”〔56〕。总之,白石的创作主张可见出其词醇雅峭拔、清婉窈眇的美学风度。

那么,白石之词的清雅的美学风度表现在哪里呢?

其一,白石之词不规模物态,“据事直书”〔57〕,而是遗貌摄神,寄托遥深。白石未能如稼轩那般驰骋疆场,横戈杀敌,但他并非没有反映时代变迁、寄寓黍离之悲之作。如“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很能体现当时北方人民的心声。与白石同时的陆游有诗云:“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晚,出篱门迎凉有感》),“关中父老望王师,想见壶将满路时”(《书事其二》),范成大有诗云:“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问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州桥》)诗人们对苟安江左不思恢复的主和之徒提出了愤懑的控诉,对长期呻吟在金人铁蹄下的北方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白石与他们一道,唱出了时代的强音,表明他面对失意的现实,并没有闭上那双刻意搜寻的眼睛,以致有人认为“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58〕。

将白石比之于杜甫,显然是拔高白石了。杜甫“完全执着于人间,关注于现实,不求个体解脱,不寻来世恩宠,而是把个体的心理沉浸融埋在苦难的人际关怀的情感交流中,沉浸在人对人的同情抚慰中,彼此‘以沫相濡’,认为这就是至高无上的人生真谛和创作使命”〔59〕,白石哪有杜甫这般情怀?白石虽有忠爱之忱、黍离周道之感,但不是如辛弃疾、刘过那般气脉雄张,喷薄而出,而是借比兴寄托的方式隐隐透露。这一点,前人都已意识到:“姜张诸人以高贤志士,放迹江湖,其旨远,其词文,托物比兴,因时伤事,即酒席游戏,无不有黍离周道之感”〔60〕,“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写之”〔61〕。

白石的咏物词是颇能体现其清雅之美学风度的。“北宋词人,不甚咏物”〔62〕,而白石的咏物词达二十三首之多。关于咏物词的创作,白石谓“体物不欲寒乞”(《诗说》),惜乎未作具体阐发,但《花庵词选》在史达祖三首词下转述了白石的评论,均是关于咏物词的,颇值得玩味:“‘临断岸’以下数语,最为姜尧章称赏”(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下阕),“结句尤为姜尧章拈出”(《东风第一枝·春雪》下阕),“姜尧章最赏其‘柳昏花暝’之句”(《双双燕·咏燕》下阕)。贺裳云:“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63〕二人称赏之不同,正可见出白石咏物更重摄其神理。如《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一阕,不斤斤于一枝一叶的刻画,而是通过“月坠”、“鸥去”、“东风”、“愁漪”以及“绿筠”的渲染烘托,通过“茜裙归”、“断魂啼”、“相思血”的比拟隐喻,塑造出一种具有独特风采的、充满愁苦、浸透相思情味的红梅形象。

白石词“能以翻笔、侧笔取胜”〔64〕,与他早年“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有关。江西诗派的审美要求是“意足不求颜色似”〔65〕,“咏物诗,不待分明说尽,只仿佛形容,便见妙处”〔66〕,故白石词能“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67〕。但也正因如此,王国维谓白石词“无一语道着”,“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其实,“隔”,正是白石词之特色。王氏所说之不隔,即指以“自然之眼观物”,使之“语语如在目前”〔68〕。而所谓“隔”,我们认为,就是使创作主体与审美对象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这里的距离既不是空间距离,也不是时间距离,而是一种心理上的距离。距离的存在使审美物象摆脱了人本身的实际需要和目的,使创作主体能以超然的态度去欣赏观照审美物象。而超然的欣赏观照是具有“把玩”意味的,因此,白石的咏物词,所咏之物其实并非眼前之物,而是“物物皆着我之色彩”的胸中之物。如他写荷花,谓“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而读者同时又能隐隐看到一位荷花化身的美人,“玉容销酒”,如荷花般红晕,“嫣然”微笑,像花朵盛开。荷花生长水中,她便似凌波仙子;荷香清幽,她又是“冷香”美人。花如美人,美人如花,都是词人以超然的观照获得的深刻的赏识,决非规模物态者所能企及。

其二,白石之词多表现一种幽趣与冷美。白石大半生过着江湖散人的生活,故他精神个性中山川意趣江湖野兴颇浓。《水调歌头·富览亭永嘉作》云:“不问王郎五马,颇忆谢生双屐,处处长青苔。东望赤城近,吾兴亦悠哉!”对久客的汉阳山川,更是情深意长,“沧浪之烟雨,鹦鹉之草树,头陀、黄鹤之伟观,郎官、大别之幽处,无一日不在心目间”(《清波引》词序)。白石在词中一再感叹:“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湘月》),“何时共渔艇,莫负沧浪烟雨”(《清波引》),表明他的“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诗)并非虚语,“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念奴娇》)的林泉之致是很深的。唯其如此,白石之词多钟情于清波松雨,云雪孤月,多钟情于水荭摇烟,沙际落帆,词笔从罗帏绣枕琐窗朱户移开,驱散了词笺上的脂粉气,如“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霓裳中序第一》),“浮云安在,我自爱绿香红舞”(《石湖仙》),“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探春慢》),“迤逦。剡中山,重相见,依依故人情味。似怨不来游,拥愁鬟十二”(《徵招》)。

白石偏爱“幽微”,他说“说景要微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诗说》),自称“爱幽芳”(《洞仙歌》),在“意象幽闲,不类人境”(《念奴娇》词序)之所“山行野吟,自适其适”(《浣溪沙》词序)。“幽微”的美学风度在白石之词中,主要体现在由“清”、“冷”交织成的冷美的意境中。如:“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如织。”(《霓裳中序第一》)“月冷龙沙,尘清虎落。”(《翠楼吟》)“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忆王孙》)“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在白石笔下,维扬城中,四顾萧条,目之所见,唯废池乔木,耳之所接,但吹寒清角;湘中庭院,筱墙萤暗,藓阶蛩切;津渡是萧萧暗柳,冉冉飞星;征途是夕阳乱鸦,暮帆零乱。白石还常选取暮夜烟雾中的景物,表现一种迷濛玄秘的意态,如咏梅词:“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小重山令》)“月上海云沉,鸥去吴波迴。”(《卜算子》)“旧时月色,算几翻照我,梅边吹笛?”(《暗香》)“冷云迷浦,倩谁唤玉妃起舞”。(《清波引》)这一幅幅寒水坠月、冷云野梅水墨画,饶有幽情远思之冷美意蕴。白石论诗,主张运思须“深远清苦”,而“深远清苦”竟在其词境中呈现出来,难怪郭绍虞要说:“姜氏论诗,见到此而未能进乎此;姜氏论词,不必见到此,而可说已能进乎此。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欲以其诗说改为词论,就是这个道理。”〔69〕

其三,白石之词,多即事叙景,结体于虚。周济云:“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70〕其实,北宋词“就景叙情”固然好,南宋词“即事叙景”未必都不好,“即事叙景”作为一种表现方法,应当允许。至于用得好与否,则因人而异,不可一概而论。吴衡照云:“言情之作,必藉景色映托,乃具深婉流美之致。”〔71〕白石词之具有清雅的美学风度,自与藉景映托不无关系。而白石词中的景,实际上并不是纯粹的客观景物,而是牵系于心志意趣的某种主观理念的外化。其词之意象,总是突出主观意念对客观物象的强烈调制,如“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八归》),“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解连环》),而在一个心理意识的理性层次上使客观之景得到象征性的表现,必然会使词具有空灵清虚的特质,如《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词中景物仅肥水、丹青、山鸟、红莲(灯)数端而已,而其所蕴含之情则有:肥水无尽,重见难期,梦境中久别而逢的故人仅依稀可见,尚不如丹青之明晰,山鸟惊梦,梦亦难留,连一温旧情的虚幻机缘都失去了;未及春天,难以相会,而鬓丝已见,老之将至(时白石四十余岁);岁岁灯夜,两地沉吟,互相怀念,足见其情景交炼中以情为主,以景为辅,景象事物空疏虚灵。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南宋词家,白石、碧山,纯乎纯者也;梅溪、梦窗、玉田辈,大纯而小痴,能雅不能虚,能清不能厚也。”又云:“白石词以清虚为体。”陈锐《袌碧斋词话》亦谓白石词“结体于虚”。何谓“虚”?恽格云:“夫笔尽而意无穷,虚之谓也。”〔72〕也即言,“虚”即前文所说之“韵”,均指“有余意”,有韵味。譬如表达兴亡之感的作品,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的“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慷慨激越,将国势殆危描述无尽。同写扬州,刘克庄《沁园春》的“闾里都非,江山略是,纵有高楼莫倚栏”,较之白石《扬州慢》的“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还是直切得多。陈廷焯谓“‘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73〕,正在于白石的“无穷哀感,都在虚处”〔74〕。

另外,白石尚“远”,他说“句意欲深、欲远”(《诗说》),谓“陶渊明天资既高,趣诣又远”,“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人也常以“远”评骘白石,先著谓其“空淡深远”〔75〕,陈郁谓其“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76〕,张文虎谓其“自清真出,特变其秾丽为淡远耳”〔77〕。在北宋,郭熙已就山水画提出“远”的观念〔78〕,郭熙的“远”是山水形质的延伸,此一延伸,使山水的形质,直接通向虚无,由有限直接通向无限。在此一意境中,山水的形质,烘托出了远处的“无”。这里的“无”,并非空无之“无”,而是生机生意在“漠漠中若隐若现的跃动”〔79〕。可见,“远”实质上也是通于“虚”的,故而对“远”的追求与“感慨全在虚处”〔80〕一样,均能创造出“寄意题外,包蕴无穷”〔81〕的清雅美学风度。

注释:

〔1〕贾文昭:《试论古代词苑中的第三派》, 《学术月刊》1995年第4期。

〔2〕《词苑丛谈》。

〔3〕《菌阁琐谈》。

〔4〕《宋词散论》。

〔5〕《东山词序》。

〔6〕《后村诗话》。

〔7〕见高佑釲:《迦陵词全集序》引。

〔8〕《半塘老人遗稿》。

〔9〕见姚鼐:《复鲁絜非书》。

〔10〕〔11〕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王国维遗书》第五册。

〔12〕李清照:《词论》。

〔13〕《艺概》。

〔14〕《四库全书提要·〈乐章集〉提要》。

〔15〕陈郁:《藏一话腴》。

〔16〕胡寅:《题酒边词》。

〔17〕毛晋:《稼轩词跋》。

〔18〕《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

〔19〕《向芗林〈酒边集〉序》。

〔20〕《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跋》。

〔21〕《知稼翁乐府》。

〔22〕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六引。

〔23〕《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0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

〔24〕《宋史·石守信传》。

〔25〕柳诒徵:《中国文化史》第494—495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年版。

〔26〕吴自牧:《梦粱录》卷一。

〔27〕《蕙风词话》卷四引。

〔28〕韩元吉:《南涧甲乙稿》卷二十一《直宝文阁赵公墓志铭》。

〔29〕《赌棋山庄词话》。

〔30〕《蕙风词话》卷一。

〔31〕《跋吴师道小词》。

〔32〕吴梅:《词学通论》。

〔33〕〔36〕《艺概》。

〔34〕《雨村词话》。

〔35〕《蒿庵论词》。

〔37〕《论词随笔》。

〔38〕见《齐东野语》卷十二《姜尧章自叙》。

〔39〕见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

〔40〕《砚北杂志》(下)引周密语。

〔41〕《吴兴掌故》。

〔42〕李清照:《永遇乐》。

〔43〕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44〕孙麟趾:《词迳》。

〔45〕邓乔彬:《论姜夔词的清空》,见《词学论稿》,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46〕陈撰语,见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89页。

〔47〕郭麐:《灵芬馆词话》。

〔48〕姜夔:《续书谱》。

〔49〕陶九成:《书史会要》。

〔50〕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卷五。

〔51〕沈雄:《古今词话》引。

〔52〕彭孙遹:《金粟词话》。

〔53〕贺裳:《皱水轩词筌》。

〔54〕《人间词话》。

〔55〕邓乔彬:《论姜夔词的清空》。

〔56〕《蕙风词话》。

〔57〕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58〕宋翔风:《乐府余论》。张祥龄《词论》亦云:“周清真,诗家之李东川也;姜尧章,杜少陵也。”

〔59〕李泽厚:《华夏美学》。

〔60〕王昶:《春融堂集》。

〔61〕宋翔凤:《乐府余论》。

〔62〕《芬陀利室词话》。

〔63〕《皱水轩词筌》。

〔64〕《词林纪事》引楼敬思语。

〔65〕陈与义:《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

〔66〕吕本中:《童蒙诗训》“黄陈学义山”条。

〔67〕张炎:《词源》。

〔68〕《人间词话》。

〔69〕《中国文学批评史》第259页。

〔70〕《介存斋论词杂著》。

〔71〕《莲子居词话》。

〔72〕《南田画跋》。

〔73〕〔74〕〔80〕《白雨斋词话》。

〔75〕《词洁》。

〔76〕《藏一话腴》甲集卷上。

〔77〕《舒艺室杂著賸稿》。

〔78〕《林泉高致》。

〔79〕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302页, 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80〕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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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白石词的审美风范_西方美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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